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看上了他的学生!还要教他作诗!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的学生作诗作得有格局,有深度,有情趣,比如今这些只求工稳缛丽的台阁体超迈?
还不是他教得好!
陆举人酒后三爵,给严知府念了李东阳在崔家壁上题的竹枝词,两人赞叹了几句,又大谈起了教学经。他还拿了崔燮给崔衡出的考卷作例子,精神奕奕地说:“学生就是要勤学苦练!我那学生自己早前虽不大做卷子,给弟弟出题时,岂有不过心的?他再是天赋高、过目不忘,也得凭着‘勤苦’二字才能出息!”
他这教育经可是经了太子和东宫讲官们认证,岂有不好的?
严知府听得津津有味,也赞同地说:“可不是要严抓!本府有时到府学讲课,见那些学生一年进不了几次官学,甚至有只来分一回丁祭胙肉就走的。那样不用心的学生,纵岁科两试能考在一二等,到举试时又如何能过?”
他们府城学生虽然不敢比太子的课业,但也该没事出几道题考较学生。就是那请了假外出的,也该在请假的时候预留下题目,等他回来上交……
两人聊起教学来,真是越说越投契、越说越周密,倒把他们文人本业的诗词酬唱忘到天外去了。
虽然陆举人心系教化,说到兴起能把诗词忘了,但不搞教化时,他还是很纯粹的一个才子诗人……
虽然不大风流,那也是才子诗人。
看了李东阳的竹枝词后,他自然也是诗兴大发,写了两首次韵的竹枝词回来。崔燮知道他心里仰慕李大才子,便把他回的两首诗抽出来,放学去跟李老师念书时,请老师顺便点评一下。
有评最好,没有也能说李东阳看过他的诗,算是全了陆举人的心愿了。
李老师也经常指点后辈学诗,除了崔燮这个弟子外,身边围着一群年轻诗人呢,也都肯替人家点拨修改。是以崔燮拿过去的诗他也认真看了,而后大笔删改,连次韵都改成了更灵活的依韵,将那诗改得面目全非。
但改过之后,诗中景致就更清晰许多,仿佛真能看见陆举人家乡细雨微凉,满目麦苗青青,农人在桑园麦田间劳作的画面。
李东阳还深通音律,清清嗓子,低低地给他唱了两句:“春尽田家(竹枝)郎未归(女儿),小池凉雨(竹枝)试絺衣(女儿)。园桑绿罢(竹枝)蚕初熟(女儿),野麦青时(竹枝)雉始飞(女儿)。”
写在纸上是一种感觉,唱出来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崔燮原先读着这诗只觉着是韵调稍活泼一点的、白描风景的古诗,听人唱出来,倒有一种婉转低回的情味,像是唱着小女儿的情思似的。
这诗也是唱的,曲也是唱的,李大佬会不会填曲子呢?他不觉凝神思索,怎么才能说动老师修改曲本,给自己的新戏刷层金漆。m.xiumb.com
李东阳兴致盎然地唱完了,回头见学生一脸沉思,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对这两首诗删改过剧,遂给他解释了一句:“和诗难,次韵尤难。若单为和诗依韵而伤了诗趣,则强和之不如不和。诗之趣不关义理,你那西席诗中典故义理太多,倒失了竹枝词的真趣,非大削大斫不能救。”
怎么改都行,陆先生能得他这样的大家删改诗作,估计也只有高兴的。
崔燮笑了笑,说道:“学生亦觉着先生改的诗更清丽动人,想来陆先生见了也该是喜欢的。学生只是于诗词一道懂得太少,也是头一次听先生唱竹枝词,心中大感意外,一时有些失神了。”
李东阳微笑道:“这有什么可意外的,古时的诗都能入曲而歌,后来诗曲失传才衍出了词,词失唱而后又有了曲……如今也只有吴越还有唱诗的了。我自来爱诗,也会一些吴越的曲调,只是唱得不大好,不是在你们这些弟子后辈面前也不肯献丑。”
崔燮连忙表扬他:“先生歌声悠扬动听,哪里不好!学生也是读过几年书,大小见过些世面的人,还不曾听说别人有会唱诗的——便连懂得诗词入曲的才子也只见过先生一人罢了!”
