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西线无战事>第六章
  听人私下传闻,说是要发起进攻了。我们比以往提前两天开赴前线。沿途我们路过一所遭受炮弹轰击的学校。在它纵向的一侧,有两层东西高高堆起,原来那都是些崭新的、未抛过光的、淡色的棺材。它们正散发着树脂、松木和森林的气味。至少有一百来口棺材。

  “这些都是为这次进攻所做的很好的准备。”米勒惊讶地说。

  “还不是都为咱们这些人准备的。”德特林大声地说。

  “别乱说。”卡特生气地斥责他一句。

  “要是你还能得到一口这样的棺材,那是值得高兴的。”恰登咧着大嘴笑道,“他们还不是把你这身臭皮囊只用旧篷布一裹包起来便完事了!”

  其他人也都开着这种玩笑,开着令人心头不快的玩笑。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样呢?——这些棺材确实都是给我们准备的。而且像这一类的事情,只是组织的正常操作而已。

  整个前方都在沸腾。头一天夜里,我们试着先摸清自己所在的方位。当四下里相当的安静的时候,我们能听到敌人前线后面有运输车来回跑动的声音,一直持续响到天亮。卡特说,他们不是在开回去,而是在往前线增运部队、弹药和枪支。

  英国的炮兵力量正在不断加强,这一点我们很快侦察到了。在农场的右翼,他们增加了四排九英寸口径的大炮,在杨树后面,他们也增添了许多迫击炮。除此之外,还增加了一些法国研制的装有瞬发引信的杀人武器。

  我们这边的情绪却很低落。我们刚进入掩蔽壕才两个小时,我方炮兵部队发射的炮弹就打到自己人的战壕里了。在四个星期内,这种事已经发生三次了。如果只是瞄准偏离上的错误,那么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事实是由于炮筒损坏了,炮弹失去了准确性。它们竟会散射到我们自己的阵地上,发射就变得没有把握了,况且今晚已有两个人被误伤了。

  前线就像是一个铁笼,待在里面的人提心吊胆地等候任何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躺在弧形的炮弹弹道交织的网络下,只能无可奈何地生活在一种不确定的悬念中。在我们头顶上,穿梭着不可预测的弹片。我们可以在炮弹飞来时俯身躲藏,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一切;至于它到底会落到哪里,我们却无法得知,更不可能由我们来决定。

  对于这种难以预测的事情,我们已经毫不在意了。几个月之前,我坐在一个掩蔽壕里玩牌;过了一会儿,我起身去看望待在另一个掩蔽壕里的朋友。可等我再回来时,原来那个掩蔽壕已经不见了,它被一颗重炮炮弹炸得粉碎。我只好又回到刚去的第二个战壕那儿,可那边的人正在把这个掩蔽壕重新挖掘出来。就在我这么来回之间,这里的战壕全都不见了,已经被埋了。

  同样,我仍然活着与我被炸死炸伤,都只是一个偶然性的问题。在防弹的隐蔽战壕里,我可能瞬间就被砸成了肉泥,而在空旷的地方,我也可能安然无恙地躲过十个小时的轰炸。我们所有士兵都要经过无数次的偶然,才能活下来。所有士兵都信赖这种偶然性。

  我们得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面包。最近,由于战壕杂乱,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井然有序了,老鼠越来越多,十分猖獗。德特林认为,这是预示着危险情况的可怕征兆。

  这儿的老鼠样子很讨厌,因为它们一只只都那么肥胖,就是被我们称为死尸老鼠的那一种。它们长着恶魔般奇丑无比的、没有毛的脸,尤其是那裸露着的长尾巴,任何人看了都要觉得恶心。

  它们看上去好像特别饥饿。几乎每个人的面包都被它们咬过。克罗普只好用防水布把面包紧紧地裹好,枕在头下面,可是这样的话他根本无法入睡,因为它们就在他脸上跳来跳去,想要弄到面包。德特林想出一个怪招,将一根细铁丝悬挂在顶棚天花板上,然后把面包吊在上面。夜里他打开手电筒一照,发现面包上骑坐着一只肥大的老鼠,在那里一摆一摆地摇晃着。

  最后我们总算想到了一个对策。大家把那块面包上被老鼠啃食过的部分小心地切掉,我们绝对舍不得把整块面包都扔了,因为我们的食物已经快要耗尽了。

  我们把切下来的面包聚到地板的中央。然后每个人都手持着铁铲,躺下来准备进行一次彻底的大围攻。德特林、克罗普、卡特则也拿着手电筒做好了准备。

  几分钟后,我们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这个声音越来越大,这一会儿已经变成很多细小的脚步声了。我们小心地等到声响越来越乱时,突然打开手电筒照亮地板,几把铁铲齐挥,这帮家伙吱吱叫唤着,四散奔逃。战斗的结果十分不错。我们把那些被打死的老鼠清除完后,又躺下接着故伎重施。

  我们连续几次实施了这种打击方式,都成功了。后来这帮家伙也学精了,也可能是闻到了血腥味,便再也不来了。尽管如此,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大家发现地板上的那些碎面包屑还是被一扫而空。

  在旁边紧挨着我们的那个战壕里,老鼠袭击了两只很大的猫和一条狗,把它们活活咬死,并啃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分发了艾德姆干酪。每个人都领取了四分之一块。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好事,因为艾德姆干酪味美可口——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是坏事,因为这红色球体长期以来都被看成是一种灾难的预兆。后来又分发了朗姆酒,我们心中这种不祥的预感就更浓烈了。朗姆酒当然都被我们喝了,但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安慰。

  白天我们四处游荡,还比赛打老鼠。子弹和手榴弹成箱成捆堆积着。我们检查了一下枪刺。就是在枪刺钝的一面有锯齿的那种。如果一个人在被俘之后手里还拿着这种枪刺,那他就必死无疑了。在我们旁边的那一片阵地,我们看到几个士兵,他们的鼻子都被割掉了,眼睛也被挖了出来,用的就是他们手中的锯齿枪刺。然后敌人往他们的嘴和鼻子里塞满锯末,活活窒息而死,样子惨不忍睹。

  有一些新兵拿着这个样式的枪刺。我们把它收走了,给他们重新换上了普通的枪刺。

  但枪刺这东西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它的重要性。发动猛攻时,它已逐步被手榴弹和铁铲所代替。锋利的铁铲是更加方便和灵活的武器。它既可以直刺对方下巴底下,又适于挥舞击打,由于它的分量极重,打击力也特别大。如若一铲下去正中脖颈与肩膀之间的部位,那就很可能会把人的前胸都劈裂了。而枪刺很容易被卡在里面,这个时候使用者就必须赶紧在那个人肚子上猛踹一脚,才能顺势拔出来。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你很可能就会吃上别人一刺刀。况且,枪刺的锋刃又经常会断裂。

