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是龙!
——华夷群众
徐偃王退位去国的消息果然将了楚国元帅王孙厉一军。在南蛮丛中打滚的楚国人为了划清界限,分外珍惜他们华夏祖宗的名声,师出无名的仗自然是不敢随便打的,但无功而返又煞是丢脸。于是王孙厉在接待过从徐都赶来的公子子皙后,吩咐军队暂时停留在徐国边境上,抱着脑袋开始头疼后面怎么办。
结果办法没有想出来,反倒等来了另一个人——周天子座下中大夫造父。
造父这回是得了姬满的特许,驾着吃饱了龙刍草的八骏来到徐国的,只是他升官之后也摆起了架子,另行由侄子兼弟子大骆为他执掌车舆。徐国使臣累死累活走了十来天才到镐京,造父不过一天就与楚军胜利会师。
眼看天下掉下根救命稻草,王孙厉大喜,连忙拉着造父请教大计。
“下官此来,便是建议元帅进兵的。”造父开门见山地道。
“可是徐国已经抢了先手,现在再攻城掠地便名不正言不顺了。”王孙厉苦恼地道,“否则,我们跟蛮夷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偃王虽然弃国而去,然而蛮夷无信,难保元帅大军撤后,僭王卷土重来。”造父见王孙厉连连点头,淡定一笑,“所以为今之计,只能先灭了后患,再降伏徐国民众之心,方能使天子和楚国都再无后顾之忧。”
“大夫的意思是……杀了徐偃王?”如此大事,王孙厉当然要正面确认。
“不错。元帅请看,虽然我方细作在徐国散播质疑徐诞身份的谣言已久,徐诞出逃时依然有数万百姓相随,可见此人不除,徐国就永不能让人放心。而长驱直入歼灭僭王,也于楚军出师之名无碍。”造父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这也是天子的意思……”
“大夫之言,正合我意!”王孙厉大喜,忽然想起一事,对身边亲卫吩咐,“今日之言,断不可让公子子皙得知。若敢泄露一个字,斩!”
于是,在边境上屯驻了数日的楚国大军连夜拔寨启程,直向着徐诞逃亡的徐国北部追去。由于徐人来不及设防,楚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在武原附近的东山脚下追上了徐诞。
此刻徐诞身后拖着数万百姓,巨大的目标根本没法摆脱楚军的追击。这样的窘境,近千年后有个爱哭的刘皇叔几乎是照着翻拍了一遍,却比徐诞多了些文臣武将可以演演跳水秀。于是徐诞一边照顾那些被追兵吓得半死的死忠百姓,一边心中诧异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魅力——唉,如果说太有魅力是一种罪,那自己岂不是罪无可赦?正甜蜜地痛苦着,冷不防听一个母亲吓唬自己哇哇大哭的孩子:“再哭,楚国南蛮子就要来吃你的肉!”徐诞才终于想起症结所在,暗地里把弥通骂了个天昏地暗:“老家伙,你这回可害死我了!”
面对盘旋在东山脚下乌乌泱泱的人群,徐诞虽然叫苦,实际上造父更是吓了一跳。居然有这么多人宁可放弃自己的家业,拖儿带女跟随一条丧家之犬,造父渐渐明白为什么不到十年之间,徐诞就从那个软弱可欺的少年变成了曾经的半壁江山之主——难道那从来只以为是个传说的“人心”,就是这个样子的?
王孙厉看出了造父一瞬间的犹疑,不由笑道:“大夫不必担心,这些百姓不过乌合之众,只要我军发起攻击,那僭王还不是手到擒来?”也是王孙厉有意在天朝大夫面前卖弄楚军实力,当下登上战车挥动五色旗,五万大军顷刻间排出阵势,将数万徐国百姓连同那座小小的东山围困得水泄不通。
眼看那些徐国人被楚军吓得魂不附体挤作一团,王孙厉心中得意,正想对造父自夸几句,不妨原本井井有条的楚军队列里一阵骚动,让他顿感面上无光:“谁在喧哗?”
“是我!”只听几声兵刃撞击,一个人手持佩剑砍开阻拦他的士兵,大步朝王孙厉和造父所在之处走来,冷冷道,“以虎狼之师围剿手无寸铁的百姓,我们楚国大军真是厉害啊!”却是一直被软禁在军营中的公子子皙。
王孙厉虽然恼恨子皙脱逃,却碍于他是当今楚君之子,不仅士兵不敢戕害,自己面子上也不得不礼让几分:“公子误会了,我们不过是要抓住僭王和他的党羽而已。”
子皙并不理会王孙厉,反倒盯着一旁的造父道:“大御长……不,如今是中大夫大人了,敢问你自诩要废除东夷陋习,推动华夷一体,便是以迫害自己的同族为手段的吗?”
“公子少安毋躁。”造父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招牌表情,而为他御车的童子大骆则轻轻一抖缰绳,八匹骏马就如同踏着盛装舞步一般,拉着造父的座车走到了楚军前沿。与此对应,马车每前进一步,被包围的徐国百姓就往后瑟缩一下,最终形成一个弧形的缺口,与造父紧张地对峙。wWW.ΧìǔΜЬ.CǒΜ
“各位少昊族的父老乡亲们,大家不必害怕。”造父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乌鸦鸦的人头,语声亲切,“我乃周天子派来的全权大臣造父,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少昊族人。”停了停,等待众人的惊叹声平息,造父提高嗓门继续道:“周天子乃是上天之子,天下共主,无论华夏族还是少昊族,都是他的子民。作为一个少昊族人,我衷心希望我族人民能够像华夏族人一样,不为外族歧视,不被他人蛊惑,不受战乱流离之苦。所以你们要相信,我是来解救你们的!”
