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晚间九点上床,醒来十一点。往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有什么在紧勒脑袋,活像戴了一顶小两号的帽子,令人心烦。鼠不再睡了,一身睡衣爬起,去厨房一口气喝了杯冷水。喝罢想那女子。站在窗前看灯塔的光,视线沿黑暗中的防波堤移行,望女子公寓所在的一带。他想那拍击夜幕的波涛声,想那叩击窗扇的沙尘声。但不管怎样想,他都一厘米也前进不得。于是一阵自我厌恶。

  同女子幽会以来,鼠的生活变了,变为同一星期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日期意识荡然无存。几月?大概十月吧,不清楚……星期六同女子相会,星期日至星期二这三天沉浸在其回忆里。星期四、星期五加上星期六半天用来制订周末计划。只有星期三无所事事,心神不定。前进不得,又后退不成。星期三……

  怔怔吸了大约十分钟烟,鼠脱去睡衣,穿好防风夹克,下楼到地下停车场。半夜十二时过后的街上几乎空无人影,唯独街灯照着黑麻麻的人行道。杰氏酒吧的卷帘门早已落下,鼠抬起一半钻进身去,走下楼梯。

  杰刚把洗过的一打毛巾晾在椅背上,正一个人坐在吧台里吸烟。

  “光喝瓶啤酒可以么?”

  “当然可以。”杰看上去情绪蛮好。

  关门后的杰氏酒吧还是第一次来。仅吧台这里留着灯,其他都熄了。换气扇和空调机的声音也已消失。空气中唯有长年累月沁入地板和墙壁的气味微微荡漾。

  鼠走进吧台,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倒进杯子。顾客座位上的空气似乎分若干层沉淀在黑暗之中,温吞吞、潮乎乎的。

  “今天本打算不来了,”鼠解释道,“但醒了再睡不着,想喝啤酒想得不行。马上回去。”

  杰在吧台上折起报纸,用手拍去掉在裤子上的烟灰。“慢慢喝好了。肚子饿了给你做点什么。”

  “不,可以了。别介意。光啤酒就行。”

  啤酒非常可口。鼠一口气喝干一杯,叹了口气。剩下的一半倒入杯中,静静注视着泡沫消敛。

  “可以的话,一块儿喝点?”鼠询问。

  杰不无困窘地笑笑:“谢谢。我是滴酒不沾。”

  “不知道啊。”

  “生来就这种体质,喝不得酒。”

  鼠点了几下头,默默地自斟自饮。他再次吃了一惊:关于这位中国店主,自己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任何人对杰都一无所知。杰这个人沉静得出奇,绝口不谈自己的事,有人问起也像开抽屉一样小心翼翼地道出绝不犯忌的答话。

  杰是中国出生的中国人这点,固然尽人皆知,但在这座城市外国人并不怎么稀奇。鼠就读过的高中的足球队,前锋和后卫就各有一个中国人,谁都不以为意。

  “没音乐寂寞吧?”说着,杰把投币点唱机的钥匙扔给鼠。

  鼠选了五支曲,折回吧台,接着喝啤酒。音箱里淌出韦恩·牛顿的老曲子。

  “不快点回家不要紧?”鼠这样向杰问道。

  “无所谓。又不是有人等着。”

  “一个人生活?”

  “嗯。”

  鼠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拉直点燃。

  “就一只猫。”杰孤零零地冒出一句,“一只老猫,不过陪我说话没问题。”

  “能说话?”

  杰点了几下头:“啊,相处久了,互相知道心思。我晓得猫的心思,猫也懂我的心思。”

  鼠叼着烟发出赞叹。投币点唱机“咔嚓”一声,唱片换成了《麦克阿瑟公园》。

  “我说,猫想的是什么?”

  “五花八门,跟我和你一样。”

  “怕也够累的。”鼠说着,笑了笑。

  杰也笑了。隔了一会儿,用手指划了下台面。

  “少了只手。”

  “少只手?”鼠反问。

  “猫爪。跛子!四年前的冬天,猫浑身是血地回来了。一只爪子像橘皮果脯似的完全没了形状,惨不忍睹。”xiumb.com

  鼠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台面上,看着杰的脸道:

  “怎么搞的?”

  “弄不清。也曾猜想是给车轧的。可那也太厉害了。若是车轮轧的,不会那样。就好像给老虎钳子夹过似的,不折不扣的肉饼。也可能是谁恶作剧。”

  “不至于吧。”鼠摇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有谁能打猫爪的主意呢……”

  杰把无过滤嘴香烟在台面上磕了几下,衔在嘴里点上火。

  “是啊,根本没必要糟蹋猫爪。猫老实得很,丁点儿坏事都没干过。再说糟蹋猫爪谁也占不到便宜。毫无意义,又残忍之极。不过嘛,世上还真有很多很多这种无端的恶意。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可就是存在,说四下里全是恐怕都不为过。”

  鼠仍眼盯啤酒瓶,再次摇头:“我可是想不明白。”

  “算了。若是想不明白也无妨,倒比什么都强。”

  如此说罢,杰朝黑幽幽空荡荡的客席那边吹了口烟,目视白烟完全消失在空气里。

  两人默然良久。鼠盯着啤酒杯怔怔沉思,杰依旧在台面上划动手指。投币点唱机开始播放最后一盘唱片:法尔赛特·鲍易斯甜腻腻的安魂曲。

  “哎,杰,”鼠盯着杯子说,“我活了二十五年,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学到。”

  杰许久没有应声,兀自看着自己的指尖,而后耸耸肩。

  “我花了四十五年时间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人只要努力——无论在哪方面——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项目,只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头也有哲学’——在哪里读到过。事实上,若不那样谁都不可能活下去,不可能的。”

  鼠点点头,喝干杯底剩的三厘米高的啤酒。唱片转完,唱机“咔嗒”一声,店里随即一片沉寂。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说到这里,鼠吞下了话头。说出口也无济于事。鼠微笑着站起,道声谢谢款待。

  “用车送你回去吧!”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欢走路。”

  “那,晚安。问候猫。”

  “谢谢。”

  爬上楼梯来到外面,但觉凉丝丝的秋意。鼠边走边拿拳头逐棵轻捶行道树。走到停车场,毫无目的地定定注视了一会停车计时表,然后钻进车去。略一迟疑,驱车朝海边驶去。驶上可以望见女子公寓的海滨公路后把车停住。公寓楼有一半窗口仍亮着灯。几幅窗帘里晃动着人影。

  女子的房间黑着。床头灯也已熄了。大概已经入睡。光景甚是凄寂。

  涛声似乎在一点点增大,感觉上就像即将越过防波堤,连车带鼠一起冲往遥远的什么地方。鼠打开车内广播,一边听音乐节目主持人的无聊调侃,一边放下座席靠背,双手叉在脑后闭起眼睛。身体筋疲力尽,致使无可言喻的种种情感没有找到归宿便杳然消失。鼠舒了口气,放下空空如也的脑袋,半听不听地听着已混进涛声的音乐节目主持人的话语。睡意姗姗而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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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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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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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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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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