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决战
紫红色的靴子,在甲板上一步一步地拖动。血,从靴底粘到甲板上,将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猩红脚印,留在身后。
“叶杏……叶杏……李响……李响!”
喘息着发出的咆哮,像从地狱里吹出来的冷风,吹遍大船的每一个角落。
金都号失控出海。怒涛之上,万人敌白发红袍,状如疯魔,手提金瓜银杆扪天锤,誓要让那一对一次次欺骗他的奸夫淫妇,付出代价。
他身上的海水已被已被他发力蒸干,可是海水不洁,那一身大红的喜服,这时便已褶皱污秽,不成样子,而他原本根根透亮的白发,这时也显得又黯淡,又稀疏。
扪天锤在他身前划出两片交错的雷霆之光,从船头到船尾,细细的砸过去,绞过去。舱板,船舷、舵盘、货物、桌子、床铺……一切的一切,凡被沾上,皆被金光击碎,银光绞烂。
“朕是古往今来最悲惨的魔教教主,天上地下最可笑的新郎官!”他大声咆哮,道,“朕一忍再忍,对你们仁至义尽了!”
在扪天锤划出的粉碎一切的圈子外,星跳丸掷,正是李响、叶杏、常自在三个人进退趋避。
三人之中,李响和常自在又最受万人敌关照。李响内伤未愈,常自在一上来先吃了万人敌暗亏,这时再被万人敌执着追打,登时逃了个手脚并用,狼狈万状——可有一样,这两人是七杀元老,反骨骨干,逃命历史最为悠久,溜走经验最为丰富。这船上障碍林立,他二人专心闪避,万人敌虽实实在在地动了杀心,可是但一时之间,居然还真就不能举手头投足,要了他们的小命。
叶杏追在后边,只觉心如油煎,不住叫道:“住手,住手!万人敌,住手!”
“乒乒乓乓”,万人敌已将这一艘大船,甲板之上的三层船楼捣毁过半,一艘船从船尾至中舱,被敲了个粉碎,中舱到船头,更砸了个百孔千疮。甲板上堆着厚达尺余的碎板木屑,一块块船木断如劈柴,外层刷的黑色桐漆与新裂开的白色茬口黑白交错,呈现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斑驳灰色。
忽然间“喳喳喳”一阵碎响,这船的主桅,受了扪天锤几下狠的,终于支撑不住,在离甲板五尺的地方,缓缓折断。碎木纷飞如箭,“砰”然一声巨响,十余丈高的断桅栽入海里。
那崩出的碎木之中,其中一片巴掌大小,打着旋儿飞出来,被风一吹,“嗖”的拐了一道弧线,正正砸在李响的额角之上。
李响此前苦守义贞,内伤未愈,这时再被天下间最强最猛的高手追打上百招,早就已累得两眼发黑。勉强能看到万人敌和扪天锤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这些流弹,被木片削上,登时头昏脑涨,两脚绊蒜,“咕咚”一声摔了出去。
常自在见事不好,向前一扑,就地一个翻滚,来到李响身边,伸手一拉,李响坐起身来,上边被打破了额头,下边被磕破了下巴。
他们这么一慢,万人敌也终于赶了上来。只见这老者满眼血丝,气张须发,掌中扪天锤噼里啪啦的砸开一切障碍,直扑二人。
叶杏在后边追来,吓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刚好扪天锤直指前面,不再乱抡,万人敌背后疏于防范,急忙和身扑上,一把抱住了他持锤的手臂,叫道:“万人敌,你饶了他们!”
“朕饶他们,谁来饶朕?”
万人敌把手臂一振,叶杏立足不稳,斜着飞出七八步远,“咔”的一声摔进木片堆里。
趁此机会,李响被常自在两手扳在腋下,拼死一拉,向前滑出四尺——“轰”的一声,扪天锤便在他脚下砸了一个大洞。
“夺妻之恨,朕与你们不共戴天!”
叶杏爬起身来,又气又恼,又羞又痛,顺手从木片堆里抓起一根四尺长短,杯口粗细的木棒,单手拎起,抢步过来,劈头盖脸地往万人敌头上打去。
“你给我醒醒!”
她这一下,满拟要给万人敌来个当头棒喝。可是棒到头顶,看到老人已见稀疏的白发,不由还是心软。手上稍稍一偏,那木棒便以毫厘之差,掠过万人敌的头顶,擦着耳朵,打在了他的右肩上。
一棒触体,叶杏立觉不对。万人敌神功盖世,护体罡气之强,世所罕见。木棒落下,本该像是打在一个充气的皮囊上,既不能落实,又反弹之力十足;可是现在她这一棒打得,却是实实在在,力道十足,还有着说不出的吸力。
“你……你好狠!”
万人敌蓦地痛吼起来。他猛地一转身,叶杏只觉得手中木棒一股横力莫名传来,不觉一撒手,那木棒便粘在万人敌的肩上,横着转开。
“朕本来不忍心对你下手的……”万人敌反手扣住肩上木棒,哽咽道,“叶杏,朕嘴上说的凶,但本来是绝不会伤你一根毫毛的。你是朕这一生,唯一一个决定要娶的女子,唯一一个决心一辈子守护的真爱之人!……你是朕的新娘子,今天是咱们的大喜之日……朕心里说,即便是你再怎么负朕,即便是你与李响恋奸情热,要与朕为敌,即便是你已经把朕的心都伤碎了,朕也是只打李响,不打你……甚至你要打朕,随都便你打,朕撤了功让你打……可是……可是你好狠!”
他猛地将那木棒一拔,大声痛吼中,那木棒下方几根三寸多长的铁钉离体而出。万人敌眼望那几根血淋淋的铁钉,垂泪道:“可是,你……你竟真的想杀了朕!你竟真的再也容朕活着了?”
叶杏也吓得呆了,万没料到这顺手捡起来的木棒上竟有这样的利物。
“你干吗不瞄准一点?刚才一下打在朕的头上,一下子铁钉贯脑,一下子打死了朕,也能让朕不用再知道你的蛇蝎心肠!”万人敌在脸上抹了一把,血染半面,越想越怒,吼道,“你与那世间谋害亲夫的淫妇有何区别?你伤透了朕的心!”
他身形一晃,已来到叶杏身前,单手一伸,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女子高高举起,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叶杏给他扼住,两脚离地两尺,一点儿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说得上话来。两手在他臂上乱打,两腿踢蹬,却如蚍蜉撼大树一般,丝毫无用。
“朕这么相信你,朕把朕的一切都给你!朕一直到最后都不愿放弃你。可是你不知好歹啊,你是把朕的心给扔了啊!朕热腾腾的一颗心啊!你还给朕!你还给朕!”
叶杏危机,李响只觉只觉热血上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腾”一声便蹦了起来。与常自在一起,一持木浆,一持熟铜棍,冲将上来,围住万人敌,“乒乒乓乓”的乱打。
万人敌罡气无畴,两脚如落地生根一般,不动分毫,一个身子只是给他们任打,两眼却片刻不离叶杏。
“你离开朕,朕不怪你!你不懂朕,朕也原谅你。反正朕也习惯了,便是天下人都辜负朕,误解朕,朕也不怕。可是你怎么能够在朕的大喜之日就来杀朕?哪怕是推迟几天呢?你好狠啊你!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怎么就这么下贱?”
一眼看见叶杏身上的喜服,登时失去理智,叫道:“你怎么还好意思穿着朕给你买的嫁衣?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伸出左手,一把攥住叶杏衣襟,猛地一扯,“呲啦”一声,将她的衣襟撕破,露出莹白的胸膛来。
叶杏两眼翻白,眼见已经无力挣扎了。
“嗡”的一声,李响只觉两耳轰鸣,五内俱焚,心疼得快要跳出来了。蓦地把牙一咬,在万人敌的头上敲断了那根船桨,食指一竖,喝道:“拼了!”
