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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醉酒和生蛋有必然联系吗?

  ——徐君

  徐君今天很郁闷。

  因为他生了一个蛋。

  确切地说,是他后宫的一个宫女生了一个蛋。徐君本来想撇得干净说他从未见过那宫女,一个眼角皱纹可以夹死苍蝇的老内监却抖开一卷蒙满灰尘的竹简,枯枝般的手指指着一块竹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幸某女。”

  徐君于是恨恨地咬牙,不说话。因为他知道,那堆更适合当柴烧的竹片,叫作“起居注”,内中所有缺省的主语都是他这个现任徐国封君,而那个昏了头的日子正好距离现在十个月。至于那个某女,徐君却连她几个鼻子几个眼睛都记不起来了。

  “根据记载,封君您那天喝了很多酒,所以才会走到那个废宫去。”内监见徐君仍旧一片迷蒙的样子,好心地提点道。

  醉酒和生蛋有必然联系吗?徐君哼了一声,一甩袍子坐到椅子上,怒道:“把那个妖孽抱来,寡人亲自验看。”

  “妖孽在哪里?我也要看,我也要看!”一个小小的人影猛地从徐君的椅子背后窜出来,双手抱住他的腿,兴奋地喊道。

  “别来添乱!”徐君刚被正室夫人闹了一场,心里正窝火,一把揪起小人的衣领,将他从自己身上扯开,“师傅呢,保母呢,还不把世子带开?要是被妖孽惊吓了怎么办?”

  霎时间围进一大伙人来,想将孩子抱走,那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他本就生得粉妆玉琢眉清目秀,此刻一掉眼泪,立时让徐君心疼起来,却故意沉着脸道:“你哭什么?”

  “澄儿不是为自己哭,却是哭自己的弟弟。”徐国世子徐澄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父亲,见他猛然惊异地朝自己瞪过来,连忙埋下头,继续努力挤出眼泪,“圣人说忠义孝悌,澄儿固然要对父君尽孝,也要对弟弟尽到悌恤之情。不管弟弟长成什么模样,父君若是不让澄儿见弟弟一面,澄儿以后还怎么能以忠义孝悌教诲百姓?”

  “好了,少拿姬家的那一套说辞来打幌子。”徐君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人小鬼大,自己反正是说不过他的,却又暗暗诧异他怎么就知道那妖孽是个“弟弟”,便一把将他抱到自己膝盖上,故作威严地道,“乖乖坐着,一会儿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许乱喊乱动。”

  “圣人说就算泰山崩于前也该面不改色,澄儿自然领会得。”徐澄话虽这样说,眼睛却已瞪得溜圆,小脸也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徐君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徐澄动辄“圣人说”“圣人说”,完完全全不像历朝三十一位徐君的风范,而是一派周朝上流社会的装腔作势。他寻思着应该找个机会,把那个齐国来的师傅赶出宫去——嗯,就说他是周王室和齐国派来的奸细好了。

  嘴角正不知不觉显出几分邪恶笑意,门外有人禀告:“回封君,那个……那个东西带来了。”

  “带进来吧。”徐君努力保持四平八稳的坐姿,原本膝盖上乖乖坐着的徐澄却忍不住扭动起来,“父君,不要掐我!”

  下意识松开卡在徐澄腰上的手,徐君为自己的失态更加窝火。他一巴掌打在徐澄脑门上:“别闹!”

  “啊!”徐澄蓦地爆发出一声尖利童音,嗖地从徐君的膝盖上跳下地来。徐君正后悔是不是把儿子打重了,徐澄却已跑到桌案前,伸手向桌面摸去。他身量太小,试着跳了几下,还是够不着,便使劲叫道:“抱我,抱我!”

