秀书网>其它小说>兰陵风流>第 209 章 209:她的星空,他的长河
  萧琰想了想,又闭上眼睛。

  神识进入识海灵台,清澈的识海平静无波,灵台莲花白如玉色,剔透如琉璃,静闭不动。

  而方才,她读书时忽然心灵一丝悸动,跟着灵台就有光转,然而现在,平静得似乎是她眼花。

  她眼睛澄澈明亮,眼花不大可能,在神识中“眼花”更不可能。

  虽然那只是一霎的波动,再也寻迹不到,但感觉是没出错的。

  萧琰回想,她正读到“至宝火体本空,遇物而见而虚明,运火于虚府之中,朱雀炎空,赤华曜星,四方天地入南明,此离火也”,心湖就莫名一动,好像触动到了什么。

  那是一种……感应。

  萧琰细细回味那一霎的感觉,又细细诵读着这一段话,很可惜,不会有那种心湖一动的感觉,但她读着这段话却有了思量:难道是跟虚府,朱雀,曜星有关?

  不能怪她这么想,因为她之前诵读的正是《虚府经》。

  何谓虚府?虚府就是上丹田,纳先天元神之地。道门称为紫府,佛门称为识海。而修行剑阁道统的称虚府。

  剑阁道统,认真来说,是墨门道统。只因墨门还有墨家文宗,武者说墨门道统不免有跟墨门文宗搅一起之嫌,于是都称剑阁道统,反正剑阁是墨家武宗的领袖,世间流传的墨家武宗功法也是尽出于剑阁,用“剑阁道统”称呼也没错。

  《虚府经》就是剑阁道统——墨门道统的三部总经之一,当然功法篇和心法篇都在剑阁不外传,天策书院和众世家收藏的只是《虚府经》的外篇,讲述这门功法的根源,以及星辰之道的元命之理和星象。

  萧琰读的这段正是朱雀星象,便猜测自己那一丝悸动难道对朱雀星宿生出了感应?

  她神识中不由一眨眼:难道自己是“朱雀”!?

  不是说她人是朱雀,而是说浩瀚星河亿万星辰中,和她命运相联的那一颗星。

  萧琰眼睛亮起来,心口有些激动,怦怦的跳着。

  墨门道统的根本就是修星辰宇宙,天地为宇宙,宇宙造人,人在宇宙中,自己也为宇宙,这是小宇宙。人的修行就是开辟出自己体内的小宇宙,称为“虚府”,即人体内虚空之府,也是与实空之府的宇宙虚实映照。

  墨门道统说,宇宙最初有一个源点,以此源点纵横出去,纵出四方上下曰宇,横出古往今来曰宙,宇宙乃成。《虚府经》说,修者开辟出虚府也是植根于这个法则,那就要定位出小宇宙的源点,这个源点,就是命星。

  萧琰的理解是,就好比坐标轴,要找到命星构建零点,才能有纵横的坐标轴。而有了坐标,才能定位空间,虚府的小宇宙构建出来才能和真实的宇宙相映照。否则,大宇宙都找不到你的位置,怎么和你感应?

  萧琰觉得和道门佛门相比,墨门道统就说得很实在,什么是“修行者与天地交相感应”?怎样才能交相感应?道门说入得真道,佛门说悟得空道,墨门说,构建坐标吧。萧琰读到《虚府经》这个原理时就噗哧笑了,觉得墨门不愧是理学思想的鼻祖,论玄妙之道也能用物质思维。

  萧琰在讲武塔第一次阅读《虚府经》就有极大的兴趣,可惜外篇只是泛泛之谈;天策书院收藏的《虚府经》也并不比讲武塔收藏的版本详细多少,但萧琰再次诵读它,是因为今天在“一寸方圆”的藏书中看到楚国长公主李见素著的《南明离火剑诀》,序言就有说到是从《虚府经》《星辰经》《剑经》三大总经领悟而创立。

  这三大总经就是墨门道统的三大总经。

  萧琰此时无幸得见这三大总经,看完《南明离火剑诀》后,觉得对自己的刀意有些触动,便又将《虚府经》从识海记忆中浮出来细读,然后就读出了这丝悸动。

  她不由得唰一下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耀着小火苗儿,难道我的命星就是朱雀?