“拼了!”
这两个字,他是对常自在说的,可也是对自己说的。
这半个多月以来,李响受困于英嫂蒙难之事,自惭自弃,满腔热血失却凭托,整个人都消沉到了极致。中间虽因寡妇充军一事,激发了他的反弹,以无上怒气,击杀了狄天惊……可是在他的心里,却还一直一直,有一点阴影,无法消除。
那阴影曾在一瞬间被他的怒气压抑,变得很小很小。可是在那之后,却又重新张开,包住了他,令他无法呼吸动弹;无法对万人敌和叶杏的结合,说一个“不”字;令他无法嫉妒愤怒;令他无法面对未来,而终于选择了远走出海。
多少次,他想拔拳过去,指着万人敌大叫:“操你妈的,决斗!”
可是他却不能……因为他实在缺乏动手的勇气!于是他逃,他闪,他叫骂……他在不停地生气,不停地愤怒,不停地积蓄业火,可却实在无法爆发——直到这一刻!
直到万人敌想要杀死叶杏。
——无论如何,叶杏不能死!
直到万人敌撕破了叶杏的衣服。
——你个老东西,臭流氓!
他要救叶杏……
他要救叶杏!
——谁敢阻挡,他就和谁拼了!
李响一声吼,张嘴吐出一口黑血。心口郁结割磨他许久的一口郁结之气,随着这口黑血,猛地吐出。
他一指指天,天上黑云仿佛受他指力招引,猛地在大船之上汇聚。
他一指落下,海风给他这一指划破,半空里发出“咝呜”一声嘶吼。
他的指头端端正正的敲在万人敌的上臂上,万人敌只觉得胳膊一麻,从那一指传来的热力如火焰一般,瞬间烧遍他的身体,一切力量仿佛都从他的手臂里被一下子被抽走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常自在的熟铜棍狠狠砸来,“啪”的一声,棍梢正中万人敌的臂弯。万人敌长声惨叫,踉跄后退。
失去凭依的叶杏“扑通”一声摔下地来,给常自在接了个正着。
“反骨指!”
万人敌嘶声痛吼,一条右手软绵绵的耷拉下来,竟然给这乘虚而入的一棍,打断了。
“不错!正是詈天指!”
反骨指六式七招,功法玄妙,一招一式不以巧胜,不以力胜,却全靠怒火,以及使用者心中的信念催发。心思越坚定,指风越是锋利,郁气越是不平,指力越是无坚不摧。
“不妙!”常自在叫道,“叶杏没气了!”
李响正要和万人敌决一死战,闻听此言吃了一惊,回身一看,果见叶杏颈上一道紫痕,脸色青白,没了气息。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李响再也不顾避嫌,两手一分,食指拇指都分开了,望叶杏两腋一顶。叶杏受到重击,身子一挺,胸膈一伸一缩,咳嗽声中,两肺这才又开始舒张。
万人敌嘶声道:“鄙人指?”
李响竖起手指来,傲然道:“对了!”
“也不过如此!”
万人敌右臂虽断,虎威犹存。将左手一圈一转,已是一记劈空掌打来。只听“呼”的一声,李响三人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压得要炸开了。一道至刚至强的掌风越过双方的七八步距离,直扑李响。
身后的叶杏、常自在走动不灵,李响躲无可躲,当下把身子一挺,两手互扣,食指相抵,笔直地向前一刺,正是反骨指中最为直接,最为有力,最是有去无回的“断肠指”。
“开!”
“砰”的一声,掌风与断肠指撞在一处。罡风四射,卷得四周岁木片乱飞。李响身子一晃,再晃,猛地向后倒飞而起。
场中红云翻滚,叶杏已站起身来,伸手扯下身上破碎的嫁衣,只着中衣,嘶声道:“万……万人敌……咱俩完了!”口中说着,眼中泪珠儿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一心以为嫁给万人敌这样强势无敌的人物,哪承想竟成了如今这般不可收拾。想到自己左选右选,万中挑一,却只是挑来一个疯子;又想到那样完美安适的生活,竟不过是渐行渐远的镜花水月,不由悲从中来,骂道:“我恨你一辈子!”
李响正要与万人敌放对,忽听叶杏这样说话,不由心花怒放,叫道:“叶杏!”一口气竟自泄了。回头来望着叶杏,笑逐颜开,哪里还有一点点催发反骨指的戾气?给万人敌一掌拍来,顿时打在背上,扎手扎脚的飞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叶杏脚下,爬起来道:“你决定不嫁给他了?”
叶杏却不能反应,只呆呆落泪。
等闲人直接挨了万人敌一掌,脊背怕不给打成十几块?却见李响精神抖擞地爬起来,虽然又磕破了鼻子,直挂下两道鼻血来,可是似乎比刚才还神采奕奕了些。
原来李响苦恋之中,戾气深沉,虽不及击杀狄天惊的那一下,却也蔚为可观。方才他一招发出,心既定,指便狠,万人敌一时大意,硬吃了他呕心沥血的两招,顿时给他破了浑元先天气,右臂折断之余,连内伤也被激发了,以至于劈空掌打中李响,却已是强弩之末,竟不能伤害他分毫了。
李响见他虚弱,也不敢贸然追击。发声喊,拉了叶杏、常自在就跑。可是待要跳水逃走时,却不由只叫得一声苦。只见天海茫茫,原来他们的大船已不知什么时候,漂出了码头,漂进了深海,远远一望,海波万顷,哪里有个岸?
狂风呼啸,那在不知不觉间将金都号送出港口、送进深海的海风,越吹越急,越刮越猛,渐渐地,已经形成一场风暴。
天空荫翳,铅云低垂,大海黑沉沉的,如遭墨染。海面不安地起伏着,像是一只正要猛醒的巨兽。
“叶杏……你负了朕……李响……你骗了朕!”
万人敌怒气冲冲的咆哮,在轰鸣的风声浪声中,仍然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轰隆”、“轰隆”,他找不到人,又在砸船了。
李响三人小心翼翼地自万人敌上方的船楼上跑过,避开了他这一轮的搜寻。
他们在船上已经近三个时辰了,第一个时辰的真火迸溅之后,万人敌伤重,李响一行得以喘息,索性和他玩起了躲猫猫。这金都号本就庞大,又被万人敌砸了个肠穿肚烂,现在哪儿和哪儿都通着,李响、叶杏、常自在本都擅长轻身功夫,一俟给他们机会脱离了视线,潜行秘伏,万人敌再想找着他们,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怎么光找你们两个!”常自在颇为不满。
“名声累人,冷暖自知。”李响嬉皮笑脸,又和他逗。
叶杏却咬着牙,一直都不说话。于暗中看着仍穿着喜服的万人敌,爱与恨、悔与怨、羞与怒,纠葛缠绊,竟不知该如何自处。自从发出那一声尖叫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全是李响在拉着她东奔西走。
海风更急,而天色更暗。金都号虽然早被万人敌敲断了主桅副桅,仍被海浪涌动,颠簸摇晃,“嘎嘎”作响。常自在仰面望天,只见头顶铅云翻翻滚滚,闪电霹雳狰狞凶恶。不由一愣,道:“要下雨!”
——那雨来得好快!
