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科幻小说>大唐秘闻录. 衣冠冢>20 一场秋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帝王四时出郊田猎,示武备于天下。

  去年丰收,今岁开春风调雨顺,皇帝反复了一个冬天的旧伤也随着阳春回暖而日趋平缓,今年太子即将大婚,皇帝最宠爱的九皇子要举办成年礼,今年的这场春猎,正是万象更新、振作精神的灿烂开局。

  因此皇帝早就下旨,把这场春猎办得热闹宏大,为此各方面都加派了许多人手,譬如管出行仪仗的卫尉寺,各处人马都分派借光了,他们便从同为九寺且一向关系交好的大理寺借调来好些人充入仪仗,经行时,这些器宇轩昂的青年们引得公主、郡主与宫女们恨不能当场评个“百俊图”出来。

  皇帝听得女孩们叽叽喳喳,心情也相当好,只是看到仪仗队里一个挺拔青年目不斜视的侧脸时,目光微微一暗,便撇开去再不看了。

  皇帝最宠爱的高阳公主喜好佛学,脾气泼辣得很,路上无聊竟敢请来受皇帝信任的和尚文心,公主对轮回特别感兴趣,文心便和她说起“四有轮回”,才开了个头,步辇外一列仪仗经过,一个模样英俊的青年听见步辇内说话声,似是不经意地侧过头看了一眼,文心的脸色却骤然变了。

  高阳公主颇豪气地拍拍文心肩膀:“怕什么,我们正经聊佛法,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你接着说,两次轮回之间的那个过程叫什么来着?”

  叶知秋耳边传来文心传音入密的一声叹息:“小叶,你终究是要‘入局’啊!”

  公主的声音清脆悦耳:“……那按四有轮转的说法,因果报应从七天到七七四十九天不等,各人的时间虽各有长短,但报应这回事的确是逃不掉的,对罢?”

  文心拿修长的指甲轻轻搔刮眉毛:“可不是么?”

  说话间,数里长的御辇队伍便在一千五百名北衙禁军的护卫下光鲜迤逦地行出四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东出西京东北侧通化门,直向此番春猎所在的尧山而去。

  叶知秋混迹人群之中,自然是打算低调行事,可惜他身量颀长,又有一张好皮相,比他年纪大的不如他英俊,比他年轻的又没有他多年江湖办案的沧桑,而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似乎又及不上他举手投足的一份潇洒。

  如今民风开化,崇尚直率真挚,因此第二天皇家队伍抵达尧山时,叶知秋难受地脱下一身礼服铠甲,拎起来抖了抖,便见香囊、珠串、丝帕、刻着名字的小玉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叶知秋把这些女孩儿传情的信物踢到一边,坐下来费劲地按摩硌得生疼的脊背:文心前两日与杨幻儿合谋,把他迷晕丢在城外普光寺,五花大绑地交给寺中武僧看管,为逃出来叶知秋吃了不少苦头,背上留下了剒断绳结时不得已造成的挫伤,至今隐隐作痛。

  下午皇帝出猎,叶知秋就闲了下来,弄了壶酒正打算逍遥半日,却见帐篷门帘掀开,一个刺眼的光头走了进来,叶知秋立刻就把手里酒壶砸了出去,文心接住酒壶,叶知秋怒骂:“死和尚!”

  文心问他:“小叶,你为何偏要来?”

  叶知秋没好气地回答:“找我相好不行?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那正好,”简曦掀门帘进来,“牡丹之主——皇后殿下召见你,这等美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文心正欲说话,却被叶知秋拦下,对简曦懒洋洋地点头道:“正好,我也想会会她,我换身衣服就去。”

  简曦笑道:“如此甚好。”

  简曦走后,文心道:“小叶,你不要玩火……”

  “和尚,”叶知秋说,“我最近总在想一个问题,你看,皇后殿下想杀我,而且绝不手软;皇帝他老人家也想杀我,但似乎一直在犹豫;然后皇后嫡出的儿子——九皇子也要杀我,这是什么缘故?”

  不等文心回答,叶知秋又说:“当然只凭这三点是想不出什么来的,但是多谢你把我绑在普光寺,我没别的事干,只好胡思乱想。这一想,就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比如我师父荀深吾有九个弟子,但每次进宫面圣,他都只把我带在身边。我一直以为是他老人家特别偏爱我,但是转念再这么一想,会不会是宫里有什么人想见我?”

  叶知秋看着文心脸上的表情,继续说:“但每次进宫好像也没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那会不会是有人想见我,这个人不一定是宫里的人,但宫里却是他最方便见我的地方,至少比他自己家里要方便,因为要是让他家里的正妻见到我,我会小命不保?

