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玄幻小说>残日寻昼>第6章 冬临霜降以雪庆
  身后的木门发出凌乱的咯吱声,似在萧瑟秋风中颤抖。

  屋内的拳风带起书页翻飞飒飒作响,墙头增亮的灯烛摇曳不断。

  微晃的人影,极速挥舞的手臂,四溅的猩红热液,难以压制的暴动气息。

  季唯的意识从未被抹去,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某一时刻,他很仔细的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头颅,鼻骨塌陷,白齿陷落,有两块头皮翻掀,黑发倒拔……

  他顿下挥舞的双臂,悬停在那颗仰面的头颅之上,他辨别不出来这颗头颅原本的模样,但血腥的场面令他的胃部翻滚。

  他无力的垂下手臂,手掌上粘稠的液体干涸了些许,让他张拢手掌都有些费力。

  他干呕着,剧烈喘息着,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的拳头挥舞了一刻钟还是两刻钟,可那段时间过的极其迅速,迅速到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已流逝殆尽。

  这是一间书房,是他季家的季贤居。

  那眼前仰面的头颅……

  季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刚刚他的意识再清晰不过,这是他奋力挥拳所造成的。

  可他此时心中的怒火早已完全发泄的一干二净,而他连自己因何怒而出拳都不晓得。

  他只知道当时的自己很愤怒,愤怒到对自己的生身父亲痛下杀手!

  这是何等的可笑……这张血肉模糊甚至露骨的脸是他父亲季景?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是的!

  他连否认都机会都不存在,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怎样一拳又一拳毫无保留的将拳头糊在父亲脸上的,是怎样将鼻子打的凹陷进去,是怎样将额头的皮脂打的掀起……他连触感都记得一清二楚。

  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像是与生俱来的死敌,连杀死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记得刻骨铭心。

  他不可能不恐惧眼前的一幕,四溅的血迹在模糊着他的双眼,身下仰躺着还在散发热量的尸体……他怎么可能不恐惧!

  那可是他父亲啊!

  可眼下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需要拥有的不是失去至亲的悲痛,而是需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不相信这是他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季唯努力回忆着,他记得自己因为妹妹的事情而短暂的发怒过,可一触及父亲突如其来的理解而不攻自破,接着是父亲怒发冲冠,再然后自己怒火中烧……

  可为什么父亲在他出手时却是连躲闪都没有……等等,父亲的口型在讲述着什么!

  这或许就是关键词,不然父亲在听见他的描述后为什么会有那般愤怒。

  他将记忆中季景的嘴型与舌型模仿到位……那个词,在他与妹妹嬉戏时,不知喊过多少次,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分明是……别逃!

  此番提醒,季唯这才将思绪全部拉回到自己身上。

  他杀了季景,一是,季景为朝廷重要官员,刺杀朝廷重臣必然是要被判处斩立决;二是,弑父会被判处凌迟。

  当季景被杀害被知晓,那朝廷必然是全力追查,而他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逃出商国大理寺的追查。

  所以他的处境,必死无疑。

  而季景叫他别逃……

  季唯缓过急促的呼吸,一步一步的退出了季贤居。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始终无法理解可能知晓内幕的父亲为何叫他别逃。