眼看陷入绝境的徐国众人眼中露出迷惑与期望的神色,造父满意地笑了笑:“少昊与华夏之不同,在于几个方面。其中改变信仰习俗,是大难;改变典章政治,是中难;改变衣饰打扮,是小难,我们何妨从易到难循序渐进?少昊族人与华夏族人人种并无本质区别,只要大家消除了身上的刺青,改换以华夏服饰,天子恩典,自然以华夏子民待之,从此再无征伐之苦,也免除了殉葬之虞,以礼明尊卑,以法束善恶,这才是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大家何必跟着徐偃王在黑暗里磕磕绊绊,华夏族的发展历程早已给大家指明了人类发展的阳关大道……”
“别听他的,他是周天子的走狗!”“大王来啦,让大王来扁他!”人群里忽然发出几声零星的大叫,打断了造父的演说。造父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慢慢分散的人群,嘴角噙着一丝坚硬的笑意:正主终于出来了。
从人群另一头走过来的人,果然是徐诞。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举头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造父,克制着向来对这个人的恐惧,也克制着对知晓造父少昊族身份的震惊,竭力平静地道:“大御长的用意,请明说了吧。”
那个御车的童子大骆张了张口,想要提醒徐诞自家叔父现在已经是中大夫,堂堂正正的贵族身份,却被造父抬手止住:“我想要‘徐偃王陛下’亲口对徐国人承认,你的用意,不过是想把少昊建成第二个华夏。”
“不错,我确实希望少昊族能如同华夏族一样文明富庶。”徐诞此言一出,身后的徐人顿时有些发呆。难道方才那个大个子造父的演说,竟然连大王也是赞同的?如果骂造父是周天子的走狗,那大王岂不也是他的同类?
“我就在这里,你们放这些无辜百姓一条生路。”徐诞没有心思和造父在这里辩论华夷融合的速变与渐变、问题与主义,何况这些问题也许根本没有标准答案,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辩论清楚的?于是他只能撑着数日奔波的疲惫,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条件。
“你既然自请归为藩属,徐国百姓便是天子子民,自然不会与他们为难。”造父洒然笑道,“只要他们愿意和你一样,消除刺青,归顺华夏。”
“不错!”王孙厉在一旁等了半日,终于逮到个表现自己权威的机会,连忙走上来用手中的长矛一划,“愿意投降的,从这边走开,不愿意的,原地不动!”
徐诞看了看近在咫尺剑拔弩张的楚国军队,又看了看身边扶老携幼惊魂未定的徐国百姓,对王孙厉道:“请元帅发誓,一旦百姓投降,绝不……”他本来想说“绝不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自己想想却也觉得这个说法过于荒谬,便改口为“绝不伤害他们一丝一毫。”
“好,我发誓!”王孙厉将长矛插入地下,果然指天发誓。
“楚人不会伤害你们的,过去吧。”徐诞转过身,对着被重重围困的徐国百姓道。
人群没有动静。半晌,才有一个半大孩子壮起胆子道:“可是,那个大个子说要除去我们的刺青,我害怕……”
“别怕。”这两个字传入众人耳中,不由自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造父的座车之上。只见那个驾车的童子大骆爬到车厢后,取出一个陶罐来托在手上,如同唱歌一般念道:“体谅到少昊族人移风易俗的实际需要,经过十多年来的反复试验改进,我们终于研制成功了这种消除刺青的特效药水,命名为‘一洗消’!无论你的刺青有多大,有多深,只要用‘一洗消’擦拭,就能消除得干干净净!多年的临床经验证明,‘一洗消’安全无毒,无痛感,无其他副作用,用后不留疤痕,使用后还可以附带赠送华夏族籍,免除一年赋税徭役!还犹豫什么,赶快……”
那大骆正值少年,声音清朗,语意流畅,只是在这两相对峙的沉重局势中念诵出来,实在是说不出的可恨。“你闭嘴!”徐诞忍无可忍地嘶吼了一声,将那原本志得意满的大骆吓得一抖,手中的陶罐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蓝色的药水溅了满地。
“堂堂徐王,何必和小孩子一般见识?”造父看着徐诞气急败坏的模样,慢吞吞地冷笑道。
徐诞闭了闭眼睛,狠命掐住藏在袖子下的双手,终于按捺下自己翻涌的思绪。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现在终于明白什么才是造父的真正意图!徐澄和自己想要做的,无非是要少昊族多学习华夏族的先进经验,而造父,则要把少昊人彻彻底底地变成华夏人,容不得一丝差异,耐不了一分缓迟!所谓天下大同,所谓华夷一体,原来是这个意思!那么,在造父把自己打造成少昊族新生之父的计划里,“徐偃王”这个徐国土著势力的代表,自然是不得不除的了!
“还不走?”眼看徐国众人还在犹豫,王孙厉沉不住气,怀中五色旗一挥,楚军士兵纷纷张弓搭箭,对准了包围圈中的人群。
“你们去吧。”徐诞心知此刻就算自己变成苍苍,有造父在侧,他那出神入化的长鞭也断然能够阻止自己挟持王孙厉,真真正正是无计可施。于是徐诞狠下心,对难以决断的徐人说道:“刺青事小,性命事大。何况那药水……我亲自试验过,确实……”
“大王,你的意思是,你真的……没有刺青?”这句话恍如晴天霹雳落在徐国百姓头上,几个老人更是忍不住发起抖来,“难道谣言说的是真的,你根本……根本就不是少昊人?”
“是不是少昊人,难道仅仅凭刺青来辨识吗?”徐诞苦笑了一下,忽然竖起眉毛瞪圆眼睛,用他能够做出的最凶狠威严的表情喝道,“如果你们还承认我这个大王的话,就听我最后一个命令——统统都走!走!”