常自在这边才一转头,瓢泼大雨就已经“哗哗”浇下。海中暴雨又与陆上不同,每个雨点落下来,都有铜钱大小,砸得船体嗵嗵作响。敲鼓一般,鼓声连成一片,反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甲板上的木板木屑给雨水冲刷,被尽数倒下海去。雨水淋在光溜溜的船板上,反激出一尺来高淡蓝色的水雾,在暗青色的天光中,直似给金都号罩上了一层壳子。
在这样的大雨中,哪里还能相斗?大船被砸塌了一大半,也还剩了些楼壳子可以遮风挡雨。四个人上下易位,万人敌在船楼的三层里大骂,李响三人则在一层忍着。大家在义贞镇上时,早听说过海上风暴的厉害,这时身陷在汪洋之中,心中惴惴,不觉都将恩怨都暂抛在了脑后。
上边是暴雨,中间是狂风,下边是巨浪。天色越来越暗,虽是黄昏,却早与深夜相差仿佛。铁青色的重云,吞噬天地一般压到海上,大海泛出令人作呕的腥气臭气,黑色的水面像是一幅抖动的巨毯,下边挣扎着不知名的饥饿巨兽。
破船身颤若漂萍。李响几个一时被高高抛起,一时又仿佛脚不沾地的向下坠去。
正闹腾着,忽然那船楼猛地一歪,半边板壁竟齐根断裂,向左侧翻去,外边的雨水海水,顿时泼泼洒洒的灌了进来。
原来这一下午万人敌七进七出,早将这三层船楼,毁了大半,剩下一个五劳七伤的外壳,支撑至今,到底彻底折了。李响等人才听到“咔咔嚓”一连串的断裂之声响起,那三层残存的船楼就已从根上断掉,望海中栽去。
李响三人几乎被从头上掠过的断壁刮着,三人一下子暴露在风雨中,没了遮蔽,口鼻全都被雨糊住。连忙俯身掩头,这才倒过这一口气,回头一看,只见那船楼已栽进海中,在乌沉沉的海里,激起小小的一朵白花。
在那白花里,却有一个黑影猛地蹿了出来。船楼吃水,载浮载沉向远处漂去,那人影来到船楼边际,猛地立足停下,团团乱转。
“万人敌?”
原来那正是此前在三层上骂阵的魔教教主。他方才在楼上又怒又累,终于坐下调息,岂料船楼骤然断折,他还来不及出来,就已经也掉进海里。
他武功非凡,一感受到落水,立刻破壁而出。可是船楼从高处落下,一到海里就已离船数丈,再给浪一推,离得更远了。他的功夫便是再高,却也没有逆风一跃,跳回大船的三成把握。
叶杏给风雨一淋,清醒了些,一眼看着,已是惊叫一声。
万人敌虽与她反目,但毕竟有过婚姻之约,再怎么见死不救,也是狠不下心来的。四下一望,不远处断桅上还缠着一盘缆绳,连忙抢过去拾起,看准万人敌“嗖”的一声将绳头甩了过去。
这时那船楼露出海面的面积,还不过数步,那缆绳浸了水,又沉又韧,顺风一飘,正落在海中万人敌七步开外的水里。万人敌何等样人,探身一爪急招,那缆绳如给无形的手抓着,猛地从水里跳起,钻入万人敌手里。
他的隔空取物功夫,仍是这般了得。叶杏回臂一拉,万人敌已纵身而起。
李响大为不满,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想再看。可是这边万人敌才一腾空,却把右臂猛地一拉——他的力量好不霸道,叶杏顿时站立不稳,向前一撞,撞破了本已岌岌可危的一截船舷,一头向海下栽去。
这边万人敌在人在半空,已把绳索脱手扔开。他自己的纵跃之力本就只是差之毫厘即可上船,这时候经叶杏一拉,自己再一扯,三力合一,顿时绰绰有余,“噔”的一声跳上船来。
叶杏撞弦坠海,李响立刻听见,回头一看,刚好是她两脚在船边一闪而逝!
“叶杏!”
李响大叫一声,也跟着扑了下去,后边常自在反应过来,抖手甩出长鞭,将李响双足缠上。
合当二人不死,先后坠海之际,刚好是大船从一道巨浪上直滑而下。只见海水上升,大船下降,黏稠的大海扑面而来。李响瞪眼来寻,忽见水中有蛇影一闪,原来就是方才万人敌弃下的那根缆绳——连忙一把抓住。
他才一抓住缆绳,“扑”的一声,自己上半身也已扎进海里。蓦然间双足上的长鞭拉紧,传来常自在拉扯的大力,李响从海中倒飞而出,眼前景物一花,已倒撞回船。
他双足被长鞭缠绕,落回甲板上“扑通”跌倒,可是他在甲板上只一滚,已将捞起的缆绳搭在肩上,用力一抽,双臂骤然伸展,肌肉剧痛,缆绳上传来滞重的拖拉之力,叶杏从船舷边巨大的水墙里破海而出,好像被钓上来的一尾人鱼,跌落在船上。
大船兀自颠簸,可是却让人踏实放心。方才兔起鹰落,虽只发生在眨眼间,可是李响叶杏却已在鬼门关里转了一遭,只要三人配合稍不默契,就难免葬身海底的结局。
“大常……”李响心有余悸,仰天喘了喘,才坐起身来。
却见风雨之中,常自在的身形晃了一晃,已是一头栽倒在地。长发红袍的万人敌在他身后抬腿一踏,已踩在他背上。
“你把大常怎么了?”李响手脚发软,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到底想怎样?”
“哗”的一声,一道浪头爬上船来,漫过他们的小腿,迅速从另一侧下去了。
“朕想怎样?朕不想怎样!”万人敌大吼道,“朕只想告诉你们,敢骗朕负朕的人,朕一定就要他们付出代价!”
在这么喧闹的雨声中,李响都能听到自己的太阳穴气得嘣嘣直跳。
“我们他妈的怎么就对不起你了!你杀费画舌、杀云申对得起谁?你杀船工,毁大船对得起谁?刚才是谁豁出命来救你的?你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脑袋让驴踢了?”
“那并不能抵过你们对朕的伤害!”万人敌怒火满胸,“一条两条的性命算什么,你们伤了朕的心!”口中愤怒,脚下不由加力,常自在方才被他偷袭击晕,这时从昏迷中醒来,呕一口血,给他踏得手脚乱刨乱蹬,却挣扎不起,
叶杏满心绝望,再也无法忍耐,走到前面来,双膝一软,跪倒道:“万人敌!你饶了他们,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
“饶了他们?”万人敌抹一把脸上雨水,冷笑道,“李响勾引你,就该杀!常自在不阻止李响,更该杀!”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叶杏忽然重重地磕了两个头,“你就当开恩,放了大常。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我跟你走,只要你能出了这口恶气,你让我死我这就去死!”
她抬起头来,额头都磕破了,只是血才一流出来,边被水洗掉,只留下粉粉的痕迹。
“晚了!叶杏!”万人敌放声大哭,“朕还以为你能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见解非凡,可是归根结底,原来你也只是一个只知事后弥补,不知当时珍惜的贱人!朕对你好的时候,你要离开朕,现在你又要回来了?你真是个贱货,想要娶你,当真是朕的毕生大耻。”
李响夹在中间,即不能去救常自在,又不能阻止叶杏,听万人敌这样羞辱叶杏,心如刀割。一时间万念俱灰,也是双膝跪倒,大声道:“万人敌,见色起意,引诱叶杏的是我;忘恩负义,一直跟你唱反调的也是我。千错万错,其错在我。有什么气,你冲着我来吧。”
“你们两个,”万人敌咬牙道,“还真是夫唱妇随啊!”
忽然常自在用力拍打甲板,似在吸引大家注意。众人把眼来望他时,只见他脸都憋得紫了。
万人敌存心玩弄,将脚稍稍抬起,让他说话。常自在用力喘了两口气,叫道:
“求……求他求个屁呀!”
他言语粗鄙,万人敌勃然大怒,再用力踏来!骤然间,常自在却猛地往下一沉,竟自甲板上消失了。只见甲板上一个人形大洞,原来他竟是穿破甲板,直跌落底舱去了。
万人敌不由大吃一惊。他此前将常自在击倒,固然并未下了死手。可是即便如此,常自在也该受伤不轻才对。更何况,在他一足踩踏之下,常自在手不能抬,足不能起,却是何时打碎甲板的?