  徐君这才反应过来徐澄是想触摸那个妖孽,连忙定睛朝那放在桌案上的东西看过去,饶是他戎马半生,也还是骇了一跳。

  宫人之前报的信没错,那个新生的妖孽,果然是一个蛋,而且还是一个肉蛋!没有蛋壳,只是一个粉红色的圆球,仿佛厨子们杀猪做的皮冻,颤颤巍巍地搁置在桌案上,表面还映射出一张扭曲变形的人脸。

  人脸!徐君一把捂住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待到发现那张扭曲的脸也被一只手捂住了半边,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脸。他扭过头不想再看那个恶心的东西,挥挥手道:“拿出去扔掉吧。”

  “先让我摸,先让我摸摸再扔!”徐澄揪住徐君的衣带,不依不饶地跳着脚。

  “愣着干什么,赶快扔掉!”徐君见抱着肉蛋的宫人尚有犹豫,怒不可遏地喝道。见鬼,自己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怪物!多看一眼,便是多一分的羞耻。

  “呜呜,父君是坏人,不让澄儿摸弟弟……”徐澄放声大哭,慌得一众师傅保母连忙上来,将他远远地抱了开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徐君陷在椅子里,呼呼地喘着气。刚恢复了一点元气,尽忠职守的老内监又像蘑菇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哗啦一声在徐君的面前撑开老脸:“启禀封君,按照宫中旧例,要给生产后的宫人册封夫人之位,不知封君想赐她什么封号?”

  “你在开玩笑吧?”徐君一把揪住老内监的脖领子,恨不得一把将他夹死苍蝇的皱纹都扯平了,“她给本君生了这么个怪物,还想要当夫人?”

  “启禀封君,这只是祖宗的规矩……”可怜的老内监手里还死死抓着记载宗室家训的帛书,心中纳闷地想,前代徐君可没有说生了怪物就不能封夫人……

  “这是徐国,不是周王室,哪来那么多祖宗规矩!”徐君一把将老内监甩开,恼羞成怒地吼道,“至于那个女人,以后都别让她在本君面前出现!”

  肉蛋他确实……

  确实是个妖怪!

  ——徐澄

  现在先来问一个问题:如果地上有一块金子,还有一块骨头,请问鹄苍是捡金子,还是捡骨头?

  回答一:捡骨头。因为鹄苍是一条狗。

  正确。

  回答二:捡金子。因为鹄苍虽然是一条狗,却是一只神狗。

  也正确。

  当然,最完美的答案是,鹄苍两样都会捡。

  实际上,鹄苍是一只嗜好捡东西的狗。它虽然住在泗水河底,没事时却喜欢在河边的宫墙下遛达,鼻子在地上不停地嗅来嗅去,碰见新鲜玩意就一口咬住,将它拖进河底自己的狗窝里。

  于是它的狗窝俨然就成了徐国宫城的垃圾堆,可是鹄苍仍然自得其乐。它可以从碎碗片上看出制陶技术的演进,也可以从半个烂簸箕上看出柳编工艺的改善,甚至可以从肉骨头残存的味道揣摩出徐宫厨子的烹饪方法。

  徐国封君的点点滴滴,尽在鹄苍掌握。

  没错,鹄苍就是这样一只神狗,一只住在水底的神狗,一只潜力有待开发的神狗。

  于是这一天,当鹄苍一如既往地嗅着地面往前走的时候,鼻尖忽然碰到了一个湿湿、凉凉、滑滑的东西——它顺理成章地碰到了那个肉蛋。

  老实说,鹄苍虽然是神狗,还是被这个怪物吓了一跳。它敏捷地向后一跳,弓起身子竖起白毛,狺狺地吠了几声,却没见对方有任何动静。于是鹄苍大着胆子伸出前爪挠了挠那个肉蛋,那个肉蛋却忽然晃了晃,似乎想要滚开,却力不从心。

  是活的!鹄苍眼中猛地射出兴奋的光芒,一把扑上去将那肉蛋抱在怀中,张口便咬——

  然而它眼珠一转,嘴巴又合拢起来。原因自然不是鹄苍不吃生肉蛋,实际上它对清蒸肉蛋或者红烧肉蛋一样没有兴趣。实际上,鹄苍已经激动得浑身发抖,它想,它发光发热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抬头看了看前方高大的宫墙,鹄苍明白这个肉蛋是被人从宫中扔在水滨的。于是它低头轻轻衔住肉蛋,只一纵身,就从高高的红泥宫墙顶上窜进了宫内。

  “什么,那个妖孽又回来了?”徐君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满心骇然。

  “一只大白狗叼着它……嗖地一声,像天上落下来的一样……”老内监一边说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刀笔和竹简,双眼紧盯着徐君的反应,尽忠职守地要将他的一举一动记入起居注中。

  徐君知道老内监在做什么,反应相当的配合。他仓啷一声拔出墙上悬挂的宝剑,动作行云流水,神情大义凛然,一把拉开了殿门喝道:“何方妖孽,敢来送死?”