他这马屁拍得十分粗糙,李东阳本想笑他一声“你才见过几个人”,但转念一想,他还真是见过世面。不说皇上、太子,单就国子监的司业、祭酒,东宫属官、翰院词臣……他见过的人或许不多,却都是大明最顶尖儿的文人。
可这些最顶尖的文人里,论到诗词也确实是他自己为最佳,便是师弟杨一清、从王鏊手中抢了状元头衔的谢迁……也不及他。
这么看来,崔燮倒不是故意奉承他这个老师,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实话才叫人听得顺耳,李老师一高兴,便问他:“你若喜欢,我也教你便是了。竹枝词曲调简单,唱着也顺口,几句间也就教会了。”
他倒是兴致勃勃地要教徒,奈何崔燮天生缺五音少六律,不是吟诗唱词的材料。若叫他讲如何调乐律,他也能把“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太蔟为徵,姑洗为羽”之类相关的经书文字背得头头是道,但叫他唱起来……
在旁边小书房读书的小爷李兆先都听得受不住了,过来求李大人放过他。
大公子李兆先看着崔燮的脸,小脸儿上露出一派老成的神色,感叹道:“原以为师兄是小三元案首,写的文章气势奔涌,议论酣畅,也该是个擅诗词,会乐曲的风流人物,想不到师兄也会不擅音律……”
说不擅都是给他脸上贴金了。
李东阳轻轻呵斥了儿子一声:“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小小年纪,竟指摘起师兄了?还不快回去把今日的文章作完,不然叫你师兄给你出一套卷子做!”
李兆先听他爹讲过崔燮把弟弟关在家里做题,把不学无数的浪荡子管教成了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的故事;更听过宫中太子如何读书不倦,日日做题自察的懿行。听到“卷子”二字,顿时全身皮肉一紧,生怕这种惨事真落到自己身上,连忙闭了嘴离开了。
李东阳一向以这个资质超过自己的儿子为傲,尽管这孩子说话不大讲究,他也舍不得多责备几句。可又怕崔燮叫小孩子这么说着,脸面上过不去,便安慰了一声:“作诗时只要心中有乐曲,度其音节和拍便可,不一定要自己能唱。你且把这节拍曲调记下,作竹枝词时按着乐调填词,自能作好。回头我再教你乐律——”
崔燮其实压根儿不在意师弟嫌弃他跑调。
上辈子他唱歌比现在强些,也是从北京能跑到河北省的,也常叫同学们笑话。如今不过是又从河北跑到了拉萨,反正远一点儿近一点儿都是跑,今人笑古人笑都是笑,又不是什么歌手忽然不能唱了,算是个大打击。他本来也叫人嘲惯了,不怎么把小师弟一句大实话放在心上。
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这也是要天赋才能学好的,岂能人人都会呢?先生浸淫诗词多年,必然深通乐律,想来也是该精通曲律的了?学生这些日子听下人说外头出了个绝佳的侠义故事,正想请人编成杂剧,若先生能指点一二,定能将其改作名垂千古的佳剧了!”
李东阳本想拒绝,但儿子刚嘲讽过崔燮不通音律,虽说这学生大度不计较,可当老师的也得一碗水端平,给他点儿补偿。他迟疑了一下,便问:“什么杂剧?我倒不大通曲律,你们国学的丘祭酒不是擅作北曲么,何不求他指点?”
丘祭酒那借着大IP改编的剧在园子里演时还没人看呢,崔燮自己写的剧本大纲,若叫他改,改出来的恐怕又是一出没人爱看的主旋律剧。
崔燮不好说祭酒水平不行,只能说:“祭酒大人公务繁忙,哪有工夫给我一个小小的学生改杂剧呢?咱们师徒就如父子一般,我不好麻烦别人,求老师帮我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按着亲疏里外,也果然该这么找。
李老师虽然不搞杂剧,但才学冠世,给他改改戏词倒不难。因便含笑问他:“你那戏讲的是什么,写出来了吗?若真是好,我便看着给你改改——便我不常作曲子词,找几个作得好的大家帮你改也不难。”
这就是答应了!崔燮眼中一亮,笑着说:“学生也只是听那故事好,打算请人编写,还没理出头绪来。若能得先生指点一二,将这故事改一改,只怕编成杂剧就更好看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个故事是从一位节烈的奇女子讲起,她是个弹琵琶的,故此学生以为,这部杂剧可以叫作《王三娘琵琶记》。”
他们国学祭酒的《伍伦全备记》都是脱胎自《琵琶记》,他这个故事蹭蹭剧名,也不算什么大错。何况他虽然觉着谢千户和他手下的锦衣卫都是好人,可也深知大明朝锦衣卫都是什么名声的。排这样的剧,观众不可能像后世,听说“飞鱼服”“绣春刀”就觉着帅气,倒十分有可能叫名字吓跑。但若是以女性化的剧名字为噱头,像《莺莺传》《霍小玉传》《紫钗记》什么的,反而会引来更多人看。
起码看个美人儿啊!