“好啊!穿山神力!”
李响拊掌大笑,却给他解惑了。原来那正是关外九家十三派中“穿山大圣”贾家的一项秘技。这贾家世传的掘坟盗墓术,最擅长在墓道中膝不能弯,肘不能合的情况下,以“寸劲”发功。
常自在脱困,李响立时再无后顾之忧,马上翻脸,跳起身戟指大骂道:“万人敌,此前我还觉得,你虽是个糊涂蛋,可好歹还是个直来直往的强人,谁知居然还会玩暗算要挟这一手?老子看走了眼——你压根就是个混蛋!”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朕指手画脚!”
李响竖指大叫,道:“老子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又一个大浪上船,这青年居然不待万人敌动手,便蹚水抢步,先向万人敌攻来。万人敌不料他竟敢来捋虎须,虽是单手,也立意要将这不知感恩的小子毙在掌下。
岂料李响一恨他恩将仇报,险些害死叶杏;二恨他乘人之危,挟持常自在,反骨指使开,重又心意坚定,指气纵横,招招匪夷所思:食中二指的凯旋指、拇食二指的鄙人指、食指劈挂的詈天指、中指朝天的愤世指、食指双出的断肠指、拇指横凿的顺风指……一招招凌厉刚猛,竟攻了他一个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等到六指使毕,李响从头再来时,才给他抓住机会。趁着李响大力使出顺风指,身子旋转之际,一把抓住了李响的左手,冷笑道:“使完了?才六指?我还……”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已给李响右手反手一个耳光抽在脸上。
万人敌出道几十年,什么样的伤没受过?可是挨耳光还真是头一遭,被这一下直打得横着抢出三步,勉强站住时,只觉得半边脸都疼得没了知觉,口中热辣辣的满是鲜血。血水落在甲板上,“嗒”的一声,原来里边竟然还有两颗牙齿。
李响把手一抖,原来他方才是以右手食、中、无名、小指四指抽的这记耳光。
“反骨指第七指——惊梦指!把你那个‘谁都对不起你’的破梦打醒了没?”
李响自兰州始创反骨指,练来连去,只得六招。因是在寻找“七杀”,因此也曾想过,要往七招上靠。怎奈天不遂人愿,六指之后,再想琢磨一个帅气嚣张又有实际威力的指型,竟然再也想不出来。
便只好在詈天指和凯旋指之间加个过渡,勉强凑了个六指七式。
谁知今日被逼至绝境,竟然妙手偶得,自自然然的一耳光过去。蓦地只觉神清气爽,心境空明,连名字都自动冒出来了。
万人敌气得浑身颤抖,又难以置信。只见李响气焰嚣张,哪里还有昔日天山破庙里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样子?又哪里还有义贞村牌坊下,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的样子?想到自己呕心沥血,倾心教诲,帮他自泥涂中奋起,换来的却只是今日的回报,不由义愤填膺,叫道:“你……你伤害了朕!”
怒吼一声又扑将上来。李响凛然不惧,挺指相对,斗了十几回合,找到机会,又是右手一个耳光反刮在万人敌脸上——第二个之后是左手正手第三个,第三个之后是右手反手第四个!
耳光越打越急,李响以足尖为轴,身如旋风,两臂轮开风车似的都抡在万人敌的右脸上,口中兀自骂道:“你他妈的还伤害了寡人咧!”
万人敌被打得头晕眼花踉跄后退。后边常自在已喘过这一口气来,大氅下掣起双金锏,咬牙吼道:“你伤害了俺!”双锏敲下,万人敌大叫一声,背后衣衫尽裂,仰面吐出一口血。
李响看他胸膛挺得高高的,过意不去,停了惊梦指,攒了断肠指,双指戳下,叫道:“你伤害了哀家!”本来他第一句说“寡人”时纯属无意,岂料被常自在一接,不好不沿袭句式,一时也顾不得那个“哀家”其实是个女人了。
常自在头两锏打下,旋身一转,回过头来刚好万人敌又被前边一指戳驼了背,大怒道:“你伤害了大爷!”双锏抽下,“噔——日”一声,已用尽了全力,双锏落下时,竟然握持不住,双锏反震而走。
万人敌大叫一声,踉跄后退,身子后仰,只觉一条背断成了几节。他先被自己剑穿胸背,又被叶杏打伤肩膀,接着被李响破了护体真气、常自在打断手臂,然后是李响的耳光利指、常自在的四锏……被两人前后夹击时,尚能勉强站立,这时脱困,新伤旧创一起发作,竟然再也支撑不住。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挤成一条缝的右眼恨恨等一眼李响,“扑”的喷出一口血箭,歪着脖子,已是直挺挺的栽倒了。
李响再待追打,叶杏瘫在一边,却叫道:“李响,住手!”
回头看时,只见叶杏脸色惨白,跪坐在甲板上,抽抽噎噎,满脸都是水。李响满心怜惜,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撤了招式呼呼喘气。
七杀是被人从大西北追杀到东海边,从夏到冬从冬到夏,没日没夜被人暗算伏击的天下第一逃命高手,万人敌好大喜功,为求气势,而故意折磨李响。殊不知三招没赢,李响就已经进入状态;十招不胜,李响连此前受激吐血的内伤都好了七八分;一百招不胜,他其实早就没有取胜的机会了。
个中道理,李响可不是个爱钻研的。他打倒万人敌,得意一会也就过去了。俯身架起常自在,道:“活下来啦!”常自在却又伤又累,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船起伏,巨浪来去,两人彼此搀扶,并肩向叶杏走去。
宛如鬼影一般,万人敌又自他们身后站起。
——他的功力着实骇人,受了这样的重伤,昏迷片刻之后,居然又回过了这一口气。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眼看见李响常自在佝偻的背影,顿时怒火高燃。想到这两人竟将自己伤到这般狼狈,登时杀机大盛?
——只是眼前两个目标,应该先打哪个?
以他现在的功力,全力一掌仍能致任何一人死命。可是他毕竟嚣张太久,直到此时,仍是习惯性的一掌双击,狠狠打在了李响常自在并在一起的肩头!
“哎呀!”
常自在身子一歪,再也支撑不住,“扑”的倒了。李响却硬扎得多,受他半掌,往前一抢,一口血咳出,回头道:“你……”
万人敌第二掌劈下,李响横臂一架,扑通一声,整个人都被重重地砸倒在地。
叶杏长声尖叫。
万人敌跟上一脚,正中李响小腹。李响闷哼一声,向后滑去。甲板上都是积水,这一下子他破水激退,滑出两丈多,后背撞上断桅,这才停下。睁开眼来,只觉眼前金星乱闪,眼看万人敌抢步上前,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明明白白地知道再不防御便要糟,可是四肢百骸,却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万人敌大仇得报,仰天长啸,单掌运起全力,可是突然间只觉得小腹一痛,全身的力气都散去了。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小腹上血淋淋的突出一物,被雨水一冲,原来是一块尖头的木板。
他回过头来,只见叶杏站在他的身后,银牙紧咬,眼神直勾勾地,道:“你……你伤害了老娘!”
万人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竟是叶杏给了自己这致命一击,他心中的委屈怒火,最后燃烧起来,起手一掌,将叶杏扇倒,道:“你……你……”在船舷边奋力掰下一扇木板,也来打叶杏。叶杏闭目等死,另一边李响回过力来,挣扎起身,吼道:“你伤害了老子!”