  季唯知道父亲叫他别逃肯定另有蹊跷,可能留了后手,但那后手所付出的代价之庞大令他无法想象。

  他已经失去父亲了,不能再失去娘亲,哪怕他一辈子都见不到娘亲,哪怕一辈子都没脸见到娘亲……

  此时的他似乎已经别无选择,要奔逃就得趁早逃离商都,朝廷为了追捕刺杀朝廷重臣的犯人而封城,也是极有可能的。

  季唯用沾满皮肉与血迹的双手缓缓将木门合上。

  木门上留下道道猩红指印,宛若两朵正在盛开的血红菊花,凌霜傲雪,甚是孤傲、霸道。

  天色微暗,临冬寒风拂来,吹的湿漉漉的双手微微冰冷刺骨。

  商都的天气本该比青亘连峰暖和许多,以他的体魄就算穿着单薄也能抵御寒冷。

  可这徐徐微风却是吹的他浑身发颤,吹透皮肉,将裸露的脊椎骨和脸颊吹的生疼。

  今日依旧是霜降之日,却仿佛提前一步踏入了寒冬。

  霜降本该赏菊、登高远眺,季唯却只能赏血菊,只能看着季家从高处坠落。

  他后退几步,不愿再赏菊。

  却听见季府之外传来重甲的摩擦声,和数量众多却极有秩序的脚步声。

  随后一声大喝伴随着大门轰然倒地声传遍整个季府:“我等奉大理寺卿直属命令,礼部尚书季景疑似与蛊神教有勾结,特来彻查季府,若有人阻挠,就地处决!”

  那人身着深色四品官服,腰配长刀,身姿高挑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刀,让人难以直视。

  昂扬阔步的踏入季府后却面露掩饰不住的惊讶,似乎对季府空荡的布局感到十分不解。

  “给我搜!”

  一声令下,数十名身着衣甲全副武装的士兵从他身后涌入季府。

  那些士兵自然是看到了立在府邸左侧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但这份明晃晃的功劳他们可不敢和上司争抢,只是一股脑的涌入其他房间开始了翻找。

  此时吕枝与潘雪芹也从里屋走了出来,搜查是以大理寺卿的名义进行的,她们自然知道不该阻止。

  却并非阻止不了。

  只是这莫须有的勾结罪名从何而来?

  吕枝嫁至季府前便是商国皇室一脉的公主,以她的身份嫁与季景确实是自降了身份。

  但原因有三,一是她却是芳心暗许长相颇为俊秀的季景,二为她厌烦了宫里的勾心斗角,三为商帝在其二十多子嗣中独宠她一人,她才得以脱离皇宫。

  吕枝的才情绝不会比季景差,而此时这与蛊神教勾结的罪名却令她摸不着头脑。

  朝廷为何要将朝堂之上唯一的调解员揪出来?

  就算是大理寺卿欲独断,定然瞒不了连她都畏惧的父皇,更何况季景这名调解员对朝廷的重要性可不止一星半点,不然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劝说父皇将她自己赐婚给季景。

  这其中之玄妙又由谁暗中操控着?

  还未等她开口质问,四品官员洛少堂已匆忙接近半跪行礼道:“公主殿下,微臣匆忙奉命行事,未提前道明,还请公主殿下责罚!”

  既然是奉命行事,又何须请罚,吕枝最厌烦的就是这种虚情假意,只是冷冷的道:

  “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公主的家要被朝廷抄了呢。”

  洛少堂更是压低了脑袋,战战兢兢的说道:“微臣不敢,微臣惶恐,还请公主殿下责罚。”