  晚上他们释放毒气。我们等待着进攻,都已提前戴好防毒面具躺着做准备,只等第一个身影攻过来时,就把他干掉。

  黎明来临,一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在敌方前线往后,那持续不断、令人烦乱的隆隆声,火车,火车,汽车,汽车,一辆接一辆,不知他们正在集中什么东西呢?尽管我们这边的炮弹中队不停地对他们进行轰炸,对方那边的声音却仍然没有停止下来,它仍然没有停止……

  我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大家都避免去看对方的脸。“又要像那次索姆河战役一样了,在那里我们遭受了连续七天七夜的炮袭。”卡特郁闷地说。自从到这儿以后,卡特显得忧郁了,他少了往日的幽默风趣,这是不祥的预兆,因为卡特是老兵,他有特别的经验能感觉出什么事快要发生了。只有恰登感到高兴,他对分到手中的那份好军粮和朗姆酒很满足,他甚至乐观地认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们就可以回去休整了。

  看来情况差不多也的确是这样。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夜里,我蜷曲着身子蹲坐在掩体的监视孔前。火箭弹和照明弹在我头顶的天空上下蹿动。我时而屏声静气,时而手足无措,我的心正在忐忑地跳动。我的眼睛始终盯着我手腕上的夜光表指针,那指针似乎纹丝不动。睡意使得我的眼皮老是不由自主地打架,我活动着长筒靴子里的脚趾,想要保持清醒。直到我被换下来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唯有那边隆隆声依旧持续不停。我们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开始没完没了地玩纸牌、打扑克。说不定我们会走运呢。

  天上整天悬挂着侦察气球。有人传闻,对方可能要动用坦克和低空飞机发动攻击。但是这个传闻,并没有像当初听到用新式喷火器那样让我们感到兴奋。

  半夜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大地轰隆隆地响着,猛烈的炮火向着我们这边袭来。大家都蜷缩在角落里,我们能够分辨出各种口径的炮弹各自不同的声响。

  我们都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东西,不时查看自己的这些东西是否还在那儿。掩蔽壕在震动着,深夜在吼叫,火光划破天空。借着转瞬即逝的火光,我们一个个都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双唇紧闭,不停摇头抱怨着。

  每个人都同样感觉到,沉重的炮弹疯狂地轰炸战壕的前墙,要把战壕的内坡连根掀翻,把顶上的混凝土块彻底炸毁。每一次当炮弹飞驰而至,将战壕炸开时,总是带着强烈的、令人窒息的热浪,疯狂如一只年老的猛兽张牙舞爪地直扑过来。天亮前,有几个新兵已经面色发青,开始不断呕吐了。他们确实太没有经验了。

  灰暗的光线缓缓地流入坑道里,使炮火发出的强光也稍稍淡了一些。就在天亮时分,地雷爆炸和炮火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是迄今为止最剧烈的震动。感觉整个天都要塌陷下来了似的。于是他们炸过的地方,就成了一片坟墓。

  接班人员出去了,被换回的观察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浑身泥渍,还在不停地哆嗦着。有个人正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吃着东西,而另一个在呜呜直哭,他是一个增援的后备兵。连续两次的爆炸,他都被热浪推到坑道外面,幸运的是除了神经受了点震荡之外,没受什么伤。

  新兵们都看着他。这样的情绪很容易感染别人,这些我们都必须留心观察着。有几个人的嘴唇也开始抖动了。好在天已大亮,也许中午之前,进攻就会开始。

  炮火依旧不断,没有减弱,有些落在前沿的后面。在人们肉眼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泥沙、土石、铁块如同喷泉一样,直直地往上涌溅出来。一条很是宽阔的地带遭到炮击了。

  进攻还没有开始,可炮火仍在疯狂继续着。我们都慢慢失去了听觉。几乎没有人在讲话。因为大家都清楚,互相之间根本就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

  我们的战壕几乎全部完蛋了。有许多的地方仅半米高,洞孔、弹坑和山一样的土堆,把它砌成高高低低、杂乱无章的形状。这时一颗炮弹正好落在我们坑道前面,炸起的土石把我们都掩埋了,眼前一片黑暗,只有靠自己挖掘才可能出去。一个小时后,我们挖通了坑道的出入口,心情才稍稍地踏实了一些,因为手里干着活。

  我们连长先从外边钻进来告诉大家,有两个掩蔽壕都被炸成一堆乱土了。那几个新兵一见到他,便镇静了不少。他还说,今天晚上要想办法去弄点东西来吃。

  他的话听上去真让人放心。除了恰登,没有人还能想起要吃东西。而现在,我们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如果要去弄东西吃,那么事情就会好一些,新兵们都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们没去纠正他们的想法,因为我们知道,食品和弹药是同样重要的东西,也正是这样,所以才必须弄来。

  但是这事情三番五次都未能成功。第二批人派了出去,他们也退了回来。最后就连卡特亲自出马,也是空手而归。人实在是不可能穿过去的,要在那样密集强大的炮火中穿过,恐怕连苍蝇都不行。

  大家都把裤带勒得更紧,然后以比原来多三倍的时间嚼碎每一口东西。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坚持下去。我们饿得心都发慌了。我拿出剩下的一片面包,把白的部分先吃了,随后再把面包皮放回背包里,不时地把它拿出来啃一啃。

  黑夜让人难以忍受。我们无法入睡,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打一会儿盹。恰登对于我们在老鼠身上浪费的那些碎面包皮感到惋惜。我们那时应该好好保存它们的,现在要是还吃着该有多香。虽然也缺水,但还不是太严重。

  临近早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大家兴奋的事。一大群逃跑的老鼠从出入口突然涌进来,都往墙上爬蹿。火把照亮了这个混乱的场面。每个人都在咒骂、叫喊、到处击打。长久以来郁积在心中的愤怒和仇恨,一下子爆发出来,全发泄到这些家伙身上。大家神情扭曲而亢奋,伸手挥动胳臂,开始大肆地围打。那些小动物吱吱乱叫,大家折腾了很久才停下来,以免发生自己人攻击自己人的事。

  这次突发事件搞得我们都筋疲力尽。大家气喘吁吁,又躺下来等待。到目前为止我们这个掩蔽壕里竟无一人伤亡,这真是个奇迹。它是仅存为数不多的深掩蔽壕之一。

  有个军士悄悄地爬了进来,他随身带着一块面包。有三个人趁着黑夜侥幸穿过了阵地,带了点食物回来。他们说,对方猛烈的火力持续未减,一直轰炸着我们的炮兵阵地。敌人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炮弹的,这还真是个谜。

  我们不得不这么一直等着,等着。到了中午,我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了。有个新兵终于爆发了。我已经观察他很久了,发现他不停地咬牙切齿,双手时而捏紧,时而松开。那双受到被追杀一般而瞪大的眼睛,我们已经见得太多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只是在竭力克制自己,让外表看上去依然保持着平静。但此刻,他已经彻底崩溃了,像一棵腐烂的树,随时都会倒下。

  他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爬过这块地方,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径直往出口方向走了过去。我赶忙上前拉住他,问道:“你想上哪儿去?”