  自从在讲武塔第一次系统的阅读到各个道统的论道书籍后,萧琰就明白了,她修的心法大概是与众不同的。

  而在此前的十七年里,她一直以为自己修行的是道门心法。她三岁时开始冥想吐纳,商七说道门就是炼气,气分阴阳,太极生万物,一阴一阳就是道;

  后来她修出了识海,商七说这是道门的天眼,乃元神之窍穴,气机交感之地,佛门称为识海。萧琰觉得识海比天眼好听,她心里没有什么道统不可乱的想法——商七就没教她这个——很高兴的称呼那巴掌大的一汪清水为识海,心里想着总有一天它会成为海,后来它成了一方清池。

  在四哥的承和院读书时,她在书房谧斋看到了一些讲修行的基础书籍,她翻了一些,里面就有说道门的“天眼”是一片混沌之气,她心里嘀咕怎么跟自己的小池子不一样,但书中又有说,也可能有其他显象,或是阴阳之气,或一颗青莲子,也可能真的是一只眼目,总之跟功法心法有关。萧琰一看也释然了,喜滋滋的想自己修习的肯定是超世绝伦的道门心法。

  再后来,她的“识海”清池中长出了一朵莲花。她先是乐滋滋,然后才惊异的问商七。商七说,这是道门的灵台,灵台即心神居地,修出了灵台,就意味着心眼与天眼相通,开通了心眼,你的神识当然能够内视了;其二意味着你的心神与元神相通,沟通了元神,就意味着开始沟通天地,等你灵台继续成长,就能辟出紫府,神识外放了。

  紫府,是道门对上丹田的称呼。

  因为这些种种跟道门相关的说法,萧琰当然以为自己修的是正统的道门心法。再者后来修习的萧氏横刀也是属于道门心法一派。她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但后来,她进入讲武塔藏书楼第二层,第一次系统的阅读道墨佛三大道统后,她的脸黑了,商七你出来,咱们说说,为何我开辟的紫府不是道门的混沌天眼加青莲台,而更似佛门的琉璃净莲识海?……此时萧琰已经怀疑自己修的不单是道门心法了。想到母亲墨尊的身份,想到梵音寺度因方丈在吐蕃王宫待她的亲切还送她梵音寺至宝,萧琰很有理由怀疑,她是不是也修了佛门道统心法?

  再后来,她发现自己的紫府中出现了天幕,出现了星光,又缀上了不发光的星子,分明就是墨门道统的虚府景象,她就已经很淡定了,确切的说,是神识如同凫趋雀跃,欢欣跳腾——阿母,阿母,是传了她墨门道统的!萧琰回到玉照院,就抱着阿娘咯咯笑,说:阿娘,我有星星了。

  阿娘当时的眼神有些奇特,似明白,又似叹息,摸着她的头温柔说:“阿娘知道了。不要告诉别人。”“好。”萧琰应道。商七说过,紫府是修行者最大的秘密,除了自己信任的师者外,不可告诉任何人。她心想这是阿母教她的修行当然要请教阿母。她又喜滋滋的想,她修行的功法果然是超世绝伦的,这是道门墨门佛门三大道统都有呀。

  萧琰开始认真寻找自己的星。

  浩瀚星河中亿万万颗星辰,每人对应的命星,相距自己不知亿亿万里,凡人一生都感应不到自己的命星,只能随着命运的轨迹而走;而修行者找到自己的命星,就如同在黑夜中用心神点亮了那盏灯,于是自己看到了灯,灯也照到了自己,修者和命星交相感应,互相影响、互相映照,就能以修行的力量影响命星与周围星辰的关系。m.χIùmЬ.CǒM

  这种关系,人间大能早已探索出来,它就是玄奥莫测的,“命运”。

  墨门道统辟虚府建宇宙,就是要通过小宇宙和大宇宙的相互映照影响,影响自己的命运轨迹,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只是在暗黑的宇宙中随着星辰无主无意识的运转。

