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待在天山无量观这几日,当沈清猗和药殿“至和丹师”论医道时,他就和功德法师坐论玄道,静思极远,甚是相得。
这日清晨用过早食,功德法师请夫妻二人到后山悬空亭喝茶。
一位玉冠鹤氅的道人已经坐在亭中。
功德法师领两人入亭,向那道人稽首一礼,“太清掌教,福生无量天尊。”
萧琮沈清猗陡然惊震在场。
……太清掌教!?
道门三大至尊之首!怎会到了这里?
虽然心中如雷惊震,轰然不止,两人却转眼镇定下来,微吸口气,从容步亭行礼,萧琮说道:“余夫妇见过太清掌教。福生无量天尊。”
“萧世子、沈夫人,请坐。”道微子伸袖一拂笑道,他貌相五十余,长眉和胡须都银白如雪,一双眼睛清亮如水,笑容温和,周身没有半分威压,观之不似道门三大至尊之一,倒似一位慈和的道长。
然萧琮和沈清猗都不敢有半分轻松,道门至尊岂会是外表无害的慈和老者?
“今日,请贤夫妇喝一盏清茶。”太清掌教道微子微笑说道。
功德法师提水冲茶。
清茶以沸水泡散芽得之,出自道门法师,说煎茶烟火气太重,加料也过多,失了饮茶清心的本意,故以沸水冲茶而得清。
用来待客的清茶是上好的顾渚紫笋青芽,是顾渚山道观所属茶场今春三月开采的新茶,向来是不作饼的,以散芽炒青后供给道观静心打坐前饮用。
但清茶在大唐贵人中并不流行,因泡法简单,失了礼仪底蕴,世家认为论茶法归下品。
然此时太清掌教以清茶来待客,非但不是轻慢,反而显出对沈清猗的看重。
道门待客用煎茶,自家人才用清茶。沈清猗前些日子用的都是煎茶,而今日太清掌教以清茶待之,便表明道门已认可她是道玄子的正式弟子。而且这顾渚紫笋正自出自湖州,是吴兴沈氏的郡望,其中表露的善意和看重就很分明了。
萧琮看了这盏茶,就有了确定,道门三大至尊之首突然出现在天山无量观,即是为他的妻子——沈清猗而至。
而这盏清茶他是兼带的。
道门可不会视大唐第一世家的世子为“自家人”。
萧琮心中为妻子欢喜的同时也生出了疑虑,道门缘何这般重视清猗?就是道玄子的医道继承人也没有必要太清掌教亲自过来“看一看”吧?
……
一盏清茶用得很快,太清掌教微笑说道:“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言道,若他留下的医书顺利传至沈夫人手中,便是天定的师徒缘分,可为他医道的传道弟子。”
“是。师尊重恩。”沈清猗起身,向南面天空肃然一礼。
太清掌教目光也看向南面天穹,回目神色和蔼,说道:“沈夫人是道玄子师兄亲定的传道弟子,也是师兄在世间唯一的传道弟子,当入道门,立道号,为火居弟子。”
火居弟子就是不出家的弟子。
大唐的俗家道士统称火居道士,但只有在道门立了道号的火居道士才能称为“火居弟子”,表明在道门有授业恩师有传承,与道门渊源深,被视为道门中人。大唐信道的火居道士虽然多,却未必是道门中人。火居弟子当然是不一样的意义。
萧琮神色惊讶,一边适当的表露出来,一边在心里忖思妻子成为道门火居弟子对萧氏的利弊影响。
萧氏能与道门加深渊源当然是好事;但佛门在河西道的信众更多,尤其河西少数民族多数都更信佛,故父亲才表现得崇佛,在道佛二国教间略偏向佛,但若萧氏宗媳成了道门火居弟子,这是否会让梵音寺的高僧们不悦?
……
沈清猗微微敛目,只觉这件事恐怕不是成为道门火居弟子那么简单。
太清掌教见她神色虽讶,却依然沉静平稳,凝目微注,似在倾听等待下文。
太清掌教心里微微一笑,面容上也微笑了,说道:“沈夫人在医道上天赋卓绝,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多有赞誉,‘至和’这些日子与沈夫人坐道论医,也是赞不绝口。若沈夫人入药殿再学一年,在医道上的传承会更完整——这也是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的意思:师兄说当年因事疾离,甚憾未教弟子十七完全,希他日回药殿深造,不负济世光大之念。”
沈清猗听到这句神色一悲,谨然肃拜,“济世光大,弟子不敢忘师尊之训。”
“若萧世子和沈夫人同意,沈夫人将与贫道同返三清宫。”
萧琮和沈清猗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均有疑。
……
茶炉泉水又沸,功德法师提壶冲第二泡茶。
第二泡茶的茶香仍然馥郁,沁入肺脾。
夫妻二人端茶品香,心中冷静下来,沉定思索。m.χIùmЬ.CǒM
太清掌教微笑说道:“此事不急,贤夫妇回去商议再定。”说着端茶徐饮,神态悠然。
饮了这盏茶,似闲聊般,太清掌教感慨说道:“道玄子师兄当年曾说,黎庶苦于流疾,他行走世间,治病患传医道之时,也详察这些传染时疫和厉戾。在世时,邀请了十数名在这些方面有专长的医家至药殿,组课专研,十数年潜精研思,多项课目都已见成果。沈夫人得师兄真传,医道精湛,更难得思闻广博,又不拘一格,若有沈夫人加入其中,必是强手助力,亦遵了师兄之遗训。这些课目任成其一,人间时疫和厉疫早日得克,就是济世之大德。”
夫妻俩同时眉扬而震,思潮急起。
太清掌教稽首而肃,“挽救万千生民,当为功德无量,贤夫妇请多加考虑。”说着起身,稽首道一声“功德无量天尊!”