  “我一会儿就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推开我。

  “再等一下,炮击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听完我的话,眼睛瞬间变得明亮。但很快,他的眼睛又像疯狗一样变得黯淡无光。他一声不吭,用力把我推到一旁。

  “再等一分钟,哥们儿。”我喊道。此时卡特也注意到了。就在那个新兵把我推开的时候,卡特跳了过来,和我一起紧紧地把那家伙抓住。

  “你们闪开,让我出去,我要出去!”他挣扎着疯狂喊叫起来。

  他疯了似的什么都听不进去,大发雷霆,唾沫乱溅,哽咽着胡言乱语,大声叫喊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这是前线一种幽闭恐怖症的典型案例,发作的人会认为自己很快就要在这里窒息,唯一的想发就是拼命地到外面去。如果我们让他出去了,那么他就什么也不管,到处奔跑。他已经不是第一个发生这种情况的人了。

  由于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不停地翻着白眼,我们实在没办法,只有痛揍了他一顿,使他清醒过来。我们打得又快又狠,他才渐渐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坐着。其他人看到这个场面,都被吓得面色苍白,但愿这样做可以吓住他们。那么持久密集的炮火,对于这些可怜的家伙来说,实在是不堪忍受。他们都是刚离开新兵征募站,直接就被送到了紧张混乱的前线,这样的困境就连不少老兵的头发都会急得一夜变白。

  自从这一件事之后,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对我们神经的刺激更加强烈了。我们感觉自己就置身于一个坟墓里,即将被沙土填埋起来。

  忽然,响起了吼声,接着又有可怕的闪光,一颗炮弹呼啸着直接命中了掩蔽壕,边角的接缝处都嘎嘎乱响,好在这只是一颗轻型炮弹,混凝土底座还够结实,能经得住。金属器皿的叮当声响了起来,墙壁不停摇动,步枪、钢盔、泥沙、尘土也到处飞扬。浓郁的硝烟从外面弥散进来。我们如果不是待在这个比较牢固的掩蔽壕,而是待在最近修筑的那种简便坑道里,那么现在我们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

  但是,这次的影响也是够糟糕的。先前的那个新兵再次发作狂闹起来,而且又多了两个人,也是同样的举动。一个人跳起来冲了出去。我们正忙着制服另外两个人。我赶紧朝着那个逃跑的人追扑过去,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腿上来一枪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啸声,我赶忙扑倒在地上。当我站立起身时,发现壕沟的墙上沾满了冒烟的弹片、血肉和撕碎的军服。我转身爬了回去。

  那个最早发作的新兵看来是真的疯了。我们一松开手,他就像一头公羊一般把脑袋往墙上猛撞。今天夜里,我们必须设法把他送到后方去。现在只能暂时把他捆起来,而且绳子要打活结,因为万一遭受到攻击,还得立即给他松开。

  卡特拿出纸牌,建议大家玩一会儿。我们还有什么好做的呢?也许打牌可以让我们心情轻松一些。但没什么效果,我们细心倾听着每一次就近的炮击声,把该吃进的牌都算错了,又或是把花色出错了。于是只好就此结束。我们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发出隆隆巨响的锅炉中,而人们正对着它的四周猛烈击打着。

  夜幕又降临了。我们的心情都十分紧张。这是一种致命的紧张,它像一把钝刃的小刀,顺着我们的脊椎在不停地刮擦。我们的双腿不听使唤,双手不停地颤抖着,身体似乎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在被艰难压抑着的疯狂中痛苦地伸展,在几乎不可抗拒而又突然爆发出来的咆哮中伸展。我们不再有皮肉和肌肉了,因为害怕又将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每个人都逃避着对方的眼神,不敢对视。于是我们咬着牙不停地安慰自己:一切都将过去的,这一切都会结束的,也许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近处的爆炸突然一下子停止了。大炮还在继续,但是都攻击着后面的地方,我们的战壕总算安全无事了。我们大家把手榴弹一个个扔到掩蔽壕前面,接着相继跳了出去。密集的炮火渐渐停止了,猛烈的掩护炮火落在了我们身后。进攻开始了。

  没有人会料到,在这块坑洼不平的荒地上竟然还会有人。可是现在,那么多钢盔从战壕四周突然冒出来,而且在距离我们不足五十米远的地方,一挺机关枪已架在适当的位置,疯狂地扫射起来。

  钢丝网已经被打得稀烂。不过它们多少还是发挥了些阻碍作用。我们看到冲锋的敌人正在向前推进。我们的炮兵部队开始攻击了。机关枪和步枪都在疯狂地扫射着。他们的冲锋队从那边悄悄靠近时,海伊和克罗普便开始挥掷起手榴弹。他们尽可能快地丢出手榴弹,我们往他们手里递的手榴弹,手柄上的引爆线都已经事先拉开了。海伊的投掷距离是六十米,克罗普是五十米。相隔距离之前都测量过,这一点很重要。而敌人从对面过来,在奔跑时是不能做什么的,大概要到距离我们这里三十米远的位置,才能有所作为。

  我们一下就看清了那扭曲的脸和平扁的头盔,他们都是法国人。等他们接近残存的铁丝网时,已经遭受到了惨重的打击。他们成行成列的人都在我们旁边的机关枪的嘶吼中倒了下去。不过我们的机关枪多次发生了卡壳的情况,他们就迅速逼近了。

  此时我看到两军之间有一个人,掉进刺铁丝栅栏里面去了,他的脸向上高高仰起。身体已经失去控制向下滑落,双手垂挂在上面,像是在作祈祷。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只有他那被打成两段的胳膊和一双手在铁丝上吊着。

  正当我们要回撤时,我发现地上抬起三张脸。在一顶头盔下,露出一撮黑乎乎的山羊胡须和两只眼睛,眼神非常怪异地盯着我。我挥动一只手臂,却没能甩到那双异样的眼睛上。瞬间一片狂乱,整个战役像马戏团一样在我周围转来转去,而它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随后那个钢盔头猛地抬起来,然后是一只手,一个动作,于是我的手榴弹便像箭一样飞过去,落到那山羊胡子上去了。

