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铺的大门口,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身穿一袭雪青色绣紫藤花襦裙,乌黑的青丝只简单地挽了个蓬松的纂儿,发髻间插着一支精致的白玉兰银簪,银质的簪身,簪首是以羊脂白玉雕成的两朵白玉兰,栩栩如生。
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庞在阳光下似乎泛着光,如临水的红莲,分外的明艳绚丽。
庾朝云从书铺的二楼,怔怔地看着街上的顾燕飞,心情复杂。
她,一点也没有变!
恍然间,庾朝云又想起了八年前在上林苑猎场第一次看到顾燕飞时的一幕幕。
那一天发生的事恍如昨日,又像是一场梦。
八年不见,顾燕飞还是那么漂亮……不,是比从前更漂亮了!
好像一朵娇花似的。
明眸善睐,瑰姿艳逸,那么艳丽夺目,尤其是那双比星子还要明亮生辉的眼睛仿佛要把人的魂灵给吸走似的。
周围经过的一些路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诸在顾燕飞的身上,朝她多看了两眼。
庾朝云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
而自己呢?
庾朝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面庞,触手的感觉粗糙极了。
明明她也只比顾燕飞大一两岁,可现在的她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几岁,她的皮肤蜡黄,形容憔悴,额头眼尾俱是皱纹,面颊不仅浮肿,还有很多黄褐色的斑点。
从庾家获罪后,她的命运就彻底变了,跌至谷底。
她与其他庾氏女眷捡回了一条命,被发配三千里,在西北边疆服劳役,直到三年前太上皇楚祈将皇位禅让给了今上楚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与幸存的庾氏女眷才被赦免。
姑父英国公从西北把她接走,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庾”这个姓氏,早已成了人人唾弃的对象,英国公给她安排的亲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豫州一个普普通通的商户。
庾朝云也试着反抗过,可英国公说,如果她不嫁,就把她送进庵堂,青灯古佛地过此一生,她也只能嫁了,嫁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粗鄙商户当继室。
她这次会来京城也是随她的丈夫来给英国公请个安,后天他们就会离开京城返回豫州。
她想在离京前给儿子买几本启蒙的书籍,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偶遇了顾燕飞。
如今她与顾燕飞已经是云泥之别。
顾燕飞在云端,是堂堂一国之后,这大景朝最尊贵的女子,而她庾朝云只是地上任人践踏的泥。
庾朝云不由紧紧地攥紧了拳头,眼眸干涩到发疼。
下一瞬,就见顾燕飞身边的青篷马车里走下了一个六七岁的紫衣男童。
白皙的皮肤,轮廓清晰的鼻梁,形状优美的瑞凤眼,五官漂亮精致,小小的人儿举止投足间优雅自持,连下马车的姿势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男童落地后,转身对着马车里面喊了声:“妹妹!”
一个穿着紫色袄裙的女童一手搭在男童的手上,踩着马凳慢慢悠悠地下了马车。
女童与男童一般高,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也唯有发型与衣裳的款式不同,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站在一起时,仿佛观音座下的两个童子,粉雕玉琢。
两个孩子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更多路人的目光。
“韫哥儿!”
“蓁姐儿!”
韦娇娘像一阵风似的从书铺对面的酒楼冲了出来,两眼放光地盯着双胞胎,眼里根本就看不见顾燕飞了。
韦娇娘的心都要化了,这对龙凤胎简直是集楚翊与顾燕飞的优点长的,钟灵毓秀,完美无缺。
“姨姨。”
两个孩子像模像样地给韦娇娘行了礼,又乖巧地对着顾燕飞一笑,像是在说,娘,我们是不是做得很好?
顾燕飞满意地一笑,微微颔首。
她与两个孩子事先说好的,他们出宫玩时,就不论君臣,对着长辈该怎么行礼就怎么行礼。
“乖!”韦娇娘弯腰摸了摸楚韫的发顶,又摸了摸楚蓁的发顶,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书铺的伙计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乐呵呵地招呼几人道:“两位夫人,小公子,小小姐,是要买书吗?里头请。”
“我们这铺子里的书可全了,三书四经、历史天文、地理水利、佛经道经、农学医书、曲谱杂书什么的,应有尽有。”
“……”
在伙计侃侃而谈的声音中,顾燕飞四人鱼贯进了书铺。
书铺的一楼,四五个书生正在挑书、看书,伙计怕书生们冲撞了女眷,忙道:“两位夫人可要上二楼,二楼人少。”
韦娇娘也觉得这个主意好,立刻附和道:“就去二楼吧。”
一行人走到楼梯前时,韦娇娘弯腰想去抱小楚蓁,热情地提议道:“蓁姐儿,姨姨抱你上去好不好?”