  “我接着又想,那时住在宫里的有太上皇和隐太子,不住宫里但经常出入宫廷的有其他几个皇子,那究竟是哪一个皇子想见我呢?我倒也没那么自大就咬定了是那时的秦王,现在的皇帝。但接着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命令我其他几个师兄豁出命来也要保护好我,是为什么。

  “当然,也可能是我师父特别偏爱我,不然他干吗不让我参加春猎,还不是怕我出意外?但另一方面,他却要我好好当大理寺的太祝,留在云诡波谲的西京,这前后忒矛盾。那么,也许师父是为了让我保护他?我在这儿,活得好好的,就有人不敢——或者说不方便动他,因为他是我叶知秋的师父,也因为我师父知道有关于我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我是皇帝的私生子,而这件事你这和尚也早知道了,皇后也知道,皇帝也知道,连杨幻儿都知道,所以要管我叫‘哥哥’,甚至楚云君可能都猜到了——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怪不得你每次都及时雨一样地来搭救我,并不是楚云君给你传了信,而是你原本就从皇帝那儿得到了密诏,要让我不少胳膊不缺腿地囫囵活着。”m.χIùmЬ.CǒM

  文心久久无语,过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那你还答应去见皇后殿下?”

  “不过是打发简曦滚罢了,”叶知秋说,“见皇后做什么,送死么?”

  “那你今番来此是为何?”文心问。

  “看热闹。”叶知秋说。

  文心被他呛得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准备怎么打发皇后殿下?”

  叶知秋喝了口酒:“船到桥头自然直,办法么,想想说不定就会有的。”

  “你不如到我那里去,卫尉寺里我可以帮你告个假。”文心说。

  “不必,”叶知秋一笑,“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我独善其身就行了,不劳烦您大驾。”

  文心无奈,只好叹息着离开。叶知秋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帐外,回想起谢蓬莱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这人世,真是叫人厌倦。

  天地之大,哪里是他叶知秋的江湖?

  叶知秋长叹一声,仰头灌酒,这时门帘掀起一条缝,一个陌生的女孩儿脸蛋儿红扑扑,眼神清亮,正怯生生地朝帐内探看。

  美丽的东西总能让人心情好一点,叶知秋问她:“你找谁?”

  女孩儿目光闪烁地望着叶知秋说:“找……找公子你。”

  叶知秋意外道:“找我?”

  女孩儿鼓起勇气试探地朝叶知秋走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丝帕包儿,裹着一串编得很雅致的五色璎珞穗结——这两天来这种事叶知秋见得多了,倒也不好当面拒绝,便由女孩儿把这精心编制的信物递来,羞红了脸跑出帐篷,临出门却又回头展颜一笑:“公子,奴……奴家姓梁,名唤书雁,郎君若有心寻我,我在……”

  叶知秋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素绡上一连串名字中的一个跃然眼前,叶知秋立即叫住梁书雁:“你是不是有个姊姊,叫梁书鸿的?”

  女孩儿一愣:“郎君怎么知道?”清澈眼眸顿时浮上一层失望之色,“原来郎君已经属意我阿姊了么……”

  叶知秋笑道:“当然不是。是我一个朋友为你姐姐害了相思病,我今番有机会随侍春猎,他便托我把寄情的信物转达。”叶知秋说着从革囊里那堆女子们硬塞的信物中随手摸了块玉章,“你看,上面还刻了他的名字——我是说刻了他的心意,是个‘窈’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你能带你姊姊来我这儿一趟么,我朋友还有些肺腑话央我当面转告她。”

  见女孩儿有些犹豫,叶知秋又添了一句:“而且我也想再见你一面。”

  女孩儿欣然离去,自然无缘听见叶知秋那句忏悔——“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下午皇帝围猎,皇后游赏尧山附近的卤阳湖。春意正浓,正是水草丰美之时,皇后殿下赏玩一番,听闻内侍传信来说皇帝收获颇丰,兴致大好,作了一首《出猎》,内有“三驱陈锐卒,七萃列材雄”这样的豪壮之句,皇后便也乘兴和了一首,四下一片赞颂之声,只是这好心情等回行宫休息时发现叶知秋并未奉命拜见,便阴郁下来。

  于是简曦少不得顶了个办事不力的名头,一脸晦气地来找叶知秋,掀开叶知秋的行帐,他人不在,同帐的另两名侍卫看来也值班未回,却在铺榻之上惊奇地发现了两名昏厥的女子,都作宫女打扮,其中一人双手双脚还被缚到了一起,看绳结的打法还是个惯跑江湖的捕快老手所为。

  简曦一霎惊讶非常,不知叶知秋玩的什么花样,却见那名被绑缚的宫女发鬓间插着一片梧桐翠叶,抬头写着“三师兄台览”,而下面的内容却只有四个字,且是当日简曦带弓弩手于西京城中捕杀叶知秋时,对前来救场的文心说过的话:

  “天崩地裂。”

