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月球房地产推销员>第十一章
  1、

  “写作工厂”准则第一条:不能有“我”

  (因此,这一章我们将使用第三人称。)

  在“写作工厂”的写手,不能有“我”的存在。这是白河来到“写作工厂”被告知的第一条准则,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因为“自我”的存在将会损害到整部电视剧的统一性,伤害到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价值体系。

  所谓的“写作工厂”其实是一座建于地下的旅馆。白河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个房间,他就住在其中的一间。他只知道,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一个像他一样的写手,他们有的是为了挣钱,有的像他一样由于种种原因被诓骗进来。他们的任务就是构思分配给他们的电视剧的某个部分,或者细节。旅馆的走廊两旁挤满了房间,地面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走在上面毫无声响。每个房间的样式都是标准的,毫无区别。有时白河会悄悄走出门,来到走廊中透透气。偶尔,他能看到其他一些写手急匆匆地从房间走出去,或者刚好进门。他们或许会对视一眼,但从不交谈。那些面目苍白的人让他印象深刻。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面目苍白的人?他来到洗手间,愣愣地盯着镜子里的人脸。

  这里的写手全部都为了一个目的而存在,就是延续那部超级电视剧《即使变成甲壳虫卡夫卡还是进不去城堡》。白河被分配到的任务是填充第3022集其中一个角色的故事大纲。旅馆房间构造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还有床头柜。洗手间当然也是有的,并且很洁净。

  刚到“写作工厂”时,他进行了为期三天的新人培训。培训会议上,他被老师反复提醒不能有“我”的重要性。琇書網

  “写作者的通病就是过于自我。”老师在培训会上说,“这对于这部电视剧是绝对有害的。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结构、价值观和叙事节奏,而自我的表达将会破坏一切,就像病毒一样扩散,最后发现时已经不可挽回了。”

  每个写手拿到的任务都是被细致规定的,不能与整部剧有丝毫偏差。写手能做的就像字面理解的一样,只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无非是对素材进行组装和加工,但严禁加入自己的想法,一旦违反此条准则,必须推倒重写。

  白河每天下午都要去会议室开会,将自己写好的文字交于审查员审核,通过后方可领取下一组写作素材。此外,写手们每天都要抽出时间集体观看往期电视剧,用以熟悉剧集风格。其间,会有专业讲解员为写手们拆分讲解电视剧的各种要素,让他们可以更深入地领悟这部剧的精神层面。

  放映室,白河会偷偷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光影照在这些人的脸上,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专注。他们穿着统一的着装,甚至发型都相差无几。

  放映会结束,人们陆续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彼此没有交谈。白河坐在书桌前,琢磨着3022集的人物发展。对于这部剧的“精神”(讲解员经常喜欢提及的词),他还没有太多把握。房间里有一扇窗户,但由于是在地下,所以窗子外的景色全是虚拟的,为了让房间里的人不至于丧失时间感而产生心理问题,窗外会按照正常的时间进行昼夜交替,只不过,窗外的“太阳”、“月亮”、“树木”等等全部是影像合成的。

  此时此刻,白河正注视着窗外的“月亮”。他仿佛陷入了沉思,可具体在思考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白河已经失踪一周了,跟谁也没联系,这在以前是从没发生过的情况。陈涤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拨打白河的手机,总是无人接听。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出去找白河,但最近他从窗口查看,发现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总在楼下转悠。他担忧是母亲知道了他的行踪而派来的探子,因此不敢贸然下楼。

  “很奇怪啊。”阿鲸坐在沙发上,啜饮着啤酒,又摇了摇头,“不太正常。”

  “要报警吗?”陈涤问。

  阿鲸瞪了他一眼。

  “别忘了我可是私家侦探。”阿鲸气恼地说,“自己的朋友失踪了却要报警,丢不丢人?”

  “那怎么办?”

  “容我想一想。”阿鲸说着将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

  2、

  “写作工厂”准则第二条:要领会制片人的“精神”

  在“写作工厂”,白河每天的作息时间都是被严格规定的,例如起床时间——他之前链接到神经元的手机被替换成了闹铃,时间一到就会不停地刺激他的神经元,直到醒来,开始新的一天。通常,吃过早饭后(由专人运送),窗外的“风景”会切换成处长的笑呵呵的脸。这是一天例行的教学时间。

  所谓“教学”,其实就是由处长讲解《即使变成甲壳虫卡夫卡还是进不去城堡》这部电视剧的核心理念,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电视剧的“精神”,为了使每个写手都能更好地去理解这部超级电视剧。不过,他讲述的内容经常与电视剧并无关联。有时他会动情地回忆自己小时候的奋斗历程,如何从贫穷的家庭逃离,经过不懈努力一步步成为“效率委员会”的领导层,之后又如何凭借智慧创造了这部传奇般的电视连续剧。

  “我们的目标是要打造一部永不完结的电视剧,朋友们一起努力吧!”演讲的最后,他总会用这句斗志昂扬的话来结束。说完,窗外又恢复成了阳光明媚的虚拟风景。

  到底什么是电视剧的“理念”,什么又是这部剧的“精神”?白河一头雾水。处长的话里根本没有如何写作剧本的具体指导意见。那到底什么是符合要求的剧本呢?