  吕枝没再搭理他,她给这一个小小四品官员的戏份已经够多了。m.χIùmЬ.CǒM

  她环顾了四周,这府邸里本就只剩下了她和夫君二人,前几天连最后几个老管家都被季景辞退了回了老家,如今已是萧条到空无一物。

  她没去问季景原因,这是两夫妻之间长久以来的默契。

  目光流转,落在院子左侧那位少年的身上,血迹斑斑,就像一刻钟前还正在战场上浴血的战士。

  那眼眸里流露着伤感,还有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不知所措。

  吕枝真的很少看到那个少年会如此的无力无助,上一次可能是在三年前,她最宠爱的女儿死在他的手心里的时候。

  他此时身上的血迹……不过几个呼吸间,她便已看懂了现在的情况。

  季景可能真的瞒着她在私底下与蛊神教勾结,证据也一定会被翻到,而手刃他父亲的少年,则以杀罪臣之功抵弑父之罪。

  但罪臣之家属这一条罪则,少年怎么也不可能逃脱入狱之苦,除非她以公主之名力保。

  她苦笑一声,她吕枝何时有过如此狼狈如此被动的局面。

  她与季景的感情假不了,这近二十年的光景又怎么可能是白过的,但那个少年……如果那是她的湘児……

  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季唯,幽谭般深邃的眼眸里道不清是何种情感。

  鹅黄色纱裙裙摆摇曳,她曾遗忘的公主仪态在一步一步迈出的步伐中逐渐找回。

  莲步轻移的优雅从容,还有仪态万方的一举一动,是刻在骨子里的高贵。

  她出了府邸,却再没有回头。

  这个院子除了那片花圃,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洛少堂依旧半跪着,他感受到了充斥着这方府邸中吕枝的无上气场,霸道冷艳,排斥着除却少女好年以外的所有人与事物。

  他一身地玄境修为在商国已是临近天花板,如此才能以四品官员的身份来此查案。

  可在此刻,竟会觉得自己在公主手下走不过一招半式!

  更何况那些在屋内暴力搜寻着证据的兵卒,他们只能惊恐的看着眼前的物件,被震慑的不敢做一丝多余的动作,他们怀疑,如果再损坏这屋内任何物件,他们将永远躺在此处与尘土作伴!

  立在屋檐下的潘雪芹面容呆滞,面对四品官员可以盛气凌人的吕枝,与在屋里拉着她唠家常的伯母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吕枝一人给她的压迫感甚至丝毫不下于初入商官区时感受到的上位者威仪!

  很难想象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有如此霸道的压迫感。

  而浴血的季师弟……似乎在疑惑着什么。

  但她知道,从此她与季唯再无瓜葛。

  她很清楚父亲想要的是什么,绝不是眼前破败的季家。

  失去了顶梁柱,又失去吕枝这样恐怖的靠山,季家只剩季唯一人了,而季唯在商都算得上什么东西?

  一只会拼命的、天赋极好的雏鸟?

  不过是连一些昆虫都能将他蹂躏至死的小角色罢了。

  她承认对他动过心思,那段相处的时间也是无比美好令人流连的。

  因为默契,或许此生都不会再遇到像季唯一样与她一般默契的人了。

  可她是未来青亘阁青亘左峰的峰主,父亲的意志还有潘家在青亘阁的地位,这些她都需要考虑,她不再是可以快乐玩耍的女孩,她需要肩负起应有的责任。

  所以她做不到用潘家的前途换取男女之间的情爱。

  少女星眸里的犹豫一闪而逝,像璀璨流星在漆黑的天幕上有始却无终。

  她缓缓迈开脚步,从容而有力,桃枝剑尾上悬挂的媚桃剑穗摇晃着,以桃粉绸带束起的及腰长发让少女更显飒爽。

  短暂的下山历练到此结束了……她心里这样想着,再未回头看那个少年,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将他带离死局。

  那是多么好的一位少年啊。

  可她已经没有理由去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哪怕少年能自己破除死局。

  或许,另一位吕枝刚刚没有回头也是这样的想法吧……

  天色再度阴暗,却依旧明亮。

  不知何时,落到半空就融化的雪花不再融化,翻飞着,飘舞着。

  它们是今年第一批落到地面的雪花,是那样的俏皮有活力。

  “洛将军,找到了!找到了!”两名士兵的声音夹杂着衣甲的刺耳磕绊声从一件屋内传出。

  他们欢喜的跑出来要领取功劳,却见季家府邸为漫天纷飞的雪花所笼罩,乃至整个商都,今日皆飘起了大雪。

  “下雪了呀……”他们呢喃一声,更加欢喜的跑向洛少堂邀功去。

  心里想的却是,今年冬季来的太早,恐怕深冬要更加寒冷难熬,得为家里的妻儿多赚点金银来添置些保暖衣物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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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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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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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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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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