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心道不知是何等前辈,连只记在皇纪和世家家记中的内容都知道,但她见沈清猗未详说,便知其中有隐情,便也不追问。见青葙奉了新茶汤上来,立即起身接过,上前双手递给沈清猗道:“老师辛苦了,请用茶。”
沈清猗一笑接过茶盏,回她一句,“学生用心听也辛苦了。”
萧琰哈哈一笑,边摇头说:“听姊姊说史好生有趣,才不辛苦呢。姊姊天天讲才好。”
沈清猗笑她,“你倒是想的美。”
“我人生得美当然要想得美,这叫心灵美。长得丑的人才想的丑。”萧琰很有道理。
两侍女又没忍住笑。
沈清猗:“……”
这孩子怎么不美上天呢。
……
说到人美,萧琰就想起懿德后君,《大唐新语》中说的“王郎出行,掷果盈车”就是说的这位:陪母共敞车游春,坊道行者皆呆,有卖水果的,忽的扔挑往车上,遂行者纷纷掷钱于果车,买果掷于车内。王母大笑,说我儿妙姿容也。
萧琰就有些好奇了,问沈清猗道:“姊姊,《后君列传》说,懿德后君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为王氏子时,见者皆曰:‘见王嘉华,始知《世说新语》诚不我欺:一见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大唐新语》也讲,王三郎入宫时长安士女皆哭,说‘从此不得见王郎风仪也!’——你说,这么一个才貎双绝的郎君,明宗皇帝有没动心过?”
不然怎么会对后君这般狠?
按姊姊说的,明宗上朝都要带着高宗,那在东暖阁处理政务肯定也是带高宗在侧了,后君明显没多少时间和亲女相处,这父女情分怕也没多少。明宗这么做,是一开始就防着后君呀。
沈清猗轻淡一笑,道:“明宗迎王三郎为后君时,已经年近四十了,有孙先生调理,才面若三十许,但心已历春秋。做了二十年的皇后,其中代仁宗秉政十五年,已经是深沉若渊的执政者,不是韶龄未历事的女子,对着这等玉郎心动。后君再神姿高彻,琳琅如玉,又深负才华如何,比不过帝权、天下。”
萧琰“唉”一声,“若非成为明宗后君,王氏三郎君也当有成就啊。”就像话本《班昭记》里写的,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才昭成鱼目,真是深宫葬人才。脑子里便觉得入宫真是不好。
沈清猗微微点道:“懿德后君论才学智慧都是上等,可惜遇上权谋老练的明宗,生个女儿又是聪智更胜其母却隐忍敛于内中,懿德后君败于母女二人,也不为过。”wWW.ΧìǔΜЬ.CǒΜ
萧琰点头,又有些怅然感叹,“夫妻、父女做到如此,也真是,让人扼腕了。”想到公主母亲与父亲梁国公,似乎感情也不那么亲密,除夕夜小家宴共一案,也未见有那种有情意的眼神交流;转念一想,父亲还有三个妾呢,公主母亲不喜欢也是应当的。便打定主意以后要私下跟四哥郑重说:纳妾是不对的!可不能有负姊姊。
沈清猗平静话语中又隐含提点,“争斗,哪里都有,世家也是如此。但凡涉及到权利,便少不了争斗。”——国公府里又岂是无纷争的?阿琰被记入嫡序,就已经入了纷争。
萧琰闻言又有些怅然,沈清猗课尺轻敲书案,眸光清然明冽,“任他利益攘攘,持正心,行我道就是了。”
萧琰忖道:持正心,行我道。
这话如钟鼓敲响。
是啊,这不就是她的——知其邪,守其正;知其黑,守其白吗?
顺心意,就是顺正心。
世人都想顺心意,太原王氏也是顺心意,太宗皇帝也是顺心意,但怎么样的心意才对?
高宗也是顺了自己的心意。
持正心,行我道,这就是她的顺心意。
但如何持正?就像高宗皇帝,如何明断自己行的才是“正道”呢?所以高宗皇帝让自己的心清静,拨开眼前的一切浮云,权力,欲.望,等等。心清静,才能明:自己的“心”是什么。不蒙尘的心,才是清心。
萧琰眼眸越来越澄清如水,心中忽然明悟了母亲为何时常罚她抄《太上玉清经》,让她好好读《太上清静经》,这就是要先清去浮云,才能持道而往太上呀。
高宗皇帝不就是做到了“太上忘权”,才能为帝五十年都保持清醒,不让权力浮云蔽心吗?
