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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恶魔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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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被收监,随后遭到了起诉。尽管巴纳德始终否认杀害了葆拉·丹顿和丽兹·奥斯特里茨,但他的申辩并未赢得陪审员们的信服。

  巴纳德被指控的罪状不仅是毁弃尸体,还包括杀人。这是因为,民众被大肆渲染的新闻报道所激发出来的义愤填膺,令检察官受到了感染。从福克斯豪镇的巴纳德·科伊的公寓里,搜出了葆拉·丹顿和丽兹·奥斯特里茨的手包,还验出了这两个人的血迹。显然,巴纳德在自己的家里对两个女人的身体施行了外科手术,华盛顿东局的罗恩·哈珀探员所给出的推测与之分毫不差。

  陪审团的十二人中,女性恰巧占了大多数,这就更雪上加霜了。从案件见报的那一刻起,身为普通民众的她们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看法。在她们眼里,巴纳德·科伊就是个十足的变态杀人狂。新闻报道耸人听闻的笔法令她们极度不快和心惊肉跳,从而对自己的先入之见深信不疑。坐在陪审席上的她们,恐惧得自始至终都没敢拿正眼向坐着可怕疯子的被告席扫上一眼。

  在法庭上,由于陪审员怯于向令人胆寒的被告进行提问,辩护人也就没有安排让被告自己进行详细陈述的环节,于是,深感于有必要让事实公之于众的职业法官对被告进行了特别的质询,并留下了下述记录。

  法官:“你对葆拉·丹顿等人的尸体的阴部、性器官周围动了手术刀,这一点有无出入?”

  被告:“没有。”

  法官:“是你杀害她们的吗?”

  被告:“我没有杀人。她们都是碰巧在我的附近意外死亡的。”

  法官:“你为什么要对她们施加这样的行为?”

  被告:“因为女人上了年纪以后,有的人会出现盆腔脏器脱垂的病症,也叫子宫脱垂。我很早以前就对这种症状与人类两腿直立行走的关系感到很好奇。”

  法官:“那是一种怎样的病症?”

  被告:“得了这种病,子宫会从女性的阴部脱落。”

  法官:“脱落的原因是什么?”

  被告:“因为重力造成了子宫的下坠。”

  法官:“没有办法预防吗?”

  被告:“在耻骨两侧和尿道的下方,有一条肌肉穿过这里,它被称为耻骨尿道韧带,这种肌肉对上方的脏器也起着一定的支撑作用。它的主要作用是防止尿失禁,一旦它的功能蜕变,就有可能引发尿失禁,以及脏器的脱落。症状严重时,子宫以外的脏器也会掉下来。除了加强这条肌肉的锻炼以外,就没有别的预防办法了……”

  法官:“有没有可能是当事人非同一般的行为所致?”

  被告:“怀孕也有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即使是年轻女性。”

  法官:“出现这样的症状后,通常都要做手术吗?”

  被告:“是的。不过,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人都会复发。”

  法官:“复发时会是什么情况?”

  被告:“阴道壁外翻,脱落。”

  法官:“那么,你的主张是,本次的违法行为是出于医学工作者的兴趣?”

  被告:“是的。”

  法官:“你本次的行为在医学上有什么意义吗?”

  被告:“盆腔脏器脱垂这种病,在进化程度和人类很接近的类人猿的身上都看不到,比如黑猩猩和大猩猩。显然,这与人类选择了完全直立的姿势有关。对于女性来说,完全直立伴随着脏器会穿过骨盆中央的洞掉出来的风险。因此,现代智人通过不断地进化将骨盆的洞逐渐缩小到了今天的程度,可即便如此,前面说到的病症仍然会出现。”

  法官:“你对此是如何考虑的呢?”

  被告:“我想了解的是,将那块肌肉怎么切、切到什么程度,或者骨盆的洞扩大到什么地步,韧带健全的女性的脏器也会掉出来。”

  法官:“这种行为有助于医学的进步吗?”

  被告:“……这个,恐怕很难说。”

  法官:“通过实验,你得到你所希望的结果了吗?”

  被告:“在结果显现之前,第二个女人就被发现了,所以一无所获。”

  法官:“区区两名女性的尸体,使你的兴趣得到了充分满足吗?”

  被告:“没有。除非利用大量的女尸,将骨盆的洞一厘米、一厘米地扩大,或者尝试不同位置和范围的切除,否则是不会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的。”

  但是,被告席上巴纳德本人的陈述根本就是徒劳,先入为主的生理上的厌恶感在女性陪审员们的心里尽情肆虐,在可以说是相当罕见的短时间内,巴纳德就被以杀人和尸体损毁定了罪。她们在做出有罪判定之外,甚至提出了终身监禁的量刑建议,就是这样,她们仍然觉得过于宽容,还在私下里呼吁将其处以极刑。

  这当然是因为陪审员们将巴纳德视为了接连杀害葆拉和丽兹两名女性的穷凶极恶的暴徒,虽然负责结案的法官最终将巴纳德的刑期缩短到了十年,可如果仅以尸体损毁的罪名论处的话,且不说终身监禁,十年的收监也算是够重的了。可以说,辩护方选择陪审制法庭,明显是犯了战略性的错误。