  “要勤于思考。”讲解员对底下的写手们说,“最有价值的内容都隐藏在处长先生的讲话里,天资聪慧的人最终会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经从讲话中学习到了一生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可是白河认为自己并不属于天资聪慧的那类人。他的写作总是会陷入困境。清晨,吃过早饭,他几乎不眨眼睛地看着处长先生的每日例行演讲。他仔细琢磨处长先生的各种细微的表情、语气的强弱以及笑容的微妙变化。他用小本子记录下处长演讲中的要点,当然,有时他也不知如何记录,比如当处长先生用漫长的篇幅讲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生动地描述一次童年时代的白日梦,某次离家出走,还有对于庸碌的同学们的蔑视。例行演讲结束了,窗外又亮起了太阳,白河依然无法领悟处长话语中隐藏的人生智慧,他的写作依然一团糟。

  审核员又一次将他的稿子退回,理由依旧是简单的那几个字:过于自我。

  “你的写作里有太多‘我’的成分。”审核员带着轻蔑的笑容对他说,“记住,这不是写小说,你是在为这部剧服务。”

  白河愣愣地看着审核员。

  “还不明白吗?你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跟这部伟大的电视剧比起来,你只是一颗螺丝钉,没有资格加入自己的思想,因为重要的是它,不是你。这么说你可明白?”

  回到房间,白河回味着审核员的话。他的稿子总是被退回,照这样下去,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完成合同规定的任务离开“写作工厂”。这样想着,他感到无比焦虑。他决定尽最大的努力理解审核员的话,以及处长先生的演讲。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尽早离开。

  又是一个崭新的清晨。太阳消失了,窗子外再次出现处长先生的尊荣。白河坐在床沿,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演讲开始了!这一次,处长先生提起了小时候在河边发现的一只烂鞋子的故事。白河努力使自己的思维融入到处长先生的讲述中,这里的每一个字都显得无比珍贵。

  白河已经失踪十天了,陈涤坐在沙发上愣神。客厅无比寂静,这寂静像是有重量,将所有东西都沉沉地覆盖住。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家里的酒已经喝完了,他本可以出去买,但从窗子望出去,楼下总有几个可疑的人影在溜达。是母亲派来的人吗?他并不确定,可他也不想节外生枝。毕竟,他马上就要去月球了。到那里,他就真的自由了。

  就在明天。他之前苦苦等待的星际航班的排号终于轮到了他。本应该是兴奋的事,可陈涤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屋子里出奇地安静。白河还没有回来。陈涤每天都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白河在下一刻推门而入,像往常那样手里拎着满满一大袋子的啤酒。白河究竟出什么事了?陈涤心中不安。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于自己这还是第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担心除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

  此前,他从来没有真正担心过谁。他唯一考虑的只有自己,对于别人,他都是以一种“体验”的心态去面对。他当然知道世间有着众多喜怒哀乐,可这些事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出戏剧,有时能够触动他,却终归隔着什么。世界对他而言就是一次新奇的体验。他总是有这种感觉:自己是坐在电视机前看戏的人。他饶有兴致地专注着发生在周边的一切,体会着初入世界的感受,却又在内心深处认为一切的本质与自己无关。

  而现在,某种崭新的情绪在他内心蔓延。他开始担心白河的安危,并因此坐立不安。为什么会这样?他像是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就走进了电视中。他忽然发现:生活不再是一出戏,而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他就置身其中,并成为其中的一员。

  很多事都无从解释。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白河,就有种亲切感。他选择住进白河家里,也是为了这最初神秘的纽带。是白河将他带出了自己的世界,让他得以打开全部感官和思维,去感受他人,理解他人。而以前,他并没有参与到他人生活的愿望。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走出自我的边界,白河则无意中充当了这一过程的领路人。

  可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白河却莫名消失了。陈涤本想好好与白河告别,他想告诉白河:在自己寻求“新生”的过程中,他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是的,他想要好好地与白河做一次告别。

  容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一旦明天他没有赶上星际航班,他的票便即刻作废。在星际航班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他不知等多久才能再买到票。

  这一次的抉择,甚至比他决定逃离家庭还要痛苦。

  告别就那么重要吗?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玻璃。他转过头,看见一只鸽子正站在窗沿上,歪着头盯着他……

  3、

  “写作工厂”准则第三条:文学即商品

  白河感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睁开眼,看到窗子外“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它当然不是真的月亮,只是虚拟影像,可这月亮仍然给予他安慰。这日复一日的生活起初令他痛苦不堪,想到合同中遥遥无期的任务量,想到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任务离开这里,白河甚至有了自杀的冲动。他想要逃走。奇怪的是,这里的守卫并不多。他偷偷溜出房间,来到走廊上。没有人阻拦他,他慢慢地往前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行为坦荡。他穿过长长的走廊,两旁是无数的房间,像是蜂巢般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有些房间的门没有关严,从门缝望进去,每个房间的布局都是一模一样的,写手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或苦思冥想。没有人注意到他。

  走廊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拐弯。他拐了好几个弯,可面对的仍然是一模一样的走廊和房门。他很快就泄气了,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绕不出去。他想要回去,却又忘了门牌号。他就这样迷失在了走廊的迷宫中。

  “找不到路了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竟然是处长先生。

  “好巧啊……”白河有些心虚地跟他打招呼。

  “这不是巧合。”处长先生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我知道你在这里。‘写作工厂’里的一切都离不开我的视线。”

  白河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的内心依然充满困惑。”处长先生仿佛看穿了一切,“你并不认同‘写作工厂’的理念,所以你很痛苦。”