  一只半人高的大白狗就站在殿门口,嘴里还衔着一个粉红色的肉蛋。

  一看见徐君,鹄苍就把肉蛋放在地上,露出了满口白森森的尖利犬牙。徐君仅凭肉眼,就判断这只狗一口可以咬断人的腿骨。

  就在徐君的宝剑准备刺向鹄苍时,远远地又传来一个清脆的童音:“狗在哪里,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是徐澄。鹄苍转过头,看着那个白玉娃娃一般激动得连滚带爬的孩子,眯起了眼睛。然后它转过头,无视徐君的宝剑,低头朝地上的肉蛋咬去。

  “危险!”徐君一把将徐澄护在身后,宝剑横在胸前,满眼警惕地盯着埋头大啃的鹄苍。

  “父君……”徐澄从徐君的肋下探出头来,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道,“我没说错,真的是个弟弟。你看,他有和我一样的小鸡鸡!”

  “什么弟弟?”徐君终于把视线从大白狗身上收回来,却发现那个肉蛋已然被大狗咬得四分五裂,露出一个婴儿粉粉嫩嫩的躯体来!

  “他是我的弟弟!”徐澄兴奋地从徐君身后窜了出来,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胳膊,“我要给他取名字,他以后就叫……就叫徐蛋!”

  仿佛为了回应徐澄的命名,也可能是被徐澄不知轻重地戳得疼了,婴儿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宏亮,振动天宇。

  “那是我的孩子……”偏僻的废宫里,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露出了解脱的笑容,“哥哥,我居然有了孩子……我离开家乡这么远,躲进这荒凉的废宫当看守宫人,却不料还是阴差阳错地有了孩子……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当是我还给你的吧……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

  第二天,当捧着册封诏书和夫人礼服的老内监走进这间简陋的屋子,发现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已经变成了冰凉的尸体。

  鹄苍因为发现徐蛋公子有功,得以享用了一顿徐国大厨剔下来的新鲜骨头,然后它就很矜持地离开了徐宫,继续回到自己泗水河底的狗窝去。

  金窝银窝,实在是不如自家的狗窝呀。

  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两天,鹄苍便又跳过宫墙去看那个婴儿。它的动作是如此迅疾,是以徐宫里的宫人内监们都没有发现它。凭借灵敏的嗅觉,鹄苍很容易地来到一座宫殿门外。

  抬头看看宫殿的气派,鹄苍比较满意,看来徐君对徐蛋还是不错的,就连宫殿门口,都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侍卫守护。小跑着避开侍卫的注意,鹄苍一闪身,从侧面一扇半开的窗户中窜进了宫殿。

  这是一间极度宽阔极度豪华的大殿,尽头隐藏在昏暗的烛光中。鹄苍轻轻地在玉石铺成的地面上走着,听得见自己隐藏在脚底肉垫内的指甲发出哒哒的敲击声,觉得这地板虽然好看,却冰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虽然是一只神狗,鹄苍依然有着所有狗儿的共同弱点——不识数。因此它只能感觉到一根又一根高大的玉石柱子从身边退去,而在无数的玉柱和锦帐的包围中,一个小小的摇篮孤零零地挂在大殿正中央,看上去就像大海中一叶脆弱的孤舟。

  整个大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声,只有那个小小的摇篮悬挂在鹄苍面前。于是它走过去。

  忽然,一声响亮的啼哭在大殿中爆发开来,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宽阔的大殿里传来一阵阵的回声。鹄苍吓了一跳,尾巴一夹就躲进了一袭锦帐后,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其实它不是怕人类,只是觉得自己屈尊来看一个婴儿,实在有失身份。