  我们迅速向后撤退,把封锁线上带刺的防护栏拉到战壕里,把引爆线拉开的手榴弹摆好在我们后边,它们可以确保我们在火力的掩护下撤退。与此同时,另外一个阵地的机关枪已经开始疯狂扫射了。

  我们已变成了凶残的野兽。我们不是在战斗,只是为保全自己能够免遭消灭。我们丢出手榴弹不是对付人,在这一瞬间,我们脑子里丝毫不知道人是什么东西!死神在那里伸着双手、戴着头盔随时在呼唤着我们,紧追不放,三天了,我们第一次知道死神的模样,我们也是三天来第一次奋力地抵抗它,我们积压的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我们不再坐以待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我们要抗争、杀戮,不仅能保全自己,并且还要疯狂地报复。

  我们蜷缩在每个角落,蜷缩在每道带刺的铁丝网防护栏后面隐蔽。我们在奔跑之前,总是向逼近的敌人脚下先投去一捆捆炸药。手榴弹凶猛的爆炸响声冲击着我们的胳膊和腿,我们像猫一样弯着腰、低着头向前奔跑。这股轰响声汹涌地淹没了我们、支撑着我们,使我们变得异常凶残,变成了暴徒强盗,变成凶手,变成我所知道的可怕恶魔。这种声响使我们在恐慌、愤怒和怯懦求生时拥有了许多的力量,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保全自己而拼杀战斗着。即便是自己的父亲和他们一起冲过来,你也会毫不留情地向他扔一颗手榴弹!

  前面的几条战壕已经毁了。那还是战壕吗?它们已被炮火炸得支离破碎,荡然无存了——仅有一些零星碎片,断断续续地由战壕坑道连接着的洞,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弹坑,没有别的了。不过敌人那边也已死伤惨重。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如此顽强、猛烈的抵抗。

  快到中午了,烈日火辣辣地灼晒着,汗水蜇得我们的眼睛隐隐作痛,我们不得不用衣服把汗水擦掉,有时还带着血。一条看上去状况相对较好的战壕出现在我们面前。那里已经驻守了部队,正准备发起反攻,他们接纳了我们。我们的炮兵阵地发射出了强大的火力,阻止了敌人的进攻。

  我们后面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们已无法继续向前推进。他们的攻势被我们强大的炮兵火力摧毁瓦解了。我们等待着。炮火向后移动了一百米左右时,我们又大举发起了反攻。在我身旁,有个一等兵的头被打落了,鲜血便像喷泉一样从脖子口一涌而出,而他的身体还向前跑了几步。

  不等双方真正进入肉搏对抗的时候,敌人开始向后迅速溃退。我们再次夺回那片已经被打得零乱破碎的战壕,并一跃而过,继续向前冲锋。

  啊,又调头回来了!我们来到后备部队的隐蔽处,真想爬进去再躲起来,谁也看不见——但此刻我们必须转过身,继续加入让人心惊肉跳的战斗中去。如果我们的思想不是像机器一般麻木地运作着,那么我们就会继续躺在那里,精疲力竭,毫无意志。然而我们跟着队伍向前不停地冲杀,毫无知觉,而且发疯似的狂暴和野蛮。我们要杀戮,因为眼前这些都是我们的敌人,他们的步枪和手榴弹正瞄向我们,我们要是不去消灭他们,就会反过来被他们消灭。

  这片破碎的、伤痕累累的褐色大地,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这片土地就是始终毫无感觉、不知疲倦、单调乏味地机械般劳作着的人们的背景。我们不停地喘着粗气,嘴唇已经裂开了。我们的脑袋比酒醉后的夜晚更加昏昏沉沉。就这样,我们摇摇晃晃地前进着,而钻进我们被刺穿和粉碎的灵魂里的,是眼前那一幅幅催人泪下的图景:充满阳光的灰褐色的大地上,那些垂死的士兵痛苦地挣扎着,却又无奈地躺在那里,每当我们从他们身上跃过的时候,他们就哭喊着试图抓住我们的腿。

  我们已丧失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感情,当别人的形象落入我们追猎的视线时,我几乎忍受不了。我们是毫无感情的死人,却不知耍了什么伎俩,用了什么魔法,竟然还能够追逐奔跑,还能不断冲杀。

  一个年轻的法国小兵落在部队后面,被我们追上了,他忙把双手高高举起,但手里还握着一支左轮手枪——没有人知道,他是想开枪呢,还是想投降呢?——一铁锹猛击下去,就狠狠地劈开了他的脸。第二个法国兵看到了,见大事不妙,拔腿就想跑,一把枪刺稳稳地插入他的脊背。他往上跳,伸开两条胳膊,嘴巴张大,大声嚷叫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那把枪刺还在他背上抖动着。第三个法国兵干脆把枪扔掉,蹲了下来,一双手捂着眼睛。于是他就和其他战俘被留了下来,抬运伤员。

  转眼间,我们已经追击到了敌军的阵地前。

  我们紧跟在撤退的敌人后面,所以几乎是和他们同时到了那边。因此,我方的伤亡大大减少了。一挺机关枪嗒嗒地扫射起来,但是一颗手榴弹扔过去就解决了它。尽管如此,短短几秒之内我们仍有五个人腹部中弹,受了伤。卡特冲上去用步枪柄把一个未受伤的机关枪手的脸狠狠地砸了个四分五裂。其他的人,在他们手榴弹还没拿出来之前,就已被我们的枪刺刺死了。随后,我们端起他们用来冷却机关枪的水,贪婪地喝了起来。

  到处都有钢丝钳发出的响声,到处都有木板横置于铁丝网上,我们通过狭窄的入口进入了战壕。海伊用铁锹把一个强壮的法国兵的脖颈劈开,随即还丢出了他的第一颗手榴弹。我们忙躲到一道土墙后面,等了几秒钟,之后我们前面那段笔直的战壕就成一片废墟了。接着一颗手榴弹斜飞到一个角落上方,又把一条通道也给扫清了。我们一路奔跑过来,一路就对着掩蔽壕里抛掷手榴弹,大地在颤抖,硝烟弥漫、弹片横飞,震荡个不停。一堆一堆光滑的肉体,一具具软绵绵的身躯阻碍着我们前进。我跌到一个开膛破肚的人身上,那肚子上还搁着一顶又新又干净的军官帽。