“再不走,就要放箭了!”王孙厉厉声一喝,楚军士兵纷纷拉开了弓弦,顿时吓得人群纷纷后退,扑跌号哭之声此起彼伏。
“快走,不要留在这里拖累我!”徐诞咬牙忍住心底的绞痛,恶狠狠地叫道。没有任何与敌军讨价还价的实力,他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好,我们走!”带头的徐国老人们擦了擦眼睛,忽然跪倒在地,“我等虽降,但仍以大王为徐国之主!”说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朝着楚军阵地走去。
“大王你永远是我们的偶像!”女人们用手帕擦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往前走去。
“大王我们不拖累你,你也一定不要被坏人抓住哦!”孩子们伸手蹭了蹭徐诞的袍角,被家长拉拉扯扯地拖走了。
徐诞背转身看着面前的东山,一眼也不看周围缓缓向楚军阵地走过去的徐国百姓,对于那些夹杂在哀叹哭泣中的效忠表白也没有一丝回应。他就像一块石头,拢着双手无知无觉地伫立在人流之中,始终不曾移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周边再无一丝动静,徐诞缓下僵硬的脖子,发现跟随自己出逃的百姓大多已经散去,却仍然有近千人围绕在自己身边,几乎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农夫。
“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大王?”仿佛看出了徐诞的疑惑,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攥着手中的木棍,冲着楚国士兵拉开的弓箭挥舞道,“我们以前也当过兵打败过周天子。这回好让你们楚国南蛮子知道,徐国人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原来就算这些最没有政治头脑的徐国平民,也看出了自己身陷绝境。徐诞感激地望着一张张毫不熟悉的脸庞,知道此刻自己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忠诚耿直的汉子就会毫不犹豫地举着手中的木棍石块,冲向全副武装的楚国大军。这样的结果,或许是最痛快最英勇的,可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以卵击石,覆灭的只会是徐国最为忠勇的精英。他既然颁布了废止人殉的旨意,无论是否能得到履行,他也绝不要这些勇士陪葬。
徐诞拢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口中默默祝祷:鹄苍师父,看在我每年给你磕头烧香的份上,你这次可一定要显灵啊。
“冥顽不灵,自取死路!”见残余的徐人还想做困兽之斗,王孙厉不耐烦地举起了手中的五色旗,一旦旗帜落下,四面八方的箭矢就会如同暴雨一般将那微不足道的反抗之火彻底浇灭。
“慢!”徐诞慌忙大喊一声,转头对那些誓死不去的耿直汉子们道,“我自有脱身之术,你们不必管我。”徐诞的语气,当真说得上是苦口婆心,然而狼来了三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了。于是徐诞只好叹口气,松开一直拢着的衣袖,从里面取出一对东西来。
在场的所有人顿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徐诞手中,就连担负指挥重任的王孙厉也忍不住寻思这僭王在搞什么古怪。看样子,那枝枝叉叉的东西乃是徐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那到底是什么,珊瑚,鹿角,还是根雕?看徐诞脸上那副郑重样子,总不会比朱弓彤矢还要厉害吧?一想到敌人手里还有可能握着从未面世的先进武器,王孙厉握着五色指挥旗的手心里开始嗖嗖地冒出冷汗,早知有如此风险,当初就不该急着建功立业,主动要求来攻打徐国。
实际上,此刻确实只有徐诞一个人知道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那是鹄苍羽化登仙时留下的遗骸之一——龙筋制成了朱弓,爪甲造成了彤矢,只有这对龙角一直被他供奉在太庙里,直到出逃之后才想起让弥通差人送了过来。记得弥通说服下龙珠者头插龙角可化为龙,那么他既然已服过龙珠,真的可以靠这两只角变成龙吗?当众变成龙总比变成狗有威慑力有面子吧,特别是面前这帮华夏人一直以龙为图腾,自称是龙的后代,变成龙自然可以把他们吓个半死……
想到这里,徐诞面对着楚国士兵锃亮的箭头,再不犹豫。只见他面不红心不跳,从容镇定地举起两只龙角,朝着自己的头顶就插了下去!谁也不知道,徐诞先前虽然是向鹄苍祷告,这次念叨的却是最威胁人的狠话:“弥通,你要是敢忽悠我,我就把你送到徐国残留的食人部落去!”
所有的人都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诞的每一个动作,期待着见证某个划时代时刻的到来。一下,两下,三下……眼看徐诞握着龙角不断在头顶摩挲,他的额头上也渐渐滴下冷汗来,无论是徐国人还是楚国人都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徐诞想把那对稀奇古怪的东西插到脑袋上去,可他脑袋上又没有窟窿,肯定是没法成功的。一言以蔽之:没门!
斜眼瞥见造父的嘴角露出了冷笑,王孙厉的脸腾地红了——堂堂楚军大帅,居然被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家伙做点怪样就吓掉了魂,实在是太太太丢脸了!想到这里,王孙厉蓦然发现自己举着令旗的手臂还僵在半空,当下顺势就往下一挥:“放箭!”
“且慢!”一个人猛地扑了过来,手中一柄佩剑在阳光下发出熠熠的亮光。王孙厉万料不到有人胆敢当众行刺自己,仓皇之中就地一滚,举起手中令旗格挡,眼中正见到的是公子子皙愤怒的脸。
“赶尽杀绝,滥杀无辜,你们与蛮夷何异……”子皙的佩剑正要砍在王孙厉的令旗上,冷不防一条马鞭长蛇一般盘卷过来,恰好缠在子皙腰间,顺势一带,便将子皙硬生生从王孙厉身边扯了开去。如此神技,却不是造父是谁?
“放箭,放箭!”王孙厉一时之间想不到子皙无非是要夺他令旗,只道自己死里逃生,当即气急败坏地发令:“放箭,格杀勿论!”