所以他的新故事其实是个大女主戏,王妈妈家那位三娘子彻底给他换了个人设,变成了官宦千金王窈娘。
王窈娘之父本是一地小官,某年押解上贡天子的贡品进京。中途贡品被黑衣盗偷窃,其父亲失职被流放,因病死于途中。后王母听到这消息,也一恸而亡。王窈娘心痛父母惨死,又听说黑衣盗进了京城,便决心抛家舍业为父报仇。
她变卖家产安葬父母,靠弹琵琶一路乞讨进京,中途遇上了巡察京师治安的锦衣卫校尉封云。
年轻俊美的镶边男主,锦衣卫封云听了她的故事,怜她孤苦,把她安置到了客栈,要亲自替她找到黑衣盗报仇。可他一人之力也难在京里找到大盗,只好向上官,锦衣卫千户谢大人求助。
谢大人嫉恶如仇,立刻派人在京中逐街走访,排查案犯。
因着锦衣卫执法严明,扫荡盗贼时从不伤害好百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百姓与谢大人麾下这群锦衣卫情同鱼水。在大明百姓的热情支持下,他们终于找到了黑衣盗的线索——原来这黑衣盗十分喜好女色,常在酒馆、娼馆之类的地方流连。
王窈娘知道此事,就主动向锦衣卫请命,愿设下美人计帮忙捉拿此贼。
封云不舍得她受委屈,要找别的□□【妓女】代替,王窈娘便自陈身世,自叙决心,一定要亲手抓到盗贼给父母报仇。
封云被她说得无言以对。
谢大人躲在帐后听到了她的心曲,被她的节烈感动,遂愿帮着她完成此计。他拿出许多金银与她置头面衣裳和胭脂水粉——衣裳是于裁缝家的,胭脂水粉是锦荣堂的,这都是京里出名的铺子,一般人要打扮也是在这两家置东西,不算杂剧里插广告。
总之,王窈娘就打扮得艳光四射,在黑衣盗出入之处卖唱,终于引得黑衣盗上钩。谢大人叫封云亲自随侍在她身旁,守护她的贞操,又派人在外埋伏,趁窈娘将其灌醉时,锦衣卫上场将其一举擒拿。
事后朝中御史听闻此事,上报皇上,替王窈娘父母翻案,皇上又敕封王窈娘为贞女。最后一幕谢千户亲自为这对小儿女主持婚事,最后恶人得报,大团圆结局。
故事起伏跌宕,内容有贞女报仇、有扫黄打非、有朝廷官员主持公道、有天子圣明……最后还是大团圆结局。正是大明朝允许的几种戏剧内容中,最受欢迎统治阶层喜爱的弘宣教化的节义道德剧。
他把这故事一股脑讲出来,问李大佬:“先生以为这剧可行么?”
李东阳回味了一阵子,咋了咋舌头,眯着眼问他:“这琵琶女王窈娘倒算是贞烈孝顺,那个锦衣卫千户也是明理之人……可这个封云不是王三娘子的丈夫,正该主力建功的人物么?怎么听着你这故事,有他没他两可似的?”
大女主剧,一个镶边男主本来就有他没他两可嘛……再说,他自己就是总策划、总宣传兼投资人,怎么会让一个没有原型的小校尉抢了他们灵魂男主谢千户的风头!
作者有话要说:竹枝词就是李东阳的,不费力找了。今天本想写写李东阳讲诗,不过这出戏后面还有点东西要写,就把这段再拖后一点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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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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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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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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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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