  终审结束,巴纳德被立即关进医疗收容机构,由精神病医生对其实施治疗。这是法官安排的。诊断结果认定他患有抑郁性的分裂症,并施以了药物治疗。可是巴纳德本人有着学医的经历,并不认为自己患了分裂症,因此,他虽然勉强接受了注射,口服的药物却全被他扔到了厕所里。

  经过近半年的收容,巴纳德突然被勒令出院。理由是治疗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好转,可巴纳德自己并没有觉出有任何变化。他认为,假如说现在的样子是这种荒唐的治疗手段所带来的好转的话,那自己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大西洋彼岸的战事愈演愈烈,英国似乎在期盼美国参战的传言通过医护人员的嘴也传到了巴纳德的耳朵里。传闻说,希特勒图谋由日耳曼民族一统天下,他集中了德国发达的工业科技的力量,正在开发一种恐怖的终极武器;还说这种武器威力惊人,只一发炮弹就能将纽约从地面上抹掉,德国正在策划先发制人,使用这种炸弹将超级大国美国一举摧毁。欧洲各国似乎都在向罗斯福进言,声称假如美国再按兵不动的话,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一天早晨,巴纳德突然被叫醒。戴上手铐后,连早饭也没吃,他就被押上了一辆囚车。囚车里戒备森严,两名押送官寸步不离巴纳德的左右,另有两名警官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囚车驶过华盛顿特区尚显空旷的街道,一直将巴纳德拉到了里士满车站的里面。穿过简陋的木门上到月台,只见尾端挂了一节专门运送囚犯的车厢的列车正在静静地等候着。进到车厢里一看,百叶窗已被放下,并严禁打开。这时,有人递过来一份简单的三明治早餐,让他戴着手铐吃下去。打开手铐也是被禁止的。

  押运的旅程是漫长的,整整两天过去了。不过巴纳德从没问起过自己的目的地,因为他对此提不起丝毫的兴趣。押送官和警官都明显地百无聊赖,可谁也没有跟他聊上过一句半句。他们每隔上一阵子便轮番站起来,似乎是去吸烟,再趁着吸烟的工夫聊上一阵。

  巴纳德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被秘密处决,可他又猜测,在法治国家这么做应该很难行得通。假如想枪毙他,在华盛顿特区就足矣了,犯不上坐上几天的火车。

  经过漫漫旅途,押解囚犯的特别列车在一个遥远得让人联想到世界尽头的地方进了站,此时夜色已浓,天空下着雨。大概是出于对居民的考虑,这个丧心病狂的凶徒的到达被选择在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

  巴纳德戴着手铐,在被晾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后,才从最后一节车厢押到月台上。这是为了不和旅客照面而刻意安排的。此时风雨交加,寒气一个劲儿地往脖领子里钻。隔着灯光昏黄的木质顶棚,传来雨水敲击屋顶的声音,远处的街灯在黑暗中泛着朦胧的白光。从雨水的气味中,巴纳德嗅出里面混杂了一股淡淡的海潮的味道。要知道,他就是在波士顿的海边长大的。

  因为有风,白茫茫的雨雾仿佛在缓慢地移动。雨水铺天盖地,借助阵阵疾风,大片大片的水滴灌进月台,溅到人的脸和脖子上。押送官替巴纳德竖起了防水外套的衣领。

  离开了水花四溅的客车,在一左一右两名警官的夹持下,巴纳德微微佝偻着身子,被带进一条幽暗的地下通道。他步履迟缓地走下石阶。混凝土打造的空间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气,回响着巴纳德他们冷冰冰的脚步声。

  这条地下通道似乎极少有人利用,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的水泥地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泥块和小石子儿。

  他们沿着通道尽头的阶梯再次来到路面上,这里没有了照明,变得愈加黑暗。屋顶也不见了,巴纳德一下子被雨水浇遍了全身。可是没有人为他打伞,两名神色紧张、愁眉不展的站务员撑着雨伞就站在眼前。他们拉开了湿漉漉的黑色木门,等待着。这里似乎是车站的后门。

  包括两名押送官、两名护卫警官在内的表情肃穆的五个人默默地穿过他们的中间,来到了大街上,只见一辆车窗焊装了铁格子的运送囚犯的卡车,正无声无息地停靠在被雨水冲刷着的黑黢黢的马路边。周围没有路灯,空旷无人。这是任何一座城市的市中心都必定会有的黑洞般的景象。

  他被人从卡车的后背门推进车里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时,雨势更猛了。坐在车里,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不绝于耳。车子发动了引擎,呼哧呼哧地跑了起来。巴纳德望了一眼装着铁格子的车窗。好容易盼来了窗子,可由于玻璃上淌满了雨水,无法看到大街上的景致。

  随着方向盘的左打右转,卡车喘着粗气爬上一段急坡,而后是一小段下坡路,接着又是漫漫长坡。最后,在驶过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他被赶下车后,发觉潮水的气息变得更加强烈。