萧琰心里欢喜,持正心,行我道,“姊姊和我一样啊。”
沈清猗:“……”
什么叫和你一样,你可以不自夸么。
萧琰哈哈哈的,“是我和姊姊一样。”又说,“我们桃园二结义,当然是一样的。”
噗,白苏和青葙又低声闷笑。
“阿琰又说桃园二结义了。”萧琮清朗温润的声音传进来,清俊身影已行过屏障,入到书房中。
萧琰早听到入门步声,没听到秉笔通报应该是被四哥止住了,省得扰她们上课。她转眸起身喜笑道:“阿兄回来了!”边说着,已迎上前去。
“回来给你补上一堂的时事呀。”萧琮呵呵道。二月初十休沐日原是他给萧琰讲时事,但临时有访客,便仍是由沈清猗按课表往下讲。
夫妻俩互相见了礼:“四郎。”“清猗。”沈清猗见他虽笑语着,眼中却有沉肃,联系到他说“时事”,心中立即忖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阿兄您先用茶,再上课。”
萧琰殷勤的接过秉笔奉上的茶汤,递给四哥。萧琮喝了这盏热茶,便挥退书房的所有侍人。萧琰一点也没意外,四哥给她讲时事课时,总是要挥退下人的。
四哥说过,世家书房不只是读书之地,还是接待重要客人说事议事之地,有些议事连信任的侍人也要避着,所以建的时候要在房柱窗棂门梁都刻上隔音阵纹,里面大喊也透不出声音去。但要嵌晶石,不是普通士家用得起。窗一闭门一关晶石就会启阵,所以不是议重要事的时候,书房门会半开或者有扇窗常开着。萧琰很小就知道有种纹路很神奇,她曾好奇恒温漏钟上刻的纹路,母亲说那是符纹,让水保持恒温,滴漏速度就是一样的,计时就准确。后来她问四哥才知道,像这符纹比阵纹简单多了,一指甲盖大的晶石碎片就能用三年,所以世家主人的房里一般都会用这种漏钟——都嫌机械钟嗒嗒吵。
“阿兄,今天讲什么时事。”萧琰问道。
然后便看到兄长神色凝重。
“吐蕃王薨了。”
“啊?”萧琰瞪大眼。
沈清猗眉一震,眸一深,问道:“继位者何人?”
这一问问到了关键。
吐蕃是河西道西南的恶邻,每隔几年都会与静南军摩擦一番,对于这个不□□分的邻居,萧琰一早就听四哥讲过吐蕃高原上的局势。
现在的吐蕃王是赤德松赞,四哥说:是松赞干布之后最强势的吐蕃赞普,在位已有三十六年,曾率吐蕃军南下天竺,又西进吐火罗,统治的疆域比松赞干布时期还要大。
现在这位强大的赞普薨了?
四哥说:这位赞普子嗣不多,女儿有十几个,儿子却只得两个,又不像大唐一样,女儿也是有继位权的,两个儿子那选择面就小,都不合他的意,就一直没立储。两王子各有拥随,平时明斗暗斗,但在父亲赤德松赞的威慑下,还不至于斗出乱子。
如今这位强悍的吐蕃王死了,那谁继位?
萧琰就跟在沈清猗后问了句:“赞普立了遗诏吗?”指定了哪个儿子为王了?
萧琮说道:“金榻前立了长子丹增多吉。”
沈清猗道:“次子如何?”
次子势力和长子不相上下,按这位吐蕃王的冷酷强势,要让长子继位平顺,应会赐死次子格桑达玛。
萧琮显然和她想法是一样的,但脸上表情却古怪,说道:“赤德松赞封了他为青唐王。”
沈清猗惊讶扬眉:不似这位赞普的作风啊。
跟着萧琮放出重雷,“赤德松赞薨逝的当天,格桑达玛行刺长乐嘉庆公主,被拿下后逃脱,如今正被丹增多吉以谋逆刺杀之罪缉拿。”
萧琰、沈清猗:……
萧琰气愤了,“干嘛要行刺公主?!”你哥俩争权内斗跟公主有啥关系?
沈清猗初闻吃了一惊,转眼即平静,道:“按理说,格桑达玛不会做这种蠢事,他行刺长乐嘉庆公主有何得利之处?”
长乐嘉庆公主入吐蕃时已经成过亲,驸马是甲姓河东裴氏的长子,驸马因病早逝,公主为驸马守制三年后,吐蕃赞普赤德松赞诚意求亲,不顾被大唐留下的危险亲至长安,大唐朝臣都暗道一声“真勇也!”两人按大唐制结为平婚契,公主享吐蕃一半王权——若是公主有子,必是顺理成章的吐蕃王。
但公主与赤德松赞无子。
丹增多吉和格桑达玛是赤德松赞之前的王后、王妃所出。按理,公主无子,对丹增多吉和格桑达玛都无威胁。
——格桑达玛刺杀公主做甚?
“这不是给自己安罪名,嫌丹增多吉没理杀他?”沈清猗挑眉道。
萧琮脸上表情更古怪,看了萧琰一眼,咳声道:“吐蕃与突厥一样,子蒸其母,”见萧琰不明白,咳一声道,“就是父死,儿子可以娶继母为妻。”
萧琰细眉一挑,如刀,“做梦!”
