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像掉进初春深湖,冰消融雪夹杂着冰层下密封了一整个冬天的温水,四处都冒着细碎绵密的刺痛感,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进肌肤,痛得林招月难以呼吸。
痛,难以自持的痛。
温寒交迫的水流无孔不入,裹挟耳膜和即将溢出喉头的哽咽,林招月想抬手呼救,却发现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只能无止境下坠。
恍惚间,林招月似乎看到了很多人,有无数欢声笑语与讥讽谩骂充斥在自己的耳边,却被隔绝在水膜之外,听起来像老式音箱里播放的磁带。
林招月觉得自己应该是快死了,不然眼前怎么会走马观花一般。
但是不行,她该醒过来了,她好不容易重新再来了一世,她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死去呢?
“林招月!”
一声怒吼,带着石破天惊誓要打破一切魔障的强悍力道,夹杂着痛彻心扉的悲哀,撕裂一直以来笼在她耳边的水膜。
在那瞬间,老旧的录音箱被打破,塑料壳磁带被人狠狠地掏出来丢到地上,林招月的世界终于迎来久违的清明。
清凉的薄荷气息涌入鼻尖,带着初春湖面凛冽的冰薄气息,以迅雷之势掠过她的身体。
像是终于被人从湖水中捞起来,林招月才能得以呼吸,慢慢地从胸腔挤压出一口浊气。
林招月猛地睁开眼,白炽灯在天花板上静静地俯视着她,像九天之上神明空洞的眼睛。
林招月慢慢地眨了眨眼,干涩到极致的眼角,竟然在这种漫长的注视下缓缓溢出抹湿润。
滚热的泪珠顺着眼尾流过侧脸,在枕边泅出一块深色水渍。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有人推门进来,林招月下意识侧目看过去,发现是捧着检验报告的小护士。
小护士与林招月对上视线,先是一愣,掀开报告单的手顿了一秒钟,然后疾步走过来,把报告单放在床头柜面上,声音有些激动,“你醒了?!”
然后抬手摁下呼叫铃,对着那头说了什么,替林招月掖了掖被角,再兴冲冲地往门外跑过去,在门口探头,压低声音,“她醒了!”
然后护士带上房门,面前似乎迎上来什么人,但身影悉数被阖上的门缝拦截在外。
林招月收回目光,只觉得大梦一场,她只觉得很累很累,累到无力说话,无力对他人眼里为自己重生所进发的真心实意的喜悦作出任何回应。
但是林招月没有忘记,在护士向自己走来的那时候,她的手指拦在掀起的报告单上,那一页的内容正好能够被视野所及。
林招月就愣了那么一两秒,躺在病床上的人神色淡淡,然而在下一刻,她忽然用尽全力抬起手,但还是有点太高估了自己的精气,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身体漫起一股庞大的无力感。
指尖猛地搭上柜角,林招月借着那一点支撑缓缓地将整个手掌都伸过去,然后下一秒,倏然发力,一把将那叠装订起来的纸打落下来,堪堪跌进床头与床板的夹缝之中。
凌晨五点三十分,宋清舒站在宽阔的走廊上,还没能从刚刚到情况缓过来。
身后响起几道急促的脚步,她下意识回身,双臂猛地被人握住,整个人被带得往后退几步。
一向嚣张漂亮的大明星,站在她眼前,双手牢牢锁着她,眼珠红得像刚哭过。
“她怎么样了?”
江苒是马上反应过来的那个人,直接伸手拦住顾贺知的动作,皱眉,“你先放开她,她现在肯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清舒因为这番话转而把目光放到江苒的身上,这才发现她形容狼狈,长风衣外套里竟然是一身睡衣家居服。
“你还真是……”
“所以你快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不然这个人得疯了,我他妈已经拦了他一路,闯了八个红灯,这辈子住他楼上就是我江苒倒霉的命。”
宋清舒将手缓缓从顾贺知手里拉出来,转而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的,放心吧,她肯定没事,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了,现在血也输上了,她真的没事。”
盯着两对惊恐的眼珠子,宋清舒深呼吸一口气,“我相信她。”
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心电图总算稳定下来,说是能从ICU转到普通病房。
空荡的长廊上,只有宋清舒靠在墙边上,目光注视着玻璃窗内病房之中躺着的那个人。
她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无声地呼吸着,像只是睡着了。
长廊的另一边儿,站着一群白发苍苍的老牌医生。
他们围在同一个人身边,此时正在说着什么,时而平静,时而激烈,时而眉头紧皱,时而面目舒展。
只有站在当中的那个人,双手揣在西装裤兜里面,露出一截手腕,那块漂亮的PatekPhilippe也安静地卧在腕骨之上。
和身边的人比起来,他的面目始终是平静的。
正如他安静地来,安静地把病房升级,安静地找来他的私人医疗团队,安静地听完宋清舒的抱怨,最后安静地把林招月升为血库里该血型的第一顺位受血人,就跟他一样。
安静地在那些字句之中安静地抓出他唯一感兴趣的话,问她,林招月喜欢的是什么。
再然后,不管走廊外的局势如何变幻,无论出现多少令她哑然或是焦急的情况,他依然安静地站在病房外看着玻璃之后的人。
没再和他们这些人说过一句话。
其实宋清舒对沈延川这个人的接触不多,了解也甚少。
这人就好像活在一座与所有人隔绝的孤岛,岛上永远只有阳光明媚与冰天雪地两个极端季节。
他像竹,是养在深山老林里,从石缝岩泥中拔出来的一丛青竹,但有些时候她也隐约能从中窥探到一二细节。
正如几年前她为了一桩生意不得不跟他合作,但无论她怎么讨好献殷勤,对方作为合同上稳稳的甲方,就是不动声色不松口,让她那点儿谄媚心思形如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一样,都是徒劳。
那个时候她对他的印象,只觉得佩服,佩服对方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却能修炼出这么高的道行。
其次就是这种道行统统施压给她这么个路人,又觉得冤枉。
事态的转折点出现在酒吧的那天晚上。
多奇怪,一向喜欢看戏的大魔王,竟然跟她说万事好商量。
用一块地皮换她给林招月当一次司机,还当真是让她赚了个盆满钵满。
想到这儿,宋清舒又有点儿佩服自己,自己怎么那么会找朋友,竟然挑中了六边形大魔王的未婚妻当青梅。
在那么点微弱的交集里,她偶尔会想,这人的脑子构造大概跟吾等凡人不一样。
他的脑袋里装着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没有什么能填它。琇書網
看似现在是站在这条长廊上跟所有人陪着,但估计连他们脸长什么样都记不住。
这么想着,目光又从那边撤回来,落到玻璃后边。
女人的手指和她人一样静静躺在床边,细细地折着,那样脆弱,然后,轻轻地动了一下。
等做完这套动作,林招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等着下一个人推门进来。
其实有那么一小会儿,林招月是期待的,期待什么呢?