  萧琰很早之前就觉得自己有一个“存在”,她那时还不知道是自己的星,只是有好几次恍惚感知到了它,却只是一霎的渺渺感。直到进入长安,和李毓祯十五元夜踏歌,似乎是在李毓祯的星辉之力的杀机压迫或牵引下,她的识海灵台上方,忽然有了星光划过的轨迹,和音符构成了和谐的节奏,萧琰又隐隐感知到了那个“存在”——那是一颗星,它在隐隐的跃动。只是那种情境下,她全神贯注于瞬息生死之间的较量,无法分心去深究,而踏歌结束之后,那种隐隐的感觉又没有了。

  但萧琰清晰的知道,它在。

  也清晰的意识到,那是一颗星。

  萧琰想到了墨门道统,想到了虚府,激动的想,这可能就是她的命星。

  是她的星。

  早在河西之时它就找到了她;或者说,是她在深潜的意识中,召唤到了它。

  萧琰不确定是它找到她还是她召唤到它,但之后她与慕容绝千丈崖生死一战时,它又出现了,隐在遥远的天幕跃动着,牵引着星辰划过玄奥的轨迹指引她的战斗。

  这是她的星。

  之后萧琰在长悦别庄冥想时,认真去寻找它,她的星却又沉默不现了。

  萧琰想到商七说的,以及各个道统书籍中说的,要晋阶洞真境宗师后,才能与天地相应,心想可能要自己晋入宗师后,才能真正点亮这颗星。

  因为这丝触动,她自然而然的怀疑,她的命星是朱雀中的一颗星。只是朱雀星宿有七颗星,“她的星”,是哪一颗呢?

  萧琰神识中嘀咕着,不由仰望自己的星空。

  识海灵台上方,天幕黑得纯粹又莹透,宛如黑色琉璃,上面镶嵌着一颗颗星子,或明或暗。

  这是她的虚府宇宙,这些星子,却不是“她的星”,只是宇宙的星光映照在她的虚府中。

  四方天幕上各有七颗星,一共就是二十八颗。

  但这二十八颗星,绝大多数是暗淡的,耀亮的星只有四颗:东方两颗;北方两颗。西方和南方的七颗星全是黑的,就好像莹透的黑色琉璃天幕上镶嵌的黝黑星子。

  虽然只有四颗耀亮星,萧琰还是觉得自己的星空很美丽,心想东方第三颗也快要亮了,都已经闪着微光了。

  东方还是最强,北方第二,西方和南方就是最弱了。

  她用了强和弱来形容。

  因为上丹田,无论是称道门的紫府灵台,还是佛门的识海莲台,还是墨门的虚府星空,都只有一个真义:人与天地相应者。萧琰称紫府已经习惯了,而且道门道统的创立最悠久,所言“及至天上,先过紫府”,也为墨门佛门道统认同,所以萧琰觉得自己合三家道统于一的上丹田统称紫府很合适。于是她继续称紫府。

  开辟紫府后,修者便与天地有了联系,人与天地的气机就会互相感应,互为反应,互为映照。各个道统书籍都说,修者晋入洞真境后才能开辟紫府,因为洞真境后才能对天道规则生出感应;但萧琰在登极境初期就开辟了紫府——商七当时一脸正常的表情,萧琰也就以为这没什么,直到后来才发现不正常,商七说这就是“超尘拔俗”,萧琰喜滋滋的点头很是以为然。这个扯远了,总之,萧琰在某些方面是很自信的,包括修行,以及气运。萧琰一直认为自己的命很好,所以自己才会是母亲的孩子,气运当然也是很好的。

  而紫府中的一切,既是她神识和气机的具象,也是她的气机与天地气机相应的表现:识海清池的扩大,灵台莲花的成长,星空的星亮,都是她的气机运数。而耀亮的星辰越多,就意味着她的气机运数越强,无论是对道义的领悟,还是对晋阶突破,以及个人的气运,都是有莫大好处的。

  按《虚府经》所说,虚府内最先映照构建出的星空是与自己气机运数相联最强的星,随着境界越高,气机越强,相应的也会牵动天地宇宙映照更多的气机,直接的反应,就是星星增加了。

  萧琰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星空从开始就是四方各有七颗星,但肯定是星星越亮,她的气机越强。

  萧琰记得在长悦别庄养伤时,北方原本只耀亮了一颗星,然后突然耀亮了第二颗星。萧琰就寻思是不是她昨日差点进阶虽然压制下去但是生机确实更加充盈了,于是增加了自己的气机?——生机跟气机交互影响,这是道统书籍中都有说明的。

  再之后,她进入天策书院在剑阵巷淬炼,修为虽然没有增长,但体质、内元、神识都淬炼得更加凝练、纯净,生机当然又增强了,于是她感觉到紫府的星空又亮了一些,不是耀亮了新的星,而是已经耀亮的四颗星辰似乎更亮了一分。

  萧琰就奇怪了,怎么都是生机增强,长悦别庄时是“点亮”星辰,而书院中却只是亮星增辉呢?

