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拖寨的一座竹楼上,老头人思定洲定定地向西北天际那股隐隐可见的红光望着,对夜风带来的阵阵侵体寒意浑然不觉。
前几天,已有两拨人陆续跑来报告,赤水卫夜半起火,看样子,火势还不小——虽然黑夜里火光会很明显,但多年战乱,整个雄所则溪的人口已大大减少,不少寨子都废弃了,离赤水卫最近的便是这窝拖寨了。隔了几十里还能看到红光,说明那火头可绝小不了。
起先一次,老头人并没有怎么在意:起夜的人碰倒了灯烛、更卒打盹火把落到草料堆上……有很多种可能。但紧接着思定洲就收到了第二场夜火的消息,老头人便知道,这事情一定有蹊跷,于是决定自己到窝拖寨走一趟亲自看看。Χiυmъ.cοΜ
果然,在窝拖寨,老头人听到了更多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那个早投了汉人的水脑罗寨主,这阵子一直在从赤水向永宁搬东西!
思定洲有些想不明白了。照理说,奢大王被赶出家,在毕节那边又吃了大败仗,从响水河经过以著则溪再跑到自己的雄所则溪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现在几万人都猫在大山里——罗乾象本身也是苗子,不会像汉人那样在大山里耳聋眼瞎,这些消息肯定瞒不住他——那他更应该大大加强赤水的防务才对呢,为什么要把物资都往永宁运呢?再联想到接二连三的几场大火,莫不是赤水那边暗中还有很强的效忠奢大王的势力?可是……那里明明已经没奢家什么人了啊?
雄所则溪是水东六目之一,以前是水东宋家的势力范围,思家世代效忠的对象自然是宋家。水西安家壮大以后,百多年间一直向东扩张,逐渐蚕食了大片宋家故地,势力甚至远达贵竹司以东的龙里和新添,影响力波及到都匀府一带。连宋家都无力抗衡,思定洲当然更没有办法,只好表面上依附了水西。安尧臣只给思定洲留下金沙本寨附近一些山头,雄所则溪的其他地方则都由安家人接管。为了防止本族本寨被水西彻底吞掉,思定洲一方面小心翼翼地维持跟他们的关系,同时有意与古蔺的奢家老寨往来的越来越密切,因此,跟永宁的奢崇明父子也算攀上了交情。水西公然扯旗造反时,尽管思定洲没有跟着一起出兵,安邦彦也只当没看见,除了其实力太过弱小起不了多大作用,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跟奢家的这层关系,只不过安邦彦始终不予点破就是了——甚至还向奢崇明郑重其事地推荐他呢。
人们常说脚踩两只船,老头人思定洲现在脚下则踩了三只——虽然手上有张芳那百十条官军的人命,但由于没留活口,这事儿谁也不知道,又因为很早就响应了朱大人的号召,思定洲现在明面儿上的身份已经是大明金沙长官司的正六品长官了!没办法,这是乱世唯一的生存之道。
由于张芳把自己全族赶出金沙老寨,尤其是还杀十多个族人,怒火攻心之下趁其兵败逃亡就把他拿了。再加上那时奢安联军已把明国杀得一败涂地,为了修补关系兼表明立场,思定洲就把张芳交给安长老。心思活络的安邦彦再把仇人交回给老头人自己处置,则代表着两厢已是一家和好如初。现如今奢崇明藏在雄所则溪自己属地的大山里、安长老托人带过话来想围堵追击的明军,而自己早已受了明国的招抚做了明国的官——这三方,无论得罪了哪个,小小的金沙寨都将毁于一旦,由不得老头人不忧心忡忡。
对着漆黑的夜空发怔了大半宿也没琢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思定洲决定天亮后亲自到赤水卫附近去再看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了!
思定洲叫窝拖寨的人划了船沿赤水河逆流而上,自己坐在船头远远地就见赤水城那里暴土扬场地笼罩在一片烟尘之中。待划得近便些,老头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那双一宿未曾合上的老眼:东墙上下竟聚了几百上千的人,而他们——竟然在扒城砖!从河舟里仰视过去,墙上黑黝黝的人影在湛蓝湛蓝天空的背景下像一个个走马灯里的人物,可惜空中还有几缕断断续续的烟柱腾起,破坏了画面的美感。
昨夜的那场火看来可是不小啊。
“什么人?停下!”
“拿细作!”
岸上有苗语喊起来。
思定洲一惊:自己虽然已有大明的官身,但若是被人发现离了老寨上百里远出现在赤水卫……可怎么解释?急忙用竹笠遮了面孔吩咐船家快快驶回去。见小舟没有靠岸,有几骑马沿岸驰来。这一段赤水河水流速很快,小舟轻盈地顺流而下,岸上的追兵们追到与小舟平行的位置纷纷跳下马,张弓搭箭瞄向小舟。
“混账,换竹箭!真射死他们你去送信?”为首者低声骂道。
小舟已去得远了,几支竹箭无力地坠落到河里。
“什么?那罗叛狗竟在拆城砖?”大叫的是奢寅,“你看清楚了,他们确是在拆砖,不是在加固么?”
思定洲瞪了一眼这个愣头青晚辈,没有答话。
“浑话!”奢崇明喝道。
“阿叔,阿寅错了。”奢寅直来直去,认错倒也爽利,“不过阿爸、阿叔,你们说,罗叛狗为啥子要拆墙呢?”
