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开生低头赶路的样子,偶一抬头看一眼身后的玛拉,却始终是眉头紧锁、一脸愁容。这可吓坏了玛拉,还以为自己真的铸成大错。
季大人,我……玛拉快跑两步,抢到季开生身旁的位置,却来不及行礼,张口就想解释。
玛拉侍卫噤声先,我们书房说话。不料季开生猛地一抬手,打断了玛拉。
嗻……侍卫小伙子此刻表现得,那里还有什么御前侍卫的尊严威武,全是犯错之后的逆来顺受。
反倒是这一声奴才呼唤官长的应承,提醒了季开生什么,他赶紧回头仔细打量,才发现玛拉的神态极不自然,也就知道刚才是自己过于草率了。
玛拉大人,下官失态。来来来,前面说话。季开生换做和颜悦色,拉着玛拉的手又往前走了十来步,直到进了后院二门,才在一一株枝繁叶茂、气势恢宏的雪松之下挺稳脚步,回过头来看看前厅位置,离这里断然是听不到任何言语了,这才微微躬身施礼道:
玛拉大人,刚才开生失态,万勿见怪。
哪里哪里,是小的办差不力……玛拉匆忙还礼,一边还想解释。
既然这位额驸主动前来,无论是什么理由,该来的总归会来。只不过是被你凑巧撞见罢了,怪不得侍卫大人您。下官刚才一路在思索这里面的缘由玄机,冷落了大人您,实在是冒昧失状,还请见谅。季开生却是先给自己解释上了。
我……玛拉现在知道才疏学浅的极大危害了,那就是人家读书人嘚啵嘚波半天,都开宗明义、由浅入深了,自己还在这里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他此刻其实最想说的就是两句话:第一句——那个耿昭忠,貌似拿了我的小辫子,俺这才万不得已应承了他,一起登门拜访的。第二句——那个小辫子,我还不好意思说明白,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大伯!您不是前厅会客去了吗,如何一人站在树下呀?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澈甜美的呼唤之声,再一次打断了玛拉接下来准备和盘托出的话语。
哦,小莲,大伯我……季开生闻听转过身去,还没接着往下说话,内院里那女子轻柔温婉的声音早就接着飘了过来:
大伯,那四轴檀香木画卷的银两您可要早一点给了松竹斋,也好让他们尽早还给那个满人,咱们不欠他们的钱!
玛拉本来有些懊恼,责怪来人又一次打断了他的思路,可静下来听了这第二句,发现竟然如此熟悉,就像是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天籁之音一般,却不是出自别人之口。其实,也不能算熟悉,不过是半个时辰以前才在琉璃厂桥面上第一次耳闻这侬侬软语罢了……难道会是?……
啊!伯父有客人,小莲告退!对面来的女子因为那棵茂密松树的遮挡,既看不全他伯父这边的全貌,又让玛拉无法识得女子的身形脸庞。这转过半个拐角,突然发现伯父不是一个人,对面还有一个魁梧的男子,立即来了一个急刹车,道了个万福,就要离开。
小莲……季开生准备叫住自己的侄女,让她去告诉谈老先生在书房稍等,自己稍后就来。
是你!等等!未曾料到,身后的玛拉居然张口失声一般叫了一句。这可吓坏了季开生。
小莲于惊诧之中也似乎听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一般,又一次乖乖停下脚步,顿了一下,这才回过头来。
你怎么来的?女孩子这一句话出口,脸上原本是有些喜悦之情的。
我……玛拉一如既往表现的笨嘴拙腮,尽管这个毛病今早出~宫之前还未曾发作过。
你……小莲知道,只要自己和这个少年郎一对视,脸颊就像烤了炭火一般炙热起来,话语也是说不成个了,只好低下头,紧张的揉搓自己那身长裙的衣袖。
季姑娘,我……哦!!!!你原来是季大人的……玛拉终于用了一次脑子,而不是心思来考虑问题。转而看着季开生,也换做一个大红脸。
大伯,您快些给这位官人银两吧,人家都讨上门了。小莲也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不妥,扔下一句话,匆匆跑回了自己的闺房。
季姑娘……玛拉情急之下还想习惯性喊一句不要跑,话到嘴边,却发觉不妥,因为,季开生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惊讶。
你……你们……季开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我们……玛拉此刻对自己是深恶痛绝,千言万语却一句像样的解释也给不了。
罢了,日后再说,我们先去书房。季开生见状,心中更是疑惑,实在是想刨根问底,可以想到前面还有一位王子额驸,也只好生生忍住了。
进了书房,玛拉终于可以公事公办,也顺理成章恢复了一贯的干练简洁,几句话就说明白了来意。
老夫布衣俗子,岂敢担待皇子的牵挂?谈迁听完玛拉的转述,这才放下手中的画笔,恭恭敬敬冲着北边抱拳,算是答谢弘毅的问候。