  萧琰想不明白,隐约觉得大概和自己的生机有关,又和气数有关。气机的浅层涵义是生机,而更深层次的涵义就是气数。

  天地有气数,人也有气数,也即人们说的气运。萧琰按浅深层次来推,星辰增辉是浅,点亮星辰是深,那在樊川长悦别庄中耀亮的那颗星应该是和气数相关,后面在书院中星辰增辉应该是自己生机增强之故,而在长悦别庄差点进阶那次星辰应该也是有增辉的,只是当时她被那颗突然耀亮的星辰吸引了心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萧琰就猜想了,紫府的四方星空,约摸是对应自己的四方气运,东方最强,北方其次,西方、南方最弱。

  但这种想法不具有实际意义,因为她的命星还没有定位,就等于空间没有坐标,哪知道东南西北是怎么分界的?如果以长安为坐标原点,那河西就成了西方,难道是她的气运最弱地?萧琰立即觉得不对,她出生在河西,不,她出生在长安,但她生长在河西,命星肯定合她心意定位河西为坐标原点……也许是以大唐为原点呢,萧琰发散的想道,那大西洲才是西方,哎那么说天竺大陆是最弱之一的南方?

  萧琰又觉得好无稽。

  天地气机玄奥,气数玄奥,她还是别乱猜想了,以后总会再有耀亮的,等她找到命星,悬在虚府中天,或许就明朗了。

  她睁开眼睛喃喃道:“朱雀炎空,赤华曜星……此离火也。”脑子里又窜出猜想了,“难道,南方这七颗星就是朱雀七宿的主星?”

  朱雀七宿有七个星位,每个星位都由若干大星和无数小星组成,连起来形如一只展翅飞翔的朱雀。而八卦之中,离为南方,四象之中南方属于丙丁之火,为朱雀守护,故南方七宿就是朱雀七宿。

  但萧琰的南方星空只有七颗星,没有若干大星和无数小星,辨不出是星宿,她以为是散布无序的。但现在有了朱雀七宿的猜想,便立即沉入神识去看……

  越看就越像,那七颗星的位置,似乎就是朱雀七宿中每宿首星的位置。

  她神识中眨了眨眼,心想既然朱雀七宿出现,其他三方也可能是四象七宿,又用神识中的四象星宿图分别去叠印另外三方星空的七星。

  或许因为有了“先入之主”,她这么一印照,就觉得挺像青龙七宿、白虎七宿、玄武七宿的七宿首星位置。

  但是,她没有感觉到东方和北方亮起的两颗星辰中东有震木、北有坎水之气;反而是,东方耀星迸射出锐金之气——这真不是白虎星?而北方耀星却有如同万载寒冰的凛冽还有肃杀——这是坎水冻成了千万条冰梭吗?

  萧琰哎一声叹,对自己的猜想又不确定了。

  这星空是闹哪样玄奇呀……

  商七你快出来吧,万事通。

  萧琰碎碎念了一句,又想了一会,没想明白……

  想不明白她就搁到一边,睁眼起身下了书榻,双臂伸欠了一下,随手掀起蝉翼纱看了看外面的天光。

  天光正炽,烈日当头。

  长安都这么热,那南方暴热呀。

  萧琰忽然想道。

  或许因为刚刚才探究了朱雀曜星和南方离火,她的思绪还顿在“南方”,看到烈日就想到了南方的赤日炎炎,想到了沈清猗在广州更热。

  但三元宫在白云山上,山上应该是很清凉的。萧琰想起收到沈清猗的上上封信,说广州霍乱已经解决了,检验霍乱微生虫的药剂也已完善提交,但她和三位道师还要留在岭南观察一段时间的热瘴瘟,还要去丛林拜访一下僮人修行医者,交流针道和祝由术云云。萧琰倒不担心她在岭南的莽莽丛林里遇到危险,有道潇子道君在还能让她遇险?至于瘴毒更不担心,对她来说就是挥下袖子的功夫。想起她在信中说的,丛林中木棉树开花如火焰怒放,凝望绚烂似燃烧,萧琰觉得大约比千山学长送她的蝴蝶兰开得更恣意绚烂,可惜自己不在,不然能编个花冠送给姊姊……萧琰心想,姊姊觉得绚烂的是她的心情吧。