  巴纳德四下张望,发现这里原来是强风吹过、杳无人迹的防波堤,涛声和沉重的雾角声传入耳中。警官朝着混凝土突堤的尽头走去。巴纳德也被驱赶着迈出了步子。

  突堤的两侧是波澜起伏的漆黑海面。浪尖被刮过的风击碎,溅起白色的水花。他听到了仿佛是汽艇穿梭于海面的声音,那是风在耳边呼啸。仰天望去,只见海鸥在黑色的天幕下随风翻飞。

  突堤中段的位置停泊着一艘小汽艇,在一波波涌来的海浪里剧烈地颠簸着。视线越过汽艇的顶篷,可以看到远方有一个小岛影影绰绰地显现在白色的雾霭中,岛上的黄色灯影依稀可辨。整座小岛就像是一艘在骇浪里岿然不动的巨型战舰。

  到了这个时候,巴纳德也对目的地产生了好奇。

  “这是哪里啊?”他向身旁的押送官打听。可是,押送官没有搭腔,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惊奇的神情打量着巴纳德。

  “这里是什么地方?”

  “旧金山啊,你不知道?”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似乎根本没有想到犯人是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上的路。

  “我们是要去那个岛上吗?”巴纳德冲着海面缓缓地扬了扬下巴,怯生生地问道。他的双手被铐在了一起,无法用手来比画。

  在他看来,目的地不可能再有别的地方了。虽说还算不得怒涛汹涌,可毕竟是乘船出海,以这样的海面情况,乘船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既然是短途出海,那就是说,航行的距离跑不出那个岛的范围。

  押送官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于是,巴纳德只好问道:“那个岛叫什么?”

  “恶魔岛。你没听说过?”押送官再次开口回答,声音几乎被风声盖过。

  “我就被关在那儿?”巴纳德问。

  “那里的监狱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周围是望不到边的大海,海水又急又冷,鲨鱼也不少,往里跳只有死路一条。你可千万不要耍什么小聪明。”

  听到这儿,巴纳德这才感觉到震惊。他终于明白了,花了两天时间横穿大陆是为了把自己送到千里之外的恶魔岛来。对巴纳德来说,西海岸是初来乍到,因此感触比身处异国他乡还要来得强烈。这种感触又有别于人生地不熟时的飘零无助。它是一种虚无感,仿佛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从今往后,自己将在隔海而望的那个小岛上开辟出崭新的人生吗?鬼才这么想。

  当局的想法不得而知。他以前听人说起过,在西海岸的某个地方有一座专门关押重刑犯的牢狱,它像中世纪的城堡,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据说设立这所监狱的目的就是为了收押阿尔·卡彭和“机枪手乔尔”之类超级凶残的暴徒。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送进这种地方,要知道自己对暴力不感兴趣,既没有越狱的念头,也没有全副武装的同伙。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是全美国最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的囚犯。

  然而,巴纳德的案件显然被定性为心理失常者所实施的残忍的性犯罪,给人造成的生理上的反感和它的反社会性实在太强了。本来,纽约或宾夕法尼亚的随便哪所监狱对关押智力高于普通人的巴纳德来说都不会有问题,而最终被选中的却是需要坐上横贯大陆的火车千里迢迢跑到西海岸、专门收押臭名昭著的重刑犯或是越狱惯犯的恶魔岛。由于案情太令人发指,巴纳德被归为诸如连续作案二十起的强奸犯或是虐待女性的变态狂之类的罪大恶极的罪犯之列。

  小艇摇晃不止,怎么上去颇费了些心思。随着看准时机后的一声吆喝,三个人同时跳了下去。他缩着头,钻进狭小的舱内。只见舱内的左右各有一排木质长椅,同驾驶席之间隔着金属网。他被勒令坐到长椅上。他岔开双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坐下后,摇晃的感觉更强烈了。押送官和警官都抓着舱内的扶杆站得笔直,谁也不愿意坐下。

  透过金属网朝着颠簸不已的前方看去,由于雨刷器不停地刮动,恶魔岛清晰可见。岛影一团漆黑,唯有那上面的建筑物被灯光照得通亮、醒目。建筑物的旁边耸立着一个好像是瞭望塔的高高的影子。

  小艇时而被抛下去,时而被扔上来,如此周而复始。他被晃得七荤八素,巴望着早点儿开船。可等到马达轰鸣声渐高,小艇开动起来以后,晃动却更加剧烈了。雨水和海水的飞沫交织在一起,拍打在身旁的小窗上,连旧金山的街灯也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如果不能清楚地认识自己所置身于其中的状态,人就会犯晕。对此,巴纳德始终认为,只要拿不会动的灯当参照物就行了,然而,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晕船使人的心情坠入地狱般的绝望。这样的旅程会让无论多么乐观的人都变得消沉低落。

  在舱里,押送官们每个人都分到了雨衣,可就是没有巴纳德的份儿。这也是因为他戴着手铐,给了他也没法穿。因此,当他们到达小岛那破败不堪的防波堤,走上水花四溅的水泥坡道时,唯独巴纳德成了落汤鸡。

  风刮着,大雨如注,巴纳德浑身上下早已湿透,跟从水里游上来的几乎没什么区别。没有人为他撑伞,身体虚弱的他被冻得够呛,步子迈得很吃力。他艰难地走着,越走越感到寒气刺骨,不禁瑟瑟发抖。