“住手!”眼看密密麻麻的箭头如同蝗虫一般向着徐诞等人飞去,子皙大喝一声,再度向王孙厉冲去。而早有防备的造父则手腕一扬,再度用长鞭卷住了子皙。情急之下,子皙挥剑砍断了造父的马鞭,借着余势冲进了楚军与徐人的中间。他大张着双臂,如同想在群鹰环伺间保护鸡雏的老母鸡一般,那么激动,那么徒劳,甚至因为这份自不量力而显得荏弱可笑。“你们……”他声嘶力竭的话音才开了个头,就被无数箭刃穿透肉体的沉闷声响掩盖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让一心要把龙角插在头顶的徐诞无暇顾及。等到徐诞被杀气腾腾的飞箭惊得抬起头来,他看到一阵密集的箭雨之后,伴随着耳边一阵呼喝与喧哗,一个人在他面前缓缓地倒了下去……
还没看清那人的面孔,徐诞就已经奔到了他的身边,接住了那个无力倒下的身影。“子皙!”徐诞听见自己喊出了这个名字,声音却遥远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
“我说过……要拼死保护你……咳咳,保护你和徐国人……”子皙费力地咳出涌进喉咙的血,死死抓着徐诞的衣襟道,“对不起……我的主意……害了你……”
“不,你劝我弃位去国,至少保住了徐国绝大部分地区的平安,我应该谢谢你……”徐诞瞪大眼睛,不想让自己的眼泪落在子皙惨白的脸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家国之忠,朋友之义,咳咳,我总是不知……自己是对是错……如今终于……不用再纠结了……”子皙疲惫地笑了笑,无神的眼睛看向高渺的天空,似乎仍然想从上天得到一个答案来。他想说痛恨自己总被当作徐澄的影子,可老天偏偏要捉弄他,就连死法都和徐澄如此相像,却又凭空添加了几分无谓与可笑。他想说自己这一辈子太过憋屈,太不甘心,可惜已经发不出声音来,最终只能轻轻呼出一口气,微不可闻地唤了声:“小年……”瞳孔便慢慢涣散开去。
徐诞眼前一黑,却下意识地不敢稍动,生怕碰痛了怀中那个刺猬一样的身躯。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和过去重合起来,密集的箭杆,殷红的血线,惨白的面容,甚至还有那用尽力气扯出的笑意……徐澄死时的一切仿佛都在此刻重现,让徐诞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被拉到了极限,断了。哪怕簇拥在他身边的徐国勇士趁机拉住他的手臂,大喊“大王快走!”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眼看楚国上至元帅下至士兵都为失手射杀了公子子皙而发愣,造父连忙提醒王孙厉:“大错既已铸成,此刻不将功补过,更待何时?”
“放箭,莫要放过了僭王!”王孙厉如梦方醒,慌忙挥动手中令旗,顷刻之间,楚国士兵再度张弓搭箭,对准包围圈中力图突围的千余人攒射而去!
然而已经晚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清啸忽然从徐国人群中传出,尚不等楚国军士反应过来,劈面而来的狂风已如同敲山震海的长鞭,将他们连人带马抽得东倒西歪。就连强悍如八骏,也被惊得仰头长嘶,乱成一团,几乎将马车掀翻。情急之下,造父一把推开吓得面如土色的大骆,亲自死命扯住缰绳,才没被失去控制的八匹骏马颠出车外。尽管双手掌心已被缰绳磨出血来,造父一旦控制了马车,便顶着狂风努力睁开眼睛,正见漫天的沙尘中一条白色的庞然大物拔地而起,只是轻轻一个旋转,就已将射向徐人的箭枝全部卷落在地。
“龙,是龙!上天示警了!”被吹得头晕眼花的楚国士兵抱着脑袋失声号叫着,纷纷顶着风沙趴在地上,不断磕头,“龙神爷爷,不干小的们事,求您饶命啊!”
“是不是龙,我射下来便知!”尽管身处风沙之中,造父并不能判断那盘旋在徐人头顶的颀长活物是什么,但天性的强悍让他不甘局面就此颠倒,当下一手将缰绳塞给侄儿大骆,一手抓过马车上放置的长矛,摆出标准姿势就要朝远处的白色怪物投去。
“不可!”楚军元帅王孙厉的五色令旗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然而他一见造父的动作,慌忙从藏身的马匹后面扑过来,大声喊道,“大夫切不可冒犯神灵啊!”
“这不是神灵,是妖孽!”话音未落,造父一矛就掷了出去!
眼看那长矛逆着狂风没入了远处龙神爷爷的体内,王孙厉大喊一声:“不好!”当即跳上马车,疯了似地掉头就跑。
主帅带头一跑,其余的楚军士兵立马慌了神,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盔甲兵刃都不要了,撒开双腿就拼命跑路。
泥石流一般滚滚而去的人群中,只有造父仍然凛然无畏地站立在马车上,似乎准备再给那怪物来一下子。忽然,感觉脚下的马车蓦地调转了个方向,八骏也开始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造父不由大怒:“谁让你跑的?”
“叔父,那龙……”拼命赶车的大骆战战兢兢的话还没说完,造父已是愤怒地打断了他,“我说过了,那是妖孽!”
“不管是什么,它会……”大骆话音未落,只听轰地一声,一道火焰已经穿透了车厢后壁,顷刻间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造父大惊,慌忙扑打火焰,却见一个又一个火球从天而降,恰正落在逃跑的楚国军队之中,吓得他们哭天抢地,恨不得扑在地上,把胳膊变成腿可以跑得更快些。
“都是他激怒了龙神,杀了他龙神就会息怒了!”动腿不忘动脑子,忽然有楚国士兵想起造父的罪过,回过头想要堵住造父马车的去路。这么一提醒,当即有更多的士兵合围过来,一心要把造父从马车上揪下来:“不错,我们华夏人是龙神的后裔,都是这个东夷惹出的祸事!”
眼看马车的去路被密密匝匝的人群堵住,几个强悍的楚国士兵立时就要爬上马车,造父此刻有理说不清,情急之下抓过缰绳一抖,大喊了一声:“起!”
如果说白日见龙已是一个奇迹,那么幸运的楚国士兵和徐国百姓今日又见证了第二个奇迹——在造父的指挥下,八匹形貌各异却都神骏非凡的马儿一起扬首,三十二只马蹄刹那间全部凌空而起,拉着那辆烧得七零八落的马车越过一众楚国士兵的人头,朝着西方狂奔而去。它们跑得如此之快,只一眨眼就消失成天边一个小小的黑点,把越来越稀疏的火球抛在了身后。
这下可好,不仅元帅率先逃命去了,周天子派来的全权大臣也踪影全无。茫然无措的楚国士兵们还没等收回探出老长的脖子,就猛地听到身后一阵汹涌澎湃的呐喊,回眼一瞥却是那帮又臭又硬的徐国人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手里还挥动着楚军刚刚丢弃的兵刃!可怜楚国士兵丢了主帅就像没了爹娘的孤儿,刚刚才被龙神爷爷随地吐火吓破了胆,此刻又被这群穷凶极恶吃生肉的徐国野人追杀,哪里还有一分斗志,当即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地朝着王孙厉和造父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一直跑了一天一夜,楚国五万大军居然就此跑出了徐国国境,创立了周朝新的集体长跑记录。
一直到所有的楚军都看不见踪影了,追得两腿发软的徐国人才丢开手中的刀枪矛戈或者木棒石块,兴高采烈地拥抱在一起大叫大跳。直到笑得脸上都开始抽筋,才有人醒悟过来:“大王呢?”
