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将所有婢女都支下去后,萧清浸在雾气缭绕的浴桶中,总算能从梦魇里挣脱出几分。
她捧着热水捂住脸,耳边仿佛还是那声巨大的轰隆,紧咬的双唇漫出鲜血,她哭得压抑而昏天暗地。
人一点点沉下去,脑海中的画面也愈发清晰,最后的最后,一片混乱中,是那只擅奇门遁甲之术的手将她推了出去,她哭得撕心裂肺:“姐姐!”
大火里却只传来一声被吞噬的:“好好活下去——
轰隆一声,记忆戛然而止,碎成无数片。
浴桶深处的萧冉,直到这时,才终于能够以自己的身份,呜咽地喊出:“姐姐,姐姐……”
是的,她不是萧清,她是在生死关头被姐姐推了一把,幸存下来的萧冉。
一场从天而降的劫难,不仅让她失去了唯一的双胞胎姐姐,也让她的人生,从此面目全非,再不能回头。
【柒】那一瞬,她就知道,她赌对了
很多年前,萧家降生的不是一对龙凤胎,而是一对姐妹花。
萧冉从小就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一定要她扮作男儿,宁死也不准她揭露女儿身,难道就因为她是武曲星的命格?就因为她注定要为皇室为南齐奉献一生吗?
她承认她的父亲为相忠心耿耿,对国家百姓太无私,但对她,真是太自私了。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女儿身,她同姐姐的命运却是天差地别。从小到大她要吃上比姐姐多十倍的苦头,才能换来父亲的一句夸赞,父亲总是对她更加严格,更加苛刻把她当成真正的男儿来教导。
但她毕竟是个女孩,父亲从不知道,她也会疼,也会累,也会想要漂亮裙子,也会想要大哭一场。命运多么不公,姐姐抢走了她一切的东西,包括明明她先遇上的司慕南。
剜心之痛有多鲜血淋漓只有她才知晓。边关的多少个苦寒之夜,她死死咬住唇齿,泪湿枕巾。
曾经有一度她对姐姐恨入骨髓,但那些恨在后来她们并肩作战的日子里,渐渐消散,直到爆炸的阵法中,姐姐将她推出去那一刻,她才知道——
曾经那些恨有多深,实际上她骨髓里流淌着对姐姐的爱就有多深。
她不是有意冒充姐姐的,而是在司慕南掠马而下,冲过来抱住她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他将她认作了萧清,认作了他深爱着的萧清,他在她的肩头喜极而泣。回过神的她,在将士们围过来的那一瞬就苍凉明白,真相将永远埋入黄土。
她不敢让他知道姐姐已死去,不忍他天崩地裂,余生失去挚爱,孤独终老,更害怕即将为新帝的他一蹶不振,置南齐江山于水火中………
那一瞬,她有太多的想法,太多的顾虑,她终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陛下与二弟人马走在前头,他们的人马……都葬身在那片林子里了。”
果然,在她说完后,那双搂住她的手变得更紧了,泪水汹涌落入她的脖颈,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后怕与……不幸中深深的万幸。
万幸活下来的是她,是“萧清”,是必将母仪天下的“萧清”。
那一瞬,她就知道,她赌对了。
文以治国,武以安邦,能守疆打仗的将军还有很多,但能母仪天下,长伴君王左右的贤后却只有一个,若定陨落一颗星辰,必当是武曲星——
萧冉死了没什麽,但萧清却万万不能死。
实际上,她也宁愿活下来的是姐姐,而不是自己。
所以,从这天起,她成了“萧清”,成了一辈子的“萧清”。
许是老天爷也想帮一帮萧冉,宫中有处药泉,能去腐生肌,萧冉以养伤之名在里面待了两个月,身上的疤痕旧伤尽数退去,整个人“脱胎换骨”,恍如新生。
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她识穿,当披上鲜红的嫁衣,一低眉一垂眼都仿极萧清后,连扶她上轿父亲,萧丞相都没认出来。
那一刻,锣鼓喧天,她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凉。
承平十九年,太子司慕南登基为帝,册封萧氏长女萧清为后,帝后情意甚笃,同心协力将南齐带上了一个新的辉煌。琇書網
只是太平盛世下,谁也不会知道,荣耀与光芒是属于萧清的,而午夜梦回时的孤冷才是属于萧冉的。
她收敛本性,在后宫里做个人人共颂的“贤后”,一做就做了好多年。
司慕南是极爱她的,或者说,是极爱萧清的。
但长长岁月里,有那么一时半会,她总是分不清他投向自己的漆黑眸光里,映的是萧清,还是萧冉。
并非她奢望,而是与她朝夕相处间,她发现了太多细微末节,太多他怀念死去“萧冉”
的细微末节——
他会在从前那座凉亭里赏雪,一坐就是好久;
他会叫宫人打扮成游侠少年模样,陪他蹴鞠赛马,玩着过去同“萧冉”玩过的游戏;
他甚至命人将每年最新鲜的甘蔗给她送去,总要得到她一句“陛下难道忘了?臣妾是不能吃甘蔗的”,他才会慢慢“哦”一声,怅然若失。
………………
太多的细节叫萧冉不得不怀疑,或许,司慕南也是爱过“他”的,爱过那个幼年相遇,怀揣甘蔗,却求而不得的“他”。
只因“他”为男儿身,他才将目光投向与“他”模样相同的姐姐身上。
一旦这样的念头冒出,简直如春蚕抽丝般疯狂滋长,即使荒唐却也如烈烈火光,叫早已身化飞蛾的萧冉一刻也忍不住地想要扑上去。
毕竟一辈子伪装成另一个人太苦了,如果有可能,做回自己何尝不好?
