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1.
给乡下武校的孩子捐赠一批汉服,当地的镇领导自然也是知晓的,汉服从工厂直接发到了学校里,第二天会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贺老师在电话中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学校这边排了孩子们的演出,让郇青青也一定要回来出席。
“好。”郇青青在电话这边应承下,“我尽量回去。”
店铺最近的运营都还算顺利,但郇青青想着的,是开实体店的事情。
虽说现在从经济大形势来看,线下经济肯定比不上线上经济,但怎么说呢,开一家实体店铺,也算是郇青青的一个夙愿。
贺老师两口年纪大了,自然是不会用什么淘宝京东之类,郇青青从刚开始做汉服起,就畅想着有一天能够带着贺老师两口到店里参观,最好量体裁衣,给他们也做上一套。
但也不是着急的事情,选在哪个城市,开在哪个地方,店面大小,租金,市场调研,都是需要从长计议的事情。
常欢忽然打过来电话,火急火燎的声音:“青青,有没有看到?”
“什么啊,咋咋呼呼的。”郇青青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握着鼠标,眼睛在电脑屏幕上停留着。
“庄明朝啊,工作室发声明了,你自己看……”常欢那边已经丢过来一个链接。
挂断电话,郇青青点开来看。
是一个白底黑字的简短声明。
声明里称庄明朝与里娜目前并不存在伴侣关系,但庄明朝目前会对万万的养育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希望媒体和公众不要再继续对两人的关系进行关注和绑架。
不用点开,郇青青也能想到下面会有的各式各样的评论。
她轻轻叹了口气,按理说这种事情,等媒体的热度和公众的关注度一过去,能够息事宁人最好,现在以公告的形式再发布一次,对庄明朝自身实在是没有好处。
但隐约的,也能明白,这是在上一个电话中,庄明朝向自己承诺的一件事情。
公告发布得突然,连赵儿都有些没有想到,庄明朝和周曼的电话那边自然是打不进去的,赵儿拨打了里娜的电话,那边传来的也是一遍遍的“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并不想被打扰,里娜的手机调成的是免打扰的模式。
此时此刻,她正在和高琰一起吃饭。
在高琰那里,正将一盘水煮虾从厨房里端出来摆放在餐桌上,回头喊着高琰:“醋碟调了吗?别忘了拍一些蒜放进去。”
“好咧。”高琰在厨房里应声道。
“我还要吃鸡米花。”坐在沙发上的万万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玩具,一边奶声奶气地接了句。
“鸡米花,有的有的。”高琰喊道,“一会就出锅了。”
“万万,去洗手了。”里娜在那边喊了一声。
庄明朝将那条公告发布之前,是有提前发给自己看过,所以对里娜而言,并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后面所将要引起的一系列蝴蝶效应,她心中也都早已有了准备,但这一次她所选择的应对方法,就是将所有的外界信息全部屏蔽。
里娜抬起头来,正透过厨房的落地窗看到高琰正忙活着的背影,他正从锅中将炸好的鸡米花捞到盘子里,身形高大,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里娜觉得自己无须再去追寻了。
她已经有自己的宝物了。
有荤有素的四菜一汤,味道都还算可口,高琰将鸡汤里的鸡腿夹出来放到里娜面前的盘子里:“这个好吃。”
随便聊着的,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们单位的小李,上次给你看过照片的那个,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张哥你记得吧?就是你第一次来报警给你做笔录的那个,前几天媳妇生了二胎。”
“他年纪可不小了吧,老年得子啊。”里娜笑着说道。
“你这,乱讲,人家就是长得着急了一点。”高琰看向里娜,眼神中也是温柔的笑意,忽然开口说道:“对了小娜,等你有空的时候,跟我回趟老家吧。”
“啊?”里娜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爸妈想见见你。”高琰微笑着说道。
平日里也算是八面玲珑的里娜倒是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匆忙把口中的食物咀嚼着咽下,为了掩饰自己有些慌乱的眼神,赶紧把话题转移到万万身上。
“万万,鸡米花好吃吗?”
“好吃。”他大声说道,径直抓了一个在手中。
客厅的窗户没有关,外面起了风,吹得窗帘飘动得老高,里娜站起身来走过去关窗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窗外。
外面的天空颜色阴沉了下来,隐约的,看得到天边吹过来的黑云。
“好像要变天了。”
2.