  昨天傍晚又收到了她的信,说她和师叔夫子道潇子一起,驾船顺着白云山下的一江春水而下,从江口出了海,海上辽阔无边,天空比河西的天还要辽阔,海水蔚蓝得像最纯正的蓝宝石;又说道潇子真气驭船迅如箭,结果出海太远遇到了鲸鱼,她身临其境的旁观了一场人间宗师与海中霸王的大战,当然是人间宗师战胜了,战利品就是现烤鲜鲸鱼;又有最新鲜的烤龙虾,最新鲜的鲟鱼脍,都是现捞现食,贺州和长安虽好,却是吃不到这样的鲜美……

  萧琰好生向往,忍不住立即提笔回信说,以后要和她一起去海上,也要战一战海中霸者,吃一吃最新鲜的烤鲸鱼……

  这才是悠哉随意的生活呀。

  信中的笔调轻快,萧琰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她的快乐,就像山间的溪水,从高处淙淙流下,一路流淌奔跃,又像天空的清风,自在的风流而去……想要去哪里,就去哪去;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比起她在国公府里,要开心得多;比起她做世子夫人,要开心得多。

  萧琰为她高兴。

  如果与四哥和离能让姊姊自由得快乐,那就和离吧。

  梁国公府不是缺了姊姊不行,四哥也不是非姊姊不可,他有温柔又体贴的魏子静,有健康又可爱的儿子,以后还会有儿子女儿,说四哥没有子嗣能力的人早就闭了嘴。四哥没了后顾之忧,膝下有子,身边也有人关心照顾,如此,四哥和姊姊是各有所归,各得其乐,这也是各得其所吧。

  萧琰唇边微微笑着,觉得心情也如天空一般明亮,心想姊姊什么时候来长安就好了,趁自己还在长安的时候,可以带她去灞桥赏柳,去乐游原登高,去曲江池赏花,去华山度险,去汤泉温浴,去很多地方,快乐自由自在的……尽享人间丰富,驰骋世间广阔。

  ……

  五月底的扬州也很热。

  南方的瘟灾在五月初已经完全平息,沈纶功成返回扬州,卸下了东南防治疫制置副使的差遣。五月二十四,朝廷就有旨意下来——由江东道布政使迁礼部左卿。

  前礼部左卿是纪端彦,因为前不久迁吏部右卿空出了职位,朝廷没有新任命,便有人猜测此职可能是留给沈纶,只待治疫立功升迁——果然如此。

  六部各卿官都是从三品,与布政使同级,但京官最贵,同品级的官员,京官天然比外官高半级。外官入京,授原品的官职,也等于升了半级。沈纶从布政使迁调礼部左卿,当然是“升迁”了。

  莱国公府上下喜不自胜,这阵子都在忙着收拾行装,准备搬往长安。

  但距离上京还有一段时日,一方面沈纶要与布政副使交接已在进行和尚未进行的政务,另一方面,要等审计司的审计御史核完离职审计,财务都清楚没问题了,才能离职赴任。

  很快就过去了几日,沈纶下衙回来照例换了件宽适轻薄的丝绸直裰,在书房里作画。他擅画水墨山水,用笔朴质清劲,意度却极为深致,颇有苍茫深秀之感。一名身穿缺胯青绸衫的高个暗卫进来后就静静立在一边,沈纶持笔凝思时瞥了他一眼,“哪处的消息?”暗卫回道:“广州那边的。”

  沈纶目光一凝,随即搁下笔,拿起旁边的湿巾拭手,暗卫立即将扁平机关锁匣递到案上,躬身退了出去。

  沈纶拨开机关锁,取出最上面的短笺,阅过后眼色就有些复杂。随即拿起匣中那份折本,里面誊抄的正是沈清猗写的那份论医事疏。沈纶撩袍坐下,翻完抄本,愈发严肃、沉凝。

  他再次发觉,自己对这个女儿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当他以为进一步了解她的时候,却总在下一刻,给他更大的惊喜,或者说,惊吓?