  “本来有车接的,可偏偏这会儿车子罢工了。前面还有一小段上坡路,委屈你了啊。”左侧的押送官攥着巴纳德的上臂,为了压过风声和涛声,把嘴贴近了他的耳边说,“将就一会儿就好了。等到了地方,会有人给你换上干衣服的。”

  “我们还得往回返,所以需要雨衣。”另一名押送官似乎有些过意不去。

  突然之间,耀眼的光束自上而下地射过来。那是探照灯。光束久久不见离去。安装在小岛瞭望塔塔尖上的探照灯把巴纳德这一队人牢牢地锁定了。

  “瞭望塔上的探照灯可以照亮这个岛上的各个角落,几乎没有死角。”右侧的押送官说道,“你也别想着挖地道。整个岛就是一个巨大的岩块,坚硬无比。”

  他如是说的用意不外乎是想表明,不要对越狱心存侥幸。

  “关押在这里的都是些大名鼎鼎的越狱老手。可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出去。”

  探照灯的光束不止一束。光束照射着白茫茫的雨线在水泥地面上溅起的无数水花。巴纳德一边走一边望着水花出神。光束始终追踪着这一行人,一直到他们走到大门口。

  牢房入口的铁门锈迹斑斑。因为涂成了白色,锈斑更加显眼,雨水汩汩地从门上淌下。两名戴着制服帽的狱警打开了铁门,手放在门把手上,撑着雨伞倚门而立。

  他们走进右侧的第一个房间。房间又冷又暗,只亮着两个光秃秃的灯泡。可对于一个在滂沱大雨中徒步而来的人来说,这里已是足够温暖了。因为好歹还算有一些暖气。

  随着铁门砰的一声关闭,外面的风声和涛声一下子远去了。有人给巴纳德打开手铐,并递来一条浴巾,叫他把脸和头发擦干。他擦完脖子,正准备擦身上时,就听恶魔岛的狱警喝道:“没那个必要,先把衣服脱光。”

  紧接着又是一声:“脱下的衣服全扔进筐子里。”

  湿漉漉的地板上滑过来一个筐子。

  巴纳德顺从地脱得一丝不挂,把浑身上下擦了一遍。然后,他便等着他的干衣服,可没有人给他。他被勒令光着身子站着,报出姓名和出生地、履历等信息。接着,他的头发、耳朵眼里和嘴巴里被人用手电笔照着,检查了一番。这一仪式进行的时间出奇地长,可由于身上逐渐暖和了起来,倒也不觉得有多么受罪。

  他领到了干燥的小毛巾、肥皂和牙刷,并被勒令拿着这些东西跟着走。恶魔岛的狱警走在头里,来到跟进门时不一样的另一道铁栅栏门前。这道门的旁边有一个带玻璃的小房间,里面的狱警似乎是按动了开关,随着一阵沉闷的机械声,铁栅栏门向一旁滑去。狱警跨进了门的另一侧。

  巴纳德一面跟上,一面扭头去找“陪着”他从华盛顿来到这个地方的押送官和护卫警官们。他们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只是看着,已经不会再跟过来了。虽说这些人非亲非故,谈不上依依惜别,可就要跟这些东海岸的“旅伴们”天各一方了,总得有所表示才是。想来他们又要冒着大雨,回到小艇那儿了。

  一名狱警在前头领路,另有两名狱警一左一右地将巴纳德夹在当中。从此以后,他所遇到的都将是恶魔岛上的人了。他光着脚穿过幽暗的通道,来到一条仿佛左右耸立着两溜三层楼房的走廊里。抬头看去,亮着灯的三层楼房里的所有房间全都装上了铁栅栏。那里便是囚犯们的监舍。

  对面黑洞洞的,一面圆形的挂钟影影绰绰地悬在上方。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自从进到这个地方以后,雨声又开始隐隐地窜进耳朵里。一定有某个地方是对着外面敞开的。可又不觉得冷。暖气的温度很舒适,不冷不热。

  耸立在左右两侧的三层楼房是一排排的单人牢房,所有房间都无一例外地亮着昏黄的灯光。每个房间里都立着一名囚犯,在灯光的映衬下,活像一个个剪影。也有的人在狭小牢房里的窄床上卧着不动,可大部分囚犯都靠在铁栅栏上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夹持而行的赤身裸体的巴纳德。楼上的人也都在一脸冷漠地朝下观望。

  沿着一排单人牢房走到尽头,便来到了正对面的墙边。领路的狱警走上了左手边的楼梯。巴纳德也被左右两边的狱警推搡着,跟了上去。他们穿过二楼的平台,沿楼梯上到了三楼,最后,领头的狱警往左一拐,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很窄,三楼的囚犯们只要从铁栅栏的缝隙里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巴纳德那光溜溜的身子。

  人人都在观察被剥得精光的巴纳德的肌肉和体格,揣摩着他会是一只老虎,还是一只羔羊。这样的情景是巴纳德从未想到的,因此他感到万分恼火。巴纳德徒有身高,从孩提时代起就对体育运动发怵,对自己的臂力从未有过自信,而现在又偏偏赶上了恶汉齐聚的恶魔岛监狱。这下可好,所有在押的囚犯都看到了自己羸弱的样子。倘若不加倍小心的话,真不知道将来会被这些所谓的“狱友”折磨成什么样。