偏远乡村的经济文化水平,郇青青原本是没有想到能办出一台这么精彩的演出的,八九个穿着有着青苔刺绣图案汉服的孩子,在一名年轻支教老师的带领下,合唱着诗人袁枚那首诗改编的歌曲《苔》。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和煦的阳光不到的地方,仍然有苔藓萌动着长出绿意。这些苔花虽然如米粒一般微小,但也像牡丹一样在认真努力地开放着。
也是郇青青原本幼时读过的一首诗,那个时候的自己,当然是还未能明白其中的深意的,但是今天,当郇青青看着眼前这些孩子稚嫩的面盘和纯净的眼神的时候,心中油然升腾起来一股感动之情。
这些偏远山区的孩子,每个人都好似他们口中唱出来的苔花一样,在潮湿的,不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仍然有着自己小小的梦想和坚持,仍然在努力着。
他们每个人都会绽放出来属于自己的苔花的。
舞台是在户外操场上临时搭建起来的,后面一个节目是名为《对弈》的传统武术,孩子们身穿黑白两色的服装,好似围棋棋盘上的黑白两子,有男孩也有女孩,领头的是一个年龄男孩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招一式已经十分娴熟,有行云流水之感,郇青青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的时候,脑海中一个恍惚,眼前浮现出来的,是少年时期的晏小山的模样。
他算不上是最有天分的那一个,但绝对是做起事情来最认真的那一个,一招一式都要练习很久。那时好像并没有什么公共演出和比赛的机会,学到什么招式,晏小山会就在郇青青和贺老师面前练。
“你看,这样出拳,再翻转一下,就可以钳制住敌人。”
“这招是这样的,来,青青,起立,我教你。”
“你这个拳法不对,这样是使不上力气的。”那时候晏小山已经比郇青青高出一头,站在郇青青的身后,伸出手来纠正了一下她的姿势。
郇青青整个人便被他揽在了怀里,侧身抬起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他笑盈盈的眼睛。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是如今,隔着时间长河,隔着生死两岸,再去回首,才惊觉当时他的眼睛是如此璀璨明亮。
当时只道是寻常。
再忽然,舞台上原本悠扬缓慢的古典音乐声忽然转变,丝竹声变成了鼓声,激昂而急促起来,舞台上的那些孩子悉数散去到舞台两侧,舞台的幕布降下又升起,有两个身影缓缓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郇青青的眼中显露出明显的错愕的神色,但很快地,又立即觉得有眼泪充盈眼眶。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将眼泪抑制下去。
那件衣服。
庄明朝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是那件她原本在那个酒会上想要送出去的礼物。
只是那个礼物,还未来得及送出去,便发生了那样的意外事件,嘈杂与混乱之中,她走的时候,都没有带走它。
那件汉服,虽说是最基本的款式,但选用的是最上好的布料,心思花在了袖口处,她亲手绣出来的很小很小的一幅图景,青色的绣线,绣出来了庄明朝的名字。
她原本以为这件衣服已经遗失,却没有想到,它就这样出现在了庄明朝的身上。
他有宽肩窄腰和长腿,衣服根本不需要过多的修饰,穿最基本的款式已经是足够好看。
他的身旁,是常欢。
郇青青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这个常欢,自己前两天还和他聊过天,他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出来,鬼主意最多。
是那首《侠客行》。
曲调是郇青青所熟悉的常欢的风格。
两人带的耳麦,没有拿话筒,常欢唱的第一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庄明朝的声音。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
连带着那些孩子的声音。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刚才抑制住的眼泪,此时此刻,又全部汹涌出来。
她的心里洋溢着一种温柔又感动的情绪。
3.
信息时代,不管任何地方的新闻和资讯,都有可能经过互联网进行传播出去,虽说庄明朝和常欢这一次的出席完全是出于自发,不是任何官方活动,但现场仍旧是有人用手机拍摄下来视频并上传到了网络上。
自然是有着很高的转发率与点击率的,下面都是一些“感动”“震撼”之类的评论,自然是也有人问是什么活动,得知是针对乡村练武术的孩子举行的汉服募捐,更是掀起了一股转发热潮,连带着郇青青的店铺“青山青”都被转发了很多次,很多汉服爱好者纷纷表示要以实际行动支持。
赵儿自然是最先看到视频消息的那一批人,在一个办公室坐着,阿野忽然就看到她抓起丢在脚边的包,外套也拿在手上,大踏步往外走去。
“哎?”阿野喊住她:“去哪里?”