  白河盯着处长先生的脸,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在这个时代,文学已不再神圣。”处长先生缓缓地说。

  “我从来不觉得文学有多么神圣。”白河说,“它只是我内心最真实的表达……”

  “没有人会在乎你所谓的个人的表达。”处长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个人已经不再重要,个人的声音也只是一场幻觉。”

  处长先生走到白河身边。

  “走吧,我带你回去。”

  白河跟在处长先生旁边,往回走去。

  “希望你可以记住,文学也是商品的一种。”处长先生说道,“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内心,但人们却心甘情愿被影像蛊惑。人们放弃了思考,只是期待被灌输,影像是最容易的形式。因此,我事实上是在拯救文学。”

  “拯救文学?”白河觉得不可思议。

  “没错。”处长的笑容总是那么平缓、悠长,“在影像中,文学得以与商品牢固地结合在一起,尽管它是隐藏在幕后,但毕竟占据了一席之地。也只有与商品结合起来,文学才真正得以永存。文学即商品,而商品即永恒。”

  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完全没有道理。白河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矛盾的论调,它们彼此左突右撞,快要将他撑破了。

  “到了。”处长突然在一扇门前站住。他提醒白河道:“记住你的门牌号哦。”

  白河又回到了毫无个性的房间内。一个念头总是困扰着他:究竟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可他也意识到,眼前思考这个问题是可笑的,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坐下来,想想如何完成手头上的人物大纲。

  他突然想起在每日例行的演讲中,处长先生曾反复强调的一句话:

  “思考令人软弱。”

  字条上写着:“下午五点可否一起吃晚饭?我在你家车站等你。如果可以,请在纸条的背面写‘好’,如果不行,请写‘没空’。非常感谢。”

  陈涤以前也见过这只腿上绑着纸条的奇怪鸽子,但他并没有追问。毫无疑问,它是写给白河的。他想,说不定这只鸽子与白河的失踪有关?他盯着鸽子的眼睛看了好久,鸽子也用无辜的目光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陈涤回过神来,在纸条的背面写上“好”,然后重新卷起,绑在鸽子腿上。鸽子拍拍翅膀,毫不在意地飞走了。

  五点,陈涤戴上墨镜冒险下楼,在车站旁的合成灌木丛中等待着。四周无人。陈涤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五点刚一过,一辆公交车准时进入车站停下。一个留着长发的公交司机从车上下来,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烟快抽完了,陈涤注意到公交司机微微皱了皱眉,转过身,看样子正准备上车。陈涤连忙从灌木丛中走出来。

  “你好。”陈涤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露出微笑。

  公交司机没理会他,打开了车门。

  慌乱中,陈涤下意识地攥住了公交司机的臂肘。他看到公交司机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你干嘛?”公交司机吼道。

  陈涤吓了一跳,可还是尽力稳住情绪,说:“我是白河的朋友。”

  “我不认识什么白河。”公交司机挣脱开陈涤的手,一心往驾驶室里钻。

  “他失踪了!”情急之中,陈涤大声说道。

  公交司机的身体定住了。只见他慢慢回过头,脸上是困惑不解的表情。

  “失踪?”

  “千真万确,咱们上楼说吧。”陈涤警惕地环顾了四周——并没有可疑的人。

  在客厅里,陈涤将白河失踪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公交司机。公交司机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是否与这件事有关。”

  “什么事?”陈涤愣愣地望着他。

  于是,公交司机将老布委托白河参加专辑发布会的事告诉了陈涤,当然,他隐去了这件事的背景信息,只是说一个普通的朋友拜托白河帮个忙。

  “这是一个重要线索。”阿鲸的声音突然响起。

  两个人回过头,见阿鲸正站在白河的卧室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陈涤讶异道。

  “我最近一直在寻找白河失踪的线索。”阿鲸一脸严肃地说,“刚刚我在他的卧室里查看了一番,当然一无所获,但幸运的是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你是说白河的失踪真的跟那个发布会有关?”陈涤问。

  “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有关。”阿鲸坚定地说。

  “那怎么办?”

  阿鲸从冰箱里拿出剩余的啤酒,“砰”地一声掰开拉环。

  “容我想一想。”

  4、

  “写作工厂”准则第四条:人类的本质是“娱乐”

  白河很苦恼,他的稿子经常被毙。审核员给出的理由也相当一致,无非是“沉闷”“无趣”或是“不贴近观众”等等。当然,个别的稿子会通过,但寥寥无几。白河整日坐在小小的旅馆房间里苦思冥想,备受打击。

  有一次,他感觉实在憋闷,就来到旅馆走廊,想用散步的方式让自己获得点灵感。平日里,走廊上经常会遇到像他一样写不出稿子的写手,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驼着背,眼睛盯着地面,在长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有时口中还会自言自语,脑子里琢磨着电视剧里的各种细节。有的人情不自禁地开始进入角色,表演起来,想象着自己是剧中的人物。这样的场景最初令白河联想到了精神病院,但时间一长他也就习惯了。他偶尔也会代入到笔下的角色中,反复推敲着剧情接下来的发展。

  一天夜里,大部分的写手都已睡下。他来到外面,没有别人。于是他放心大胆地默念起他正在写的人物的对话,并且分饰两角。可对话怎么也无法使他满意。他之前写了很多自以为很有水准的对话,但每次都会被退回来重写。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写作才华产生了切实的绝望。

  就在他快要陷入癫狂的状态时,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看到处长面带慈父般的笑容,正盯着自己看。

  “陷入困境了吗?”他的语气很柔和。

  白河点了点头。

  “我写的本子永远通不过。”白河越说越委屈,到最后几乎快要流下眼泪了,“我觉得自己辜负了您的期望……”

  “不要过分苛责自己。”处长走过来,将手搭在白河的肩膀上,这次停留了较长的时间,“你只不过还没有过自己这一关。”

  白河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处长。他想要处长解释得更明白一些。

  “你知道人类的本质是什么吗?”处长突然提出了这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人类的本质?”白河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了,他如何能用一两句话说得清呢?