  他走进三楼的走廊,随即吃了一惊,只见五名持枪狱警面朝监舍,站成了一排。就在经过第二名狱警的面前时,他听到一声断喝:“站住!你到地方了。”

  于是,他朝着左手边的铁栅栏看了看,房间的确是空的,里面亮着一个孤零零的电灯泡,有一张窄床,再往里是小小的盥洗台,还有便池。权当房门的铁栅栏上有一个写着人名的小牌,那上面已经写上了“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

  再往右看,隔着护栏可以远远地俯看来时走过的通道。

  “列队!”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巴纳德定睛一看,只见属于自己的单身牢房的左右两侧好几个监舍里,犯人们正面朝铁栅栏,纹丝不动地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他搞不懂了,不过是自回自家而已,又有什么必要让附近的“街坊”列队呢。

  惴惴不安的巴纳德也屏息静气地站得笔挺。终于,随着一阵金属的嘎嘎轧轧的声音,巴纳德鼻尖儿前的铁栅栏向左滑开,然后砰的一声停住。门打开了。

  “进去!”

  他朝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左右两侧单人监舍的门也全都开着。倒不是三层的所有监舍,而是左右五个监舍的门同时打开了。看起来,铁栅栏门是电动操纵的,一次同时开闭几间屋子。因此,为了防备有人借机逃跑,便有持枪的狱警上来警戒。

  “你进去,朝外立正站好。”

  巴纳德顺从地照做了。于是,又是一阵嘎嘎轧轧,然后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立刻,担任警戒的狱警们向左一转,小跑着离开了。刚才在前面带路的狱警又回到巴纳德的面前,隔着铁栅栏说了一句:“欢迎来到恶魔岛。”

  随即便抽身不见。

  巴纳德茫然地站着,只觉得眼睛里一闪,随后便听到了沉闷的滚雷声。天花板上似乎有个地方装着玻璃。外面已是雷雨交加。

  他倏地将额头顶在铁栅栏上,朝走廊里张望。狱警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他扭过头朝床铺看去,毯子上孤零零地放着叠好的蓝色衬衣、裤子和内衣。

  2

  一阵铿铿的金属声使他腾地睁开了眼睛。有人在敲打铁栅栏。往头顶上方看去,已经是早晨了,铁栅栏外面的空间亮堂堂的。

  他睡得不太好,一阵儿迷糊一阵儿清醒,反反复复的。受凉引发的头痛也是睡得差的原因之一。昨天夜里,他很快就换上了给他预备好的衣服,可身体里的寒气并未消退。

  敲打声听得十分真切。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左思右想,终于觉察出自己的脑袋抵在了铁栅栏上。

  “你醒了吗?”

  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离得出奇地近。他惊讶地蹿了起来。说是蹿起来,可因为身上发虚,不过是胸部以上的部分欠起来而已。

  “别那么紧张嘛,放松、放松。要不你很快就会玩完的。”

  声音是从隔壁的监舍传来的。抬眼一看,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只张开的手,这只从隔壁监房伸过来的手是在表明:来,咱们握个手吧。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我叫尼基,你呢?”那个声音问道。看不见那人的脸。因为有铁栅栏挡着,所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巴纳德慢慢地在床上坐起来,将手伸到铁栅栏外,战战兢兢地握住那只手,说道:“我是巴、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

  “巴纳德·科伊……可够长的。你看叫你巴尼怎么样?巴尼,嗯?还行吧?”

  “我、我无所谓的。”

  “别那么拘束啊,巴尼。虽说这里叫恶魔岛吧,可也没住着怪物,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嘛。有些人的头脑是不太正常,可大多数还是好人啊。你最好还是起来吧,都七点了。铃声一响,起床的时间就到了。

  “接着是点名,等房门开了,就到铁栅栏前的走廊里列队。穿上裤子和衬衣,扣子要一直系到脖领子那儿,然后就等着吧。这就是这里的规矩。等点完名,就跟着领头的穿过百老汇,到食堂去吃早饭。”

  “百老汇?”

  “嗯,就是这下面的走廊。你昨晚就是从那儿被带上来的。我们都叫它‘百老汇’。”

  “这、这样啊。”

  “挂着钟的空场子叫时代广场,那边的通道叫密歇根大道,咱们对面的就是西迪大街。”

  “哦。”

  “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在咱们这儿,到处都是纪律。无论干什么,讲的都是纪律、纪律。简直跟军队里一样。这里既没有品行奖,也没有犯人之间的恳谈会。你们以前是有的吧?”

  “以前?”

  “你以前待过的监狱啊。”

  “我、我是第一次坐牢啊。”

  “什么?第一次?你难道没有越过狱吗?”

  “从来没有。”

  “你是直接被发配到恶魔岛来的?这可就奇了。我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你是芝加哥的?黑手党?”

  “不是。”

  “那为什么?”

  巴纳德沉默了。心想,此人八成是不看报。凡是看过报的都会猜出个大概。

  “算了,有话留到早餐桌上说吧,反正这里的时间多得让人腻烦。咱们就慢慢聊吧。你睡得好吗?”