  战火渐熄,我们和敌人已拉大了距离。我们不能在这个地方长时间待着,必须马上在我们的炮兵掩护下迅速返回我们的阵地。当收到这一声命令时,所有人都快速地拥向靠得最近的掩蔽壕,把我们能看到的各种罐头食品,特别是咸牛肉和黄油罐头,在撤退之前一扫而空,全都带走。

  我们顺利地撤了回来。眼下敌军并未发动反击。我们躺着喘着粗气,休息了整整一个小时,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了,虽然我们肚子饿得发慌,但谁都没想到用那些罐头充饥。到后来,我们才慢慢地恢复过来,有了正常人的样子。

  敌方的咸牛肉在整个前线都是很出名的,有时候,它甚至成为我们发动突然袭击的一个主要原因。因为相比之下我们这边的伙食实在太差了,而且还经常饿着肚子。

  我们一共带回来五个罐头。敌方那些家伙的伙食可好了,他们吃得简直太讲究了,相比起来,我们这些挨饿的可怜虫,成天只能吃萝卜酱,而他们,吃不完的大鱼大肉。海伊弄到一块薄薄的法国面包,就把它插在腰带后面,像把铁锹似的。那块面包的一个角上还有些鲜血,不过那可以切掉。

  真是太幸运了,我们终于有好东西吃了。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毕竟还是有用的。弄到足够的食物,就像有一条坚实的掩蔽壕一样重要,它可以拯救我们的生命,这就是我们对它如此渴望的原因。

  恰登还缴获了两个盛满法国白兰地的水壶。我们轮流传着喝光了。

  夜幕降临,祈福开始了。从弹坑里缓缓地升起一团团迷雾,看起来,这些洞里仿佛藏着什么幽灵般的秘密。白茫茫的水汽艰难地向四周延伸,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弹坑边缘遁散开了。于是,弹坑之间就被这样一条条长长的纽带给贯穿起来了。

  天气很凉爽。我在黑暗中专注地放哨。我气力都快枯竭了,每次进攻之后都是这样,所以我就连跟自己的思想独处的精力和兴致也没了。说是思想,实际也不是什么思想,那是一些往事,在我疲倦时不由自主地涌上心来,而且会使我产生一种古怪的情绪。

  照明弹忽然蹿向天空——我看到一个情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正在那所大教堂的十字回廊里,望着在回廊花园中绽放着美丽花朵的高大的玫瑰树,教堂的一些神职人员就埋葬在这个花园里。围墙四周环绕着耶稣受难的石雕像。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一种无边的宁静笼罩在这盛开玫瑰花的四方院子,柔和的阳光照耀着厚实的灰石板。我把双手放在上面,感到丝丝温暖。在石板瓦房顶右侧的角落里,大教堂的绿色塔尖高高地穿插在黄昏淡蓝色的天幕中。在环绕着的十字形回廊闪闪发光的支柱中间,有着一种教堂独特的充满凉意的黑暗氛围。我站在那里,静静地思索着,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会不会找到一位姑娘与我共同经历一段令我们困惑迷乱的恋情。

  我沉醉于这美妙的景象之中,它使我心情异常激动,直到它被一颗信号弹燃放出的光亮给熔化。

  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步枪,看它是否能正常使用。枪管上有些潮湿,我用一只手握着枪管,然后用手指头擦掉了水雾。

  在我们的小镇背后,有一条小溪蜿蜒在几片青草之间,小溪旁边还有一行笔直的老杨树耸立着。从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们,虽然它们只长在小溪的一侧,我们还是给它起名叫白杨大道。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深爱着这行老树,它们会吸引着我们经常到这儿嬉戏打闹,整天逃学,倾听着树叶沙沙地响。那时我们总是坐在溪流的岸边,把光着的脚浸在清澈湍急的水中。流水纯净的气息和随风轻拂的白杨树的节拍,承载着我们童年的幻想。我们非常喜爱它们,每当想起童年往事,我的心便不免地激动不已。

  说来也奇怪,所有涌上心头的记忆都有两种特质。它们总有一种极其宁静的格调,这是它们的优势。即使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达到某种清静、安宁,可给人的印象总是这样。它们是悄无声息的幽灵,与我默默地沟通,都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在交融,没有言语,却要胜过有千言万语。它们不停地震撼着我的心灵,这种感觉使我挽起衣袖,拿好步枪,以免我在安静中无法自持,抵御不住它的诱惑,舒舒服服地消融在回忆往事的巨大的力量里。

  它们是如此的宁静,这样的宁静对现在的我们而言简直遥不可及。在炮火纷飞的前线根本没有宁静,而前线的魔力又扩展得那么远,我们怎么都无法摆脱。就连在偏远的兵站和休息营房,轰鸣的炮声也隆隆不休地回荡在我们耳际。我们从未到过远得足以躲开这些声响的地方。但是最近这些天,情况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正是因为这份宁静,这些关于岁月往事的追忆所唤起的与其说是渴望,倒不如说是悲哀——一种难以理解的、巨大的哀愁。那种渴望,我们曾经真实地拥有过,后来便成了过眼烟云,它只属于那个已经消逝的世界,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在练兵场里,这种对往日的回忆还曾激发起我们叛逆的、狂野的思想,那时它和我们依然联系在一起,我们把它当成生命的一部分,当成我们生命的所属,尽管我们早已和它分离了。它融进了军歌里,这些军歌,每天我们在晨曦中和阴暗的树丛中一起齐步向前,每当到野外操练的时候总是要唱的,它潜藏在我们的心底,发自我们内心强烈的怀想与纪念。

  可是在前线的战壕里,我们已磨灭了这种怀念。它渐渐地从我们心底消失了。我们早已死去,而它却远远地站在天边,它是一个幽灵,一种神秘莫测的反照,不断在我们脑海里环绕,使我既感到恐慌,又对它充满了毫无希望的爱。那种怀念的感觉十分强烈,我们的渴望和幻想也十分强烈——可它是不会属于我们的,我们都明白这一点。这一切正如我们说自己能成为将军那样,都是徒劳的。

  更何况,假如真的把我们青春时代的那些美梦还给我们,我们也会不知所措。那种由它传达给我们的神秘而柔弱的力量,早已埋在战壕里,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我们可能会待在它们中间,也许会默默地走进去;我们也可能无言地回忆着它们,恋恋不舍地爱着它们,甚至见到它们就激动得心潮澎湃。可是那就像凝视着一张亡友的遗照,那是他的容貌和特征,依旧清晰,而在我们的回忆中共同走过的那段日子,却变成了让人悲痛的生活。因为,那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我们再也不能从那些情景中恢复往日的感觉了。吸引我们的并不是对它们的美丽和意义的认识,而是一种息息相通的感觉,是对于在我们生命中存在过的事物和发生过的事件所产生的同志兄弟般的情感,它已对我们这些人画定了界限,使我们对父母那一代人的世界感到难以理解——因为那时我们听凭自己迷失一切事情中,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东西都可以将我们带入那永恒的长河之中去。或者那只不过是年轻人的一种特权而已,而直到今天,我们依然无法辨认出它的界限在哪里,也找不到一个终点。我们的血液里时刻都涌动着兴奋的期待,它将我们和我们过去的岁月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今天,我们像旅行者一样从年轻时代的风景里穿过。在历尽磨难后,我们逐渐变得像一个商人能区分东西好坏,或是一个屠夫懂得屠杀的必要。我们已经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了——却又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们也许还能生活在那里,但事实上我们真的还想待在那里生活吗?