“姨姨,我自己走。”楚蓁乖巧地摇了摇头,抿了抿粉润似花瓣的小嘴,弯唇一笑。
玉雕似的小人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得人心尖一颤。
楚韫忙不迭说道:“姨姨,我和妹妹会自己走。”
两个孩子微笑地看着人时,要多乖巧又多乖巧,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韦娇娘感觉心头像是有个小人在尖叫,真恨不得左拥右抱地把两个孩子都抱住,心中叹道:这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她家大郎就是一个狗也嫌的熊孩子,每天飞天入地,精力旺盛极了,闹得她一个头两个大,只恨不得把他塞回自己的肚子去,再也不想生老二了。
“好好,你们自己走。”韦娇娘就让两个孩子自己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上楼,又对着顾燕飞投了一个艳羡的眼神。
顾燕飞与韦娇娘跟在了龙凤胎的后面。
二楼很宽敞,除了一排排书架,还有几间小小的雅间,有人在雅间里看书,有人在抄书,有人喝茶歇脚。
龙凤胎乐呵呵地自己去淘书。
韦娇娘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双胞胎身上瞟,眼神柔和极了,“燕飞,要不逛完书铺,我们再带他们去花鸟市场、马场玩玩吧?”
韦娇娘想的是,书铺有什么好玩的,枯燥又无聊。
“下回吧。”顾燕飞失笑,随手从书架里抽了一本《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翻了翻,“他们俩一进了书铺,哪里还肯出来,玩上一天也不成问题。”
“燕飞,你这两个孩子太乖了!”韦娇娘感慨道,“我家大郎就不行了,天天在族学里被先生打手心……我娘还说,大郎这一点像我!哼,我小时候哪有这么不听话。”琇書蛧
两人言笑晏晏地闲聊着,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躲在某个书架后的庾朝云耳中。
庾朝云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柔嫩的掌心,眼神晦暗不明。
刚刚顾燕飞他们上楼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就躲了起来,不想让顾燕飞与韦娇娘看到她。
她害怕从她们的脸上看到轻蔑、同情甚至嫌恶的表情。
她莫名地想起了那个被顾燕飞一脚踩烂的赤金嵌七宝蝴蝶项圈,如今的她就像是那个被踩烂的金项圈,就算曾经光鲜过,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庾朝云更为用力地掐着掌心,周身又冷又麻,一颗心像是浸泡在冰凉的泥潭中。
她再也不可能翻身了!
看着与楚翊有六七分相似的楚韫,再想起她三岁的幼子那副肥头大耳、愚钝不堪的样子,这个年头清晰而残忍地浮现在了庾朝云的心中。
龙生龙,凤生凤……蛇鼠的儿子也依然是蛇鼠。
一行热泪从她眼角倏然滑落,模糊了视野,庾朝云丰腴的身子颤抖不已,就听小姑娘软糯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娘亲。”
她以手指抹去泪水,从书架后悄悄探出半边面庞,看到小小的楚蓁双手捧着一本旧书朝顾燕飞走了过去,笑靥如花。
楚韫如影随形地跟在双胞胎妹妹的身后,仿佛她最忠实的守护者。
“娘亲,我找到了一本很有趣的旧书。”小楚蓁把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册递给了顾燕飞,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亮晶晶的。
“娘亲快看,这书很有趣。”
六岁的小姑娘正处于一个什么都喜欢和娘亲分享的年纪,看到什么好看的,有趣的,讨厌的,全都要告诉她的娘亲。
这一幕看得韦娇娘是又羡又妒,她家的熊孩子现在动不动挂在嘴上的那句就是“娘不懂”。
韦娇娘忍不住想道:也许再给她家大郎添个妹妹也不错,那么她就有贴心小棉袄了。
韦娇娘笑呵呵地凑过去与小丫头搭话:“蓁姐儿,姨姨也可以看看吗?”
楚蓁露出赧然的笑容,点点头。
她小小的指头在打开的书页上点动着,兴致勃勃地说:“娘亲,姨姨,这书上写的酿酒的法子很有趣,说是可以酿出最纯最烈的酒,娘亲,我们可以回去试试吗?”