“出差。”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出什么差啊?台风要来了……”阿野的话还没有说完,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了赵儿的身影。
下电梯的时候查了一下票,当天的高铁票和机票都已经没有了合适的时间,赵儿思忖了片刻,索性电梯直接按到了负一层,直奔车库,发动了自己的那辆小破车。
一会去加个油就可以,连回家取东西都不用,后排座上丢着一个可以维持日常生活的双肩包,随时可以出差。
手机上开起导航,很远的距离,最快速度也要开上十几个小时。但也还好,即便是明天赶到,应该也有新闻可以报道出来。
转动方向盘之前,赵儿又看了一遍网上传播的那个视频。
虽然距离有些远,像素也不够清楚,但坦白来说,和其他看到这个视频的人一样,她的心中也洋溢着一种感动之情。
虽说因为肖冰的事情,她一直都不相信庄明朝的为人。
但出于一个记者的自觉,她也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是一场“炒作”或者“洗白”。
所以她想要去看一看,总觉得道目前为止,自己所了解的事情都还不够,仿佛看到的,只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罢了,总觉得平静水面的下方,或许还有着暗涌或者是更大的冰川。
再不然,哪怕是为了这些孩子,也值得去看一看。
“青青。”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郇青青正在和学校里的一位年轻的男老师聊着学校里的情况,转过头看了看,是换上便服的庄明朝。
尽管是心底已经醋意翻天,但也毕竟是一线演员,庄明朝的脸上是波澜不惊。
武校的年轻老师,自然是庄明朝的铁杆粉丝,脸上写满欣喜和崇拜,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好,学校里的称呼都拿了出来:“庄……庄老师。”
庄明朝对他笑笑:“需要合影吗?”
对方忙不迭地点头,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郇青青的手上:“青青姐,麻烦你帮我们拍张照。”
郇青青在心中翻了一个大白眼,拿起手机往后退了两步。
镜头中的庄明朝,朝着她站着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中是盈盈的笑意。
照片拍完之后递回到男老师的手中,他那里哪里还顾得继续同郇青青聊天,忙不迭地翻看。
庄明朝往郇青青身旁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青青,我想和你聊聊。”
“我一会要去贺老师家吃饭。”郇青青开口说道。
“贺南山老师吗?”庄明朝扬起嘴角笑了笑,“那正好我和你一起,贺老师还邀请了我。”“真的假的?”郇青青一脸狐疑地看向他。
“去了不就知道了,走吧。”庄明朝信誓旦旦。
4.
初夏的乡间傍晚。
已经有许久没有来到过这样的地方,庄明朝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空气都是自由而甘甜的。
天边的霞光异常美丽,好似把周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微风吹动着林间的树梢,脚边竞相开着的,是繁茂的小花小草。
“真美。”庄明朝看着这周遭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一切,忍不住赞叹道。
“是啊。”郇青青也被眼前这大自然恩赐的落日与霞光所打动。
乡间多是曲曲折折的小路,两人并肩走着的时候,庄明朝会忽然加快脚步,往前一个弹跳,手便够上了前面伸下来的一根树枝上面最漂亮的那片树叶,拿在手中回过头来冲郇青青笑了笑,乐滋滋地递给她。
“幼稚。”郇青青嘴上说着,但还是伸出手去准备接。
但就在即将将那片叶子接到手中的时候,郇青青忽然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眼前的场景,这一切是如此地熟悉。
好像曾经经历过一般。
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了一下,便立即明白过来。
是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很多年前,她和晏小山结伴走着的时候,晏小山也会忽然就这样跳起来,摘下来一片叶子,笑盈盈地递到她的手中。
“怎么了?”庄明朝看得出来她的眼神中有些不一样的神色,开口问道。
郇青青赶紧将自己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摇摇头:“没什么,走吧。”
那片树叶就那样一直拿在手中。
曲曲折折的小路有几次需要拐弯的地方,走到某个有着大榕树的路口的时候,庄明朝正自然而然地往右前方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却发现郇青青并没有跟上来。
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了看:“怎么不走了?”