  我们既像个孩子一样孤苦伶仃,却又像个老人一样饱经沧桑。我们是野蛮的、悲哀的,也是肤浅的——这一切都迫使我深信,我们已经毫无希望了。

  我的双手变得冰凉,浑身直哆嗦,但这明明是一个暖和的夜晚。只有薄雾透着凉气,这叫人害怕的迷雾从死者的头上缓缓掠过,幽灵般将他们隐藏着的最后生命吮吸得一干二净。天亮时,他们就会变得惨白,甚至白得发青,而他们的血也会凝结起来,变成黑色。

  照明弹仍然在高空中飞散着,将冷酷的寒光投射在这死气沉沉的风景上,这里遍地都是弹坑和阴冷的光芒,仿佛月球表面。我皮肤下的血液把恐慌、焦躁缓缓地带入我的思想中。而我的那些思想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不停地战栗,渴望得到温暖和生命。没有安慰、没有幻想,我的思想就无法坚持下去,只能在赤裸裸的绝望面前彻底崩溃。

  我一听到饭盒碰撞的响动声,立刻就能勾起强烈的食欲,想要吃热腾腾的饭菜,那对我会有好处,也能使我平静下来。我耐着性子等待别人过来和我换班。

  于是,当我一走进掩蔽壕,就急着找来一杯大麦。它是用油脂煮的,味道很可口,我慢慢地吃起来。我仍然一声不吭,虽然其他人的情绪都好了起来,因为炮轰已经停止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刻接踵而至,却又像是理所当然的。进攻和反击交替转变着,在双方战壕间的弹坑里,死尸像山丘一样一层层高高地堆积起来。离得比较近的伤员,我们基本上都能抬回来。但还有许多人不得不躺在那里,我们只能听着他们在绝望中死去。

  我们曾到处寻找一个伤兵,结果找了两天还是一无所获。他肯定是趴在某个地方,自己无法翻身。否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我们找不到他,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的嘴巴紧贴在地面时,才不容易判断他喊叫的方向。

  他一定受了重伤,而且所受的伤也是比较痛苦的,既不至于严重到让他立马就昏过去,但又不会轻微到促使他稍稍忍受一点疼痛,就能渐渐恢复过来。卡特觉得,他要么是骨盆折裂了,要么就是脊椎被打碎了。他的叫喊持续了很久,这就证明他的胸部没有受重伤。而如果要是别的地方受伤,那么必定可以看到他慢慢挪动挣扎的。

  他的嗓音越来越沙哑,叫喊声是那么的凄惨,仿佛无处不在。那天夜里,我们的人在外面找了他三次。但是,每次当他们觉得找到了他的方位,并往那个方向爬到时,等下次他们再听到他的叫喊时,似乎又完全是从别的地方传来的,难以确定。

  我们一直找到天亮时分,没发现一点迹象。白天,我们甚至用望远镜专注地搜索了整片区域,可依旧一无所获。到了第二天,他的喊叫声越发微弱了,由此可见,他的嘴唇和舌头都喊干了。

  我们连长还许诺,谁要是能找回他,等下次轮休时就可以优先休假,而且多批三天特殊假。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但其实根本用不着这样,我们也会去全力以赴的,那哀号声实在让人心碎了。卡特和克罗普连下午都出去找了,阿尔贝特甚至为此被枪打掉一个耳垂,结果还是无济于事,丝毫不见他的影踪。

  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在叫喊些什么。一开始他只是不停地喊着救命,可到第二天晚上,他肯定发烧了,有些神志不清,仿佛在跟他的妻子和孩子说着胡话,我们好几次听到爱丽丝这个名字。而今天他一直都在那里哭泣,到晚上,他嘶哑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了。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喊了一整夜。我们之所以听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风从容地把他的声音吹进战壕。到了早晨,我们都以为他早已长眠,却还有一阵阵咳嗽似的咯咯声传到我们这里。

  天气很热,一具具死尸在烈日下横躺着没有埋掉。我们不可能把他们都弄回去,即使把他们拖运回来,也没办法处理掉。外边的炮弹会将他们掩埋的。很多尸体的肚子高高地隆起,鼓得像气球一样。他们发出咝咝的响动,还打着嗝,轻轻地挪动着。充斥着气体的尸身发出各种声音。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傍晚空气闷热,浓浓的热气从地面上升起。每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总会携带着浓厚的血腥味,还带点让人讨厌的甜味。从弹坑里传到我们这边来的死尸的气息,仿佛是氯仿和腐烂气味的混合物,吸进去使人肠胃不适,恶心、呕吐。

  夜晚都很平静,我们便出去寻找炮弹上的铜质驱动带和法国照明弹的丝质降落伞。为什么炮弹的驱动带会这么受欢迎,大家都不明白。收集的人简单地说,那些都是极贵重的东西。于是有些人捡了一大堆,而等我们离开这里时,他们在那些东西沉重的压力下累得气喘吁吁,只能弯着腰,拖着脚步前行。

  不过海伊还是给出了一个理由:他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他的未婚妻,当作长袜的带子来用。对于他的这句话,那帮弗里斯兰人都乐坏了。他们拍打着自己的膝盖:“这可真是个好笑话啊,哎呀,这个海伊,可真是机灵呢。”恰登更是笑得不能自持,他手里拿一个最大的环子,时不时地往自己大腿上套,再看看还有多大空隙。“海伊,你这家伙,那她必须得有这样的两条腿,两条腿……”他很快又联想到了更高一些的地方,“对,她的屁股一定要像是……就像一只大象那样。”

  恰登意犹未尽,喋喋不休地说:“我真想跟她玩一次猜拍打屁股的人的游戏,好家伙……”

  海伊因自己未婚妻受到了这么多的赞誉而扬扬自得,神情愉悦地说了一句:“她是个长得很结实的妞呢!”

