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们举起的酒杯顿时停在半空,杯没碰上,一个个迅速朝这边转头张望,想看看是谁这么不识好歹,竟在别人的婚宴上公然捣乱。
我一身梨花白的裙裳本就突兀,站在喜庆艳丽的红布圆桌旁,被那些明亮如昼的宫灯一照,衬得更加显眼醒目。
完蛋了啊。
这要是换作从前,我可不敢当这种刺头儿,但刚才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脑子一热,就这么突然站出来举手反对了。
现在百十来双眼睛齐齐盯着我看,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贯耳,简直就是如芒刺背,骑虎难下。
原本满面红光的胡家老爷瞬间沉下了脸,依偎在一起的两位新人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我被他们盯得心里发慌,突然听见旁边响起一声低笑,侧目一瞥,胡四郎正靠在椅背上好整似暇地看着我,全然一副坐等热闹的心态。
“大胆!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敢在胡家小姐的婚宴上捣乱!”黄鼠狼媒婆终于反应过来,挪动浑圆的身子上前几步,一手掐腰,一手捏着块儿红帕子,翘着兰花指气势汹汹地指着我。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想着事到如今反正也没了退路,要是能救下吴宝徕,倒不如心一横,硬着头皮豁出去算了。
于是我抬头挺胸,目光正视着台上众人,理直气壮的道:“这话就说得很不厚道了,刚才明明是你询问众人可有异议,那么我提出反对也在情理之中,你怎么能倒打一耙,怪我刻意捣乱呢?”
“你你你……牙尖嘴利!”那话本来就是黄鼠狼媒婆自己说的,这下被我堵回去,她倒没了理儿,气得自己一阵跺脚。
胡老爷看媒婆制不住我,抬抬手示意她下去,然后亲自走到台前,迎上我的目光:“若老身没记错,你是同柳公子一道前来的那位姑娘吧?不知我胡府究竟哪里招待不周,才引得胡娘突然当众发难?”
天知道我也不想当那坏人姻缘的棒槌,可谁让台上那新郎,正是我们要找的吴宝徕?
“胡老爷,您可能误会了,我并非有意发难。”我错开目光,转而看向老翁身后正拥着胡家小姐的新郎,“其实我今日前来,是受人之托,要带吴宝徕的生魂回家。”
突然被提到名字,吴宝徕愣了愣,眼神很是惊讶。
不等胡老爷接话,我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然咱们开了天窗说亮话,我倒也想问问您,为什么强人所难拘了他的一魂,害得他的肉身现在变成了一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在场的都是些精怪,自是瞧得出肉身与魂体的区别,此时听说胡家这上门女婿似乎是被强行掳来的,众人八卦心起,开始在席间议论纷纷。
“你胡说!”胡家小姐被搅了婚事,气不打一处来,听到这忍无可忍,当即推开新郎的怀抱,上前愤愤指着我,“我和夫君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哪里来的强人所难!再说了,我只是留了他一魂与我长相厮守,他的肉身还是能活着回家给父母尽孝,我这么做也算是体谅他了,你怎么能这般搅弄是非!”
狐女的言辞让我大为无语,要照她这样说,意思不就是勾人魂魄不算作恶,而让人家痴傻的肉身回去惹其父母伤心,倒还成了善解人意之举?
简直不可理喻。
现场胡家人那么多,而我就一张嘴,要真跟她理论下去怕是得吃亏。我干脆不与她争执,转而询问发愣的新郎:“吴宝徕,寨头托我前来寻你的魂,你要是想跟我走,我可以带你回吴家寨。”
狐女怕新郎反悔,回头扑进他的怀里,娇声软语的唤着他。
吴宝徕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新娘,抬头对我笑道:“虽然不晓得阿妹你是谁,但这场婚事纯属是我自己愿意,没人强迫我。还要劳烦你回去帮我跟阿爸说一声,叫他不要挂念我咯。”
那他就是不愿走的意思喽?
“吴宝徕!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对他自愿的本意感到惊讶,同时也有点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你阿妈已经离开寨子投胎转世去了,家里如今只剩你阿爸一个?他中年得子,又失去对你阿妈的寄托,如今两鬓斑白,守着空荡荡的家独自难过不算,你还要他去面对唯一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傻子?你真的忍心吗?”
“你说什莫?我阿妈走了?”吴宝徕的笑容僵住了,“那……那我阿爸现在……?”
“他很痛苦。”我叹了口气,如实告诉他,“你阿妈临走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阿爸也一样。所以他昨天跪在我们面前,一下下的磕头,一声声的求着我们,他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哭成那样,只为了让我们带你回家。吴宝徕,你真的忍心丢下你年迈的老父,就此不管不顾?”