运起最后余力,飞身扑来,一头撞在万人敌的肋下。万人敌已近油尽灯枯的地步,这一下再也不能站稳,“噔噔噔”向旁一退,这段船舷刚刚被他掰折,半截子木板在他膝下一绊,万人敌只觉身子一晃,努力想要站直,可是僵硬的身子却大势已去,只能向外倒去。
“啊”的一声惨叫,直坠下怒海去了。
斗生番
怒海无垠,巨浪冲刷,大船摇元宵似的把三个人摇来摇去。李响几番挣扎,还是滑到了西舷旁。那船舷先前早被万人敌掰下半扇,剩下的部分高只半尺,李响堆在下边,又一个浪头打来,甲板只轻轻一跳,已将他弹起尺余,软绵绵地搭在断舷上。
李响大骇,心知这样下去,马上便要步万人敌的后尘。可是想要撑身而起,两臂却只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大浪再来,他已是半身探出舷外,大头朝下。
李响心下一片冰凉,只道自己这一回是难逃一死,咬牙等下一道浪过来。忽然脚上一紧,却已给人拖回船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头看时,只见叶杏手里拿了条绳子,将他拦腰扎住,道:“活下去!”
三人之中,常自在伤得最重,早已失去意识;李响次之,呕血乏力;叶杏伤在万人敌手里两次,一次险些给他扼死,一次受了他强弩之末的一掌。虽然都凶险,但实则受伤最轻,因此这时候还能将三人扎成一根绳上的蚂蚱,捆在那半根断桅上。
大海震怒咆哮,起伏震荡,李响受水淹浪打,伤势催逼,一终于也神志不清。天幸这艘大船构造结实,甲板以下的船体,居然算得上毫发无损,这才经得起诸般摔打;而万人敌拆船一般将船桅、船楼都打个稀巴烂,以致整艘船变得光秃秃、平板板的,却也阴差阳错地将它改造得受风少,重心低,因此才能在滔天巨浪中起起伏伏,终于是履险如夷。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风平浪静,大海又归于温驯。常自在给海鸥啄醒,睁眼看时,万里无云,阳光刺眼,正是正午的天气。大船给海水洗得好生干净,光秃秃的甲板上,便只有李响叶杏一左一右歪在自己身边。
他连忙解开腰上的绳子,将那两人叫醒,李响叶杏远没有他那野兽一般的自愈本能,迷迷糊糊地醒来,好半天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李响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常自在,立时惊慌起来,叫道:“叶杏!叶杏!”
“嗯”的一声,叶杏在一旁搭腔,道:“不要鬼叫。”
李响这才放松下来,嘻嘻而笑。原来他一想起万人敌已死,立时就只怕叶杏一时心窄,寻了死路,这时听着她骂人,顿时只觉妙比天籁。
常自在又到底舱去找吃的,舱下海水倒灌,最下边的储藏间积了半人深的水,米、面、菜、肉都给泡了,好在淡水缸还有一口未给撞破。
当下取了水和些未给泡到的干粮上来,三人分吃了,这才有了些力气。常自在又问万人敌的去向,李响担心叶杏的承受,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叶杏却似已若无其事,三言两语说了那狂人的葬身怒潮之事。
大海茫茫无涯,他们既不知所之,又没有帆桨,四顾之余,茫然无计。到了下午,三人回过神来,冲下底舱,叶杏将还能抢救的食物拣出来晒,李响常自在找了两只桶,要将舱里的水淘干。淘了几十桶,放弃了。底舱分了两层半,最上层是水手宿舍,他们进去看时,床倒桌翻,好在还没怎么浸水。便收拾了三间,一间存食物,两间住人。
残船便囤了半肚子的污水,慢慢往东南漂去。食物被损毁的虽多,但这船原本就是要走远路,储备丰富,虽只留下十之一二,却也足够他们三人吃用,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靠岸,每每想起,心中难免煎熬。船上的方寸之地都成为他们天下,三人闲来无事,四处乱翻,找着残留的货物,丝绸也好瓷器也好,茶叶也好铜镜也好,都拿来玩。偶尔翻着以前船员的私人物品,更是揣侧胡说。
过了十几日,最下层的污水发臭,三人无奈,又得用木桶一桶桶的提上去倒掉。过得大约两个来月,虽然无医无药,三人的伤势也都已好了八九分。只是这船漂离了航道,这么久了,都没有遇着别的什么船只。
有时也会再遇见风雨,但与第一日相比,都是小儿科了。大海上日升日落,潮声明月,多少美景看了几十遍几百遍后,再也没有感觉;而至于望海长啸,迎风撒尿,这些先前以为豪迈至极的事情,做了几回之后,连李响都觉得幼稚了。
再过不知多少天,三人已百无聊赖至极。饮水渐渐告罄,三人每日又不敢动,又懒得动,便只是窝在舱里死睡。直到有一天,李响上到甲板上来小解,回舱时突然发现船身平稳,竟似静止不动,仔细一看,不由大喜过望。原来船已搁浅,被高高地架在一丛出水的礁岩上,而在礁岩尽头,郁郁葱葱,乃是一片丛林陆地。
李响喜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一揉,透过泪水去看,果然那丛林并未消失,这才连滚带爬的跳下舱去,叫醒了叶杏常自在。三人来到甲板上,眼望那不知是海岛还是大陆的地面,都是喜不自胜。金都号高高地架在礁岩之上,想来当是昨晚在此搁浅,到了早上潮退之后,才落得个这么古怪的停靠。
三人于是跳下船去,在礁岩间几个起落,已来到海滩上。海滩上沙白如镜,他们也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这时脚踏实地,连怎么站都不会。一个个软倒在地,头晕目眩了好久。
可便是这样,他们也高兴得不得了。这地方有丛林,有野果,有吃有喝,至少不至于饥渴而死了。歇得片刻,练武之人的身体本就敏捷,已调整过来。三人便回船上找了两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带着,摇摇摆摆地走进了森林。
这森林长得怪里怪气的。树木高的直耸入云,一眼望不到顶,又垂下丝丝缕缕的藤蔓;低的蓬蓬扎扎,好像一条条绿色的蛇从同一个地穴里爬出,恐后争先。而无论植株高矮,又一概长着肥大宽厚的叶片。
叶片墨绿,表皮光硬,如同蜡质。间或开着大红大紫的花朵,花朵往往大逾海碗,花瓣一片一片艳丽饱满,花蕊上滴滴答答的挂晶莹黏稠的蜜汁,发出阵阵浓香,散布在湿润溽热的空气里,让人中之欲呕。
这片丛林,一切生物仿佛都是充满了疯狂的生命力。它们肆无忌惮地生长,占据每一寸他们能够占据的空间。颜色鲜亮得让人头晕目眩,气味醇厚得像是发酵过的酒糟。林中鸟雀颜色斑斓、叫声或嘹亮或呕哑,吵得人头都要炸开了。
“不行,”李响以手扶额,“这地方呆得我想吐。”
叶杏也是紧张,道:“采些水果,弄些清水,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唰”的一声,常自在已经上了旁边一棵大树,那树高得怕有二十几丈了,十几个人也抱之不拢,树干皲裂,满是绿苔,枝丫间挂满灰扑扑的藤萝。常自在一层层的跳上去,站在树顶极目四望,已见到一条宽阔明亮的大河,在东北方汤汤流过。
三人当即赶去。几只野兔、小鸟正在河边饮水,被他们脚步声惊扰,回过头来看了看,不慌不忙地逃走了。李响扑过来先掬一口喝了,只觉清冽甘美,更胜琼浆玉液。
“扑通”一声,常自在从树上跳下,直接落入水中,李响掬水洗脸,凉水扑面,登觉舒畅得全身毛孔皆张,索性也扑下水去。
他俩玩得舒畅,叶杏便在岸边摘了两片树叶,折了个杯子,舒舒服服地解了一回渴。
过了好一会儿,李响和常自在才能稀里哗啦地爬上岸来。李响笑道:“喝足了水,洗半个澡,咱得去找点吃的啦!”