  简曦只觉头脑嗡地一炸。

  当此时,箫角声起,皇帝围猎之后的奢华筵宴已然开席。

  今日既是国宴又是家宴,朝臣股肱与宗亲之外,长孙皇后、太子与几位皇子、公主俱在皇帝眼前,一眼望去,仿佛是一片昌明盛世、合家欢融的美景,皇帝频频举杯,美酒琼浆不尽入腹,席间有皇帝所喜爱的阳刚矫健的《破阵舞》助兴,亦令人心怀大畅,当皇帝今日围猎最令人称赏的猎物——一头几百斤的凶悍野猪被烤得金黄流油,由八名青壮抬上来时,众人轰然叫好,称颂声之中,皇帝蒙眬的醉眼却似乎在那八人中看到了一张和自己很有几分相像的年轻面孔。

  一时间,宫中内教坊云韶部为春猎而特意排演的,极尽柔美缱绻的舞乐《天曲》也无法吸引皇帝的目光,他一时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口将杯中酒喝尽了。

  叶知秋此时已顾不上皇帝的目光,只管用传音入密,对末席开怀畅饮的文心说道:“隐太子遗党不光要趁春猎假借太子之命调用雍州府兵,在西京发动兵变,事成之后,他们根本不打算挟天子令诸侯,他们要杀死皇帝,还有皇后和在座的所有皇子公主,就是现在!”

  文心却只管喝酒,借酒樽遮口鼻时,叶知秋听见他说:“小叶,你快走,迟则有变!”

  叶知秋只当他喝醉了,道:“他们在所有目标的饮食中都下了剧毒,他们早已买通了那些婢女宦官和厨子,文心,我知道那份名单,你得立刻把这些人找出来,我打赌楚云君今晚也在这里。我已设法通知简曦,你和千牛卫还有一干人等处理那些人,我去找楚云君,今晚我就带她走,你一定得帮我找到行宫的地图!”

  一声呛咳在宴席间并不响亮,但因发出这一声咳嗽的是皇帝最喜欢的九皇子,不免有好些善于揣摩圣心的人朝九皇子投去了关切的目光,这一看却令人大惊四色:九皇子吐出一口鲜血来。

  长孙皇后跟着呛了两声,以手掩鼻,拿开手时,袖上一摊刺目血迹。

  场面顿时大乱。

  “小叶,快走!”文心厉声道。

  叶知秋第一次听他声音如此焦急,便不忸怩,寻着缝隙便要溜去。适才抬烤猪上来时背对着那群跳《天曲》的舞姬,眼下叶知秋从宴饮众人身后侍立着的婢女宦官中间穿行而过,却不经意瞥见那群舞姬中,赫然有一张最为熟悉的面孔,楚云君。

  明明别后不过一月,却生出隔世之感。

  楚云君亦看见了他,顿时眸光闪动,烟眉蹙紧,叶知秋见她用口型向自己无声而万分急切地叫道:走!

  叶知秋忽然不想走了。

  曾经的叶知秋有师父,有师兄弟,有大理寺太祝这份卑微却自认为是匡扶正义的工作,有一个关于江湖的怀想,还有一份不忘初心的爱情。但如今,也不知怎么,他就落得了孑然一身的下场。

  只剩下一个不能说不爱,又不能说深情的楚云君。

  留下来,与其说是为了楚云君,倒不如说是为了叶知秋自己:为了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借口,譬如一份假装舍生忘死的爱情。

  所以叶知秋收回脚步,他传音入密,语带疲倦地对楚云君说:“你收手罢,我带你走。”

  此时,除九皇子与长孙皇后,太子、高阳公主与几位皇子公主相继咳血,四下顿时乱作一团,胆小的宫女惊叫连连,皇后倒在皇帝怀中,有宦官高声宣叫太医,又一迭声地传口谕宣北衙禁军前来护驾,北衙禁军仿佛早有准备,眨眼就将宴席大厅围得铁桶也似,此时叶知秋即便想走,也走不脱了。而过不一会儿便来报,整个行宫都已封锁完毕。

  皇帝站起身,他一生戎马疆场,见过生杀无数,面对至亲轮番喷溅而出的血迹,他猛地一脚踢翻案几,隆声喝道:“噤声!”

  如力挽广厦于将倾,不一刻,偌大的厅堂里便只剩下太医飞奔来给皇族们诊病的衣袍窸窣声。

  “如何?”皇帝问太医。

  冷汗从太医皱纹堆叠的额头上涔涔而下:“陛下恕罪,皇后殿下的病因尚……尚未可知。”

  皇帝的脸色便如乌云席卷,顷刻黑了一层。

  这时若有人敢出一声,只怕会触怒天颜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但偏就有人不仅要出声,还要听得人心惊肉跳:在场诸人一开始听见了一阵凄长的嘶吼从远处传来,等声音近了,众人才目瞪口呆地发现,那并不是嘶吼,而是接连不断的疯狂大笑。

  厅堂外传来禁军的厉声喝止与武器交错声,片刻便有军士来报,有狂妇被拦在外面,皇帝面色阴沉:“让她进来。”

  宋二爷便一路狂笑,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不待皇帝问话,便用手指着他,问:“你如今可算是尝到了灭门的滋味,感觉如何?我代地下的陇西公一门向你问好呢,哈哈哈哈……”她额头上一道细长伤疤随着她狂笑狰狞地跳凸不定。

  皇帝问道:“你是隐太子什么人?”