  “不太好。我有些感冒……”

  “都是昨晚的大雨给闹的吧。再加上拉你的车罢了工,从防波堤到这儿,你是淋着雨走过来的吧?”

  “是、是的。”

  “你可真够背的。等吃完早饭,你可以要求去医务室,到那儿拿点药。”

  “我自己去吗?”

  “等到他们信任你了,你才能自己去。开头会有看守跟着。”

  “你心肠真好。”

  “客气啥,想问什么你就尽管问好了。我是这儿的老人儿啦,没有我不知道的。我以后都会告诉你。”

  “谢谢。”

  “小事儿一桩,用不着上心。房间窄了点吧?”

  “是的。”

  “谁叫你长得高呢。不过你很快会习惯的。你没有幽闭恐惧症吧?”

  “我想没有。”

  “那就没事儿了。”

  “早餐是所有人同时去吗?”

  “那可不成,一下子都去了食堂里可装不下。大家岔开了去。这里是B区的三层,就是B3。最先去的是B1和C1,三十分钟后轮到B2和C2,一小时以后才是我们。可要先点名。铃一响,就得站到门口去。看守在走廊里挨个巡视,核对人头,就是要看看被关的人是不是好好地待在房里。”

  “被关的人是不是待在房里……”

  “是啊,看看有没有人逃走。这里的情况不一般哪,每天都要点名十二次。要知道这所监狱里可是云集了全美的越狱高手啊。”

  这时铃声大作,那声音凄厉得犹如通报紧急情况的警铃。

  “得了,起床吧。然后到门口立正。”尼基说道。

  巴纳德这时已经穿好了衬衣和裤子。他下了床,照着尼基说的那样站到门边,做出立正的姿势。很快,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狱警沿着走廊过来了。随即,他们逐个牢房地将门上写着的名字与里面犯人的面孔进行核对。走到巴纳德的门前时,狱警站住了,问道:“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

  “是的。”巴纳德答道。也许是因为新面孔的缘故,名字和脸一时还对不上号,所以才要进行确认。狱警很快就离开了。

  “B3,二十三人。”很快,远处传来汇报的声音。接着,楼下也相继传出“B2,二十一人”“B1,二十人”的报告声。

  片刻之后,只听狱警一声吆喝:“B1、C1,出来!”

  蜂鸣声响彻,随着阵阵刺耳的嘎轧声、砰砰声,一层所有单人监房的门都打开了。

  巴纳德听到犯人们走到监房外的脚步声,随之是一片肃静。他们在监房前排好队,由警卫队长对所有人的面孔再次进行核对。

  然后,响起一阵尖利的笛声,有人喊了声“出发”。于是,犯人们排着队朝食堂进发,潮水般的脚步声在整个空间里回荡。

  “好了,还得再等上一个小时。睡个回笼觉吧。”隔壁的尼基说。

  食堂也很简陋。B3的犯人排成一列纵队鱼贯而入,不锈钢餐盘早就摆好了,他们每人拿上一个走向里面的桌子。桌子后面负责盛饭的狱警依次将食物盛到餐盘的凹槽里,先是意面配鸡蛋沙拉,接着是奶油面包卷和咖啡,最后再将一个汤匙放到餐盘上。

  犯人们端着餐盘在大餐桌边就座后,就可以自由地享用了。饭菜的味道相当于那种专门招待华盛顿特区最低收入阶层的低档餐馆。虽然味道差劲,可还没有难吃到令人作呕的程度。不过,巴纳德由于身体欠佳,提不起丝毫的食欲。

  本来就对味道未作任何奢望,加之没有食欲,所以他对饭菜的质量漠不关心。可令人叫绝的是,明明有意面,却不见叉子。

  “你觉得奇怪吧,怎么没有叉子。”坐在前面的尼基率先开了口。

  出了牢房后,两人才终得一见,这时才发现,尼基本人的模样跟想象的截然不同。巴纳德一直以为,此人谈吐豪爽,一定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子。在大学里所见到的这种做派的人,基本上都是这样一种形象。

  然而,尼基却是个瘦子,面无血色、形容憔悴、眼大无光,胡子茬儿特别重,怎么看都像是个病人。教育程度也不见得会有多高,与巴纳德以前所认识的人根本不是一个类型。

  “理由就不用说了吧,因为叉子可以当成武器用啊。你看,连刀子也没的。没想到吧?”

  巴纳德点了点头,然后费了老大劲才把意面弄到汤匙里。

  “用勺子吃意面得有两下子的。还好,你就会习惯的。”随后,尼基露出泛黄的牙齿,吭哧吭哧地笑起来。

  “想起小时候了吗?要说当小崽子的时候,吃什么都用勺子,管它什么土豆、沙拉,还是汉堡呢。还有牛奶、炖菜、酸奶这些东西,统统都用勺子。那时候多好啊。巴尼,你老家在哪儿?”

  看到巴纳德吞吞吐吐,尼基立刻问道:“你怎么了,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巴纳德点点头说:“脑门有、有点发烫。”

  “这还得了,待会儿还是去趟医务室吧。你是打哪儿被发配到这儿来的呀?”