  降落伞倒很有实用价值。按照不同胸围,三到四个就可以做成一件女式衬衫。克罗普和我把它们拿来当手帕用。其他人都寄回家里去了。然而那些女人要是知道,为了得到这些薄薄布片而时常要面对多大的危险,她们一定会害怕地叫出声来。

  恰登的举动让卡特感到吃惊,他居然试图从一颗哑弹上小心翼翼地敲下那个环子。要是其他人这么做,那东西肯定会立马炸开,恰登总是一个事事如意的幸运儿。

  有一天,有两只蝴蝶在我们战壕前翩翩飞舞,玩耍了整整一个上午。那是两只柠檬色的蝴蝶,扑展着黄色的翅膀,上边还点缀着红色的斑点。是什么吸引它们飞到这里来的啊?在这一片荒野之中,即没有任何植物,也没有一寸花草。它们还停歇在一个骷髅的牙齿上。飞翔的鸟儿也像它们一样无忧无虑,它们早已对硝烟弥漫的战争习以为常了。每天早晨,云雀都准时地从真空地点飞起来。一年以前,我们看着它们筑巢、繁衍,现在那些雏鸟都已长大了。m.xiumb.com

  战壕里的老鼠渐渐少了,现在我们觉得清静了许多。它们已转移到前面的真空地带去了——我们都知道是为什么。它们都长得很肥硕,我们只要一看到,就立刻给它一枪。晚上我们又听到敌方阵地隆隆轰响的滚动声。白天的时候我们仅受到普通的炮火,所以还能不断地修补我们的战壕。而且飞行员在空中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娱乐,每天都有连续不断的交战,吸引我们去观看。

  战斗机我们还能忍受,可是侦察机,我们却像憎恨瘟疫一样地痛恨它们。它们不断地引导着炮火飞到我们的头上来。它们出现以后,只需几分钟,各种炮弹和手榴弹就即刻轰炸过来。有一天我们损失了十一个人,有五个是担架兵。其中有两个被炸得一片稀烂,恰登说可以拿个汤匙把他们从战壕墙上刮下来,埋到饭盒里面。还有一个人,他的下身和两条腿都被炸掉了。他死了,胸脯还靠在战壕上,柠檬黄的侧脸,一支纸烟还在他络腮胡子中间燃烧着,它一直发着微光,燃到嘴唇边才熄灭。

  我们把尸体放在一个很宽敞的弹坑里。我们一层叠一层地堆放着尸体,一共叠了三层。

  突然间,炮击又从远处袭来。我们很快坐起身来,怀着无聊地等待时的那种紧张和麻木的心情。

  进攻、反攻、冲锋、反冲锋——这些都只不过是简单的词语,但包含着什么样内容啊!我们这边损失了大量的人员,大多数都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我们这个地区又派来了大批后备增援的兄弟部队。他们是新编的团,几乎全都是前不久刚刚应征入伍的年轻小伙子。他们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训练,仅仅学习了一些理论知识,便被送到战场来了。手榴弹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或许都已知道了,可是对于如何掩护,就知道得很少了,首先他们在这个方面没有识别能力。地面上凸起的地方,必须有个半米高,他们才能看得到。

  虽然我们迫切需要增援人员,但是这些新增援的士兵给我们带来的麻烦还是要多过他们的用处。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战场,他们不会有一点帮助,只会成批成批地像苍蝇一般倒下去。现在打的阵地战更需要智慧和经验,一个人必须会灵活掌握地形特点,对于炮弹的响声和性质能大体辨别,能够判定它们大致的落点、爆炸的情形,以及躲避的方法。

  对于这些事情,年轻的新兵当然是一无所知。他们之所以被炸死,是因为他们辨别不出榴霰弹和手榴弹;这些人之所以被大批扫射,是因为他们提心吊胆地只顾注意那些远方而来的大口径炮弹的嘶吼,而不去注意那些贴着地面的小东西那轻微的呼啸声。他们像绵羊一般拥挤在一块儿,而不是分散逃跑,甚至有些伤员也像兔子一样被飞行员给射死。

  他们的面色苍白得像萝卜,那可怜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这些可怜的狗崽那悲惨的勇气,这些勇敢而可怜的狗崽拼命地冲锋和进攻,他们被吓得连高声叫喊冲杀都不敢发出,眼看着自己的胸部、肚皮、胳膊和腿被炸得四分五裂,嘴里只好不停地哭喊着,但只要一有人看着他们时,他们就立即不出声了!

  他们那阴沉、恐惧、布满细细茸毛的脸上,充满了犹如猝死的孩童那种可怕的表情。

  看着他们怎样冲杀、奔跑、倒下的过程,我们的喉咙里似乎被什么卡住一样。我们真想把他们狠揍一顿,他们简直是蠢到了极点,更想上去一把抓住他们的胳膊,把他们扔得远远的,再告诉他们不要在这儿多管闲事了。他们穿着灰色的上衣、裤子和长筒靴,可是因为衣服过于宽大,大多数人的身体像在空中悬吊着,他们的肩膀很窄,身体太小,从来没有一套军装会按照这种小孩子的身材来裁制的。

  老兵要是死了一个,那新兵就可能要死五到十个。

  一次突如其来的毒气袭击,带走了许多人的生命。他们还不太懂得怎么预防和自救。在我们发现的一个掩蔽壕里,堆积着许多他们的尸体,个个脑袋发青,嘴唇发黑。有几个人躲在一个弹坑里,过早地揭开了防毒面具,他们根本不知道毒气在坑洼的深处更容易聚集,而且很难扩散。当他们看见地面上的人不戴防毒面具时,便也迫不及待地摘下自己的面具,迅速吸入的毒气烧伤了他们的肺。一旦这样就无力回天了,他们会透不过气,最终只能在吐血和窒息中死去。

  在一条战壕里,我突然撞见了希默尔施托斯。我们低着头一起躲进同一个掩蔽壕。大家都互相靠着,喘着粗气,等待冲锋开始。

  我情绪有些兴奋,但当我们再次冲出去时,我脑子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好像没看到希默尔施托斯啊!”我忙着又跳回掩蔽壕,发现他躺在角落里,他只是破了点皮,却装作受了重伤。他脸色阴沉,惊恐地畏缩着,像挨过一顿毒打似的。他的神色恐惧不安,原来他这是第一次上战场啊。可是增援的新兵一个个都冲到外面去了,他反倒躲在这里,我不由得火冒三丈。