萧琮和沈清猗立即行礼恭敬相送。
……
目送道门掌教和无量观主离开,夫妻二人同时暗舒口气。
这位太清掌教看起来冲淡平和,像一位慈和长者,但萧琮和沈清猗面对他的时候一点也不轻松,以他二人的心性气度,与这位掌教对话,保持从容不迫和沉稳也不是一件易事。
两人互望一眼,都沉默了。
太清掌教的话中有太多疑点。
明面看,是让沈清猗入道门,接受更完整的传承——但真是如此吗?
如果是接受传承,哪一年不可去,非得此时就和太清宫掌教一起去三清宫?……这显得太急了。
太清掌教那些话看似温和,由二人拿主意,却又跟着抛出了巨大的利诱。
如果能解决时疫和厉疫,这对百姓、对帝国是多么大的功德?
道门称功德,对世家,就是声望,被千万黎民敬奉活命之恩的声望!如果兰陵萧氏的宗媳是道门研究疫疾的课目人,不仅会给萧氏带来巨大声望,而且首先得利的是河西道——每年患流疾风寒的底层百姓会要少死多少人?!
萧琮心口砰砰急跳着,只觉口舌有些干燥,拿起已经吹凉了的茶盏喝了一口。
这对萧氏很有利,至于和道门走得太近带来的不利因素,梵音寺的不悦,在这个巨大利益下,已经不足为考虑了——利害权衡本就是以利大于害来衡量。
但,这对清猗却是不利的。
萧琮双眉紧皱,心中一时难决。
……
山风飒飒。
风从悬崖边吹过来,石桌上的茶盏已经完全凉了,沈清猗坐在石墩上,也觉身下有些发凉。她起身走到悬出崖外的亭栏边,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谷壑。
萧琮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
两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峭崖对面,静静立着。
良久,萧琮侧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按在她扶在木栏上的手背上,感觉手下一片冰凉。他合手握住她,柔和声音道:“山风太凉了,咱们回房吧。”
沈清猗转身,顺势抽回了手,清淡的声音道:“走吧。”
……
回到精舍,萧琮吩咐侍书磨墨铺纸。
侍书磨好墨,萧琮扫了一眼,侍人们都退了出去。
萧琮提笔落纸:“有疑。”
他将纸倒转给坐条案对面的沈清猗。
有疑,指太清掌教让沈清猗去三清宫的动机。
太清掌教的说辞有三分真——
清猗在医道上天赋卓绝是为真,否则道玄子不会在她那么小的时候就与她“偶遇有缘分”,精心授她医道和金针度厄术,也不会在已经有盛名的几十位记名弟子中选择她为唯一的传道弟子。
但疑点是:即使太清掌教看中她的天赋,也不会是主要因素,道门传承两千年,丹道上出色的弟子何其多,清猗就算天赋卓绝,与丹药殿丹道弟子相比又如何?
这只可能是其中一个因素,而不是主要因素。
又有,如果这真是道玄子遗书中的留言,而不是太清掌教的托辞,那就更奇怪了,既然看重清猗,为何早年不收入道门,偏要在逝后相托?
如果这不是道玄子的意思,那太清掌教以此为借口,背后的真实目的就更令人猜疑了。
沈清猗垂眸,眼色晦深难明,良久,提笔在那张字纸后写下一字:“丹。”
萧琮惊诧的抬眼看她,这意思是……
他提笔在“丹”字前面落下一字:“疑?”
疑丹?
——三清宫怀疑孙先生传了你丹道?
他将纸倒转过去,眼睛看着她。
沈清猗微微颔首。
萧琮吸了口气,若是如此,那就说得通了。
但三清宫有这怀疑也说不通啊,道玄子若真有丹道方面的遗言留下,那也应该是留在那个墨门机关锁的匣子里,怎么会传给清猗?
他皱了下眉毛,拿过纸写:“医书?”