  然而等了半晌,并未有任何动静,只有小婴儿仍然在不停地哭号,一声比一声凄厉。

  鹄苍从锦帐底下钻了出来,警惕地看看四周,再次确定这个大殿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或者第二只狗。它快步跑到摇篮旁边,看着躺在里面的婴儿,见他小脸憋得通红,两个小拳头不停地挥动着,哭得声嘶力竭。

  鹄苍不明白他为什么哭,绕着摇篮转了一圈,又轻轻吠了几声,婴儿还是不肯止歇。

  可是鹄苍到底是神狗啊,它很快就发现了摇篮的妙用,于是伸爪轻轻推了推。

  摇篮果然晃动起来,婴儿的哭声小了一些,却还是哭。

  于是鹄苍更用力地推了推摇篮,却没想到晃得狠了,婴儿顿时难过得更加大声号哭起来。

  “哭这么久还不累,真是烦死了!”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后殿传来,鹄苍耳朵一抖,立马钻进了最近的幔帐后。过了半晌,终于有两个年长的宫人慢吞吞地走过来,一个一把将婴儿抱起,不耐烦地道:“尿布湿了。”

  “都没怎么给他喂奶,居然还能尿,果然是个妖孽。”另一个宫人一边粗手粗脚地给婴儿换尿布,一边抱怨道,“听说生下来就是怪物,怪不得连封君都不管,只苦了我们下人。谁知道养着养着,会不会现了原型,将我们都吃了?”

  “你说得真可怕。”先前的宫人手一抖,差点把婴儿摔到地上,“我还听说这妖孽他娘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躲在废宫里,很少和外面的人往来,古古怪怪的……”

  “那不也勾引了封君?”另一个宫人嗤笑着,粗手粗脚地将婴儿重新放进摇篮中,“说不定封君的心里,是巴不得这个妖孽死了才好呢,免得长大了成个祸害……”

  两个宫人离开了,鹄苍从帐子下再次钻出来,盯着婴儿。婴儿正在吃自己的手指,看见鹄苍,忽然咧开嘴笑了。

  鹄苍伸出舌头,在婴儿粉嫩的面颊上舔了舔,于是婴儿咯咯地笑出了声。

  鹄苍的眼里放出光来。

  从此,鹄苍每天都会偷偷进宫去看望年幼的徐蛋。虽然狗的思维方式和人类相差甚远,但以鹄苍的英明神武还是渐渐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说守卫在殿外的两队侍卫不是为了保护徐蛋的安全,而是为了防备他突然变身害人;比如说大殿的锦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不是装饰,而是徐国首席巫官弥通画下的镇压神符;再比如说,被同样困在宫殿内的两个保母成日怨声载道,巴不得那个小祸害什么时候死掉,她们才算得到解脱……

  小小的婴儿先前老是哭,饿了尿了害怕了寂寞了都会张开没牙的小嘴干嚎一气,偏偏鹄苍除了推动摇篮舔他脸颊就再没有什么办法安抚他,而那两个保母,则总是躲得远远的,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竟从未发现过鹄苍的存在。后来,小婴儿知道哭了也只白费力气,便一日比一日安静下来,当鹄苍凑过来舔他的时候,他就顺手抱住鹄苍毛茸茸的口鼻,仿佛搓揉从未到手过的玩具。

  由于每天喝不到几口奶,小徐蛋长得很慢,三个月了还像刚出生的狗崽一样瘦小,而空荡荡的大殿里,除了偶尔出现的两个保母,也从未有人踏足。

  鹄苍甩了甩头,又眨了眨眼睛,没错,它怎么觉得摇篮里的孩子像是一只小狗崽儿呢?难不成是它年岁太老,头昏眼花了,再或者,是它也想要一个自己的后代,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不过鹄苍还来不及回顾自己不同凡响的身世以证明此念的荒谬,身体已经比头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它一口叼住摇篮里昏昏沉睡的婴儿,恍如离弦之箭从半开的后窗中窜了出去。