  “人类的本质是‘娱乐’。”处长说道。

  “娱乐?”白河觉得脑子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敲击了一下。

  “人类从生下来就在追求自身的愉悦,不是吗?每个人从小就知道如何使自己舒服,根本不用学习,因为这是本能。人类成长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寻求娱乐自身的过程,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指向一个最终的目的——娱乐。”

  白河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我的理念是,只有洞悉了人类的本质,才能写出好的剧本。”处长继续说道,“你之所以陷入困境,也是因为没有洞悉本质的缘故。你认为娱乐低级,你想要输出自己的思想,可你却不知道,你所谓的思想在本质面前一文不值。”

  “您的意思是,人类不需要思想?不好意思,我不太认同您的这个理念……”

  “人类当然需要思想。”处长轻轻地打断了白河的话,“但你要知道,那些所谓的思想,无论多么高深,多么严肃,仍然是人类娱乐自己的某种手段,只是方式不同。”

  白河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你知晓了这一点,也就是人类的本质,事情就好办了。”处长没有停歇,接着说道,“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是最符合人类本质的。或者说,我们跨过了思想的迷雾,直抵人类本质。你应该为你做的事心存敬意。”

  处长最后对他露出了完美无瑕的笑容。

  回到房间里,白河试图从处长的话中捋出头绪。窗外,虚拟的月光照射进来。白河的脑子依旧茫然,但又似乎有了一丝领悟。

  唱片店内,正徐徐地播放着克利福德·布朗和和马克斯·罗奇的五重奏。就在布朗和哈罗德·兰德交替演奏的空挡,三个男人走进店内。店内原本就有两个男人——老年人和中年人——正在对坐小酌草莓威士忌,此时一并转过头来。

  五个男人面面相觑。除此以外,没有其他顾客。

  “白叔叔。”虽然很多年不见,但阿鲸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白山。

  “阿鲸?”白山站起身,由于酒精的原因身体有些不由自主的摇晃,“你怎么来了?”说完,他又望了望阿鲸身后的两个男人,只见其中一人戴着墨镜和口罩,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另一人则身材强壮,长发披肩。

  “我今天来是想找老伯问一些情况。”阿鲸说道。

  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店主老伯为他们每人都倒了威士忌。轮到长发男人时,他拒绝了。“我还要开车。”长发男人严肃地说。

  “最近白河有没有找过您?”阿鲸顾不上喝酒,连忙问道。

  “他确实找过我,怎么了?”店主老伯说起了上次白河询问他关于专辑发布会的事。

  “这就对了,看来我的推理完全正确!”阿鲸激动得手舞足蹈,“我就猜到他一定会来问您,因为他身边只有您可能提供一些有用信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店主老伯更加诧异了。

  “他失踪了。”公交司机说道。

  “小河失踪了?”白山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们怀疑跟一场音乐专辑的发布会有关。”公交司机说,“说起来真是抱歉,这是我们的责任,因为是我们委托白河去……”

  “先不要管谁的责任了。”白山打断了他,“接下来怎么办?”

  “老伯,上次您给他的邀请名单能给我看下吗?”阿鲸问。

  “当然可以。”店主老伯在柜台的柜子里翻找了一阵,然后将写有邀请名单的纸条放在桌子上。

  “如果我猜得没错,白河一定去找了名单上的某个人。”阿鲸说。

  白山紧锁眉头。

  “孙娅……”他盯着名单,喃喃道。

  “您认识她?”

  “唔,算是认识。”白山回过神来,“我有预感,小河肯定去找过她。”

  “那太好了。”阿鲸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5、

  “写作工厂”准则第五条:“爱”是一切的出发点

  自从上次与处长的交谈后,白河仿佛开窍一般,写出的稿子源源不断地被通过。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更不知道那次谈话之前和之后究竟哪里发生了改变。但他有一种朦胧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放下了,不再束缚他了。是的,以前总有东西压在他的心头,而现在,他变得轻飘飘的,什么也不去想了,卸下了一切负担,专心钻研手中的剧本。

  与此同时,他渐渐地适应了“写作工厂”的氛围,或者说他“爱”上了这里。一开始他当然是有抵触的,也十分痛苦,时刻想要逃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理念的更新,他开始觉得自己就是“写作工厂”的一部分,他完全可以融入进去,并且体会到其中的欢乐。

  白河根本无法解释自己最初为何会对这里的生活如此抗拒。现在想来,实在太过可笑!如此规律而心无旁骛的生活,他很久没有体会到了。上一次的时候应该还是在学校里,准备考大学。每天起床,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尽管是虚拟的),他心情十分愉悦。很快,窗外的风景就要播放处长的演讲了,他必是专心致志,生怕落下什么关键内容。他觉得自己对这部电视剧的领悟越来越深刻了。