谈先生,我家贝勒爷说,这几日请您安心在季大人府上调养身体,用不得几日,他会亲自来请您到内国史院升座。玛拉毕恭毕敬回话。
这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让季开生十分好奇,心思一动,突然得出一个粗浅的认识:那玛拉和小莲年龄相仿,难不成……
如此一来,有劳皇子了!谈迁说出了一句让两外两个人松了一口气的话,虽然还是用皇子一称,而不是说贝勒爷,但即使这样,对于前明遗民来说,已经是十分不易了。
哪里哪里!小爷若是闻听,定然欢喜得很!玛拉临机应变,不再说贝勒爷一词,而是改称小爷,努力让老头听着舒服一些。
呵呵……谈迁不再多说,重新拿起画笔。
那谈大人这几日的衣食住行,就要烦劳季大人多多上心了呢!玛拉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冲着季开生施礼。
哦……应该应该!请大人回去禀报小爷,下官定当将谈大人奉若上宾一般,这也是季某人的荣幸!季开生听闻玛拉对自己说话,这才拉回思绪,暂时将姑娘小伙的事情摆在一边。
既然这样,我们就回去恭送额驸大人吧!季开生也想早一点送走玛拉和耿昭忠,好回后宅去仔细盘问一番自己的侄女小莲。
谁?什么额驸?谈迁手中画笔行云流水、未曾停歇,却突然问了一句。
哦,就是靖南王耿继茂的二子耿昭忠。他和玛拉大人一起过来的。季开生随口一答,抬手抱拳施礼,准备抽身而退。
他来做甚?谈迁终于放下毛笔,正视着季开生发问。
他……季开生无语了,自己还没弄明白的揣测,此刻是不能随便当成正题说出来的。
这……玛拉作为事主,却有口难言。
他是不是替他的老子、那个耿继茂,来迎奉皇子了?谈迁一语中的,说出了季开生心中的揣测。
谈大人,高见!季开生忍不住随声附和,心中实在佩服老家伙几十年的读史著史,实在不是白练的。
我……玛拉本想插话,却听到谈迁早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了。
三王虽为清臣,却也曾经是明属,如今却在广东、广西、云南一带挥斥方遒,势不可当。孰是孰非,老朽不做评判,自有后来人评说。可为今之策,老朽却要提醒皇子,不要过早四面树敌,乱了自己的方寸才好!毕竟,汉皇未亡,汉人未服!说完,谈迁继续开始画自己的那副写意山水去了。
沉默,只能听闻书房里笔墨纸张交汇摩擦的刷刷之音,不一会儿,一幅厚重的山水图卷竟然绘就完成了!
玛拉望去,这汉人的画作实在是奇妙!看似乌漆墨黑的东西,只要你稍微一瞩目,立即变做山水云雾,即使自己不懂其中深意,却也能看出所画之物为何!
于沉默之中,实在接不上话茬,又不能就这么走掉,季开生只好凑过来,仔细观瞧。
只见烟雾缭绕之中,画作的左上角,一座挺拔的山峰勃然而出,傲然独立。山顶,一刻老松迎风孤立,器宇轩昂。周围,透过重重迷雾,却只能见得群山参差、萎靡不振,毫无生气一般。独树一帜的高峰下,自半山腰开始,有一股溪流涓涓而出,穿过层层云烟,直落到山脚之下,早已变作一条大河,席卷群山,裹挟雾霾,大有方心未艾之势。此时画峰一转,却见大河早已入海:岸边,两三茅屋、一盏孤灯……琇書網
画作的右上角留白之处,谈迁换了一杆毛笔,正在题写一首古词。玛拉自然看不明白,却听着季开生轻轻念到:
草蔓已多露,松竹总含风。群山左顾右盼,如虎更如龙。时见渔灯三两,知在谁家浦溆,星斗烂垂空。万有付一扫,人世等天宫。
秋萧瑟,林脱叶,水归洪。江湖飘泊鸿雁,洲渚肯相容。要使群生安堵,不听三更吠犬,此则是奇功。一任画麟阁,吾自老墙东。
谈迁没有搭理季开生,而是接着落了双款[1——大清皇二子
雅风;顺治乙未[2菊月[3,观若作。
好画、好字、好词呀!谈大人,南宋王质[4的这首《水调歌头》,作为题款配您的画作,可谓集‘三绝[5’于一身了!季开生大发感慨,一旁的玛拉也不知道他这种叹为观止的样子是发自肺腑,还是阿谀奉承。
其实汉学半文盲玛拉哪里会明白,谈迁作此画,含义颇深:
其一,群山萎靡,独秀一峰,映射了现在的华夏也只有大清王朝算是独树一帜了,南明也罢,大顺大西也好,都只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萎靡不振;
其二,山顶的孤松,涓涓而流、汇入大海的山泉,暗指皇二子玄烨,谈迁希望他能匡扶天下、大河入海、终得正途;
其三,题款更是颇有深意:大清、顺治二词第一次出现在谈迁的画作之中,算是首次摆明了立场,承认了清室的地位。观若是谈迁的号,更是再说自己对眼下的局面希望能够洞若观火。
最后,王质的这首《水调歌头》,更是诗言志,自然不必赘述了。
就在玛拉一头雾水的时候,谈迁拿起画卷,对季开生施礼道:
季大人,还有劳您赐印一方,将此拙作填补完整,代我呈送皇二子,可否?这是向季开生讨要印章的意思。
啊呀,谈大人客套。晚生那点金石功夫,恐怕入不了您老的法眼呀!季开生充分发挥文人骚客之间的骚~情,十分谦让的客气。
呵呵,季大人不必客气,老夫从前的印章只能表明从前的心情,此时此刻,自然不同以往,还请季大人海涵呀!谈迁略微做一说明。