  “出去,快!”我冲他吼叫。

  他一动不动,嘴唇在抽搐,小胡子不停地颤抖。

  “快出去!”我怒吼着。

  他紧缩着双腿,身子贴在墙角,像条野狗一样露出了牙齿。

  我用力抓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他立刻大声尖叫。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掐住他的脖子,像摆弄一只麻袋似的来回晃,可是他竟也无耻地跟着摆动。我冲他大声喊道:“你这条癞皮狗,你出不出去?胆小鬼,你想用装死来逃避是吗?”他看起来失魂落魄,我把他的头往战壕坑墙上撞去。“你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冲他肋骨就是一脚,“你这头猪!”我狠狠地把他推出坑道,让他的头先出去。

  我们的冲锋部队又增援了一批。有一名少尉也在指挥,他看见我们后,冲着我们喊道:“都过来,前进,全部向前冲!”我通过打骂侮辱没做到的事,他一句话就做到了。希默尔施托斯听到这声命令后,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环视了一下周围,随即奋力跟了上去。

  我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跳跃前行。这一下他似乎又是那个训练场上英勇干练的希默尔施托斯了,他甚至赶上了那名少尉,而且远远地冲到了前面。

  轰炸、炮击、阻击、地雷、毒气、坦克、机关枪、手榴弹——这些词语啊,这些词语包含着全世界的恐怖。

  我们的脸上堆满了污泥,我们的思想被摧毁了,大家全都精疲力竭。每当下达命令进攻时,我们不得不用拳头打醒许多人,让他们振作起来,和我们一起投入战斗。我们的眼睛通红,双手被撕裂出一道道的口子,膝盖淌着血,手肘也早已伤痕累累。

  这种日子已经持续多久了?几个星期?几个月?还是几年?其实刚过了几天而已。我们看到时光从我们身边消失了,从那些垂死挣扎的人的脸上永远地消失了。我们把食物塞进自己的肚子里,我们奔跑,我们投掷,我们射击,我们屠杀,然后我们又就地而卧,我们身体疲倦,变得更加软弱无力了。而且没有任何东西还能支撑我们,只知道还残留着那些更无助、更疲惫、更虚弱的人,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我们,把我们看成无数次从死神那里逃生的神祇。

  在间断的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里,我们反复地教导他们。“那里,你们看到那种摇摇晃晃的尖弹头吗?那是一颗迫击炮弹,它正在袭来!赶紧卧倒,它会从你们的头顶上面划过。但是,如果它打到这边呢,就得赶快躲开!迫击炮弹你们是可以躲避的。”

  我们努力培养他们的听觉,教他们能够听出小型炮弹发出的那种微弱的、难以辨别的嗡嗡声,这种声音是很难辨别清楚的,他们要把它从喧闹声中单独识别出来。我们告诉他们,比起那种带着巨响的炮弹,这种炮弹威力更大,更危险。我们又给他们做示范,如果遇上敌人的飞机,该如何迅速地隐蔽;在被敌人紧紧追击时,如何赶紧装死;要让手榴弹投出后着地半秒就爆炸的话,该如何推算时间。我们又教会他们怎样在炮弹袭来时,闪电一般扑到弹坑中去,如何使用一捆手榴弹去炸开一条战壕,告诉他们敌军手榴弹和我方的手榴弹的不同之处,还教给他们判断毒气弹的响声,给他们指出方法和几种活命的妙招。他们专心致志地听着,显得十分顺从。可是等到一上战场,他们便又在激动中忘了我们交代的各种事情。

  海伊·韦斯特胡斯的背部被炸裂出一大块伤口,马上要被送走了。他每次呼吸时,别人都能通过伤口看见他的肺在不停地跳动。我只能悲伤地紧紧抓住他的手——“保罗,我要完蛋了。”他呻吟着,疼得他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我们看到那个头盖骨被炸裂的士兵还活着,我们看到被炸断双只脚却仍在奔跑的士兵,他们靠着破碎的残肢一瘸一拐地进入了一个坑洞。有个一等兵,他用手在地上拼命爬行了两公里,拖着自己被炸烂的膝盖前进;另一个一等兵,赶到急救所,双手满捧着从肚子里流出的肠子;还有那些少了嘴巴、没有下巴、毁了面孔、没了耳鼻的伤员;我们发现有个士兵用牙齿死死咬着胳膊上的动脉血管,整整两钟头,以免失血过度而死去。太阳西去,可怕的黑夜到来,炮弹又开始狂乱地咆哮。生命来到了终点。

  然而,我们躺在这块被炸得破败的土地上,抵御着敌人强大的火力。我们仅仅沦陷了几百米的阵地,但是,每一米的土地上都埋葬着一个年轻的生命。

  我们被调防了。车轮在我们下面滚动,我们痴痴地呆立着,只有在传来一声呼喊“当心——电线!”的时候,我们才不由自立地弯下腰去。当我们出发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夏天,草木还是青绿的,郁郁葱葱,而现在却已是秋季,夜色里雾蒙蒙、湿漉漉的。汽车停住了,我们轻轻地爬了下来。外面乱哄哄的一堆人群在涌动,到处都是幸存下来的部队残余。两边都有人站着,黑乎乎的一片,呼叫着各自部队的番号。随着每一次的叫喊,就会有一小堆人跟着回应,然后分离出去,那是小得可怜的一堆肮脏又苍白的士兵,小得令人吃惊的一堆人,小得可怕的一些弱卒残兵。

  这时,有人在喊着我们连的番号,我们听出来了,那是我们的连长,他用绷带吊着一只胳膊,在前线也是死里逃生啊。我们走到他那边,见到了老友卡特和阿尔贝特,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相互深情地拥抱着,相互真诚地凝视着对方。

  后来,我听到我们连的番号被连续叫了很久。那个人将会一直这样呼喊很长一段时间,而那些在医院的和弹坑里的人是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又叫喊了一次:“二连的,到这边来报到!”

  之后又轻声地喊了一句:“二连再也没有别的人吗?”

  他沉默了。顿了一会儿才沙哑地问道:“只有这么点人了吗?”

  “报数。”他声音有些颤抖。

  早晨的天气灰蒙蒙的,我们来的时候还是夏天,有一百五十来个人。而转眼之间便感到冷了,已经是秋天了,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嗓子发出低沉的报数声:“一……二……三……四……”报到三十二时便不再继续了。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个嗓音又问了一句:“还有人吗?”又顿了一阵,便轻声说:“成小队……”没有说完,话又中断了,许久才挤出几个字来。“二连……”接着又吃力地说完,“二连——齐步走!”

  一行人,短短的一行人在清晨的光明中缓缓地前进。

  三十二个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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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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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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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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