  沈纶再也无心作画,起身敛眉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最后立在北墙上悬挂的一幅千风万壑图之前,只见风荡山壑,万松啸啸,高空苍茫,一列鸿雁飞过。

  这是他从福建路回扬州后作的一幅画。

  千风万壑,风不欲止,树不欲静啊。

  沈纶心里喃喃道,如果说之前他还是隐约的感觉,如今透过这份论事疏,便已看到了自己女儿的野心。

  ——这份论疏中隐含的政治经济格局,岂是一个医者能有的?

  他的女儿,原来不仅仅是做一个“药王的亲传弟子”。

  而秦国公主冒暴雨去白云山,其中的重视之意显露无遗了。

  萧氏会怎么看?

  道门又是什么意思?

  对沈氏,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沈纶沉思着,他和萧昡结为儿女亲家,当然是为两家利益考虑,虽然萧氏与皇室关系微妙,但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对沈氏并无损害,而河西带来的贸易利益却是实实在在的。

  但从沈清猗扬名后,这个联姻就有些微妙了。

  她在道门越受重视,在药殿的地位越重要,才能越卓绝,和梁国公世子萧琮的婚姻就越为人忌——圣人不会容许这样的联姻存在。

  从朝廷对沈清猗等人的赏功官阶下来后,沈纶就在权衡着,推测圣人的容忍是在什么限度。他必须权衡与萧氏的联姻利益,不能贸贸然打破。

  但沈清猗的这份上事疏和秦国公主显露出的态度,都迫使沈纶必须很快做出抉择。

  他负手回到了书案前,用暗语写了一封信,装入机关锁匣里,吩咐暗卫立即送往湖州莫干山大乐野,那里是沈氏先天宗师的隐修之所。

  做完这些,他踩着木屐出了书房,大袖洒洒的去了后府的一处僻静独院。

  一位形容古拙的老人正在松树下左手与右手对弈。

  沈纶行了一礼道:“十五叔,要劳烦您去护一个小辈。”

  ……

  老人是族里的护族长老之一,也是隐身莱国公府的宗师守护,在后园里清修,很少出去,除了族里其他宗师有事过来,这园子就无人敢来打扰,听沈纶说完了原委,他静默了一会,说道:

  “这样的孩子,沈氏嫁出去了。”

  这句话不带什么指责,只是平平的叙述,仿佛在陈述一个最平淡不过的事实。

  沈纶的脸庞却烫了起来。

  “之前,没有想到……”

  他哪里知道这个孩子这么出色呢?

  她幼时在医道上的努力,他默默看在眼里。沈清猗纵然瞒着所有人暗地里研习,但如何瞒得过他这个家主?即使他不在吴兴祖宅,但府中的动静都瞒不过他的耳目。不过,如今想来,她恐怕也没想着瞒过他,反而是借他的手,抹去一些痕迹,得到一些方便。

  沈纶后来又叹又赞:这孩子五六岁心计就那么深了——他可不认为是道玄子教她的。

  那时他想着沈氏的女儿当然不能去以医侍人,但学门专长总是好的,无论养生还是保护自己,都有好处。但他那时万万没想到,道玄子竟然在暗中指点她医术。

  道门是从那时起就在谋划了吧?……不,应该更早。

  而让道玄子看中并花费心思培养的孩子,却被他从沈氏嫁出去了。

  沈纶后来想明白前后也不由长叹了。

  但清妍之前出事,他虽然怀疑并且经调查确定清妍中毒是清猗所为,但为家族利益计,换嫁当然比退婚合适,萧琮若能好那是清猗的造化,若万一不治,那也是清猗自己选的路——他怀着“你好自为之”的复杂心情,嫁出去了这个女儿。再者,那时也是考虑,十七有缜密谋算的心计和下毒不留首尾的手段,嫁去兰陵萧氏比起妻子宠爱过度的清妍来说更合适。

  但他没想到,这孩子还拥有他不知道的天赋和才能,而她隐藏的心计和手段也远在他以为之上:透过她去道门之后的种种行事,如果从声名显扬到目前这个势的形成,都是出自她的谋算布局,那么这种周密筹划、布局深远的本事让他这个沈氏家主都为之心惊,再加上还有站在高处的眼光和格局,这种人才,搁在哪个世家都是珍宝!