  “华盛顿特区。”

  “华盛顿特区,真的啊。我还没去过呢。听说城里很漂亮,是啊,怎么说也是首都,总统待的地方嘛。”

  “我是在波士顿长大的。”

  “波士顿?还是没去过。那地方也漂亮吗?”

  犹豫了一小会儿之后,巴纳德点了点头:“水、水边很漂亮。大海、河流都很美。”

  “我是亚特兰大人。那地方就是个垃圾场,不值一提。我越过两次狱,要说两次还不至于被关到这儿来,我逃出来后抄了辆自行车用用,没想到车主偏偏是个检察官,结果就被送到这儿来了。”

  巴纳德心领神会。

  “老大的一个国家,难道叫我到哪儿都靠两条腿吗?开什么玩笑。我本来想偷汽车来着,心一软换成了自行车。如果自行车的主人是个普通的高中生,我也就不会来这儿了。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嘛。你岁数还不大吧?白领吗?”尼基问。

  “不是,我是研究生。”

  “哟,哪个大学的?”

  “乔治城。”

  “嗬,乔治城哦,了不起,那可是名校啊。你是学什么的?”

  “起初是学医……”

  尼基立刻吹了一声口哨:“这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你这是要当医生喽?”

  巴纳德点了点头,然后说:“开始是的。不过,人命关天,我觉得我付不起这个责任。我、我缺乏魄力,还是搞研究更适合些……”

  “你说魄力吗?嗨,这玩意儿有几个人能有呢。别看有些人貌似有魄力,不过是装的而已。可要说名牌大学里的医生胚子被关进恶魔岛,这世道可真是变了啊,知识分子也坐牢了。我能不能再问一句,你都干什么了啊?

  “我说巴尼,这里闭塞得很,犯人根本看不到新闻。监狱长发话说,不必要的刺激会让犯人躁动。别说听广播、看报了,连挂历都别想。够荒唐的吧,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人类社会。”

  “真的吗?”巴纳德吃了一惊。

  “那是,简直跟动物园一样。你这样的人会成为这里的红人,因为你在外面见多识广。我们可以从你这儿听到很多新闻,比方说,这阵子美国发生了哪些大事……”

  “你们在聊欧洲人跟德国鬼子的战况吗?听说波兰和法国都被希特勒占了,英国也悬了……”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插进嘴来,同时伸过来一只大手,“我是克拉克,幸会。”

  巴纳德握住那只手,嗫嚅道:“巴、巴纳德。”

  “对呀,巴尼,你觉得呢?”

  “没、没错。据说苏联也快完了。纳粹的武器先进、强大,因为他们那儿的科技特别发达。”

  “对他们之间的战争美国是怎么打算的,想袖手旁观吗?”

  “丘、丘吉尔希望美国参战,不分昼夜地游说罗斯福。可是老百姓没人想打仗,尤其是母亲们。”

  “不参战能行吗?”

  巴纳德想了想,答道:“我说不好。”

  “听说希特勒正在研制一种超级武器,真有这回事儿吗?据说这种炸弹有一头金枪鱼那么大,一发就能把旧金山炸没了。”

  巴纳德点了点头:“这、这个嘛……好像是真的。我听说包括爱因斯坦在内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的物理学家们都在呼吁,希望在白宫召开一个说明会。”

  “关于那个超级武器的说明会吗?”

  “嗯,是、是的。因为大家还都不知道这种武器的原理。”

  “看起来,这事儿还是真的了。”

  巴纳德又点了点头。

  “是真的。那是一种应用了核裂变的新式炸弹。学者们早就掌握了原理,想让美国先造出一个。假如世界各国都有了这种东西,你扔我、我扔你的话,地球也会被毁掉的。这是对上帝的冒犯。这种武器只属于上帝,人类是不应该拥有的。”

  “真的吗?”

  “是的。因此,所有的物理学家都持反对意见。可没有人敢说一个字儿,因为大家都害怕德国会真的先造出来。”

  “我也听说过这种要命的武器。现如今,这个监狱里就没别的话题了。”尼基也说道。

  “是啊。听说希特勒已经成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克拉克说。

  “我不知道。”巴纳德摇了摇头,“只是爱因斯坦有这种顾虑。他就是从德国来的。”

  “我可是听说,德国鬼子想在美国参战前,用这种炸弹把美国炸平了。”

  “这还得了!”尼基大惊失色。

  “没错,我也听说了。”尼基旁边的人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谈话,“据说有一帮德国间谍,正在偷偷摸摸地把这种新式炸弹往对岸的旧金山城里运呢,就在我们说话的工夫,人家也没闲着,不对,搞不好都已经运到地方了。听说陆军部安插了不少眼线,可白忙活一场,连根毛也没抓住。不出一时三刻,那帮家伙就会引爆的。炸弹一炸,我们全得完蛋。”

  “喂,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德国鬼子现在最忌惮的就是我们美国。他们是不择手段的,一旦打输了,他们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坐在克拉克身旁的男子也开了口,“咱们周围这一带很快就会有灭顶之灾,从地面上消失。”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上帝的力量了。”克拉克说。

  “听人说,旧金山老早以前就是那帮臭纳粹的靶子了。华盛顿特区啦,纽约啦,这些东海岸地区倒是戒备森严,可咱们这儿呢,只配有这么个肮脏不堪的监狱岛,戒备松懈得很。所以纳粹大概在战前就下决心拿旧金山开刀了。”

  “我说,你还有心打哈哈!”