是啊,大王呢?没心没肺的徐国野人们这才想起他们居然把大王给忘记了,连忙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可是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若非每个人一头一脸的尘土,地上还有一个个深深的黑坑,似乎方才的白龙、狂风和火球都是一个幻觉罢了。
“大王既然变成了龙,应该是到天上做神仙去了吧?”找了半晌,才有一个人怯生生地道。
没有人吭声。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就在他们方才被围困的地方,一滴滴硕大的血点在沙土上砸出了一个个殷红的小坑,蜿蜒向东,消失在东山之后。而原本躺在地上的子皙的尸体,也不见了。
实际上,自己对于方才经历的一切,徐诞并没有多少切实的记忆。他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当看到子皙死去的一刹那,他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颠倒了个个儿,几欲冲破他的喉咙喷涌而出,而也就在那个时候,手中的龙角不知怎么的就飞上了他的脑袋,仿佛和他体内翻腾的那个东西接上了头,就此安安稳稳地不肯再下来了。还没想好体内那个不安分的东西是不是龙珠,徐诞只觉身子一轻,竟然腾空飞了起来,眼角一瞥,自己的身子骤然之间像面条一样被拉得老长,只是轻轻一摆,就掀起了一阵狂风。
下意识地团过身子,把被利箭袭击的徐人包围起来,徐诞看着前方被自己吓得魂不附体的楚国军队,忽然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直围绕着徐国人转圈吗,他会头晕的……然而一阵尖锐的痛楚猛地爆炸开来,竟是一柄长矛从地面飞来,以地对空的绝对精准刺穿了目标超大的龙身。激痛之中,徐诞一眼看见造父站在马车上犹如雕塑一般的英挺投掷姿势,新仇旧恨一起涌上,顿时想起做苍苍时口吐三昧真火的本事,张嘴一喷,果然喷出个大火球来,直落在造父的马车上。
眼看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造父和楚国大军纷纷调转方向开跑,憋屈了好多日子的徐诞心情一振,竟连被造父长矛刺伤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他兴奋地在空中刨开四爪,尾随着抱头鼠窜的楚军,一口又一口地喷出火球,直到造父御马飞奔之时,他想要穷追不舍,才发现自己的力气不知什么时候已随着一个又一个火球漏光了,不仅连一个小小的火星都再不能喷出,身体也越来越沉,眼看就要一头栽落在人堆里去了。
骤然意识到这一点,徐诞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一旦自己露出衰败之像,造父和楚军就有可能反攻,而力量悬殊的徐国人根本无力抵挡。于是,他咬牙撑住最后一口气,抱起子皙的尸体,向着楚军截然相反的方向飞去。
徐诞不知道自己要飞往何处,只是一心想到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躲起来,毕竟龙的躯体是如此庞大,招摇过市是会引起骚乱的。他一直朝着东方飞啊飞,就在他再一次腹诽子皙太沉的时候,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片无边的蓝色水面。
东海。
其实能够海葬也还是不错的,就是不知道子皙会不会挑剔……身体越来越低,越来越冷,徐诞的龙爪子已经碰到了柔和的水面。他低头看了看被两个前爪抱在怀中的子皙,心头一阵无奈——看样子,这辈子是要和子皙合葬了?可子皙要是知道陪着他的不是娇滴滴的小年美人而是一条大爬虫,会不会气得活过来呢?可怜他自己也很悲催呀,以前还总幻想着百年以后和含光躺在一个墓穴里,用自己手臂给她做枕头,那样第二天起来就再也不会又酸又麻了,因为根本没有第二天……一想起含光,徐诞忽然一个激灵,晕晕乎乎的脑子最后精明了一把——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含光来给他收尸,也认不出这条大爬虫是她的亲亲好肉蛋了,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在临死时恢复原貌!
一念及此,半截身子已经沉在海水里的大白龙一声长啸,一头对着海边的山崖就撞了过去!轰隆隆一声巨响,等到碎裂的山崖和破碎的海面又恢复了平静,血红的海面上只剩下一对龙角,被一个波浪轻轻一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楚国大军压境,徐偃王临阵落跑,毫无防备的徐国上下一片人心惶惶。相比起来,倒是徐都里地位最高的王后含光四平八稳,该吃吃该睡睡,生完第二个孩子后身体迅速恢复。当然,并没有人因此抱怨王后生孩子生得傻了,反倒对她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超级心理素质表现出深深的敬意。
实际上,含光在看完了徐诞留下的书简后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道以徐诞变苍苍的本事,出去躲躲风头,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不过为了尽到一个贤妻良母的职责,含光还是亲自给嫡亲哥哥钟吾国封君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邀请函,请他联络其余少昊诸侯,一起来把楚国南蛮赶跑。
不过,后来一听有几万徐诞的忠实粉丝居然追随他而去,含光醋意大发之余,不禁浮起了深深的忧虑。偏偏这个时候,钟吾君的回信也以贴三根鸡毛的效率回到了含光的手中,让含光一看之下,第一反应就是哥哥的脑子坏掉了。
钟吾君回信的大意是:鉴于少昊诸国和周朝的友好条约,加上楚国对少昊诸国表达了良好的合作愿望,各国都认为徐国和楚国的冲突是两国内政,不便干涉。各国将对徐楚关系表示密切关注,希望双方尽量克制,和平解决地区冲突。
“启禀王后,小臣听说周天子和楚王给各国封君送了不少礼物,加上上次占领洛邑咱们大王不许他们烧杀掳掠,所以各国君臣觉得跟着徐国没有实惠,都不肯发兵救援……”去钟吾国出使的徐国使臣哭丧着脸道。
“这帮鼠目寸光的蛮夷!”含光气得把兄长的回信猛地一摔,“我要跟他断绝兄妹关系!”