但是她更想确定的,是他的心意。
所以在又一年甘蔗送来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找到他,试探问出:“是否陛下真正所爱……是二弟?”
那时他正在亭中饮酒,繁星入眸,衬着一片碎光,望了她许久,却是笑了:
“那怎么可能,他与朕是兄弟,皇后说笑了。”
月下萧冉并不死心,咬紧唇,又加了一句:“那若二弟也和臣妾一般,是个女儿身呢?”
顿了顿,她眼里有波光涌起:“陛下会选谁?”
她没饮酒却也像醉荒唐了般,简直是孤注一掷问了出来。
“自然是……”他仰头,对她笑,喷出慵懒的语气,“皇后你了。”
他说,“朕心中,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从幼年拜师到如今共枕,都只有皇后一个人。”
酡红的脸颊笑着,慢慢倒了下去,终是一醉不醒。
而无边夜色中,萧冉不知站了多久,才眨眨眼,木偶般上前,拿起桌上歪倒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风掠四野,衣袂飞扬,泪水落在酒中,荡漾开去。
那一瞬,萧冉终于死心。
她想,漫漫余生,她只可能是南齐贤后“萧清”了。
不知是经年饮酒,还是操劳国事,当南齐江山日趋顶峰时,司慕南的身体也在一日日垮下去。
这一年,他才三十九岁,却已有了白发,眼神更是沧桑如老者。
萧冉想了无数办法也留不住他的脚步,在初冬第一场雪降临时,他写下遗诏传位于他们的孩子,终是至弥留之际。
他们相拥在亭中,看了最后一场雪。
宫人们站得远远的,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陛下。”她贴在他耳边,温柔唤他,却是怔怔落下泪来:“臣妾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埋在她心里多少年的秘密,前半生怀揣甘蔗,金戈铁马,后半生留在深宫,却再不曾碰过甘蔗了。
她为他打江山,开盛世,脱胎换骨,母仪天下,临了能否做一回萧冉?
风雪呼啸,司慕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满脸泪痕的萧冉笑了:“正巧,朕也有个秘密想要告诉皇后。”
四目相对间,他们一点点扣紧十指,齐齐笑了。
秘密要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少年时期他们醉倒的那个屋顶上说起吧,星空下击掌而立的约定,在她抱着酒坛睡去后许久,仍令他兴奋难眠。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借着月光细细端详她,却在为她小心翼翼地拿开酒坛时,不妨将酒水洒在了她胸前,手忙脚乱擦拭间,他身子却蓦然僵住
这是他知道的第一个秘密。
此后那段时光他快乐地想要飞起,不理选妃事宜,与她纵情玩乐,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虽然不知她为何隐瞒,但他只想等她亲口告诉他的那一天。
但谁知道,他没能等来她的相告,倒等来了第二个秘密。
紧闭的大殿中,他被叫去谈话,彼时皇后秦氏忧心选妃一事,托兰国师与萧丞相对他进行相劝,他却不小心在窗下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内情,他总算知道了为何萧丞相要将萧冉当做男儿来教养,那是就连萧冉自己都蒙在鼓里的真相。
萧家一对双生花被瞒天过海成一对龙凤胎,只是因为降生时兰国师的星算盘上,不仅算出了姐妹俩文武曲星的命格,还算出了萧家必有一女为后,而那个人,绝不能是萧冉。
因为她武曲星之命极硬,恰与司慕南的帝星相克,呈此盛彼衰之势,为臣可为他守疆护国,为后却只会将他克死。
当初得知这一结论时,萧丞相是做过挣扎的,他忠心耿耿,按理说他应当亲手掐死自己这个小女儿,确保万无一失。
但他到底下不了手,多年好友的兰国师也叹息不忍,最终他们对视许久,到底是兰国师心生一计。
他说:“萧相且记,你只有一对龙凤胎,没有两个女儿,听清楚了吗?”
如果从一开始萧冉就是“男儿”,那么便能杜绝她此生为后的可能,也不需要再痛苦做出抉择了。
就这样,萧家一对“龙凤胎”,一文一武,开始了各自截然不同的命运。
萧冉永不会知,父亲对她的百般严格,千般苛刻中,是隐藏了多么深沉的爱,为了保住她,又是费了多少苦心。
但事情的演变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窗下,司慕南听得清清楚楚——
“若劝不住殿下,真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国师放心,吾必当……”
一生忠耿的萧丞相闭上眼,沉痛到一字一句:“亲手了结吾儿。”
那一瞬,窗下的司慕南心头大悸,浑身颤抖着泪流不止。
从此他便知,他此生与萧冉……再无可能了。
而第三个秘密的到来,却是在几年后的那场意外爆炸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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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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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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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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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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