思定洲道:“肯定是赤水待不住了要回永宁去,这个不消说的。但是,他为啥待不住了呢?”
奢寅扳着手指头道:“普世所、摩尼所、白撒所的人都在这里了,古蔺老寨里也没多少人了啊……”
“肯定是了!”奢崇明大叫一声,“咱们只想着自己这边,偏偏忘了那边!”
“哪边?”思定洲和奢寅异口同声地问道。
“明国那边啊!”奢崇明道,“朱老狗领了五省督师,但本职是贵州巡抚,明国定是派了新川抚过来。罗叛狗是永宁宣抚使,但朱老狗不可能叫他兼领赤水卫!新官上任,自然要把赤水给自己人,那罗叛狗不甘心,于是想把城拆了,自己拍拍屁股回永宁。我看啊,那火,该也是罗叛狗自己烧的!”
“定是这样。”奢寅急道,“阿爸,赶快出兵吧!若是墙砖都被罗叛狗扒光了,即便咱们夺回来,明狗们再来也挡不住啊!”
这个道理奢崇明岂能不知?自从被赶出永宁,奢崇明便把赤水城当作自己反攻复兴的基地来经营,尤其是被罗乾象偷袭后,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加强城防。那一次罗乾象知道张鹤鸣不可能同意他长期据守,便已拆过一次城墙。赤水卫的城墙主体与其他地方无二,是夯土。但那时明军近在咫尺,奢崇明可不敢托大建窑烧砖,所以重修时,外包面就是直接刨了城里城外的石板路,用一块块厚重的青石垒起来,防御效果自是比普通墙砖好得多。这次若是叫罗乾象再都给拆干净,不仅自己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那城也就跟纸糊的没什么两样,再也没法守了!
可是,安兄弟跟自己约好了要给孙杰设伏前后夹击,若是径自去打赤水,会不会顾此失彼误了大事?然而……就这么放任罗叛狗连拆带烧的把赤水祸害成白地,就算把孙杰灭了,失了基地,几万人也就成了丧家犬,甚至都等不到饿死在大山里的那一天,只需来一场暴雨,山洪就能带走大半族人的性命,更不用说汉狗们迟早能想到放火烧山这招。
“思寨主,安兄弟那边有消息么?”奢崇明问道。几日前车勺已传过信来,孙杰的追击会比预想的慢上两三日。安邦彦在以著则溪埋伏,又要坠在后面围堵,该不会带太多粮,若是拖得太久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还没有。但我觉得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也许,现在安长老的人已到了金沙寨也说不定呢。”思定洲答道。老头人不想在奢大王这里待太久,只是赤水在拆墙这消息太过惊人,必须亲自过来一趟——被明国的人知道自己跟奢家的勾连可不是好玩的。不论脚踩几只船,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是最重要的。
“阿爸,别犹豫了!罗叛狗绝想不到咱们会突袭,等他拆完城墙,赤水便要不得了!孩儿领上一万兵,最迟四五日便能赶回来。这一路过来,咱们设了不少障碍,孙杰走不快的!”
奢崇明琢磨了一下,奢寅说的确实有道理。从水西驿到这里自己走了三天,为了尽可能消耗追击者的体力,沿途山路被挖得坑坑洼洼,携带大批辎重的明军行军速度绝对不可能快过自己。于是道:“思寨主,你等下就回金沙吧,安兄弟那里有信儿过来你就打发人来说一声。阿寅,咱们一道去夺回赤水,伤病正好可以留下,顺便把墙补补,其他人再全速赶回来,那时安兄弟也该缒上孙杰了,只要咱们动作快,应该来得及。”
攻击赤水,如果要保证歼敌效果,最好的方式是从雄所则溪向西北行军到蔺州,然后折向西南,拿下摩尼所便彻底堵住了北逃永宁的路径,再派上三五人潜过去砍断城南赤水河上浮桥的绳索,守军将无路可逃。但如此一来会多出两日以上的路程,显然奢崇明不敢行此险招。好在眼下的目的是抢回赤水而非找罗乾象报仇,因此奢崇明引军径直向西,渡过赤水河后便直接发动了对赤水东墙的攻击。
罗乾象好像已成惊弓之鸟,永宁军刚刚出现在墙上望子的视线里还没等向北展开,便领着为数不多的留守部队一溜烟向北跑了,临走竟又放了一把火——这厮显是蓄谋已久,各处都堆了不少柴,火头竟有几十处之多!
一矢未发便挥军入城的奢崇明看到赤水已被罗乾象祸害得满目疮痍,心里那个恨啊:绝大部分房屋要么被烧了顶、要么被凿穿了墙、还有一些,既被凿穿了墙也被掀了屋顶,水井也被填了多半,至于粮食物资,更是想都不用想了,粮库里屎溺遍地——那班水脑贼直接把粮库当了茅厕!不知怎的,奢崇明脑海里竟浮现出儿时读过的一句很应景但绝不恰当的汉诗:此恨绵绵无绝期!
实在没时间抒发太多的恨意,奢崇明留下两千部众,自己和奢寅马不停蹄地带领其他人再次掉头向东,向雄所则溪的大山赶去。
与此同时,金沙寨的思定洲也见到了安邦彦派出的信使。:www.23uswx.org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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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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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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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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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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