“庄明朝,”郇青青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脸上是认真的神色,“为什么你会知道路怎么走?”
庄明朝的笑容慢慢定格在脸上,看向郇青青,声音微微有些嘶哑。
“你说什么?”几秒钟后,他缓缓开口问道。
“我说,”郇青青顿了顿,“为什么你会知道路怎么走?去贺老师家的路。”
5.
里娜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在阳台上晾晒万万的换洗衣物的时候,都忍不住轻轻哼唱了喜欢的歌谣。
和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女孩一样,她当然是会为了喜欢的人的“想带你去见爸妈”这样的说辞打动。
尽管当时的她感到无措,慌乱,再加上那一点点的自卑,让她把话题转向别处,没有在当时回应高琰眼里的热切。
晚上他开车送自己和万万到门口,道别之后里娜牵着万万的手走了进去,后来无意间从窗口瞥出去一眼,他还正站在车门旁,抬起头看着窗户的灯光。
昏黄的路灯打在他的侧脸上,让那张脸看上去坚毅又温柔。
里娜下楼,打开房门,小跑着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来,飞快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
阴云密布的夜晚,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地听得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她昂起脸看向高琰的时候,他俯下身子来,用手捧起来她的脸,吻上了她柔软的双唇。
一阵晕眩的感觉缓缓升腾起来,坦白来说,这当然不是里娜的第一次恋爱,她的初吻发生的年纪,早已经遥远得可以忽略不计。
但却又仿佛是她的第一次恋爱。
那个吻炙热,绵长,高琰后来又把她拥在怀里许久,最后是因为担心万万一个人在家,才揉了揉她的头发之后,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别。
“快回去吧,早点休息。”
“你也是。”里娜看向他,“路上注意安全。”
“嗯。”
“那我回去了。”
“快回去吧。”
“晚安。”
“晚安。”
转过身去往前走了几步,却还是停下来脚步,隔着马路看向高琰。
“我爱你。”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也是。”高琰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冰凉凉的,一滴雨从天空上落了下来。
再后来,又是一滴,一滴。
“下雨了,快进去吧。”高琰冲她挥挥手,“明天见。”
“嗯!”里娜重重地点点头,“明天见。”
刚晾晒完衣物,便看到外面的雨点越来越大,连带着呼啸的风声一起,刹那间暴雨如注,急忙把房间里的窗户都关上。
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天空,让那一瞬间的天空如白昼一般明亮,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哇。”万万大声哭了起来。
里娜急忙走出去蹲下身来将他揽在怀中:“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她的声音温柔,很好地安抚了孩子害怕的情绪,万万往她的怀中又钻了钻,眼泪鼻涕都沾到了里娜胸前的衣服上。
“乖,我们去洗脸睡觉,睡着了就不怕了。”
万万乖巧地“嗯”了一声。
在卫生间洗漱好,换上睡衣,万万伸出手臂来,奶声奶气地说道:“妈妈抱。”
“你这孩子,今天真是个小粘人精。”里娜用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将他抱起来:“哎哟,万万都这么重了,要长成小男子汉了。”
“什么是小男子汉?”他问里娜。
“小男子汉啊,小男子汉就是和你的高琰叔叔一样,是可以保护妈妈的人。”里娜笑着说道。
在万万卧室的床边坐了一会,小孩子出门了一天,自然也是筋疲力尽,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里娜给他掖好被角,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吻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来,轻轻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她并没有什么倦意,打算到楼上的书房里再看一会学习的资料。
坐在窗边,外面的狂风暴雨反而让心情能够沉静下来,学习了一段时间,也觉得渐渐找到了一些方法,没有那么难了,解了几道题目之后,甚至都会觉得有些沉迷其中了。
忽然又是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如此凌厉,里娜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又是“轰隆”一声,如此响亮的惊雷。
“哇。”紧接着的,便是一声惊恐的哭声。
是万万的声音。
明明是夏日,里娜却是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手中的笔落在了地上。
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从脚底升腾起来,里娜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往楼下跑去。
在楼梯口处,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睡衣的万万。
再看一眼过去,里娜只觉得整个人差点昏厥了过去。
房门已经打开,和万万面对面站着的,是一个穿着滴着水的黑色雨披的男人。
是那个人。
里娜的心中浮现一丝恐惧。
是那个人。
“万万。”她的嗓子有着沙哑,嘶吼着喊出了他的名字,“快回来。”
眼泪还挂在脸上,万万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看到里娜之后,脸上才露出些许安心的神色,大声喊了句“妈妈”之后,便跌跌撞撞地想要往她的方向跑去。
却只见那个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他一把伸出手去,抓住孩子的胳膊。
“你放开他。”里娜一边嘶吼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两人的方向跑去。
一道带着寒光的雷电闪过之后,外面恢复了一片漆黑。
暴雨如注的夜晚。
啊,这个暴雨如注的夜晚。
6.