  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这里。正如处长在某一次演讲中提到的:“‘爱’是一切的出发点。”他真的爱上了这里的生活。再也没有工作上的烦扰,再也不用体味孤独,他的每一天都是无比充实的。所有人——无论是写手们、审核员、讲师还是处长本人,都为了一个目的而奋斗——让这部电视剧可以进行下去。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用考虑。

  曾经,他找不到生活的方向,眼前分裂出无数道路,令他应接不暇。道路综合交错,反而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在路口徘徊,迟迟不敢做出决定,因为他知道,稍有不慎就会选择一条错误的道路,蹉跎一生。每个人都想踏上光明大道,却不知如何分辨路上的陷阱。有人对,有人错;有人坦途,有人荆棘。人生之路究竟该如何选择?多少人为此焦躁不安?实在太累了。因此白河要感谢“写作工厂”,感谢处长,是他在阴差阳错之下为自己指明了道路。是“写作工厂”教会了他坚定,教会了他排除杂念、摆脱软弱与纠缠,只为一个目的奋勇向前。

  现在,白河变得干劲十足。他埋头不停地写啊写,不再去纠缠个人的情感和理念,而是让个人彻底融入到这部电视剧中。他对它产生了“爱”。有了“爱”,一切就好办了。

  孙娅来到“双峰”时比约定时间晚了足足一小时,并且步子摇摇晃晃,很明显已经喝醉了。白山和公交司机同时起身,扶住孙娅的胳膊。

  “起开。”孙娅不耐烦地说,“我可以自己走。”

  他们放开孙娅,看着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由于醉酒而呼吸沉重。

  “好久不见了,我们的剧本总监先生。”孙娅抬起眼,脸上浮现醉意朦胧的笑容,盯着白山。

  白山没有说话,沉默着抿了一小口酒。酒吧里晦暗的灯光看不出他的表情。

  “找我什么事?”孙娅蹙起眉头,“我很忙,长话短说。”

  阿鲸连忙原原本本地将来意述说清楚。经过这几次寻找,他说这些事已经是行云流水了。有条有理,不紧不慢。

  “哦?失踪?”孙娅好像终于提起了兴致。

  “没错,明明白白的失踪了。”阿鲸迫切地说,“所以我们很想知道发布会的地址是哪里,说不定就能找到他失踪的原因。”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失踪。”孙娅摇了摇头,叫了一杯酒,“而我们每个人早晚都会失踪——或早或晚。死亡也是失踪的某种形式。”

  “不太懂您的意思……”阿鲸困惑不解。

  酒端上了桌,孙娅一饮而尽。

  “地址就在‘巴别塔’的顶层,但是我并没有去,而是把邀请名额让给了白河。”孙娅目光迷离地说。她还想要一杯酒,但被白山阻止了。

  “酗酒可不好。”白山叹息似的轻声说道。

  “康赫死了,你知道吗?”孙娅像是无意中提起报纸上的一则新闻。

  “听说了。”白山说。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孙娅说着站起身,摸索着朝门口走去,“我跟任何人都没什么可说的。我跟我自己也没什么可说。”

  她就这样自言自语着消失在门后。

  “你们千万别跟别人说,否则我的饭碗就没了。”

  “巴别塔”的保安队长将阿鲸、白山、公交司机和小萝领进监控室。关门前,他还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看到才关上了门。

  “随意调动监控设备是不允许的,你们一定别跟别人说。”保安队长打开识别设备时不停地念叨这句话。

  “知道啦,知道啦,我们还能跟谁说呢?”小萝不耐烦地说。

  保安队长胆怯地瞥了一眼小萝,住了嘴,开始鼓捣设备。

  如果不是小萝帮忙,想查询顶层的信息是不可能的。而保安队长似乎有些惧怕小萝,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奇怪。”保安队长突然说道,“顶层内部的监控是加密的,我进不去。”

  “看来确实有问题。”阿鲸严肃地抚摸着下巴。

  “不过电梯口的监控没有加密,”保安队长接着说,“你们要看吗?”

  “当然!”小萝说。

  于是,他掉出了电梯口的监控录像。按照孙娅提供的信息,发布会在早上九点半开始,保安队长便调出了这个时段的录像。

  果然,录像中出现了白河的身影。他出了电梯后朝两边看了看,便走出了监控范围。

  “再往前调一下。”白山说。

  录像又往前快进了将近两个小时。在某一刻,白山忽然喊了“停”。画面恢复正常速度,只见六个穿着统一黑色制服的人正从电梯走出来。

  “停。”白山又喊了一声。

  画面暂停了。白山眉头紧皱。

  “请把这个人放大一些……”他指着那个领头的人。

  画面放大了,接着经过了清晰度处理。

  “竟然是他。”白山怔住了。

  “怎么,您认识这个人?”阿鲸问。

  白山点了点头。

  “看来事情有点复杂了。”白山面色凝重地说。

  “曾经我也给‘写作工厂’写过剧本。”白山说道,“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每个人为‘写作工厂’写作的写手,必须签订合约,并且要集中化创作——所谓的‘集中化’,其实就是限制你的人身自由,理由是这样会使效率得到最大化。毕竟这个组织跟‘效率委员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么说,这个‘写作工厂’已经存在很多年了。”阿鲸缓缓地点头道。

  “确实如此。那时我仍然还抱有成为伟大剧作家的梦,生活却很拮据。小河刚刚上小学,我却连工作都没有着落。于是为了生活,也为了寻找机会,我跟‘写作工厂’签订了合同。足足五个月,我在那里待了足足五个月。简直像是一场噩梦。小河的妈妈根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等我回来时,她也快发疯了。说起来,我们感情破裂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怎么对她解释呢?那时我一心要当剧作家,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可以尝试任何可能性。让我做别的工作,我不甘心。”

  “这么说,白河也跟‘写作工厂’签了约?可是他为什么突然……”

  “我估计他是被骗去的。”

  “骗?”