“上哪去?哪也别去。”叶杏微笑道,“有好朋友来了。”
李响一愣,他内功早有成就,这时凝神一听,果然觉察周围的树丛里,隐隐有二十几个呼吸声。这些呼吸被极力压抑,分布均匀,可见不是野兽;又浊重急促,并非高手所为,显见是这岛上居民。
既已发现,李响可不和他们打这哑谜,随手地上捡起粒石子,轻轻一甩,石子飞进树丛,有人“嗷”的一声已被打中。
“好朋友,出来吧!”
树丛里埋伏的人们“叽里咕噜”的大喊起来,紧接着“唰啦唰啦”,树丛摇摆,二十几条大汉已然冲将出来,只见他们一个个赤身露体,至多在腰间围两片叶子,一俟现身,哇啦哇啦地怪叫,手中挥舞石斧石矛。
“啊”的一声,叶杏已是羞得满面飞红。李响吓得一咧嘴,叫道:“这又是什么来头?”只见这些人肌肉虬结,肌肤尽做古铜之色,面上又白一道、红一道、黑一道,也不知都是什么画的,配合打扮,令人倍觉狰狞可怖,凶悍生猛。
李响一行虽然见识多广,可是毕竟是多在中国北方行走,什么武林大豪,雅士奇人见得多了,可哪见过这种海外生番?顿时都傻了。
那生番中有一人头上给李响凿了一石子,这时鼓起个大包,最是愤怒,嗷嗷叫喊中,手一挥,掌中一柄石斧发出一声闷响,打着旋向李响飞来。
这些生番在岛上生活,飞石猎兽最是拿手。这时一斧飞来,虽没有内力辅佐,也来势凶猛,速度惊人,竟不下中原武林一个二流高手的力道——只是可惜,李响的实战早臻一流之境。
武学一道,争之于毫厘,一流与二流之间差距,何异于云泥?那石斧之速或能砍中虎豹,可在李响看来,却慢如龟爬,随手一招,已将斧头接在手中。
只见那柄石斧制作粗糙,一根木柄上边以兽筋扎住一块扁平的石块也就是了。
“就这个?”
李响掂了掂,哈哈大笑,一抬头,只见漫天斧影枪影,包围他们的二十多人竟拿出围猎兽类的绝技,一起投出武器。
这般围殴,类似弓箭攒射,当日平天寨下李响和唐璜中伏,险些死在箭阵之中,这时又见如雨攻势,不由略一紧张。后边叶杏拎起一根长藤抢在他的前面,手臂抖动,长藤化作一团绿影,顿时将投来的石器全都挡下。
一干生番顿时大惊,他们一群未开化的野人,如何能理解中华上国博大精深的武学?惊慌之余,又拔出各自备用的枪斧。
叶杏叫道:“还等着挨打?”生番嗷嗷大叫回应。
“好!看来是要打了!”
李响一纵身,便从叶杏头顶跳过,双拳崩出,左右开弓先将当先的两个生番击倒,上边旋身一脚,先将三个踢倒,下边扫地一脚,再将六个放作滚地葫芦。
另一旁常自在也是欢声大叫,扑上来拳打之,脚踢之。
一干生番虽然飞斧投枪之技不差,可是防守抵御的功夫,根本连三流四流都轮不上;李响常自在又不欲真的伤了他们,手上留有余力,因此速度便可以更快。这一来以快博慢,顿时如二虎肆虐羊群一般。
他们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这么久浮槎海上,早就浑身发痒,这群生番敢来撩拨,顿时给了他们发泄的机会。只见二十来个生番被李响左一摔右一摔,被常自在前一掀后一绊,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倒下,滚成了两团疙瘩,想跑都跑不了。
可怜一干生番,虽然一个个体壮如牛,却实在是连两个中原高手的一根头发都摸不着,少的摔了七八跤,多的已摔了二三十跤,一个个手足擦破,早摔了个头昏脑涨。生番也是人,挨打也知道学乖,吃了这么多苦头后,终于渐渐明白道理,哪里跌倒就在那里躺下,一个一个的坐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
李响常自在这才停手,两人都出了一身汗,神采飞扬,吁声道:“好爽!”
叶杏哭笑不得,翘大指道:“你们两个真无耻!”
这森林林木茂密,五色斑斓,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草木虫兽层出不穷。李响三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世面,一惊一乍地转了一个上午,才渐渐习惯。好不容易看有些瓜果,鸟兽能吃,也便跟着吃些。这地方的果子个儿大汁儿多,只要不是太不熟的,吃起来都甜脆可口。
到了下午,忽又下起雨来。密密麻麻的雨点砸穿过他们头顶上的树叶,宣泄下来。三人先是还当是瞬变洗澡,可是在雨里站了片刻,一个个脑门都被浇疼了,这才抱头鼠窜。四处寻找藏身之地,先找了棵大树,岂料那雨太大,树冠完全遮挡不住,不消片刻,就又已给打得狼狈,只好再找。
他们双手遮头,正低着头狂奔,忽然间前边地面蓦地里向下一沉,“呼啦”一声,平地上出来一个大坑,将周围积水一齐都吸了进去。
原来竟是个陷阱,被暴雨淹塌了。
这陷阱来得蹊跷,三人吃了一惊,才一停步,“哗”的一声,叶杏脚下的积水翻花,一个藤萝编织的大网猛地兜上来,顿时将她困住。
李响大怒,回头来救时,蓦然间在他的头上有两个人从高处一跃而下。他们人在半空,掌中双斧脱手掷来,李响听声辨位,往旁边一闪,躲过了斧头,躲不过那两人的四只手,双肩一紧,给分别扣住了。Χiυmъ.cοΜ
那两个生番的脚上各扎着一条藤萝,从树梢上落下来,落到李响头顶,藤条的长度,刚好是拉到极限。这时藤条反弹,生出斜着向上的拉力,李响一个不提防,已给他们提得两脚离地,猛地往后一荡,那两人松手,李响后背“砰”的一声撞在一棵大树上。
生番虽然不会武艺,但是这一次的攻击乃是化用了自己从高处坠下的千钧之力,李响被一下子扔上大树,直撞了个眼前金星乱闪。落下地来刚要发怒,树冠枝叶上积贮的雨水刚好被他撞下来,“哗啦”一声好像一条瀑布浇在他的头上。
李响猝不及防,被水砸了个单腿跪倒。还没等他站起,树后埋伏的生番发动,一根藤条绕过他的脖颈,将他紧紧勒在树干上。
这一来叶杏受困,李响受困,只余常自在一人站在当场,近百名生番嗷嗷叫喊,从大树草丛中现身,一拨去拿叶杏,一拨去拿李响,剩下一拨将常自在包围。
“还没挨够打啊?”