这里算不上是“家”。
贺老师夫妇原本是住在县城里的,后来是因为在县城来这乡下的学校实在是不太方便,两人索性回到了乡里的老房子里。
两间瓦房,过去盖起来的房子,面积都足够大,打扫了一番之后又添置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物品,因为离这些孩子们近,平日里经常会招呼一些家中没人做饭的孩子过去吃饭,热热闹闹的,贺阿姨虽说还能做出来一些可口的饭菜,但精神状态却还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家里来了十二三岁的男孩女孩,她盛好饺子端上来,递到女孩子面前:“来,青青,你最喜欢吃的三鲜馅的。”
女孩歪着头看着她笑,声音爽脆:“奶奶,我不是青青,是莉莉。”
“不是青青啊,”贺阿姨眯着眼睛端详两秒钟,“噢噢,是莉莉,来,多吃点。”
回头冲着贺老师喊一句:“老贺,青青和小山什么时候回来啊?”
学校里的孩子们,几乎人人都听过晏小山和郇青青的名字。
有顽劣的孩子一撇嘴:“晏小山?听起来好耳熟,我知道,我知道,好像三年前有一场爆炸……”
“宋鹏,”年轻老师抓起手边的粉笔往他的脑门上砸去:“你可给我闭嘴吧。”
晏小山在爆炸中身亡的事情,郇青青从来没有和贺老师提起过,贺老师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
甚至于到了后来,他也不怎么会开口提起晏小山。
郇青青在心中揣测,或许是他已经知晓了这一切。
只是恻恻然地,不知道该如何提起。
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样,好像有一场厚厚的雪落了下来,所有的伤心事情都可以就此掩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庄明朝的眼神中闪现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又镇定了下来,面不改色:“我就是知道啊。”
“怎么知道的?”郇青青仍旧满脸狐疑。
庄明朝转动着脑子:“莉莉告诉我的。”
“莉莉?”郇青青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又是哪个……”
“小姑娘”三个字还没有说出来,郇青青立马反应过来,还真是个小姑娘,学校里那个头发短短的十二岁女孩子。
“真的假的,连这都要告诉你。”郇青青一撇嘴。
不过想一想倒也是合理,那个女孩子,平日里也听贺老师提起过,古灵精怪的,年纪小小就已经是重度追星少女,这次庄明朝在学校现身,还和她在一个舞台上,她叽叽喳喳说东说西地也并不奇怪。
原本是想喊着常欢一起的,但是演出结束之后他就推脱说自己有事情,要抓紧时间回程。
“什么事情非要这么着急,都不能一起吃顿饭。”郇青青表示抗议。
常欢已经钻进了自己的车中,在驾驶座上冲郇青青挤了挤眼睛:“白雯的生日,我先前就答应过她陪她过的。”
郇青青的脸上露出嫌弃的“快走快走”的神情。
常欢冲着她挤眉弄眼一番,踩下油门扬长而去,还沉浸在方才的演出中,嘴里哼唱着的,仍旧是那首《侠客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啊啊啊……深藏功与名……”
车缓缓从乡村开离出去,上了县城的路上,等红灯的间隙,常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打开一个银行的app,查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余额。
虽然这两年收入不菲,但也一直都没有什么储蓄的习惯,银行卡上也只有五十来万的存款。
找出刚才在学校里拍下来的往社会公示的接受社会捐赠的收款账号,在转账金额那里,输入了500000的数字。
一声清脆的“转账成功”的提示音。
常欢嘴里哼唱着的,变成了李白的另一首诗。
“天生我材必有用啊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还复来。”
这场暴雨好像席卷了很多个城市,车开到半路的时候,常欢看到天边忽然翻滚起来黑色的乌云。
“要下雨了。”他发消息给白雯。
“是的,天气预报说有暴雨。你到哪啦?”白雯的消息很快回过来。
“路上有点堵,估计还要一个小时。”
“嗯,等你。”白雯回复过去。
这一天的生日,并不是写在网络上对外界和粉丝公布的生日,对外公布的年龄比真实年龄小了两岁,生日上也做了一些修改。
从出道以来,也过过几次热闹喧嚣的生日宴,粉丝送上来的各种别具匠心的礼物,也有追求者一掷千金只求博她一笑。
若说快乐的话,当时也是快乐的,但那快乐之后,却又总觉得空落落的,好似什么也没有。
长此以往下来,白雯对“生日”这件事情,便没有了任何期待。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这一次,从她和常欢聊天聊到生日的时候,常欢无意间提到的一句,“那今年我陪你过。”
自此,她便对这一天,充满了期待。
7.