正气得打转,忽然有人火急火燎地跑上来禀告:“启禀王后,大司历大人不知为何,正在太庙大哭,嚷嚷着要寻死呢!”
含光顿时觉得脑袋如同水泡一样膨胀起来,虽然很想开口骂人,但终究记起大司历弥通是徐国第一重臣,徐诞走后一应国事都是他在照应,只好压下火气,带着从人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王宫隔壁的太庙。
还没进太庙,就听见里面一个老者嘶哑的哭嚎声传了出来。含光提着裙子扑进殿门,正看见一大堆竹简丝帛堆得小山一般,而弥通则失魂落魄地跪在一地狼藉中,看见含光进来,越发哭得响亮:“老臣一念之差,害了大王,只能以死谢罪了!”
含光的心咯噔一下,脚下一软就跪坐在弥通身边,焦急地叫道:“你先说清楚,要死要活我不拦你!”
可怜的徐国老臣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几抹,哽咽一阵,方才说出话来:“大王走时,让我给他送去了那对龙角……我早先便知大王吞有龙珠,因此揣摩他头插龙角可以化龙,不仅可以自保,还能把楚军吓跑,正是一举两得……”
“是啊,那有什么不对吗?”含光茫然地问到这里,忽然杏眼一睁,想起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可他如果变了龙,还能变回来吗?”
“理论上说,把龙角摘下来就能恢复,可是……”弥通再次大哭起来,“可是我今日翻阅太庙中典藏的上古文献,居然发现化龙之人不可逆回,就算硬把龙角拔除,也会失血过多而死,死后尸体寸寸断裂,化为灰烬……都怪我才疏学浅,这下害死了大王啊!”
“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呢?”含光愣了一阵,忽然嘻笑着站起来,“咱们派个人出京,告诉大王别用龙角就行了呗。”
“对呀!”弥通一拍脑袋,“至今没有消息,大王应该还没用这招必杀技!”
“还是王后我英明神武吧?”含光得意洋洋地走出太庙,正要派人去给徐诞传口信,不妨远处有人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下来,高举双手大声喊道:“报,报,大喜!”
一见来人正是徐国将军葛生,含光眼睛一亮:“快说!”
“楚军兵败如山,已经退出徐国国境了!”葛生一直因为徐诞禁止他放弃职守去找楚军单挑而郁闷,这下子总算露出扬眉吐气的欢喜神色来。
“啊!”含光这下子也快乐疯了,口无遮拦地问,“是谁把那帮南蛮子赶跑的?这样的人才可不能外流,反正我有儿有女,管他是男是女,都可以……”猛地想起年龄差距,可不能就这样把儿女的终生给卖了,含光赶紧把后半截话吞进肚子里,却仍然笑得合不拢嘴。
“启禀王后,赶跑楚国南蛮的不是人,是龙神,怪不得都说天佑徐国……”葛生正要滔滔不绝地描述龙神如何威风凛凛,楚军如何抱头鼠窜,不妨眼前的王后忽然爆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利大叫,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就往马车那里拖,“快带我去!”
葛生虽然不明白含光的脸为什么说变就变,却也被她四散横溢的惊恐疯狂给吓坏了。他不敢再说什么,一抽马鞭,马车便风驰电掣地拉着含光冲出了都城,直往武原东山的方向跑去。
不过他们没有真正去往东山,因为沿路返乡的徐国难民告诉他们,那条显灵的大白龙已经离开了武原地界,一直往东方飞走了。
葛生二话不说,驾着马车一直往东奔去。往东,再往东,在得到沿途居民关于白龙显灵的说法佐证后,一连跑了几日几夜,他们终于到达了大陆最东端的东海岸边。
“那条龙最后就是抱着一个公子潜入海里去啦,入海前还撞了一把山,惊天动地的,把那座悬崖都震塌了半边。”住在东海边的少昊族渔民指手画脚地道,“然后海水就变成红色的了……现在已经褪了不少,当时更红,就像血一样……再后来,大家大着胆子来到海边,就在沙滩上捡到了一件衣服,一只鞋子……再后来,衣服鞋子都被一个驾着八匹马的大个子花钱买走了。”
“好了,你走吧。”葛生解下腰间的玉佩打发走了渔民,却只是牵着马站在原地,生怕会惊扰含光一丝一毫。虽然含光什么也没说,但葛生也隐约猜测得出,那些被水冲上岸的衣履究竟属于谁。
含光此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弥通先前说过的话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失血过多……寸寸断裂……化为灰烬……”她哭不出来,只是一步步走近大海,把手掌拢在嘴边朝着大海尽头大声喊道:“肉蛋,肉蛋,你回来!我再也不骂你了,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掐你的胳膊了……你回来,回来啊!”
马车旁的葛生扑通跪在了沙滩上,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流眼泪,丝毫不曾醒悟自己知晓了徐国第一家庭最大的八卦内幕。然后他听见王后嘶哑的声音完全变了调,不再孜孜以求地呼唤肉蛋,转而声嘶力竭地喊着:“苍苍,苍苍!老天,你不肯把肉蛋还给我,给我苍苍也好啊!我不贪心,我给你磕头,求求你……”
还没等含光跪在海水里,葛生已抢先一步将她拖上了岸:“王后你才生下公主不久,不能碰冷水……”
“苍苍,苍苍!”含光犹自朝着大海呼唤着,十个尖尖的手指也张得鸟爪一般,仿佛要伸出去抓住什么,“是苍苍,真的是苍苍回来了!你放开我,放开我!”