  “后来我才了解到,‘写作工厂’的写手有些是资源签约,为了报酬或机会,而有些完全是被诓骗进来。他们往往是被‘写作工厂’抓到了什么把柄,不得不为他们打工,变成了免费的脑力劳动者。”

  “您怀疑白河属于后者?”

  “我想是这样的。”白山说,“另外,所有‘写作工厂’里的写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并不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写作。”

  “不在真实的世界中?”阿鲸大吃一惊,“那在哪里?”

  “在‘黑暗之邦’这款游戏中。写手们会被催眠,然后直接进入游戏,来到一个虚拟的时空中。那个游戏中的时空是‘写作工厂’精心搭建好的,会使写手们误认为是现实世界。在虚拟的时空中,写手们的反抗意志会被削弱,即使想要逃走,也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游戏中。另外,他们的时间感也会发生错乱。我也是在完成合约规定的任务后才知道这一切的。那五个月我都是在被他们用营养液维持生命,而我意识里却以为过去了五年。回到现实世界时,我混混沌沌,身体虚弱,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甚至到了今天,我仍然会时常恍惚。”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啊。”阿鲸说,“要赶快救出小河,他现在一定也在受着折磨。”

  “那里看守严密,恐怕救出他不是那么容易。”白山说。

  “所以咱们要制定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阿鲸说着露出了微笑,“不瞒您说,我已经有一些思路了。只是,我需要大家的帮助。”

  6、

  第二天是周六,“双峰”却是大门紧闭,门上写有“今日休店”的字样。阿鲸、白山、陈涤、公交司机、戴安和库珀聚在里面,商议了很久。最后,计划的每个细节都已一一安排妥当。阿鲸首先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开始行动吧!”他的心情异常激动,从小,他就向往小说和动漫中的英雄人物,拯救大家于危难之中。现在他终于在现实中有了实践的机会,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前的所有积累就是为了今天。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戴安笑着说,“每天我除了刷杯子就是刷杯子,好久没有这么刺激的事了。”说着,她不满地瞥了库珀一眼。库珀只好赔笑。

  于是,一行人兵分两路,“拯救白河计划”正式启动。

  阿鲸带着白山回到家中,两人戴上浸入式头盔。

  “您还记得在游戏中‘写作工厂’的基地在哪里吗?”阿鲸问。

  “当然。”白山说,“那是一家地下旅馆。”

  “还能找到吗?”

  “我可以试试。”

  两人进入游戏。

  “说真的,自从离开‘写作工厂’后,我就再也没玩过游戏。”白山说,“我怕分不清虚拟与现实。”

  “您可以抬头看看天空。”已经变成机甲战士的阿鲸说道,“这个世界里看不到月亮。”

  他们穿行于危险丛生的街道中。路上遭遇了几次生化人的偷袭,好在规模很小,阿鲸可以轻松搞定。在白山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一处报废的舞厅前,那里悬浮着一个椭圆形的透明小球,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穿梭门。”阿鲸说。

  “就是这里,从这儿就可以进入旅馆。”白山说,“这是‘写作工厂’在游戏中的基地出入口。”

  “很好。”阿鲸说,声音中难掩兴奋,“现在我要呼唤我的兄弟们了,大战一触即发啊。”

  另一边,陈涤和戴安穿上“双峰”服务生的制服,坐在公交司机的车子里,正往“巴别塔”行进。公交车中有两个手推车,里面装满了各种烈酒。陈涤和戴安牢牢地扶着手推车的把手,生怕一个急刹车让这些酒一起玩完。

  “这可是我们珍藏的好酒啊。”路上,戴安不无心疼地念叨。

  “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只能让你牺牲一下了。”陈涤说。

  “你真的能喝得了这些酒?”戴安怀疑地打量着陈涤,“如果你喝醉了,那我们的计划就完蛋了。”

  “放心,我曾经获得过一个称号,”陈涤说,“‘戴墨镜的酒神’。”

  “啊哈?”戴安惊呼道,“你不是骗我吧?原来他们说的神秘人物就是你?!”

  “如假包换。”陈涤得意洋洋地说。

  “巴别塔”很快就到了。按照计划,假扮服务生的陈涤和戴安将戴这两辆手推车上到顶层,而公交司机则在下面随时准备接应。

  “注意安全。”临走时,公交司机对他俩说。

  陈涤给他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电梯缓缓上行。透过玻璃窗,雾一般的云层开始笼罩过来,窗外的景色变得像是在地图上看到的那样。

  电梯里放着卢·里德的那首《完美的一天》。戴安活动了几下脖子和手腕,还有双腿。楼层一点点往上走,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戴安还戴上了小萝给她准备的兔耳朵。

  顶层。电梯门打开。

  他们推着手推车走出电梯,来到门口。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人走过来,询问他俩的来意。

  “今天是‘巴别塔’的店庆日,我们特意准备了这些酒免费犒劳客户,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大力支持。”戴安笑容可掬地对他们说。

  门口的制服人员有些犹豫。戴安一边面露甜蜜的微笑,一边慢慢往门里走,“这可都是好酒哦,尝尝就知道了。”

  “等等,”其中一个说道,“你不能进……”

  “来尝尝。”陈涤“砰”地打开了一只酒瓶,倒了满满两大杯递给面前的两人,“这可都是不多见的好酒啊。”

  两个制服人员对视了一眼。

  “最近也确实太无聊了。”其中一人嘀咕道。

  “兄弟,有时也应该适当放松一下。”另一人拍拍自己同伴的肩,率先伸手拿了一杯,喝了一大口。

  “干杯。”陈涤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必须得说,你们‘巴别塔’的服务真是一流。这可都是好酒。真的不要钱?”