“你放开他。”里娜的声音几近嘶吼。
又是一道闪电,一瞬间将天空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房间的玻璃上,映照出来的,是她惨白的一张脸。
刚才下来得匆忙,手机还放在桌子上并没有拿下来,里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高琰对她说过的话。
“小娜,不管在任何状态下,遇到事情一定不能惊慌,一定要冷静。”
“只有能冷静下来,才能对自己的状况做出准确的判断。”
冷静,里娜开口对自己说道。
冷静。
她用眼神的余光四处搜索着,试图在客厅中找到可以当武器的东西。
万万的哭声变得更加大声,里娜也觉得自己的整颗心纠在一起,男人的手劲极大,她看到万万的手腕上浮现出来一道深红色的勒痕。
“妈妈,妈妈。”万万的声音几近嘶吼,好似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般,惴惴不安。
里娜没办法再进行理性的思考,她趔趄着径直冲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你放开他。”
她凭借自己瘦弱的身躯径直向他的面前冲去。
“你放开他。”她整个人朝着他扑了过去。
“扑通”一声,是身体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男女之间毕竟是有着体力上的差距,纵使里娜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根本不可能将万万从那个男人的手中抢回来。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男人,脸上显露出来的,是几近疯狂的神色,根本算不上是一个正常人。
“我的孙子,凭什么我不能见到。”他的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挟持着万万往门外退,“我不管,我今天就要把他带走。”
他俯下身子来,将那张满是浓重的酒精味道的嘴巴靠近到万万的耳边:“去爷爷家好不好?爷爷家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和大理石地板的剧烈撞击,里娜的膝盖上已经是血肉模糊,但此时此刻,却丝毫都感觉不到疼痛。
她往前爬了两步,一把抱住万万的一条腿。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带走万万。
不能让他带走万万。
那个几近疯狂的男人,对着她的身体狠狠地踢上一脚。
皮鞋有着最坚硬的鞋底,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但她反而将万万抱得更紧。
“臭娘们,你给我松手。”他的嘴里骂骂咧咧,又是一脚踢到了里娜的身上。
里娜从开始的咒骂,渐渐变成了请求。
“我求求你,不要带走万万,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然而此时此刻,甚至于连金钱也无法打动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好似一个已经完全濒临绝望的人,只想抓住人生中仅剩下的温暖的东西。xǐυmь.℃òm
“万万,万万是吧,”丝毫不顾孩子的哭声,他那张嘴已经在他稚嫩的脸上亲来亲去,“走,跟爷爷走。”
“臭娘们,放手。”他的脸上已经显露出来不耐烦的神色,还没等里娜反应过来,忽然就从外套里抽出一把尖刀。
轰隆的雷声,让里娜打了一个冷颤。
她原本紧紧抱着万万的双手缓缓地松开。
从地板上缓缓起身,那个男人原本以为会在她的脸上看到放弃。
谁料并不是,在她的脸上看到的,反而是一种拒绝。
里娜伸出手去,按下了自动门的开关。
那扇门在男人的背后缓缓合上。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几近决绝的意味。
“今天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带走万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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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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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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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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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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