  “我是玉容公主的乳母,”宋二爷厉声道,“可怜公主当年不足四岁,也要被你赶尽杀绝!陇西公视你为至亲手足,你却灭他满门!以致太上皇郁郁而终,你这不孝不义的孽鬼!”

  叶知秋向文心看去,只见这荤和尚竟能平静地望着意中人,目光隐隐透出一丝悲悯,却既不打算阻止,也不打算救人,任由宋二娘完成毕生的复仇。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宋二爷的狂态,沉声问道:“所以你要让我亲眼看着至亲骨肉死在面前?”

  宋二爷冷笑道:“这样我们才好送你去地下给陇西公赔罪啊!”

  她说完一掌拍向自己天灵盖,她今日现身,已是存定死志,但这一掌也不单单为了自戕,更是一道信号,这一掌拍下去时,一道身影如利剑般从门外扑入,门外十几名军士竟拦他不住,那耀眼剑光裹挟着丰沛无匹的内力——一如春潮生九州,叶知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师父荀深吾韬光数十年,终于向皇帝刺出了这夺命的一剑!

  刹那间三处惊变!

  一处,文心般若掌出手,救下宋二爷,使她免于自碎头颅。

  二处,宴厅四道侧门内骤如蛟龙出洞,蹿出四列细铠甲士,装束虽同,手中兵器却不一,起落之间叶知秋赫然发现这些人的功夫都在自己之上,这些人如天罗地网将荀深吾笼罩其中,叶知秋目力甚强,一扫之下发现这些甲士人数近百,不由得心惊:若说千牛卫是皇帝的御用警卫与情报署,那皇帝登基以来才逐渐培植起来的北衙禁军就是皇帝的私人军队,有传言北衙禁军中还有一支特别的队伍,根据极其严苛的标准由皇帝亲自擢选,称为“百骑”,至今无人见过“百骑”的真面目,只有流言传说皇帝曾说过这样的话——“百骑”乃吾护心镜也。

  荀深吾凝聚毕生绝学的这一剑,就在这面钢筋铁骨的护心镜前碰了个粉碎!

  第三处惊变之“惊”,则是惊在宋二爷与荀深吾脸上。

  这二人自戕与刺杀双双失败之际,始终面容镇定,甚至隐含一丝快意的冷笑,将目光转向吓得瑟缩在一起的内教坊云韶部舞姬身上,楚云君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到这群女子的边缘,待在最接近皇帝,也最不为人注意的角落。

  隐太子遗党早预料到今晚的刺杀未必一帆风顺,因此荀深吾既是刺客,也是一记障眼法:若荀深吾刺杀不成,那楚云君才是今晚的“杀招”。

  这是义军筹谋多年,填进无数人命才做成的必胜一局。

  当宋、荀二人的目光看向楚云君,她无声无息地从袖中抽出事先已抹了剧毒的匕首,但她并未进行练习过上万遍的刺杀行动,却在一片死寂的宴厅内,将雪亮的匕首引人注目地晃了晃,然后手一松,任凭其叮当落地。

  惊诧、绝望与愤恨像巨大的浪头狠狠打在宋、荀二人脸上,又像是一棵黑色的狂暴之树从二人体内野蛮地暴长,令他们从内部瞬间生出无数鲜血淋漓的创口。

  皇帝依然面目阴沉地盯着这二人:“现在你们再看看,我是如何的家破人亡?”

  那些之前纷纷咳血待毙的皇子公主们,并没有一个出现毒发身亡的迹象。

  叶知秋望着那个弑兄夺嫡,却又礼贤下士,令天下重新安宁富庶起来的皇帝,发现他在铁血、善战与治国这三样天赋之外,还有第四样本事:能把他已杀死的敌人,再更酷烈与彻底地杀死一遍。

  荀深吾双膝一软,跪到地上,像腐朽的墙粉一般无止境地颓败下去。

  宋二爷张着嘴哑了许久,终于发出绝非人间所有的凄厉哀号。

  至此,皇帝既无怜悯,也无得意,他唇边甚至连一丝运筹帷幄的冷笑都没有,他只有统驭四极八方,被称为“天可汗”的那种平静。

  “无量寿佛。”文心低声念了一句佛,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他抬起眼。

  皇帝的平静驾驭了天地,而文心的平静超越了俗尘。

  于是短暂的对视后,皇帝稳稳地坐下来,对文心示意:“你对她说罢,”然后吩咐左右,“把预备好的沉香水拿来给大家止吐。”

  文心在几位“百骑”甲士的严密监视下将宋二爷扶入座,叹道:“素绡书上的名单,陛下早已从楚姑娘那里知道了。陛下将计就计,是为了将你们几十年心血经营下的那支义军一朝夕间连根拔除。

  “你们的义军藏得太深太好,陛下怕打草惊蛇,如隐太子一般,即便灭了满门也仍是无穷后患。你们一直以为在与陛下周旋,其实其中大部分是皇后殿下的人,陛下只是按兵冷眼旁观,任你们在三省六部、九寺十六卫中折腾。陛下的深谋,连皇后殿下也不尽知,更何况他人?