顾燕飞笑眯眯地点点头。
楚蓁不仅喜欢看书,尤其喜欢那些机巧之术,小小年纪已经把《天工开物》翻来覆去地读过很多遍,还亲手做过木牛流马、袖箭、连弩等等。
顾燕飞与楚翊一向纵容一双儿女,除了必要的功课外,其它方面都是由着他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太上皇楚祈就更不用说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孙子孙女。
“娘亲,这书上还写着制糖的法子……”楚蓁乐滋滋地又翻了一页。
顾燕飞起初不太在意这本书,可当她看清书上的字迹时,心咯噔一下。
很眼熟的字迹。
她曾经看过很多遍的字迹。
顾燕飞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地说道:“这本书是不是叫《庭芝日记》?”
楚蓁惊讶地眨了眨眼,脱口道:“娘亲,您怎么知道的?”
顾燕飞慢慢地将这本书册合上,那蓝色的书皮破旧不堪,上面果然写着《庭芝日记》这四个字,只是因为书册年代久远,书名略有破损。
这本书居然“又”出现了,还是以这种方式!
上辈子,她是在及笄后偶然淘到了这本《庭芝日记》,但不是在这家书铺。
当时的她看不懂《庭芝日记》上写的东西,直到大哥顾渊伤了腿,不良于行,连太医都说顾渊的腿没救了,可她不死心,试着去各家书铺买各种医书、药书、杂书。
她在这本《庭芝日记》上偶然发现了酿酒、制糖的法子,觉得也许可以用制糖的秘方来谋生,她想着只要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她就可以带着大哥彻底脱离侯府。
上辈子的她太孤独了,也太容易轻信别人,她自以为庾朝云是她唯一的朋友,可以信任,然而,庾朝云背弃了她,偷走了《庭芝日记》。
庾朝云还把制糖的法子给了英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便在京中一连开了好几家铺子开始大量地贩卖白糖、棉花糖,这两种糖风靡了整个大景。英国公夫人赚得盆满钵满,却断了顾燕飞唯一的后路。
上辈子的顾燕飞恨庾朝云背叛了她,也恨庾朝云捅了她一刀。
“噔噔噔……”
右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下楼声。
顾燕飞与韦娇娘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只看到一道局促的背影,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袄裙的妇人疾步匆匆地走下楼梯,梳得整整齐齐的圆髻上插了一支木簪。
楼下的伙计紧张地喊了声:“这位太太,你下楼当心点,慢慢走。”
庾朝云根本不敢放慢步子,反而走得更快了,近乎落荒而逃般。
“咦?这人好像有些眼熟……”韦娇娘轻声嘀咕了一句,“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她蹙眉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也就放弃了。
她见过的人多了去了。
韦娇娘收回了目光,又去看顾燕飞手里的那本《庭芝日记》。
顾燕飞定定地望着楼梯口,眸底掠过一道流光,直到那道青色的背影从她的视野消失。
“娘亲,”楚韫身姿笔直地站在楚蓁的身边,敏锐地问道,“您知道这本书?”
楚蓁歪着红润的小脸,一脸的好奇。
连韦娇娘也被挑起了好奇心。
顾燕飞扫视着三张好奇的脸庞,难得卖关子地说道:“这本书你们也听说过。”
韦娇娘一头雾水,反复念了好几遍“《庭芝日记》”,却还是没想起来。
楚蓁从娘亲那里拿过那本书,一页页地翻动着,认真地想着。
楚韫眉头一动,一手摸了摸下巴。
顾燕飞一看儿子的小动作就扬唇笑了,下一刻,楚韫清亮的眸光对上了她的,试探道:“娘亲,难道是……”
顾燕飞点了点头,眉眼含笑。
韦娇娘简直要抓耳挠腮了,觉得顾燕飞真是被楚翊带坏了。
楚韫得到娘亲的肯定,自信地背着手道:“曾曾祖父楚景,字庭芝。”
韦娇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感觉心头像是有一道闪电劈过似的。
太祖皇帝的字知道的人不多,连顾燕飞也是这一世嫁给了楚翊后,在宫里看了太祖留下的一些随笔,才知道的。
韦娇娘一下子觉得眼前这本残破的书籍在陡然间变得光芒万丈起来。
这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太祖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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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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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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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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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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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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