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世间的盐>江西疯子
  结束了在南陵的测量工作之后,我就到黄山去了。吴老三晚上背了蛇皮口袋、被子、枕头和一应生活用具站在门口等我。他说我们一起到黄山去吧?我说那就走吧,也背了一床被子,弄了一个彩条布的大包,把一些书和画册塞在里面。吴老三叹口气说:“你是孔夫子搬家!”本来想找床厚点的被子,吴老三说过两天天就热了,带床薄的吧。话说得也对,眼看着快到三月中旬。他在外面边发动车子,边按喇叭在催。

  我找了一床薄被,扔到车厢里,连夜和他往黄山赶。黄山那边一条路等着放中桩。那会儿屯黄公路还没修,是翻雀岭走的。路不太好开,有许多胳膊肘弯的盘山公路。吴老三神经不大好,开着开着,把前大灯一闭,把油门轰到最大,汽车以八十迈的速度在盘山公路上狂奔。一个山头下来,耳朵因为不适应这种急骤的气压变化,嗡嗡地发涨。等方向盘归正的时候,他还来个大撒把。他用不屑的眼神左右扫我,看我会不会求他开慢点。我偏不!要死一块儿死。车子在夜里一点多钟到达黄山汤口。因为是旅游淡季,街上一个人毛也没有。晚上没找到吃的,我们没洗就睡了。xiumb.com

  夜里冻得够呛!被子还是太薄了。我们睡成个“狗撞对”,浑身还是簌簌直抖。吴老三牙齿捉个不住地对我说:“妈的!没想到三月份还冷成这样。我们睡一被窝吧?”把两床被子合在一处,还是不行。况且吴老三的骨头硌人,脚又臭得要命。怎么睡怎么不合适。我说你这是人脚吗?他说就你这事那事的,如果搂个大姑娘睡,保险不嫌骨头硌人了,脚也不臭了。我说你不是大姑娘啊!夜里街上的狗打架,狺狺地叫。实在睡不着,我从门后摸根棍上街撵狗。活动一会儿,能有股热乎劲。

  我们住在汤口的一所林业学校里。一座二层砖木混合的老楼,原来是红色的,现在油漆已斑驳得不像个样子了,破楼梯一踩一晃。楼的对面是紫云峰。早上起来,雾气蔚然蒸腾,浩浩荡荡地把远近的山峰包裹起来。楼上住了三户人家:一户是个适龄女青年,在车站卖票;一户是从茶场退休的农技师;还是一户就是我们。一楼没有住人,堆了许多松毛和柴,柴是刚从山上砍下来的,有新鲜的半月形刀痕,估计是厨房烧饭用的。早晨,我和老吴扶着栏杆野望,茶场的那个农技师已经在生炉子,烟潮水一样漫过来,吴老三喃喃地骂:“妈的!熏狐狸呢?”

  农技师是个上海人,六十年代下放到黄山茶林场劳动,后来就在这里安家了。他是个王老五,瘦、沉默、话少,不爱跟人聊天。每天早晨起来生炉子,然后烧开水泡茶,坐在小竹椅子上。水开了,涮杯子,泡茶。他就跟长在竹凳上的植物似的,喝一口,回味一下,拿眼睛四处看看。他有一本翻得稀烂的《茶经》,一个人坐在那里翻看。到了中午的时候有个老太太来给他烧饭,是老头雇来的。老太太挎一只竹篮子,篮子里有从自己家菜园里拔的菜。荤菜,也方便,站在板凳上,把挂在屋檐下的一只火腿挑下来,切一块,火腿炒菜薹,一碗白米饭,细嚼慢咽的。

  火腿上长了一层绿毛。当地人说这种火腿最好吃,生吃也行。切开后,瘦肉红得像玛瑙一样,肥肉像一块黄玉,把吴老三馋得不行,转着眼珠跟我说到哪里弄只火腿杀杀馋才好!我说我们到镇上买一只吧。吴老三说:“买?你家财主啊!”我说不买到哪里弄呢?这个话题算是进行不下去了。