  “今日宴席上,尺素书上那些人早已派人秘密盯梢,下过毒的饮食也已撤去,几位殿下咳血是假象,方才他们喝的羹汤被换作了生蛇血,事先进了苍耳酒,又令舞姬们重施熏香而舞,使人辨不出气味,诸位殿下将羹汤咽下才觉出生腥,不禁呕吐起来,看起来便如毒发的样貌。”

  宋二爷颤颤地伸出手,指着楚云君,急促地抽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叶知秋只一味望着楚云君,已有些呆了。

  楚云君对她说:“母亲,当年父亲熬了十多年,终于熬不过你的怨恨,上吊而亡。我想他亡故前,只会比你更凄楚。”说着对皇帝道,“陛下不是一直不明白我为何会倒戈么?我娘当年打算拿我冒充玉容公主,换她性命。但我父亲终究狠不下心,私念作祟,最终趁我母亲不注意,又将我与公主换了回去。我母亲发觉时,大事已晚。为此母亲怨恨了父亲十多年,任凭父亲如何下跪恳求,也始终以背影面对父亲,以明其志,使我父亲最终绝望自杀。父亲死后,我失控为父亲复仇,拿着刀打算同归于尽,最终却只在母亲额头划了一道。”

  楚云君指着宋二爷额头上丑陋的伤疤:“母亲,多年来,你从不用发饰遮掩这道疤,嘴上说是为了提醒自己,你对不起我父亲,但我却知道,你心里只有那个对你温存了两句闲话的隐太子,何曾怜惜过父亲的性命!你留这伤疤,不过是要我内疚,好听你的话,帮你复仇罢了。”

  楚云君说着,嫣然一笑:“但我……偏不。你拿我去换公主的那一天,我已没有母亲了。”

  宋二爷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楚云君丝毫不为所动:“宋二爷,顺带再告诉你一声,你筹划了二十多年的那支义军,今晚突袭皇城兴庆宫也不会成功,你们安排了人手想要拿下的那些将军,此刻正指挥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左右监门卫,像割春薤一样收割义军的人头,烤好的野猪抬进殿来便是暗号,说明陛下的谋略已控制了局面。否则,向来最爱走马张弓的尉迟敬德与侯君集两位将军,今年为何早早辞谢了春猎呢?”

  宋二爷眼睛死死睁着,忽然流出两行血泪来。如此静静地流泪片刻,她喉头哽了两声,便不动了。文心试了试她的脉搏,念了一声佛,轻轻将她双眼阖上。

  “陛下,”文心说,“请允贫僧将雪娘带去安葬。”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一并念经超度罢。”

  “谨遵圣旨。”文心说着微微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宋二爷已毫无知觉的枯黄面皮上。

  “楚姑娘,你可知……”荀深吾枯槁的声音响起来,向着楚云君说,“即便你出卖了你母亲,莫说换不来荣华富贵,连你自己一条命,也还是保不住。你活一天,皇帝便要多担心一天,担心陇西公的遗忠会打着玉容公主的旗号复仇。楚姑娘,你是谁已经不重要,你当过玉容公主的替身,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就一辈子是玉容公主的替身。”

  “你当了一朝隐太子的幕僚,便一辈子是他的忠臣,但我与你不同,”楚云君一笑,“当初我倒戈时,曾求陛下日后答应我一个要求。”

  她转向皇帝,盈盈拜下去:“陛下,当日约定,还作数么?”

  “你说。”皇帝说,他面目仍是阴沉沉的平静,而长孙皇后却感到丈夫覆在她手上的手掌渐渐紧握起来,攥得她生疼,于是皇后看向楚云君的目光变得冷酷起来:她和这个女子可没有什么约定,为了丈夫的伟业,莫说杀一个公主的替身,即便要她奉上自己的性命,也毫不犹豫。

  然而,这时楚云君的目光从皇帝脸上轻轻拂过,落在皇后脸上:“陛下,我想向皇后殿下讨一个旨意。”

  皇帝意外地向妻子转过脸,皇后感到丈夫攥着她手掌的手放松了一些,她却轻轻握住了丈夫即将离去的手,那一握充满女性的柔韧与坚定。

  楚云君朝皇后盈盈下拜:“我想从皇后殿下手里讨一条命:永不追杀叶知秋。”

  她声音天然在柔美中暗含着冷淡,不高不低,却在偌大宴厅中激起层层涟漪:叶知秋是谁?皇后为何要追杀他?这楚云君和那叶知秋又是什么关系?叶知秋也是隐太子逆党么?