  他这走眼可真不是一般。

  沈纶微微苦笑,此时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终归是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更没尽到家主的责任——发掘、培养人才,原就是家主的重要责任啊。

  老人静静的坐着,在沈纶的神色由苦涩回复为平静后,又说了半句:“沈氏的有些规矩。”

  他没有说下去,拿起身边的竹杖起了身,“这个孩子,我看看。”

  说着石桌上的棋子也不收,一步踏出,只是平平的一步,却在下一霎,消失在古松苍然的院子里。

  一枚松针直直落下,细细的针尖刺透衣衫,插入沈纶的肩,轻微的疼。

  沈纶伸手拈起松针,知道这是十五叔在表达不满。

  ——沈氏的有些规矩,应该改改了。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弹,松针划过一道弧线,陡然在空中化成齑粉。

  他负手走了出去。

  的确,应该改改了。

  他们吴兴沈氏已经落后了。

  待得沈叙这辈成年,他们所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一起排行取字辈。

  以后,沈氏的女孩儿都要这样。

  族学的教育,现在就要改改了,男女分课,不必那么早。各种学问,女孩儿有天赋的,也要落力培养。

  他们沈氏这百年来,被居于其后的吴郡陆氏、张氏、孙氏陆续赶超,还落到了一直低调的丹阳纪氏之后,与一百多年前家族中的一次内争有关系,自那之后,连续三代家主都秉持保守,以休养生息稳健回复家族的实力,当然也在随着外界的变化而变,但终究步子不如其他世家那么大,更主要是思想上落后了。

  沈纶接掌家主后就在思考变革,并且已经在做布局,做改变,与兰陵萧氏联姻就是大胆的一步。以沈氏之前的保守,和一个与皇室关系微妙的第一世家联姻,放在以前绝不可能。沈纶说服执事长老会走了这一步,而这个联姻也确实带来了预想中的利益。

  但现在,有更大的机遇。

  以乙姓世家却霸居岭南第一富的南海赵氏跌得粉身碎骨,赵氏留下的空白首先被南方几大甲姓抢占,沈氏虽然不如其他三家,也抢到了不少利益;而在几个月前,南方第一姓的吴郡陆氏竟然跌了,虽然位次还没跌,但陆识和朝中陆氏重要官员的被贬,会让陆氏失去很多机会,譬如朝堂核心,譬如世家分利益大饼的圈子;跟着就是甲姓第六的京兆杜氏跌下来,这个跌得更凶狠,杜氏在南方的产业沈氏没道理不出手。

  沈纶已经感到了滔滔的河流更加奔腾,浪起来了,假如吴兴沈氏不顺着这个势头踏上去向前冲,就一定会被前面的世家抛得更远,也一定会被后头勇进的世家踩下去。比如弘农杨氏,不就趁着灭吐蕃之战,家主杨朔进为安藏大都护得到了踏浪前冲的契机?——往西可进波斯,往南可进天竺,呵呵,这都是大商路;更别提雪域高原和天竺大陆的丰富资源。

  而今沈氏也有了契机。

  他借助清猗和道门的力量因东南疫事而起,现在,又有清猗这道《上医疗论事疏》!

  这道医风是普世之风,也是青云之风。

  三个世家倒跌下去,沈氏要踏浪而上,清猗化鲲为鹏振翅而起的青云之风,沈氏要乘风而上,这些,都是沈氏重新崛起的机会。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无论之前与萧氏联姻,还是现在放弃联姻,都是为了吴兴沈氏在长河中前进。

  沈纶大袖洒洒而行,木屐踩在浓荫蔽日的青砖路上,没有优雅安静得无声,而是敲出了清脆稳定的节奏,正如他的心志,清晰坚定。

  他一定会带领吴兴沈氏走得更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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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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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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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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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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