季开生也是聪明人,立即明白谈迁有意与以往的那些历史做一个人为的割舍,急忙话锋一转,说道:
既然如此,晚生只好勉为其难,在前辈面前献丑了。
不急不急,季大人不急一时。谈迁满意的点头。
一旁的玛拉以为文化人之间的客套终于结束了,就做好了出书房去前厅打发耿昭忠的准备了。可发现这两位学者居然都是一动未动,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却都是一言不发。
季开生仔细端详手中长卷,看看画,又看看老头;老头只是微笑着看着季开生,撸着胡子,一脸高深。
谈大人,老先生,请您助我!更请您鼎力皇子才好呀!季开生终于打破了沉默,怀揣着对如画江山的期许,恭敬施礼。
呵呵,老夫就是个写书的,闲来无事做做闲画,岂敢不自量力乎?谈迁继续缕着胡子客套。
这一来之乎者也的,玛拉就头大,不知道这些汉人又在说什么了都。
非也。先生此画,自明大义!还请先生匡扶那涓涓细流,早日成为涛涛大河,也好涤清寰宇、造福华夏!季开生寸步不让,作揖到地。
……
轮到谈迁沉默了。良久,才长叹一声,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好吧,皇子与我有知遇之恩,汉明对我有主仆之情。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那许多,就在季大人这边入了幕府,进一点绵薄之力吧!
多谢谈大人抬爱!
至于那位耿公子、什么额驸的,还请季大人……谈迁右手微抬,季开生主动趋前,于是两人很自然的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季开生频频点头,最后这才恍然大悟一般。
半响,季开生从怀中拿出了耿昭忠那副名帖,又在书房找出一款形制类似的空白名帖,铺在书案之上。
玛拉大人,请您原样写上一便可好?季开生发话了。
这?……玛拉不明就里。
写完自然知晓。谈迁更是老谋深算一般。
嗻!玛拉只好重新题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号,揣测这二位文化人不是要给自己上一堂书法实践课吧!
好!那就有劳季大人略施长技了!谈迁见玛拉写完,又对季开生微笑。
谈大人取笑了!既然如此,开生献丑一次了!季开生没有被取笑之后的懊恼,反而是欣然提笔,竟然在模仿耿昭忠的那几个汉字!片刻功夫,两幅如出一辙的名帖大功告成,只是似乎有几个字又不太一样,却是玛拉深究不来的。
玛拉大人,你也如此便好……季开生拉过玛拉,接着私密起来……只听得玛拉出了一身的冷汗,却又无可奈何!
[1中国画作中,一幅画,除诗跋等处,仅题作者姓名的,叫单款。画面除作者姓名外,题有这幅画所有者字、号,以表示为某人所持有。如某某先生雅风,此先生名字题在作者上面,叫单款。因此作者姓名又叫下款。上下两款合起来叫双款。
[2顺治十二年为乙未年。
[3菊月,农历九月的雅称之一。
[4王质(1135年——1189年),字景文,号雪山,兴**阳辛里(今阳新龙港镇阳辛村)人,南宋高宗、孝宗时期著名经学家、诗人、文学家。纵观王质一生,他不仅是一位学者、文人,更是一名爱国志士。他生活在南宋初年,身处乱世,但他十分关心政治,是一名坚定的抗战派。早年他积极进取,但因性格耿直,迭遭打击,多次罢官,多次入幕府,但始终壮志未酬。《宋史》称其奉祠去国负其有为之才,深深为他叹惜。他的主要成就,表现在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上。
[5诗文、书法和绘画的结合,历来有三美和三绝之称,三美、三绝是对诗文、书法、绘画艺术结合的赞誉,也中国画普遍追求的艺术境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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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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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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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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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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