  有传闻说他是皇帝的……

  每人都觉得巨大的谜团如鲠在喉,不敢问,不敢出声,却在拼命抑制的紧张中夹杂着针刺般的兴奋:天底下没有比秘密更吊人胃口的了,而皇家的秘密,可算得上所有秘密中的夜明珠。

  而叶知秋耳中却充斥着轰鸣,楚云君数度玩笑般说的那句话,此时鼓荡起全身的血流在体内奔涌,她或冷笑,或香拥,或情谊万千,或若即若离,却咒语般重复着那句话:“叶知秋,我不会让你死的。”

  但之前那巨大的眩晕甚至还未从叶知秋眼前褪去:她并不是个公主!他们从未有过青梅竹马的江湖之约,她这么做却是为何?!

  这时皇帝却说话了,问楚云君:“此事,你为何偏求皇后殿下?”

  皇帝说:“你可知道,我只答应你一件事,你用来求皇后殿下,就没有筹码来求我了。”

  楚云君身上泛起轻微的颤抖:自己是否……失算了?即便叶知秋是皇帝的儿子,在众多的儿子中,皇帝对他也并不另眼相看?

  皇帝并不给她反悔或重新打算的机会,他指着叶知秋,吩咐堂下百骑:“将此人当场击杀!”

  “不——”

  两道人影一跃而起,护在叶知秋身前。

  叶知秋呆呆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师父,而师父旁边,站着文心。

  文心海青的袍袖鼓胀起来,内力运到十成,然而他仍是恭敬地朝皇帝欠身,口中念佛:“陛下当年把叶知秋托付给贫僧,是贫僧看护不周,未能让叶知秋遁入江湖而远离庙堂,陛下要罚,就先罚贫僧罢。”

  和尚的平淡声音荡涤了遮掩记忆的尘埃:夜晚趁叶知秋睡梦中给他种下心魔的那个人渐渐从记忆中走出来,幼年床前纱帐外的身影,有一颗光秃秃的头颅。

  叶知秋恍然,对文心道:“是你……”

  让我不要留在朝堂,去江湖。

  皇帝不为所动:“但你失败了,文心,我不得不收拾残局。”说着向百骑道,“动手。”

  数十道身影向叶知秋猛扑过来,文心与荀深吾拼死将叶知秋护在身后,叶知秋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令这两人拼死相救——即便皇帝觉得他碍眼,或许这冰冷人世上,终究还有一丝暖热罢?

  一声闷哼,荀深吾被一枪刺中腰眼,倒跌在叶知秋脚下。

  叶知秋慌忙将人扶起:“师父……”

  荀深吾颤声道:“知秋,你还记得……我曾经……”

  叶知秋滚下热泪:“师父,你别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始终是我师父——”

  荀深吾紧紧抓住叶知秋的手臂,指甲都掐进了他肉里,嘴唇哆嗦着:“ch……un……蠢……蠢材!谁要你表忠心了,我……我给你的救命锦囊呢!”

  叶知秋慌忙拿出来:“师父给的锦囊,徒儿片刻不敢离身。”

  荀深吾嘴角溢血:“去,拿给……皇帝看,可保你平安。你是……龙子龙孙,太上皇的亲儿子,陇西公和这皇帝的亲……亲兄弟,他不能杀你!”

  仿佛被一道绝亮的闪电劈中,叶知秋脑中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师父催促,踉踉跄跄地把锦囊交到宦官手中,从而转呈给皇帝。

  皇帝狐疑地打开锦囊,内有一片赤黄色绸料,形状不规则,像是从衣襟上割下来的。展开绸料,熟悉的行草字迹扑入眼帘,令皇帝的眼眶罕见地酸涩发热起来。这无比熟悉又怀念的字迹,写了四个字:

  一叶知秋

  皇帝不禁抬眼望了一眼叶知秋:原来,他的名字是父亲亲自取的。

  隐太子灭门后,父亲迫于二儿子的压力,不久便退位隐居大安宫,终日与伶伎饮酒寻欢,却对新皇帝的所有宴会都推病不去,皇帝去大安宫中看望父亲时,两人往往相对无言。

  皇帝知道父亲心中是仇恨的,但仇恨到何种地步,其中又夹杂着哪些其他的感情,却因彼此的默然而不可知了。

  如今,他也到了父亲当年被迫退位的年纪,但他似乎和父亲是不同的,他的儿子们之间看起来一片和睦——这和睦是否也如他当年和隐太子在父亲面前表演的那种“和睦”?赤黄色的布料一霎狠狠灼痛了皇帝的眼角,让皇帝体会到了父亲暮年的心境:由于老迈,他已经无力仇恨了,只剩下咀嚼不完的凄楚,当旧日的亲情浮上心头,他给皇帝留下了最后的遗言:一叶知秋。

  当你有一天也如我这样,走入了人生的晚秋,想想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子,你自己的秋天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你对我做了这样的事,你的儿子又将对你做些什么?