  他说明天中午我叫你一定吃上火腿,你信不?夜里他扛一根竹竿到山坡下,不知从谁家的屋檐下挑了一只火腿回来,拣了一只绿毛长得最长的。半夜里他抱着半截猪腿当琵琶弹来弹去地撒疯,我没有理他。我说明天人家不骂死你。果然,第二天早晨一个农妇捧了一块砧板,一边走一边斩,且斩且骂:“哪个烂肚肠的偷了我家火腿呀,吃了害烂肠瘟啊!我斩你祖宗十八代呀!”吴老三哧哧地笑,轻轻回骂道:“我斩你祖宗十八代!小气!”说火腿不香,那是扯谎。出家人不打诳语,火腿香菇炒菜薹、火腿炒笋子味道都不错,但被人家咒了十八代也蛮糟心的。放中桩的工作忙了一个月,算是告一段落。三月末的时候满山的新绿,夜里屋后的猫头鹰滴溜溜地叫,门前的桃花溪开始涨水了,山上万千的竹梢迎合着过山风轻轻晃动。高山上的茶才下来,每天有背着茶叶到处卖茶的乡民。我和吴老三坐在门口的石台上,看到有卖茶人过来就问:“有毛吗?”卖茶人说:“有毛!有毛!”说着撮上一把。大致意思是茶尖上面有一层细细的茸毛,然后伸开手,让你看手掌上的绿毛。

  农技师看我们喝茶、买茶,就过来跟我们说:“别买,这些都是菜园地附近的茶。不好!”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上口一喝就知道了。喝茶要喝高山茶,还得喝阴山的,那里茶长得慢,味道才厚。阴山就是背太阳一面的。”然后就说他的茶经。后来他给我推荐买的茶,都很不错,价钱也便宜得不像话。

  初夏季节来了一个疯子,天天在镇上游走。疯子穿一件白成灰色的衬衫,裤子上没有裤带,拿根绳子结起来。疯子很白净,每天早晨在桃花溪边洗脸,刷牙没看见过。这是个文疯子,饿了就站在卖馒头或卖包子的摊边,笑嘻嘻地看,非常有耐心。好心的摊主有时给他一个馒头或者包子。中午到附近饭店里,等着别人吃完了,他上去收拾残余。

  我端着盆到桃花溪边洗被子。我在家里把被子泡上洗衣粉,泡透了,然后到桃花溪上游,把被子放在溪水里展平。被子就像被激活了似的,乘风破浪而下。我骑上车,赶紧跑到下游接着被子,拎上来一抖,干净了。疯子跟在我后面饶有兴趣地观看,不时指指点点的。傍晚的时候,疯子站在吴老三汽车的脚踏板上往驾驶室里张望。我问他看什么呢?疯子把两根手指头竖起来,向我示意他要找香烟。我给了他一根香烟,他拿着掉头就走,走了一段又折回来找我要火,我给他点着了,疯子吸了一大口,慢慢从嘴角放烟。我捏捏烟盒还剩几支,就全给他了。疯子走到桥边坐下,看着下面汤汤的流水,嘴里不知道叽叽咕咕在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疯子把派出所一个警察给砍了。使的菜刀。这个警察被砍得半死,已送到屯溪市抢救去了。我问乡民,为什么要砍警察呢?乡民说可能是昨晚一个警察闲得没事干,把疯子弄进去,觉得一个疯子老是在风景点转悠不是个事儿,想把他赶走。疯子自然是疯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警察拍桌子,疯子也拍。警察就把他打了,而且还打得不轻。后来他也打累了,半夜把疯子给撵出来了。疯子跑到镇上摸了两把菜刀,掖在腰后面,躲在派出所附近茅房旁边的竹篁里。第二天,天麻麻亮,这个警察出来大便,疯子瞅他拉到半截的时候,冲进去挥刀就剁。一个人拖着半橛屎,裤子也没法提,跑也没法跑,只有挨剁的份儿了。你看一般警察抓人,都是把他的鞋带和裤带给解掉,让嫌疑犯双手提着。裤子松了,跑的时候,它缠腿啊。阿凡达拖着个尾巴还嫌费事,更别说还拖着一橛屎了。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个疯子虽说疯,但他在打架战术上一点也不疯。他打得非常巧妙,一个人上茅房时,就是有枪也不顶用啊!

  疯子呢?没什么事。砍了就砍了,因为他是疯子。家庭地址后来被精神病专家给问出来了,他是江西人,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那边找了半年还没找到呢,结果在这边犯事了。当地精神病院来人,把他给弄回去了,说是回去要严加看管,实在是对不起!

  这个警察呢?后来抢救过来了。但是头不像样子了,头上好些地方毛发不生,帽子下面露出的头皮,跟个老南瓜似的,一棱一棱的,口眼歪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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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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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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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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