“阿爸最要面子咯,他竟然为了我……为了我……”吴宝徕抱着新娘的手慢慢滑落松开,他表情怔愕,眼眶泛红,强忍着眼泪不肯让它滴落。
我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来多半是动容了,打算再多说点动之以情的话劝劝他,好让他的魂自愿跟我回去。
但狐女抱着阿徕不肯放手,她转头怒瞪着我,双眉轻拧,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我胡府好心请你吃喜酒,你偏要当众挑事棒打鸳鸯!爹爹,快让人把这不识好歹的女人赶出去!”
在场来客都在看着,老翁本想让年轻人自己解决这事,但自家女儿都开了口,怎么能让她受这委屈?
“来人,快请这位姑娘离开。”老翁随了狐女的愿,抚掌召来了小厮。
静候在宴席周围的仆人立马朝我围了过来,我眉头微皱,下意识想去摸藏在坐垫下的匕首,这时,眼前忽然晃过一道身影,随之腰身被人揽过,轻轻一带,顺势把我拥入怀中。
雨后玉兰的馥郁花香扑面而来,我两手搭在来人肩上惊惶抬头,待看清那张艳治天成的脸,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你……!”
“嘘,不要出声,稍微配合我一下。”胡四郎侧头与我低语,转过脸时眼里噙着笑,朝台上的老翁道,“父亲,这位姑娘是我的心上人,还请小妹看在我的面子上,别与她斤斤计较。至于扰乱婚礼之事,就当我的错,怪我没有拦住她,所以我来代她向你们道歉。”
“喂,你在胡说什么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这狐狸,搞不懂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心上人,还得他来出面替我道这个歉?
胡四郎单手揽着我,笑着朝我眨眼,简直一副诡计得逞的狡黠模样。
老翁知道我是跟柳妄之一起来的,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胡四郎,精明的眼里带着明显的质疑。但眼下场面已经走向极度尴尬的程度,急需一个合适的台阶,让这场婚礼回到原来的轨迹。
他摸着胡子思忖片刻,缓缓点了下头:“好吧,既然是四郎看中的人,那就留下来吧。”
“爹爹!你就知道依着四哥!”狐女不满父亲的妥协,挽着他的胳膊不停晃动。
胡四郎轻笑一声,对自己的妹妹道:“好了小妹,回头四哥再专门给你赔个不是。今日你大喜,宾客们都还等着呢,婚宴该继续才是。”
胡家小姐娇嗔的撇着嘴,目光望了一圈还在席上坐着的客人们,不甘地“哼”了一声,施施然转身回到新郎的身边。
媒婆见状赶紧出来暖场,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讨得宾客们笑声连连。
胡四郎揽着我的肩膀,半扶半拽的把我弄回座位上,我挣了半天也甩不掉他的手,便冷着脸,转头瞪着他:“够了,放开我。”
“嗯?姑娘这是要过河拆桥?”他对着我魅惑一笑,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黄团团在我旁边看了个全程,心里为我担心得要死,见我暗中还在跟黄四郎较劲,小爪子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对我说:“姑娘,咱们要不就忍忍吧,等柳爷回来了,再让他带着你离开……”
他说得倒是没错,可柳妄之现在根本连个影儿都没有,我也不懂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身旁这只难缠的狐狸,再平安无事的这狐狸窝里走出去。
眼看媒婆已经宣布礼成,新人就要被送入洞房了,我心里又急又气,简直烦躁得很。
这样拖下去不是个事儿,看来不用蛇鳞召那蛇回来怕是不行了。
我迫使自己静下心来,摸到脖子上的红绳轻轻一拽,握住藏在衣襟里面的那片玄如浓墨的薄鳞,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喊着他的名字。
柳妄之,柳妄之,柳妄之……!
无形的念力遥遥远去,突然间,整座胡府的地面开始剧烈晃动起来,震得宴桌上的酒壶玉碗七歪八倒。
“轰隆——”还没反应过来地面为何晃动,震耳的巨响顷刻自戏台后方炸开,而胡府最高的那座琼楼,毫无预兆的在一片惊尘浓烟中轰然坍塌碎裂。
一道墨影自那片烟尘中惊略而来,在众人混乱的惊呼里,衣袂翻飞地落在了戏台之上。wWW.ΧìǔΜЬ.CǒΜ
我的目光随着那道墨影的落下骤然一亮,接着猛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谁知刚打算朝他奔过去,手腕却猝不及防再次被人扣住,硬生生将我拽停在原地。
柳妄之那双桃花眼里倒映着煌煌灯火,视线游移过来,在满堂宾客中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他的目光在我被拽住的手腕停留了两秒,斜飞入鬓的俊眉顿时蹙起,再抬眸时神色冷淡,面若寒霜地向我伸出一只手:“白汀月,给我过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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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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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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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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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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