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在十二点时,鼠放弃了努力,不无释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向杰道声晚安离去。夜风已彻底变凉。回到宿舍,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电视,又拉开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西部片、罗伯特·泰勒、广告、天气预报、广告、白色噪音……鼠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惧。它们没有眼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想,不是你自己砌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灯塔。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床歪倒,带着无处可去的苦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了很长时间经过各种各样的角度探讨才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这样,让他挂念的东西也消失了。城里也许残留着一点自己的身影,但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勇往直前。
杰……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www.xiumb.com
鼠向上推起杰氏酒吧的卷帘门,已是星期一的后半夜了。杰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照明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他略略一笑,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阴翳布满脸颊和下颏,双眼下陷,窄小的嘴唇干得出了裂纹,脖颈的血管历历可见,指尖沁有黄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是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一,人人心里都阴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
“不,不用。”杰摇摇头,摇得很慢,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十二时二十分。时间似乎在阒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了气。落下卷帘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里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到桌上。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像葬礼。”
鼠笑了,两人不声不响地自管喝可乐、喝啤酒。鼠放在桌上的手表开始发出大得有些造作的走针声。十二时三十五分。所过时间竟好像极其漫长。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地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为什么那么累?”鼠问。
“为什么呢……”说着,杰突然记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没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约一半啤酒,叹了口气,把杯放回桌上。
“我说杰,人都要腐烂,是吧?”
“是啊。”
“烂法有许许多多。”鼠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但对于一个一个的个人来说,可选择的数量却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两三个。”
“或许。”
泡沫出尽的剩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鼠从衣袋里掏出瘪了的烟盒,将最后一支衔在嘴上。“可我开始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总之是要腐烂,对吧?”
杰斜拿着可乐杯,默默地听鼠讲话。
“不过人还是不断变化的。至于这变化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着桌面沉思,“并且这样想:任何进步任何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不对?”
“对吧。”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杰不语,鼠也不语。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让火烧到火柴杆,点燃烟。
“问题是,”杰说,“你自身将要变。是吧?”
“确实。”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流过,大约十秒吧。杰开口道:
“人这东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将瓶里剩的啤酒倒进杯子,一气喝干。“犹豫不决啊!”
杰点几下头。
“很难下决心。”
“感觉出来了。”如此说罢,杰说累了似的现出微笑。
鼠慢慢站起,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时针已指过一点。
“晚安。”鼠说。
“晚安。”杰说,“对了,有谁这么说过:慢走路,多喝水。”
鼠向杰一笑,开门,上楼。街灯明晃晃地照出空无人影的大街。鼠弓腰坐在铁路护栏上,仰望夜空,心里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够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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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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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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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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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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