  一口气飞越宫墙落在泗水河边,鹄苍又跑了十几里,方才小心地将口中的婴儿放在地上。依然是一个瘦小的人类后代,刚才恐怕真是它的错觉了。

  可是既然带了他出来,就得喂养他吧。眼看小徐蛋嘴巴一瘪,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鹄苍知道他是饿了。于是它再度将婴儿叼起,嗅着气味跑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一条母狗正温柔地趴在地上,给几只小狗喂奶,鹄苍便老实不客气地将徐蛋塞进了小狗堆中。而总是躺在摇篮中的徐蛋竟然也熟门熟路地扒拉开挡路的小狗,一口咬住母狗的奶头,用力吮吸起来。

  母狗见了,正要发怒,不妨抬头看见了鹄苍,随即口中发出两声极低的呜呜声,驯顺地低下头去,安抚那些不满的小狗崽们。

  生平第一次,徐蛋小朋友吃得肚儿溜圆,还吐了奶。鹄苍满意地向母狗摇摇尾巴道了谢,叼着徐蛋再次回到了泗水河边,一张口将徐蛋扔进了河水里。

  它本是好心想把徐蛋领到自己河底的窝里去看看,不料一个浪头打来,顷刻就不见了小人的踪影。鹄苍连忙跳进河水四处寻找,等到浪头过去,竟然发现徐蛋虽然吓得哇哇大哭,手脚却下意识地前后扑腾,竟然没有沉进水里去。

  徐蛋游泳的姿势,正是小狗们天生的本能,俗称“狗刨式”,虽不雅观,却很实用。这一点让鹄苍顿时更生出欣慰之情,咬住婴儿的一只脚就往水底拖。

  不过这一次,徐蛋再不像以前那般乖觉,拼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手脚在鹄苍脸上一阵乱拍乱打。鹄苍于是泄了气,懊恼地将徐蛋拖回岸上,一人一狗肚皮朝天躺在河滩上。

  阿嚏!阿嚏!婴儿忽然连打了几个喷嚏,再度哭闹起来,手足乱挥。鹄苍感到他的身子热得惊人,慌忙伸出舌头舔他,那热度却一点也不曾退下去。

  看着婴儿湿淋淋的赤裸身子,鹄苍醒悟过来他发烧了。焦急地围着徐蛋绕了几个圈子,鹄苍终于颓丧地叼起徐蛋,重新跳进了徐国宫城之中。

  它带着徐蛋出去溜了一圈,殿内的宫人却只顾着投壶戏耍,根本未曾发觉。鹄苍将徐蛋放进摇篮里,见他烧得像个小火炉一般,寻思应该去拖个人过来,却又不知该去拖谁。

  正犹豫间,忽然远处咯吱一声,有人踮着脚尖悄悄朝这边走了过来。

  鹄苍下意识地哧溜一声钻进了幔帐后,却将鼻子尖偷偷探出帐脚,想要知道是谁破天荒地跑到这里来。

  “肉蛋,肉蛋,哥哥来看你啦。”稚嫩的童音轻轻地在大殿中响起,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帐脚下的狗鼻子吸了吸气,认出这是属于徐澄的气味。

  “肉蛋,你看哥哥可厉害了,那些白痴一样的侍卫都没发现我呢,否则他们告诉父君,我可要挨骂啦。”徐澄笑嘻嘻地往摇篮走近,故作狰狞地张开五指,在空中抓了抓,“哈哈,你好可爱,我今天不光要戳你的胳膊,还要捏你的脸,使劲使劲捏,像揉面团……呜哇哇!”琇書蛧

  真是个小坏蛋!鹄苍愤愤地想,要表达兄友弟恭,应该是像狗儿一样,互相用舌头舔的吧。

  徐澄停下脚步,满脸狞笑中朝摇篮内伸出了自己的魔爪——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忽然在大殿内响起,鹄苍尚未反应过来,徐澄的脚步就噔噔噔地朝着外面跑去:“妖怪,妖怪!”