  “当然。”陈涤笑着说,“只限今天,以后可是要明码标价了哟。”

  趁着门口两人都在乐不可支地喝酒时,陈涤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松开手,那个东西自行起飞,消失在大门之后。没有人看见。

  那是一只侦查苍蝇。

  “陈涤他们已经顺利进去了。”阿鲸说。他挥了挥手,打开了另一重视角,那重视角是侦查苍蝇传过来的实时影像。

  传送门前的“战士”越聚越多了。白山没想到在游戏中阿鲸的号召力有这么大,这其中不乏拥有高级别武器的玩家。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好了。”阿鲸宣布道,“人来得差不多了。为了消灭黑暗组织,冲吧!”

  白山有点想笑,但那些玩家确实一个个进入了传送门。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阿鲸打头阵,进入了地下旅馆。迎面就走来了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镖——他的形象与现实中无异,这是为了不让写手们发现自己其实正置身于虚拟世界中。

  “垃圾。”阿鲸说着举起手指,一阵激光从他的指尖射出,正击中前方的保镖。立刻灰飞烟灭。

  此时,更多的战士出现在阿鲸身后。

  “情况如何?”戴安用耳蜗中的隐形对讲装置与阿鲸联络。

  “很顺利。”阿鲸说,“看来他们没想到有人会袭击这里,根本没有组织有效的反抗。”

  “找到小河了吗?”

  “侦查苍蝇还在找,暂时还没有发现目标。”

  正在说话间,一个虎背熊腰的光头壮汉出现在戴安面前。他身高将近两米,肌肉发达且明显,局促的制服几乎随时都要撑开。戴安暗暗咋舌。

  “你是谁?”那个人挑了挑眉,俯视着戴安,“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巴别塔’的服务生,今天是我们的店庆,特意送来免费的好酒回馈我们的客户。”戴安故意摆了摆头,头顶的兔耳朵也随之起舞。她斟满一杯酒,递到那人面前。

  “工作期间我不能喝酒。”那人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对不起,这里你不能进来,请出去。”他用不容通融的平板语气说道。

  戴安面带笑容,搜寻着他身上可能的弱点。

  这时,四周突然响起警报声。那人显然也愣住了,然后转身跑向一个地方。跑到半截,他还不忘回过头,对戴安喊道:“快点回去!”

  戴安连忙点了点头,做出惊慌而可爱的表情。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在戴安看不到的地方,还响起了许多忙乱的脚步声。

  “现在才反应过来。”戴安叹息似的摇了摇头,“不专业。”

  旅馆走廊里的敌人越来越多,但并不能阻止阿鲸一行人的进攻。他每一个房间都要打开看一眼。里面往往坐着某个惊慌失措的写手。“回到现实吧。”阿鲸说着冲他们开了一枪。整座旅馆里已经乱成一团。“写作工厂”的打手们源源不断地出现,朝阿鲸他们开火。旅馆不一会儿就燃起熊熊大火。子弹、激光和魔法在逼仄的空间中穿梭往来。两边都有人倒下。

  阿鲸一路向前,敌人在他面前纷纷变成粉末,气势无人可挡。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光头打手出现在走廊拐角,朝他迎面跑来。阿鲸知道这里的打手都是按照真实的形象录入游戏的,为的是迷惑旅馆里的写手。如果在现实中,这样的大汉是阿鲸无论如何也不敢招惹的,不过,此时此刻却是在游戏中。阿鲸无所畏惧,冷笑着看他一步步接近自己。

  就在两人相距还有不到十米时,光头打手的身体突然出现了变化,开始膨胀、变形,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体内钻出来。只短短几秒钟,光头打手就变身成一头畸形的怪物,像是由几种动物的肢体拼合而成,而它的口中长满利牙,这一幕令阿鲸联想起《异形》中的场景。

  “嚯!”阿鲸连忙退后两步。

  怪物的爪子横扫过来,击中了躲避不及的阿鲸的左肩。生命值立刻损失不少。

  “这还有点挑战性!”阿鲸自言自语道。他开始朝怪物射击。只见怪物在面前开启了防御模式,阿鲸的子弹一时无法穿透它厚厚的防御层。

  两人进入僵持阶段。

  阿鲸心中着急,想要速战速决,失误却增多起来。眼看生命值渐渐降低,阿鲸越来越恼火。

  突然,一束强光从阿鲸身后射出。那束强光瞬间便来到怪物的防御层前。光芒散尽,却是北野甜一手持刀,劈在防御层的正中央。防御层仍旧纹丝不动。北野甜在半空做了一个优雅的转身,轻喝一声,武士刀再次劈砍在怪物的防御层上。这一次,防御层被劈开一道裂痕,北野甜看准机会,突入内部。强光再次闪现。待恢复正常,怪物的头颅已被削下。