葛生听她喊声有异,一边手忙脚乱地招架含光的拳打脚踢,一边转头朝海面望去——淡红色的海面上,果然有一个东西正往岸边游来,掀起一阵阵小小的水花。葛生虽然看不清那是个什么动物,但见含光的眼睛里都恨不得伸出一只手,便自告奋勇地跳进海水里,奋力朝那扑腾的小东西游去。
待到游得近了,葛生才发现水面上居然是一只小白狗。那小白狗不过成年人的巴掌大小,眼睛和鼻头都黑乎乎的,虽然一副落水狗模样,却仍然憨厚可爱。葛生一把将小白狗捞起顶在头上,手脚并用就朝岸边游去。
还不等葛生游到岸边,那个原本乖乖盘踞在他头顶上的小白狗忽然四爪一蹬,拖泥带水就朝含光扑了过去。葛生站在水里正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却不妨含光猛地把小白狗推了出去,哭着骂道:“你心里有百姓,有子皙,可压根儿就没有我和孩子!
小白狗被含光推了个跟斗,却毫不气馁,摇着尾巴又想蹭过来,却再次被含光气恨恨地一把推开:“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小白狗的尾巴垂下去,耳朵也耷拉下去,委屈的模样看得葛生在一旁都心有不忍,含光却只是远远立在一边生闷气,竟是连一眼都不肯多瞧。小白狗急得团团乱转,忽然低头咬住一块石头,在沙滩上划拉起来。想是在水里扑腾耗费了太多体力,小白狗一边划,一边呼哧呼哧直喘,等到它终于吐掉口中的石头大功告成,就只剩四脚朝天躺在沙滩上抽气的份儿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诡异,葛生不敢乱动,只眼巴巴地看着含光。等了许久,含光终于肯转过身,看向小白狗画在沙滩上的线条——唯一可以认识的字是“苍苍”,旁边还有一个大圆,两个小圆,每个圆圈里都有上二下一三个点,竟是最简笔的人头模样。最后,一个大大大大的椭圆把“苍苍”和并排的三个圆形圈在了一起,让含光看着看着就一把将蹭在脚边的小白狗抱在怀中,失声痛哭。
因为她认出来了,小白狗画的,是苍苍一家四口在一起。
尾声
放心吧,你女儿不会吃亏的。
——大白犬舅舅
西周朝最大的分裂分子徐偃王死了,是走投无路跳海自尽的,这个事实,有徐偃王从此销声匿迹为证,也有造父呈现在姬满面前的衣履为证。有了这个结果,虽然消灭徐诞比以前除掉徐澄耗费了更多成本,但周天子向来从大局出发,对造父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了。
周天子一满意,就把赵城封给了造父,让他正二八经成了一方诸侯。这个封赏,一方面是因为他冒着生命危险把徐偃王赶进了大海,另一方面,更是为了造父精心发明的药水,一夜之间就把无数东夷蛮人改头换面,融合进了华夏大家庭。
至于如何处置战败国徐国,周天子委实郁闷了半天。平心而论,他巴不得就此取消徐国的封国,把嬴姓篡周的预言掐芽扼根,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徐国那群蛮夷就是蛮夷,居然不懂成王败寇的理论,哪怕被迫洗去了纹身也一心惦记着以前的徐偃王,不肯听从别家的领导。周天子自诩为文明之邦的领袖,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周王朝的长治久安也不好公开违背徐国民意,最后不得不听从造父的意见,赐予徐国世子徐宗子爵之位,竟是名正言顺地把徐国纳入了华夏诸侯体系之中。
眼看着这一场纠纷尘埃落定,劳师远征却又一无所获的楚国人才回过味来:敢情这一仗打下来,最吃亏的居然是自己啊。造父跑跑马就捞了块封地,就连徐夷的爵位都跟楚君平起平坐了,更别说楚国还赔进了一个公子的性命!虽然此刻楚国上下还没有实力公开向周天子提出抗议,但这口气从此就憋屈下来,一代一代地积累下去,直至最后的爆发。
顶着周王室的封爵,此后几百年间,徐国后裔与华夏诸侯频繁往来,互通婚姻,参与会盟,借着以前徐偃王推行了半拉子周礼的基础,在东夷中率先摸熟了文明世界的游戏规则,地位俨然与华夏诸国毫无二致。反倒是原本根红苗正的楚国,憋着一口气,苦干几代人,终于继徐偃王之后第二个僭越称王,公开与周天子分庭抗礼。更有趣的是,经历过华夏同胞的歧视打压,见识过徐国的城市建设和内在凝聚力,楚国人干脆撕下了身上半披半挂的华夏大旗,自称蛮夷,我行我素,让夹缝之中的华夏诸侯在事周事楚之间伤透了脑筋。
徐国和楚国的迥异现象让一向严守“华夷大防”的恭胥之流渐渐迷糊,他们甚至不知道区别“华夏”和“夷狄”的标准,究竟是血统还是文化。这个困扰人心的问题,直到后世一个大脑门的圣人出世才算解决清楚。唐朝的韩愈就在他的《原道》一文中说:“孔子做《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之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春秋时代的“中国”指的大致就是华夏诸国,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徐澄听见这句话,会不会兴奋得从自己的坟墓爬进孔圣人的坟墓,抱住他大喊知己。
现在,还是不得不再提一提本文中第一强人造父。他从逃犯摇身而变成诸侯后,因为封地是赵城,后世子孙便以“赵”为姓氏。后来他有一个子孙跑去晋国做大夫,伙同另外两家瓜分了晋国,建立了战国七雄中的赵国,造父自然成了供在太庙里的老祖宗。不过造父也别兴奋得过了头,他虽然能生出如此强大的子孙,却也强不过那个给他赶车的侄子大骆。大骆以弟子身份从造父那里学会了养马驾车的技术,作为传家手艺代代相传,后来一个后裔竟因此博得了周天子的欢心,被封到西方做诸侯,国名——“秦”。
犬戎灭西周之时,上古典藏多有焚毁,其中便包括了那卷大周断代工程学术报告,无人再知嬴姓灭周的预言。因此秦国虽然地处西部,却得以供奉起东夷的嬴姓祖先,甚至恢复了东夷人殉的旧俗。直到一个叫嬴政的超级强人统一四海,少昊族与华夏族再无区别,通通成为了大秦帝国的子民。
至此,不管姬满造父还是徐澄徐诞,不管是“全盘夏化”派还是“夷夏互变”派,都通通可以瞑目了。千百年前争得你死我活的问题,千百年后能够博得的,只是一声哂笑,三分叹息。
不管后世徐偃王的仁义是被群众赞颂还是被韩非嘲笑,我们的故事还有一个尾声,就像戏剧落幕之时,总有一个压轴人物出来镇台面一样。
这个人物就是英明神武电力十足的大白犬舅舅。
此刻,大白犬舅舅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悠哉游哉地走进了徐国宫殿的大门。而在他旁边,含光不时偷眼瞥向这个气定神闲的男人,心中揣测这个从犬戎赶来的舅舅究竟是不是像徐诞描述的那样神通广大。
“爹爹,她在偷看你呢。”那个头顶光溜溜只留了几撮头发的犬戎小男孩忽然喊了出来。
含光冷不防被他说破,连忙尴尬地咳嗽两声,陪着笑道:“要不舅舅先坐坐,我去看看苍苍在不在房里。”
“不用你带路,我闻得出他的味道。”舅舅笃定地说着,牵着儿子七转八转,伸手就推开了一扇房门。