  殿外顿时乱成一团,刀枪碰撞声伴随着几个女人尖利的嚎叫,似乎还有人吓得晕倒了。然而鹄苍等了半天,还是没有人走进大殿内。

  没有人敢进来。天知道巫官弥通画的那些符咒到底管不管用。

  鹄苍没有动,它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决定静观其变。

  “那个孽障何在?本君倒不信,他敢弑父弑君!——这句话记下来。”大殿外,徐君转头对拿着刀笔在竹片上猛刻的老内监吩咐完毕,随即咳嗽一声,重新抖擞精神拔出腰间宝剑,就往殿内走去。

  “父君我怕,你不要进去……那个妖怪毛茸茸的,说不定就是它把弟弟给吃了!”徐澄一把抱住了徐君的腿,惊魂未定地颤抖着,好半天才终于可以引经据典,“圣人说千金之子,呃,坐不垂堂……不如把弥通那个大骗子叫进去,谁让他画的符一点用也没有!”

  “我若被妖怪害死了,你就是徐国第三十二代封君!”徐君不耐烦地回答。

  谁知道徐澄忽然哇哇地哭起来,眼泪鼻涕都往徐君衣服上糊去:“不干不干!圣人说父亲有事,应该由儿子代行,圣人又说刀兵乃是凶器,惟以德服之为上,还是把宝剑交给澄儿,由我代替父君去收服妖怪,为弟弟报仇吧。”

  他这一番“圣人说”“圣人说”把徐君弄得头昏脑胀七窍生烟,当下一把将徐澄甩开:“就你刚才吓成那脓包样,别给我丢脸了!”说着大踏步就走进殿去。

  徐澄抽噎了一阵,一咬牙,握住两个小拳头就往殿内跑去,却被老内监一把拦住:“世子,作为徐国第一神童,您要不要也留几句话?虽然您的资格不够上起居注,但臣跟太史交情好,让他给您记到史书上去。”

  徐澄一听,立时抬起袖子擦干鼻涕,做出一副肃穆端正的姿势表情,傲然道:“圣人说父亲可以冤枉儿子,儿子却不能对父亲不孝,我怎么能因为父君的辱骂就让他一个人身处险地呢?”说完,趁着老内监被这七岁娃娃感动得涕泗交流的当儿,徐澄昂首阔步地迈进了大殿内。

  大殿里依旧很安静,徐澄从指缝里可以看见父亲站在摇篮前,一动不动。他放下蒙住眼睛的双手,又想着自己此时一言一行都会载入史册,更是不敢临阵脱逃,只能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上去。

  徐君猛地回过头来,把徐澄吓了一跳。

  “你刚才说看见了什么?”徐君寒着声音道。

  “妖……妖怪……”徐澄战战兢兢地回答,“我看见弟弟的摇篮里躺着一个……毛茸茸的……耳朵尖尖牙齿尖尖的怪物……”

  “你再过来看。”徐君明显是在压抑着怒气了。

  徐澄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走到摇篮前,低下头,眼睛猛地瞪大了——躺在摇篮中的,分明是一个红通通的婴儿!

  “说,是谁教你说在弟弟摇篮里看见妖怪了?你现在就开始污蔑他,以为他长大了会威胁到你的世子之位吗?”徐君越说越气,俯身将婴儿抱起来,“他这么瘦小,又发了高烧,再拖下去就会没命了!早知道那帮奴才如此惫懒,我就不该听信弥通什么‘封印三月’的屁话,将他一个人扔到这里!”说着,抱起徐蛋就往外走去。

  “没人教我说,我明明亲眼看到的,躺在摇篮里的确实……确实是个妖怪!”徐澄追了几步,却赶不上徐君的步伐,只好怒气冲冲地握紧了拳头,大声喊道,“圣人说不知道相信别人的人最可悲,就算我看到肉蛋变成了妖怪,也不代表我要歧视陷害自己的弟弟!”

  “什么狗屁圣人,本君没听过,以后也不许再提!”徐君怒气冲冲地吼道,“来人,把世子身边那些齐鲁来的师傅通通赶走!再这样下去,我怕我徐国的江山,迟早要被这个小兔崽子送给姬家!”

  徐澄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打在玉石地板上。小孩儿也有自己的骄傲,他不会告诉徐君,他之所以总是说“圣人说”,一是为了让父君能看重自己的话,二是——有巢氏燧人氏尧舜禹汤,这么多圣人搅合在一起,他总是记不住哪句话具体是哪个圣人说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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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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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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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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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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