常自在兴高采烈,扑上去先将两个生番撞倒了。
那边去拿人的生番,就已经惊叫起来。原来藤网中的叶杏腰间别着一口菜刀,信手一刀,已将藤网破开;另一边李响单手抠进颈间藤索,奋力一拉,已用上了十成功力——生番如何受得住?“啊啊”两声,两条大汉同时从树后横飞而出。
两条猛虎脱柙,一左一右攻来。可怜一干生番,费尽心机才制住二人,竟然只能维持片刻。这时见他们脱困,一个个吓得回头来看——卖出空门给常自在,常自在大不客气,出拳如电,乒乒乓乓的打过去,打得一路生番四脚朝天。
此地生番在丛林中生长,早将此地一草一木视为己有。林中虽有猛兽,可是与他们形象相异,也不十分放在心上。直到今天,狩猎队忽然间看到了和他们相似的两脚站立的怪人,回报酋长之后,整个部落顿时如临大敌,誓要将三人赶尽杀绝。
因此生番此袭,实在已是倾巢而出,除去族中四十余名青壮男子,还有其他妇孺。可惜,他们终究太过原始,一百来人的伏击,在李响这些久经暗算的人来说,仍然不堪一击。
大雨纷纷而下,地上泥水四溅。李响、叶杏、常自在,拳脚纷飞,他们一来恨生番伏击,二来逸兴纷飞,三来实在打得顺手,不知不觉,竟是越打越是兴高采烈,花样百出。百十名生番摔得噼里啪啦,异彩纷呈,一个个都滚成了泥人。
不久便有少年生番熬不住,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妇女生番抱着少年生番,大义凛然的再不敢动;青壮生番再挣扎几个回合,也都垂头丧气地坐倒在水里了。
树丛里忽又闯出一名生番,只见这人岁数极大,头上戴着羽毛的帽子,身上挂满贝壳饰物,稀里哗啦地跑出来,用力去踢地上的生番战士。生番们哼哼唧唧,又不愿反抗,又不敢违抗——瞧来这戴羽毛的人,便是生番首领,在要求他的人起来再战。
这首领连踢几人,生番都是赖皮不起。首领大怒,手中拄着的一根焦黑的木杖向叶杏戳来,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杏定睛去看那木杖,只见杖头上龇牙咧嘴,赫然镶着一个什么兽类的头颅。顿时大感恶心,向后一退,李响看得准确,起脚一踢,正中杖身。那木杖嗖的一声飞上半天,首领大吃一惊,抬头看时,暴雨蒙了眼,那木杖直挺挺地落下来,一头戳在地上,虽然地下泥泞柔软,但冲力巨大,“咔”的一声,折了。
那首领又惊又怕,号啕大哭。一干生番目瞪口呆,突然间一起跪倒,将双手高高举在头顶,又直挺挺地向三人拜了下去。
李响吃了一惊,道:“干什么?”
他们平生最不喜欢跪人和被人跪,一看眼前上百人下跪,顿时毛骨悚然。李响拉了叶杏,招呼常自在,道:“还不快跑!”
雨中的一场混战,于这三人来说,简直算不上小河里的一个涟漪,全然不放在心上。当务之急,倒是需要尽快找一个今晚的落脚地才对。他们都是不愿回头之人,虽然此前还说,采些野果,就回船上去再作打算。可是一想到“原路返回”这四个字,登时索然无味。
不久大雨止歇,一座丛林热得跟个蒸笼相仿,三人跳到树顶上去吹风。到了傍晚,终于给他们寻着一棵大树,大树中间枝丫平铺,好像一个平台。常自在赞道:“这个地方好!”
三人之中,数他最擅长野外求生,他说好,当然就是好了。于是三人采了藤条树叶,上得树来,扎起一座树屋。
他们从山东出海,被万人敌突袭,一路身不由己,到得这里,总算能够用自己的脚,掌握前进的方向,不由大是开心。常自在下去打了两只野鸡回来,李响在一棵枯树里抠出些干芯生火,叶杏采来海水晒盐,三人这小半年来第一次吃着走兽肉味,直香得连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这天晚上,他们便在树屋休息。事其权宜,因陋就简,反正三人都熟得不能再熟了,不刻意避讳什么男女有别,也就没有什么尴尬。树屋轻轻摇晃,正与大海里波浪摇船相似,三人心情愉快,睡得香甜。
第二天一早,叶杏率先醒来,出树屋一看,只见满眼满眼的绿色,扑面而来。早晨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掉下来,一道一道的明亮光线,支撑着整座森林的小柱子。往脚下看,地上野花遍布,绿草如毡。
叶杏一时陶醉了,闭上眼来深深呼吸。忽听身后有人走出,常自在问道:“那是什么?”
叶杏顺着他的手指低头看时,只见树屋下方草地上放着几片条案般大的大叶子,叶子上摆放果蔬肉品。那果子各个饱满鲜亮,有两种是他们昨天吃过的;后边的鸟兽熟肉,烤得赤红锃亮,瞧来味道也是不坏。
李响从屋中爬出,见到这些食物,挠头道:“打不过要下毒么?”回头看时,只见远处树丛簌簌发抖,几个生番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窥视。李响跳下地来,飞起一脚将食物踢了一地,叫道:“好稀罕么?拿这点东西来引诱俺们犯上当!”
当即带着常自在去采果子做早餐。他们施展开轻身功夫,在林间纵跃如飞。地上生番看见,连忙纳头参拜。李响看他们傻乎乎的好玩,存心卖弄两个身段,生番们叩头更猛,如小鸡吃米一般。
他们于是便在这个丛林住下。生番虽然不懂事,但被他们打服了之后,一直再不敢冒犯,虽然总是拿食物骚扰,可三人便只当他们不存在,无拘无束,自在这岛上放纵身心。
李响、叶杏都是对现实有诸多不满的性子,常自在则是天生不爱拘束的脾气,他们三人联合七杀,在中原磕磕绊绊四处碰壁,伤痕累累之余,虽然落得些名声,却绝非他们真正想要的。
反过来,他们一直追求的,人与人尊重、平等的日子,能够自由选择命运的生活,却一直求之不得。
可是从这一天起,在这个岛上,李响疏懒,叶杏恬淡,常自在天然,顿时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日子虽然清苦些、平淡些,但却省心顺气,无忧无虑的日子,竟将他们此前受辱遇挫,积攒的戾气,都渐渐的化开了。
这时他们终于知道,这里乃是一座很大的孤岛,要想绕岛走一圈,以他们的脚力大约需要三天左右。岛上物产丰富,虽然没有好厨子,但要荤有荤,要素有素,完全不需要为填饱肚子发愁。只是每天下午都会下雨,整个丛林一天到晚湿嗒嗒潮乎乎的,搞得常自在大氅也穿不住了,很是让人头疼。
那些生番仍然兢兢业业的按日来送食物,其态度恭谨,倒不像是下毒,想来更像是想讨好三人。李响越发看不起他们前倨后恭,但有见到,一概都是踢飞。
忽有一日,清晨时李响临去寻找食物,先循例去踢那些供品时,起脚未落之际,却闻到阵阵异香。注目看时,只见果蔬之中有个木罐,里边装了些亮晶晶的水液。拿起来一闻,醺醺然竟有酒味。
李响在中原时日日无酒不欢,出海之后便无酒解馋,真要算起来,都怕有大半年了。这时闻着了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口水都流成河了。当下也不顾什么气节,也不顾什么危险了,拿树叶折了个酒杯先吃一斗——只觉得入口甘洌,虽不及中原美酒绵软醇厚,可清香甜爽,却远远过之。这久违之下,一斗入喉,只觉得周身由内而外的一爽,四肢百骸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他万万意想不到竟在这样的化外之地,得品如此琼浆,当下放声大叫。常自在叶杏闻声出来,见他居然动了生番的东西,都觉意外。李响举起酒灌,叫道:“好酒啊!快来!”
常自在叶杏听了也是大喜,两个都从树屋下来,折叶为斗一尝,都是馋虫大作。可惜好酒却无好佐肴,李响尚未备下食物。三人对视一眼,李响第一个忍耐不住,叫道:“我可等不及啦!”