正在大口啃着红烧蹄膀的小白狗一惊,抬起了油糊糊的嘴巴。待到它看清来人,当即欢叫一声,扑进大白犬舅舅的怀里,在他的新衣服上蹭出一片油渍。
“我接到你老婆的信就赶来了,不过没敢带着五个树敦一起来。”舅舅揪起苍苍左右端详了一阵,皱起眉头,“居然变得这么小……这可就麻烦了……”
“啊?”含光一听,顿时眼泪汪汪起来,“听弥通说,按理拔除了龙角肯定是要死的,幸亏他有一半犬神的血统,才勉强聚集了一些血肉存活下来。只可惜灵力不足,大多数血肉都散进了海里,所以只凝聚得这么点大小……其实刚开始还要小些,这一年多来给他喂了无数蹄膀,已是渐渐长大不少了……”
“这个方法不错,以后还要多给他吃,可以长得更快。”大白犬舅舅把苍苍放到地上,猛然朝前方抬起头,“土墩,你在干嘛?”
一个小脑袋从帐幔下探了出来,脆生生地道:“爹爹,这里有个好可爱的小妹妹,我在和她玩。”
“哦,是我们的女儿阿宝。”含光掀开帐帘,露出躺在小床上的女儿。见一岁半的小女婴正被小男孩逗得咯咯直笑,含光便转过头,依然盯着大白犬舅舅担忧地问:“那苍苍还能恢复人身吗?”
大白犬舅舅脸上刚露出犹豫之色,含光便已跪倒在他面前:“我知道让舅舅为难了,可求求您看在我和他两个孩子的份上,救救他吧!”说着就插蜡烛一般地磕下头去。
大白犬舅舅伸手把含光拉起来,叹息道:“就算我肯损失一身修为救他,怕也得等一二十年才能见效。”
“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含光正要表忠心,眼看舅舅的脸色有些黯淡,不由讪讪地问,“对舅舅是不是……有很大损害?”
大白犬舅舅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脸去看玩得正开心的儿子土墩和阿宝,忽然道:“我唯一的心愿,只是还给犬戎一对犬神。只要世上最纯的公犬神和母犬神的血脉能重新汇合,舍弃一身修为又算什么?”
含光愣愣地听着舅舅的回答,联想起以前徐诞给她讲述的犬神故事,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可是阿宝还小,而且论起辈份……”
“犬神一族不讲那一套,而且我看他俩天性也很相投。”大白犬舅舅见含光迟疑着低下头去,又道,“十八年后,苍苍恢复人身,土墩也以犬戎王后之礼迎娶阿宝。放心吧,你女儿不会吃亏的。”
含光俯身摸了摸正在大吃红烧蹄膀的苍苍,踌躇再三,终于点了点头。而那个懵懵懂懂的小白狗只顾埋头大嚼,全不知道周朝与犬戎的历史,从此又被它改写了。
白云苍狗,世易时移,唯一不变的,只是变化本身。
2010年2月3日于英国
附录
《徐州地理志》:徐偃王之异言,徐君宫人娠而生卵,以为不祥,弃之于水滨。孤独母有犬,名曰鹄仓,猎于水侧,得弃卵,衔以来归,孤独母以为异,覆暖之,遂成儿,生时偃,故以为名。徐君宫中闻之,乃更录取,长而仁智,袭君徐国。后鹄仓临死,生角而九尾,实黄龙也。偃王葬之徐中,今见有狗垄焉。偃王治国,仁义著闻,欲舟行上国,乃通沟陈、蔡之间。得朱弓矢,以得天瑞,遂因名为号,自称徐偃王,江、淮诸侯服从者三十六国。周王闻之,遣使至楚,令伐之,偃王爱民不斗,遂为楚败,北走彭城武原县东山下,百姓随者万数。因名其山为徐山,山上立石室庙,有神灵,民人请祷焉。
《礼记·王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表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国策·赵策》:“被发(一作短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
《孟子·离娄篇》:“舜生于诸冯,迁于负下,卒于鸣条,东夷人也。”
《周礼·地官·媒氏》云:“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
《国语·周语》: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
《尚书·禹贡》: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后汉书·东夷传》载:“徐夷潜号,及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方炽,乃分东方诸侯命徐偃王主之。”
《汉书·匈奴传》:“周道衰,而周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作《吕刑》之辟。”
《列子》: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翌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待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
《北宋徐氏谱》曰:“四方诸侯之争讼者,不至周而至徐”,
《淮南子·人间训》:昔徐偃王好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王孙厉谓楚庄王曰:“王不伐徐,必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义,不可伐。”王孙厉曰:“臣闻之,大之与小,强之与弱也,犹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且夫为文而不能达其德,为武而不能任其力,乱莫大焉。”楚王曰:“善”。乃举兵而伐徐,遂灭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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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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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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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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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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