  “你终于来了。”阿鲸松了口气,“这次赚了不少经验值啊。”

  北野甜回过头,对他莞尔一笑。

  这时,阿鲸收到了提醒。他打开另一重视角。

  “喂?”他接通了与戴安的对讲装置。

  “我在。”里面传来戴安的声音。

  “我的苍蝇找到他了。”阿鲸说。

  7、

  顺着侦查苍蝇记录的路线,戴安疾步朝目标走去。这次她干脆舍掉了推车,轻装前行。路上没有人阻拦他,那些保镖们都投入到了虚拟世界的战斗中。混乱还在持续。戴安在五彩缤纷的玻璃穹顶之下穿行过几条过道,按照侦查苍蝇提供的路线,白河就在往前五十米的左手边第二间屋子里。

  戴安继续往前走。这时,她听到从一间屋子里传来音乐声。冰冷低沉的鼓点,配合着似乎不带丝毫情感的唱腔。音乐吸引了她。她悄悄接近屋子,拧动把手。屋门开了。是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屋子,一个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面,闭着眼睛,将音乐声开到最大,头颅随着节奏微微摇摆,完全沉浸进去。外面的混乱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戴安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又有什么事?”男人突然大声说道,“我不是说了吗,在听音乐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我真是养了一群饭桶!”

  戴安忙停住脚步。好在男人仍然闭着眼睛。音乐依然在进行。

  “到底有什么事……”一首曲毕,男人睁开眼睛,话说一半便止住了。他诧异地盯着戴安,“你是谁?”

  “你又是谁?”戴安反问。

  “你可以叫我处长先生。”男人狐疑地打量着她,“谁叫你进来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处长’啊。”戴安走近他。

  处长先生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冲戴安喊道:“你不要过来!”说着便打开桌面上的一块手掌大的暗门,里面是一只红色的警报按钮。戴安一个箭步跳到办公桌上,几乎同时,脚背已踢在处长先生的脸上。他同椅子一起跌倒在地,晕厥过去。

  音乐仍然在继续。

  戴安走到唱片机前,将唱片拿出来,放进旁边的唱片袋中,然后塞进衣服。离开办公室时,她轻轻地将门关上。

  来到白河所在的房间,戴安看到房间里有八台如同宇宙飞船太空舱般的机械装置,就像科幻电影里为了减少宇航员体能消耗的冷冻仓。白河就躺在其中一台机器里。他的头上戴着侵入式头盔,胸前和手臂都接满了各种线路,营养液正缓缓地流入白河的静脉中。

  戴安正要上前关掉电源救出白河,却发觉背后有人,猛然回过身来。

  没错,确实有人,正是那个光头壮汉。

  “原来你们的目标在这里。”光头壮汉面带冷笑。

  “看来你是要阻止我咯?”戴安无奈地说。

  “嗯哼?”壮汉表示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放马过来吧。”戴安将兔耳朵摘下扔到地上,摆好姿势——右臂前伸,手心向上摊出,左手握拳停在心窝处,大喝道:“咏春——日字冲拳。”

  壮汉像是一座小山般朝戴安冲过来。戴安侧身闪过对方的拳头,手肘打击在他的太阳穴处。壮汉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就站稳了。他冲戴安笑了一下,继续发动进攻。戴安灵活地与其周旋,壮汉一时也无法近身,两人就这样在房间里绕来绕去。

  终于,戴安逮到一个空挡,一拳打在壮汉的脖颈上,接着又相继打在下巴、鼻子、胸口等部位。但壮汉似乎不为所动,只是气息明显沉重了许多。忽然,他从身后掏出一只匕首,差点划到戴安的脸颊。戴安大怒,飞腿扫向壮汉膝盖,上身却露出破绽,被壮汉擒住左臂。

  “你完了。”壮汉狞笑着,将戴安拖近,企图擒住她的另一只胳膊。

  “好啦好啦,我认输。”戴安求饶道。

  “晚了。”壮汉并没停手的意思。此时,戴安从裤腿拿出一只小瓶子,趁其不备朝他脸上喷了几下。壮汉立刻放开了手,退后几步,捂住眼睛。

  “啊啊啊,疼,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几秒钟后,壮汉惨叫起来。他都快疼得直不起腰了。

  “是你先不守规矩的。”戴安说,“就别怪我用上防狼喷雾了。”她贴近如无头苍蝇般的壮汉,连续痛击他的脖颈和小腹。终于,壮汉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关掉白河头盔上的电源。

  “我这是在哪儿?”白河睁开眼,茫然地望着戴安,“你怎么在这里?”

  “等会儿再解释。”戴安说,“你能自己起来吗?”

  白河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他感觉身体虚弱,头脑不清,恍如隔世。戴安搀扶着他,走出房间。两人沿着戴安来时的路回到大门前。所有的保镖都被阿鲸拖住在了游戏中。他俩路过几个房间时,可以看见里面戴着头盔的制服保镖们正在奋勇作战。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因此二人很顺利地回到了门口。

  陈涤正焦急地等在那里。那两个守卫已经烂醉如泥地他的脚下呼呼大睡。

  “你们终于出来了。”陈涤松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白河仍是一脸茫然,“我是在哪儿?”

  “回去再跟你说。”戴安说,“可比你写的小说精彩多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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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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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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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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