萧琮立即安抚她,“别急,咱们大唐公主是跟吐蕃赞普平婚,这风俗管不到她。吐蕃人要敢提这事,帝国上下都会怒吼‘踏平吐蕃!’”见萧琰点头,又说道,“赤德松赞已薨,按当初订立的婚约:公主若留吐蕃仍享一半王权;若不留,则回大唐,吐蕃不可阻。
“这才对嘛。”
萧琰扬眉,她就说嘛,唐人这么骄傲,怎么可能允许被吐蕃人以此等恶俗相欺?
当年松赞干布遣使求娶大唐公主,当殿即被太宗皇帝掷了国书,头颅威武高傲,“朕之公主,岂得嫁胡番!”大手一挥,“尔要战,则战!”
朝上文武众臣呼地齐起,“尔要战,则战!”
史上曰:吐蕃王求娶公主,军民闻之,皆耻也,齐呼:战!
这么个骄傲的帝国,为了尊严,会倾举国之力打一场仗,就像大唐的横刀一样,坚硬锋锐,宁折不弯。萧琰相信,若吐蕃人敢说“子蒸其母”,必是如四哥说的:大唐帝国会踏平吐蕃,不论在吐蕃高原上打仗会付出多少唐军的性命。
因为这是帝国的尊严。
何况,四哥还说过,长乐嘉庆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公主:
当年赤德松赞携西倾山以西的三千里湟水草原为聘,为了表达求娶公主的诚意,散去了王宫中的所有女人包括王后在内,匕首割指跪向长生天誓言:此生唯公主一人。却被圣人拍着御案指着他怒,“你那破穷地方,还想让朕金尊玉贵的宝贝儿去?你咋不插上翅膀飞天呢!滚滚滚!带上你的破东西滚回你的破穷地儿去!”萧琰听到这都目瞪口呆——这是真爱呀。
然后赤德松赞就天天去公主府外唱歌啦,然后圣人让羽林卫追着他打,隔天赤德松赞又跑去唱歌了,羽林卫追着打,天天唱,就天天打,赤德松赞风雨无阻一个月,圣人铁心丝毫不动。萧琰连连点头——这是真爱女儿呀。
最后的结果,是公主被赤德松赞的深情打动,央了圣人,圣人才允了平婚契,却对赤德松赞说:按平婚制,我的女儿就享有你一半王权啦,生了孩子,头个姓李归大唐,次生的才归你姓,不乐意吧,行行,拿起你东西快滚回去。萧琰噗哧笑,圣人分明是怂恿吐蕃王别答应,明着答应暗里还是赶人呀。
萧琰同意四哥说的,当今圣人是真宠爱长乐嘉庆公主。纵然不为了帝国尊严,也不会容忍吐蕃这“破穷地儿”欺他爱女。
所以吐蕃人敢提这事吗,不敢呀,所以四哥说的子蒸其母这事,应该只是个起头,后面还没说完。
萧琮说道:“平婚契是高宗皇帝定的大唐之制,以作婚律补充,但吐蕃没平婚这说法的,当年赤德松赞在吐蕃的王权极盛,才压下了一切反对声音,立国书与长乐嘉庆公主结了平婚契:共享王权。但吐蕃权贵心里肯定不是乐意的,如今赤德松赞薨了,公主的这一半王权在吐蕃人眼里就是刺了。丹增多吉也遣人试探公主的意思,公主说:想念长安,想念圣人,赞普既薨,她是要回长安见圣人的。”
萧琰:“公主放弃了一半王权,那不是合吐蕃人的意了吗。那二王子为何还要刺杀公主?”
萧琮眉角抽了抽,想起疾风堂风谍传回的情报,心中很有些无语,说道:“长乐嘉庆公主的美貌,当年倾倒整个长安,进了吐蕃,就倾倒了整个吐蕃。吐蕃这两位王子的年龄与公主相近,心里早就倾慕。格桑达玛听说大王子丹增多吉向公主求婚了,而公主允了,格桑达玛心中嫉妒得发疯,自己得不到的也要毁了,于是借探望之机,拔刀行刺杀之举。”
萧琰:“……”
这也太疯狂了吧?
跟着就不信,断然摇头,“公主怎么可能答应!”公主是大唐的公主,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侮辱——这刺杀,有问题。
沈清猗已清然道:“公主允婚丹增多吉?——格桑达玛这‘听说’有问题。”
“格桑达玛必是踩进别人的套子里了。”萧琮道。
设套子的人,嫌疑最大的,似乎就是大王子丹增多吉。
沈清猗却怀疑,“格桑达玛能和丹增多吉斗这么多年,按说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怎可能一个‘听说’就冲去质问公主?”还刺杀公主!
——难道长乐嘉庆公主的美貌真能让人癫狂?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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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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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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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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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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