  知子莫如父。

  皇帝的目光向太子与九皇子一掠,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嫡出儿子,他甚至不用千牛府汇报,从他们二人的眼神里就能看出足够多的内情。

  不得不承认,老迈的父亲布的这最后一场阵,依然和他势均力敌。

  他不得不考虑,在自己几个儿子面前杀掉叶知秋这同父异母的兄弟,是否明智。

  这个兄弟是父亲在花甲之龄与伶人苟合而生,父亲托付给昔日隐太子的死忠之臣荀深吾,又留下了“一叶知秋”的锦囊,皇帝恍然大悟:其实父亲对于这个老来子并不特别关心,父亲称帝后,后宫美人无数,也弄出了许多与皇帝、隐太子等一同打天下的儿子年纪悬殊的小皇子,父亲之所以特别安置叶知秋,其实是为了给他的二儿子,留下一盏昔日的苦茶,让他进入同样的晚景时,仔细品尝。

  皇帝甚至有点同情这个叶知秋了:他不过是父亲的一封留书罢了,在父亲心中,或许都算不得一个正经儿子。

  于是皇帝对叶知秋说:“我不杀你。但从今日起,你不得与朝中任何人士有来往,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此生,不得再踏入中原一步。”皇帝把锦囊收入袖中,自然也不打算还给叶知秋。

  叶知秋说:“谨遵圣旨。但我还要带走她。”他指着楚云君。

  皇帝问:“为什么?”

  “哦,”叶知秋说,“因为我喜欢她。”

  皇帝仔细看了看叶知秋,此时他甚至有点亲切了:“从你脸上,我可看不出你对她有什么生死与共的情义。”

  叶知秋叹了一声:“陛下说得对。也许我并不很喜欢她,但她却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为任何利害救我的人。”

  “原来如此,”皇帝说,“但我只允许你一个人走。”

  叶知秋抬起头来,对皇帝说:“那我也懒得走了。”

  空气一时凝滞如冰。

  “父亲,让云姊姊走罢,求你了。”轻轻一声,尾音尚带未摆脱的童音,死寂的大殿内冷不丁响起这一声,简直像是鬼语。

  “何人说话!”皇帝怒斥。

  文心座边的小沙弥摸索着站了起来。

  他此前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坐在文心旁边,像一片薄雾,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此时他动作不协调地站起来,大家发现这是一个瞎眼的小和尚,这小和尚将脑袋上的头套摘去,一头乌黑长发披散而下。

  叶知秋和楚云君早已盯着她说不出话来:是杨幻儿。

  但这个杨幻儿和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女孩儿又有所不同,她走路的步伐犹疑胆怯,细细的手腕从袍子里伸出来,惶然地在身边的空气中不停地摸索,眉眼都写满了不安。衬得此前的那个杨幻儿简直像是特意装的耳聋与目盲。

  “你是何人?”皇帝问。

  杨幻儿说:“我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所以父亲,如果你正在和我说话,抱歉我不能回答。我姓杨,我母亲是齐王妃,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同时也是我的二伯。”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

  天大的丑闻。

  叶知秋总算见识了杨幻儿的本事——真正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齐王妃即便自欺欺人,也要为齐王留下这么一个荒唐的“后人”,杨幻儿却称自己是皇帝的女儿。

  但皇帝显然被她说动了心,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杨幻儿脸上打量,齐王妃的面影刹那与她重叠。此外,这个女孩儿似乎还拥有自己的一些特征,眉梢、眼角,或许还有这镇定勇决的胆魄,敢孤零零站在这样的境地。

  旧日与齐王妃的种种缱绻在皇帝心中苏醒。

  杨幻儿说:“母亲说我别说是先天残疾,哪怕耳聪目明,也不能出现在我父亲面前,他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而在我父亲动手之前,皇后或许会提前为他了结这桩烦心事。比起一个人,母亲说,我更像一个污点,会让无数的正义之士争先恐后地想要擦除。”

  皇帝只得挥手,让悄悄向杨幻儿逼近的百骑停下来。

  这女孩儿伸手捅破了窗户纸,她说皇帝、皇后、无数旁人都要杀她,反而没人能杀她了——这世上尽管刽子手很多,却很奇特地谁也不愿承认。

  杨幻儿明说有人要杀她,这些人只好谁也不敢当这个实至名归的刽子手。

  她把贵族们的脸面押作赌注,皇帝心中感叹——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很好,可惜她此后将永无宁日,所谓生也不过今日一晚之“生”。

  倒有点好奇她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杨幻儿早就回答过胡不归——“是很多人的命。”

  杨幻儿继续说:“不过我今天在这里,不是为了和父亲相认,只是为了我站在这里时,可以有时间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过得很好,以后没有父亲,也会过得一样好。我只是想告诉父亲,云姊姊不能杀。”

  “因为云姊姊,最好留给太子哥哥或者九皇子哥哥杀,”杨幻儿说,“他们都很担心父亲的安危,不过他们还是产生了一点分歧,太子哥哥在年前发现了隐太子党的阴谋,他想要解决这件事,想要把隐太子党的傀儡云姊姊杀掉,可是许多事太子哥哥还摸不清,他找不到云姊姊的下落,这不就杀不成了么?九皇子哥哥要更聪明一些,他倒是找到了云姊姊的下落,可是他不知道春猎时该送父亲什么礼物,所以就想,干脆春猎这一天当着父亲的面将云姊姊杀了,父亲或许会高兴呢!”