门把手忽然一动,脑子里林女士那张脸短暂地出现又消失。
不会吧?可万一呢?林招月受了这么重的伤,她有自信和她相关的人肯定都来过了。
她可是你妈啊。
把手被门外的人摁住,缓缓往下按,其实那个过程很快也很短暂,但是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太多画面了,速度太快,晃得林招月睁不开眼。
门推开半条缝,她先看到的是一条黑色西裤,提到嗓子眼儿的心重了两秒,又浮上来。
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都过了一遍,最后是一个林招月觉得最最不可能的名字诡异地从心头跳出来,然后下一刻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总不可能是……
那条裤子探进来,然后是白色的衬衣,被细细的皮带收进裤腰里,衬出进来那人窄窄的腰身。
……总不会离谱到……
沈延川抬头,看到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说它好看,是因为在过去的这么二十几年,他没见过哪个躺在床上死而复生的病人,能有那么亮的眼神。
那种过于强烈的期待和眼底涌动的丰沛情感,通通在他进来的那一瞬间凝固住,像琥珀里死掉的昆虫,他肯定这是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不过能被他探视的病人,二十几年来加起来也能用一只手数清楚罢了。
这么想着,又觉得对方好不识相,又在他这里悄无声息地占了几个特例而不自知,还敢露出那么失望的眼神。
而另一边躺在病床上的林招月,其实真的没想那么多。
总不可能离谱到会是沈延川吧……刚刚还在想着这三个字的林招月,下一秒那三个字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跟召唤宠物小精灵一样,林招月在心里喊了,然后他就出现,好顺理成章。
而那个被林招月召唤出来的六边形大魔王,对上她的眼神以后,就那么站在原地。
琥珀色的眼珠和她对视两秒,手还扣在门板上,杵了两秒,眼睛看着林招月,手往后掀,把门带上。
门阖上的声音砸在室内,林招月的神魂在这一刻回体,然后用一种特诡异的表情看着他。
“你看起来没想到会是我。”
沈延川毫不掩饰地开口,“你期待的是谁。”
林招月倒是真的想回答他的问题,但无奈自己在几个小时前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真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无声地想开口说点什么,潮热的气息涌入冰凉的空气,顷刻间被挤压成透明的二氧化碳气体。
沈延川站在床边,看着林招月翕动的嘴唇,眉眼始终淡泊,气息始终平稳。
“忘了你说不出话了。”他像是真的在思考,“嗯……刚刚何叔他们说确实有这个可能……”
紧接着沈延川继续补刀:“你要是哑巴了怎么办?”
沈延川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个极为震撼的表情,嘴角似乎勾了一下,快得像是没有。
他忽然附身,双手撑在病床之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招月,下巴和她的脸隔着约莫三十厘米的距离。
上一次离他这么近,还是坐他旁边儿吃饭。
不对,是在电梯里。
沈延川的左手离林招月的右手极近。
男人扣着床板,开始阐述她的罪状,“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牺牲了昨晚的睡眠,推掉了今早的工作。”
沈延川巧妙地断句,“就为了等你醒过来。”
“期间挂断了二十通电话,搞得我那边儿人心惶惶,兴许还以为我出事了,说不定再过十分钟股市就会开始出状况。”
男人在这时候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表盘映出眼底涔涔的冷光。
“而你,不仅在看见我的第一秒露出那种表情。”
林招月有些无语,所以原来他是在记恨这个吗?
沈延川敏锐地捕捉到林招月的走神,“刚刚不会是在心里骂我吧?”
话音刚落,就看见林招月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
沈延川微眯着眼,神态像一只阿瑟拉猫,“你想否认?”
林招月用力地点点头,哪怕幅度很小。但沈延川的表情,也算因为自己的这一举动稍微好看了点儿。
“那就算你没有好了。”
真傲娇。
“值得一提的是,这六个小时我在门口跟迎宾一样,帮你处理了一批又一批人,门外一个弟弟一个同事。”
说到这儿,口气一顿,表情颇有些微妙。
“他们居然都表现得,比我,更像你的未婚夫。”
沈延川感受到林招月的注视,笑意真切地出现在嘴角,“所以,你打算怎么赔偿我的损失?”
林招月愣愣地看着他,大脑没法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处理好这些问题,像一只机芯卡顿的钛合金钢表。
“加班费,误工费,体检费,心理咨询费,以及精神损失费。”
沈延川看着林招月,眉眼往她的眼前压了点儿。
“林招月,我很贵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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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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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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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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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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