抓起地上一只烤的什么鸟,拜下腿来大嚼。那烤鸟虽是生番的手艺,可是味道还真不坏,更兼肉香受酒激发,真正的释放出来,这一口咬下,简直是人间美味的极致了。常自在叶杏也不甘示弱,各取烤肉下酒,这才明白成语“大快朵颐”何解。
三人吃了个风卷残云,待到没酒了,烤肉的腻劲顶上来,这才悻悻住手。常自在已是满面红光,道:“好酒!怎么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李响意犹未尽,将木罐倒过来,在嘴边吸掉最后一滴,道:“可惜少了些!”惋惜地回过头来,向远处一望,赫然发现,送食物来的生番不知何时,已来蹑手蹑脚地到他们身边。
李响吓了一跳,那几个生番却面露喜色。眼看李响三人将酒喝光,将水果烤肉吃了个七七八八,顿时受宠若惊一般,喜滋滋地跪下来磕了两个头,叽里呱啦的说了点什么,伸手将木罐接走,地上食物残屑打扫干净,这便走了。
李响三人一时云里雾里,稍后反应过来,总知道是自己吃了人家的白食,不由羞愧异常。李响叶杏赌咒发誓,道是再也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了。
岂料他们不犯,常自在却食髓知味,从此之后日日享受生番送来的酒肉。生番越送越多,她便每日吃得醉醺醺的,也不知羞。李叶二人开始还恼怒,后来那恼怒又变成了嫉妒。再过得几日,便只剩下嘴馋了。熬不过十日,终于同时沦陷,固定吃起生番的酒肉。
这样一吃,生番立时得寸进尺。不几日便在他们的树屋前挖坑垒石,架起一灶,每日傍晚,专门有女生番来给他们现场烤肉熬汤;又过数日,又有生番带小孩子在附近选了棵树,在树皮上打洞,将树芯掏空,又将野果、蜂蜜、石子、野花、一些奇奇怪怪的石头细细的码进去,在灌入泉水,最后用泥封口,闷了七日,再打开时,酒香四溢,赫然便是让李响三人不能自拔的果酒。
来这里的生番越来越多,纷纷伐木除草,在树屋下搭起茅屋,瞧来竟是要长久定居似的。李响三人吃人的嘴短,也不能把人家赶走,可是心里终是还有不安,又尴尬,因此每日便只喝生番的果酒,却不怎么冻送来的烤肉。平时要么出去乱转,自己采野果回来下酒,要么就龟缩在树屋里不敢出面。
偶尔吃饱了没事做,也便从树屋缝隙里往外张,看着地下生番忙碌。到了后来,这树屋下宽阔平坦,竟然成了一个二三百人部落的营地。
又有一日,忽然部落中传来哭声。其时叶杏常自在又去丛林探险,只有李响在树屋中睡懒觉,听哭声来得奇怪,偷偷一看,只见一众生番血淋淋地抬了几个人回来。仔细看时,那几人已伤得面目胸膛稀烂一团,这时被人抬来,雪雪呼痛。李响吃了一惊,暗道:“这是碰上什么野兽了?”
那几人给放在地上,有老生番指挥将他们牢牢捆住,然后拿出烧得通红的石刀,便来剜这几人身上的伤处。这几人为猛兽抓伤,兽爪肮脏,这么做可以将伤处的脏血放出,可是石刀笨重,那得有多疼?第一个被治疗的生番,一声惨叫,耳听连嗓子都叫破了。
李响给他叫得激灵灵打个寒战,再也忍耐不住。跳下来,一把将那老生番持刀的手握住,喝道:“住手!”那老生番很是激动,指手画脚的大叫。李响叫道:“闭嘴!”也知道他听不懂,只低下头来,骈指在那受治的生番身上一戳,点穴阻断了他的痛感。
那生番骤然感到疼痛消逝,一时间两眼瞳孔放大,已累得虚脱了。他突然不叫了,生番们顿时又惊又喜,一起把眼来望李响。李响一言不发,回树屋中找出菜刀,拿火消了毒,细细观察那生番的伤势,脑中反复盘算。七杀在中原到处惹是生非,时常受伤,人家都是久病成医,李响叶杏这种就是常伤成医。
不一刻李响找好了最佳行刀路线,猛地以天山“天河倒挂”剑法行刀。这一招挂下,刀利劲沉,众生番只觉眼前一花,地上的血肉淋漓,已将那受伤生番的伤处碎肉脏血切下。一旁的老生番大喜,从一只罐子里大把抠出一种绿色药膏,厚厚的糊上。回头再看那受伤的生番,已然睡着了。
这般神乎其技的止痛、杀毒,生番何尝见识过?一时间全都张口结舌,待李响把剩下三人也处理好了,这才发出一声唤呼,又齐齐跪倒,李响吓了一跳,托的往后一跳,道:“干什么?少来!”
只见那老生番跪伏地上,低头爬来,伸嘴去亲吻李响的脚。李响恶心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纵身从他头顶越过,攀住一根树上垂下的长藤,摇起来一荡,跳上了树屋。下边一干生番,全跪爬到树屋下,啧啧亲吻树根。李响手足发软,钻进树屋,大气都不敢出。
到了中午时,只听屋下生番又是一阵欢呼。李响听出有异,探头一看,原来是常自在和叶杏回来了。常自在肩上扛了一只死兽,首尾长过六尺,皮毛油光闪亮,斑斑斓斓的像只大猫,想来是二人猎获的。
那些生番将二人围了水泄不通,民愤大起,一双双手净向那死兽抓来,常自在吓得大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打你啊!”那死兽却已给众手抓起,它的喉咙被割开,还有残血凝固,这些生番便伸嘴过去吸吮撕咬。
原来便是这猛兽在上午时伤了部落数人,它虽然不是特别硕大,但身子灵便,爪牙锋利,与狩猎队狭路相逢,虽只一只,隐隐然却有当日李响三人以少敌众以快打慢的风范,伤人之后从容离去。岂料脱困之后,好死不死又遇上了常自在叶杏两人。它一只猛兽伤人之后凶性大发,又来扑咬这二人,顿时给常自在杀了。
伤员获救,恶兽伏诛,生番欢欣鼓舞,将那死兽凝血吮净之后,便扒皮去脏,架上石锅烂煮。出锅时,先挑最为肥美的,搭着美酒向李响三人奉上。李响等见他们开心,自己也开心起来,这回救人杀兽,全是他们出力,因此吃喝起来,心里也觉得踏实了,喝完一罐酒,又比画着叫了十来罐。
三人过足了酒瘾,一醉就醉到次日天明,醒来时,都觉得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竟是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
这么一来,三人尝到甜头:既然白吃人家的过意不去,那大可以拿本事来换。
从此之后,三人便时常从树屋中走出,对生番狩猎、生活等事,施予援手。这些生番愚昧笨拙,除了石斧就是石枪,李响随便拿个树枝窝了张小弓就镇住了他们;叶杏送了他们一把菜刀,教给他们制作果干熏肉、木盘木碗、石桌藤椅;常自在又教给他们一些基本的闪避、进攻步法,省了遇到猛兽束手待毙。一干生番被他们的知识完全折服,这三人在中原虽都是笨拙无用之人,可是要糊弄这些未开化的野人,毕竟还是太容易了。
这些生番和他们言语不通,全靠手势比画交流,初时乱七八糟,谁也听不懂谁;比画得多了,有些事情,却也渐渐清晰起来。原来上一次雨地伏击时,李响最后面对的戴羽毛的老年生番,乃是这群野人的首领,此人一向欺压族人,颇有民怨。而被李响一脚踢断的木杖乃是部落权杖,权杖既断,那部落长后来已被众生番砸死了。
生番头脑简单,唯力强者为尊,眼见三人以一当百的战力,早已认定李响一行是天神派来接替酋长的人了。及至后来,三人救伤员杀猛兽,生番就更对此深信不疑了。
李响他们听说生番这样说法,哈哈大笑,只当他们是在放屁。既不齿生番们的残暴嗜血,更不屑他们天生的贱骨头,非要找个顶礼膜拜的对象。
有心劝诫,可是比比画画,“自由”怎么表示?“尊严”如何意会?完全不得要领,没奈何,只能是放弃徒劳,安心享受美酒美食。说他们是天神派来的,李响自己是不信的,可这倒并不影响他顺势提议以后烤肉时,肉可再熟一些,海盐可以抹得更多些。
他们树屋早被加固过,叶杏又让生番帮忙新搭建两间,供三人分开居住。有生番奉上硝好的兽皮,防潮防湿。
这些生番与中原既然言语不通,实则李响、叶杏在心里也就没有把他们当人,只想是家里养的猫猫狗狗聪明伶俐,能给他们做饭酿酒便了。李响有时看生番以能为自己效劳为荣,不由也觉得有趣。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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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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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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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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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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