  这下不光皇帝和皇后想杀她,太子和九皇子都恨不得一刀割断她的喉咙。

  太子知道隐太子党阴谋,隐而不报是一罪,能力不济,摸不透敌人底细是另一罪;九皇子更厉害,知晓了敌人计划,却打算在春猎上一网打尽,赚个满堂彩,在父亲面前逞能。

  这些举动,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争储位。

  皇帝只盯着杨幻儿,并不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却已汗流浃背。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杨幻儿说,“是因为两位哥哥不知为何,都很想和我母亲叙婶侄之情,这么多年来,消息都由我传递。”

  不是的,楚云君在心中想,这些消息,没有人告诉你,是你自己东拼西凑,费尽心思得出来的。楚云君曾问杨幻儿,难道说她也对这些鬼蜮伎俩感兴趣,杨幻儿拉着她的手说:“我只是好奇云姊姊在做什么。”

  “太子哥哥还对我母亲许诺——真好玩,这许的诺和九皇子哥哥许给我母亲的竟那样相像……”

  “够了!”皇帝一脚踢翻面前案几。

  一只酒杯滴溜溜滚到杨幻儿脚边。

  杨幻儿摸索着蹲下来,摸到了杯子,她仰起脸,叶知秋又见到了那种毫无笑意的笑容:“父亲,让云姊姊走罢,我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文心叹了一声:虽说杨幻儿揭开了太子和九皇子争斗的底子,以此要挟皇帝放过楚云君——这势必牵连到许多的人命,杨幻儿并不在乎,但那些被牵连的人,或多或少,也是自愿入这局。就像杨幻儿说的,这些人“总是要死的”。

  杨幻儿要从今晚这局上救楚云君,只有牵连进许多人命,这样还不够,还要把她自己搭进来。她太弱了,除了身上的残疾,一无所有。但她偏要做七尺伟男子也未必敢做的事,要在这样一场晚宴上救那样一个楚云君。因此,她只能把自己的孱弱当作一样武器,装得走路磕磕绊绊,装成皇帝避之不及的私生子,去杀出一条死路,让楚云君从这条死路走出来,走向生。

  叶知秋仿佛看见她在子夜的渭水河边,摸索着从细杨柳下取出楚云君给她的礼物,小小的蜗牛在她手臂上慢慢地爬着,使她感受到这人世唯一的柔软……

  一声轻响。

  楚云君从地上捡起那把原本用于刺杀的匕首,她的舌头像一瓣芬芳的丁香,缠绵地在锋刃上舔了舔,匕首割破她的舌面,刃缘上涂抹的剧毒悄然融进她的血液。

  她对叶知秋说:“现在你可以走了,带上幻儿。别告诉她我死了,就说皇帝放了我,我避世隐居了。”

  不光叶知秋,所有人都是愕然。

  叶知秋喃喃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愿意。”她说这话时,甚至都没有看叶知秋一眼。

  她的目光仅仅注视着杨幻儿,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温情。而杨幻儿看不见她,对她来说,不过是在等待皇帝的答复。

  少女的面庞上有强装出来的自信,和掩饰不住的稚气。

  楚云君却已经倦了,于是她闭着眼,默默忍受着腹中绞痛,一如她忍受她没有选择的人生,却仍要选择甘之如饴。

  剧毒在她体内肆虐,渐渐地她再听不见身外的一切声音,于是她索性一心一意陷入往昔的回忆: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与她一般年龄的小公主正与少年的叶知秋说悄悄话,楚云君躲在罗帷后面,屏息偷看。她是如此羡慕公主,所有人都哄着她说话,她的快乐是所有人的节日,她的伤心引来所有人的疼惜。

  楚云君只有一个阴暗的角落。

  那少年的眼睛有多亮呵!他说要去江湖时,眼中的光芒澄澈晶亮,而他又是那样心软,公主一哭便可教他丢盔弃甲,手忙脚乱。

  明明脸上还带着一丁点不耐烦……

  那时候的楚云君还怀有一丁点希望,她想她会长大,即便成不了公主,也会有一个目光清亮的少年与她相遇,他仗剑江湖,无所畏惧,而她使他投降却只消一滴眼泪,再一个微笑,又使他心花怒放。

  但她终究没有等来这样的人生,曾以为是最灰暗的躲在角落的遥远下午,原来却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明艳。

  竹篮打水一场空。

  楚云君想:某种程度上,她比她母亲更不可救药。叶知秋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其实一点儿也不爱他,她只是固执地将公主的身份假装到底,假装在这一无所有的人生里,她曾有过一个日光熏然的下午,有过那么一个少年,许下诺言,带她去江湖。

  这样也就够了。

  哪管它风波里,何处是江湖?

  楚云君死去时,脸上浮漾着一痕无人能懂的笑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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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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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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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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