——医书有丹道的内容?
沈清猗看了他一眼,脸色清冷,眼中掠过一分讥诮,师尊是传过她存想思念的道门心法,但那不是丹道。萧四问这话就是存了疑心。
她没有提笔回复。
萧琮写下这两字时就后悔了,以道玄子的心智,在不能确定遗物是否能到清猗手上,怎么会将涉及丹道的内容写在有可能被别人看到的医书中?
他写这两字就是存了怀疑,怀疑妻子以前得过道玄子指点丹道,一念及此,萧琮就觉羞愧。
迟疑了片刻,他提笔道:“抱歉。”
将纸倒转过去,眼神歉然看着妻子。
沈清猗眼眸敛了敛,容色清冷微微点了下头,接受了他的道歉。
萧琮松了口气。
医书中不可能有丹道的内容,以太清掌教的智慧,也不可能怀疑医书有问题,那就是怀疑道玄子以前教过清猗丹道?
但是,从常理来讲,道玄子不可能将道门的丹道传给当时连记名弟子都不是的清猗。
道门的怀疑又从何而来呢?
这是三清宫三位掌教的怀疑,还是太清宫这位掌教的怀疑?
如果真是生了怀疑,那是不是说明道玄子与道门三位掌教——或者与太清掌教之间有龃龉,所以在丹道上有重大的隐瞒,而他们认为这个秘密在清猗身上?
但这也说不通,就算与三位掌教有问题,但药殿呢?难道药殿的长老们也不可信任?
萧琮皱着眉,觉得疑点重重,然而不管往哪一方面想,又觉得有不通之处。
但无论如何,太清掌教邀请清猗去三清宫,目的肯定不单纯,不管是三位掌教还是太清一位掌教的意思,清猗进了三清宫,萧氏就难知道她如何了,即使会顾忌清猗是他们萧氏的宗媳,但这个顾忌能有多大?何况道门的手段也是高深莫测,不知会对清猗做什么。
萧琮越想心里越沉,只觉清猗这一去危险极大。
诸般思绪浮浮沉沉,他眼色晦深,最终都归于幽暗。
抬眸看着沈清猗,清雅眉间有着坚毅之色,提笔缓缓写道:
“道门势虽大,萧氏却也不惧。孙先生之事,道门终是欠萧氏一个人情。其他的,不要也就不要了。”
他沉着眸,写下最后一句:“你是我的妻子。”
纵然利益再大,他也不会用自己的妻子去交换利益,这是他的道理。他信天理信因果,这个理就是他心的理。如果连心中的理都可以践踏,他又有什么信念去在荆棘中行路呢?
萧琮心中对自己说,我的道理不塌,我的信念就不会倒。
他幽暗的眼眸已经一片明朗,清眉舒扬,将字纸缓缓转过去,唇边是清朗的笑。
心中若有坚持,前路就不怕雾遮。
萧氏没有道门这些利益,也依然是萧氏。
……
沈清猗凝目,神色动容。
一个人的真实品性,往往是在生死之地和巨大的利益诱惑前显露无遗。萧琮所体现出来的,就是身为丈夫的担当。
作为兰陵萧氏的世子,尤其前方是漫漫荆棘的世子,他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尽到了丈夫维护妻子的责任。
沈清猗深深看他一眼,提笔写道:“父亲会同意?”
萧琮提笔回答:“我会说服父亲。”
沈清猗沉目思索,落笔道:“有即是有,没有即是没有。若对方存疑,拒绝恐怕更有疑心。由道门将这疑心作大就是个祸患。倒不如坦坦荡荡去了,明明白白给人看清楚,释疑了,也就没后患了。”
她将已经写满的字纸递给萧琮,又另抽一张落笔如风:
“况且,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细思都有不通之处,说明这猜测存在问题。或者有另外的原因,也很有可能。比如,疫疠陷入难关?孙师留下的三卷医书中专有一卷,是写急性瘟疫,有鼠疫,霍乱。这三卷医书,必要拿去三清宫,请他们抄录留殿。”
书在哪里就可以抄,重要是她这个人。
萧琮明白她的意思,三清宫想要的,是她这个人。
沈清猗写道:“丹道与医道两者目的不同,殊途也不同归,两者虽然都从药理起,但差异还是很大。这十几日我与药殿来者坐谈论道,发现他药理精深,诸多妙用非我能及,但医道上却是我见长。由此窥之,药殿精于丹道的未必精于医道,何况疫疾与丹道相去又远。”
将字纸递转给萧琮,沈清猗又疾速书下另一纸:
“太清掌教也提到,孙师邀请了世间精于此项的医者,聚思研究,即使遇到难关,需要我加入成为一份助力,也不是非我不可。更可能是相比其他有天赋的医者,我的身份更重要。道门在河西和安西的势力应该不及佛门吧?”
她将纸递过去。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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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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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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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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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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