  突然,周围一片哗然,尖厉的笛声在食堂里回荡。

  “你们几个,禁止私下交谈!忘了纪律了吗?”戴着黑色制服帽的狱警呵斥着,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哎哟,长官,对不起呀,下次注意。”克拉克一说完,大家都缄默不语了。

  “等放风的时候再接着聊。”克拉克低声念叨了一句。

  “我们都要人间蒸发了,还老老实实地吃什么饭。”尼基不满地嘟囔着。随后的一阵子,大伙都一声不吭地咀嚼着食物。

  “怎么样啊,巴尼,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味吗?”尼基悄声问道。

  巴纳德皱了皱眉头。尼基又咯咯地笑起来。

  “其实,大学里的跟这儿差不多。”巴纳德也低声细语地回答。尼基点了点头。

  “是嘛,原来天底下的学子们也吃得这么差劲啊。不过和其他监狱比起来,这里还算是好的了。”

  “真的吗?”

  “那是,就说亚特兰大吧,那里才过分呢。我只能以为,在那儿做饭的厨子,舌头上的神经都死光了。对了,我是不是话太多了?招你烦了吧。”

  “没有。”巴纳德答道。

  “我这个人就是个话痨,大伙都这么说,‘闭嘴尼基,跟你在一块儿就跟接受采访似的,再废话就揪掉你的舌头’……”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于是,凄厉的笛声再次响起。

  “你的话太多了,尼基,你想去地牢吗?!”

  说得尼基缩了缩脖子。

  笛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比较长。

  “用餐时间结束。离场。起立!”

  随着狱警的号令,大家站起身,把椅子碰得一通乱响,然后和来时一样排成一列纵队,朝着门口行进。

  刚走到门口,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巴纳德·科伊!”

  狱警拦下了他,说:“监狱长叫你去。跟我来。”

  尼基神色不安地看了看巴纳德。巴纳德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3

  监狱长办公室装潢气派。木质的办公桌又宽又大,雕花精美。一杆星条旗立在地上,纹路漂亮的壁板从白墙的底部一直贴到齐腰高的位置。两株观叶植物分别摆放在办公桌的左右两侧,房间的正中央陈列着一个巨大的恶魔岛的沙盘。

  打磨得发亮的地板上铺着绒地毯,监狱长就站在地毯上,身着做工考究的西装,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他的手上拿了一个夹纸板,上面夹着的大概就是新到犯人的档案。

  巴纳德走进敞开的房门,刚走了五码,就见监狱长扬起右手,叫他原地站好。方才带路的身穿制服的狱警则双手背后,站在门口待命。

  “监狱长理查德·阿瑟·约翰斯顿。”他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请你也自报家门吧。”

  “我叫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巴纳德答道。在巴纳德的眼里,此人尽管看上去自命不凡,但要比食堂里见到的那帮犯人更对自己的路子。因为在大学的校长和系主任里,有不少人都是这样的类型。

  “你似乎满腹学识。”监狱长一边瞟着档案一边说,“以第一名的成绩高中毕业,考入乔治城大学医学系。就读四年后转入生物系,主攻古生物学,随后升入研究生院。发表论文多篇,广受好评。你可真称得上学业彪炳了,好好一个前程似锦,难道就为了坐着火车横贯大陆,在雨夜里像只落汤鸡似的跑到美国最可怕的监狱岛上来吗?你不是从别的监狱转来的,也就是说,你还没有一次越狱的劣迹,就被直接发配到恶魔岛上,混在全美国最为凶险的犯人堆里打发日子喽?你似乎是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关于审理……”巴纳德刚要开口,就见监狱长扬起了右手。

  “审理的事在这里免谈。审理或判决的结果对也好,错也罢,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一切取决于陪审员如何评判、法官如何裁决。我只管执行。”

  巴纳德一言不发。

  “如同我对于判决的执行那样,你也要遵从这里的规矩和我的决定。这就是你在这里所唯一能做的。你懂的吧?你脑袋好使,有些话不用我说你就该明白的。”

  说到这儿,监狱长将夹纸板扔到桌上。

  “这里是监狱,可又与别的监狱大不相同。你们这些囚犯都是自己睡觉,自己起床,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里没有大统房,全部是单间。既没有犯人之间的恳谈会,也不搞论功行赏。你们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利,唯有服从于我的命令。

  “在这里服刑期间,你们将与社会上的新闻隔绝,看不到任何有新闻性的杂志和报纸,也包括挂历。哪怕这会儿世界因为战争而行将毁灭,也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只能在这所监狱的牢房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今后,你们的天地仅仅局限在这个岩石岛上的这所建筑里。除了我们,你们跟这个世界再没有半点联系,我们就是你们的唯一指靠。这一点你要牢记在心。”

  说着,监狱长约翰斯顿用右手指了指摆放在房间中央的恶魔岛的大沙盘。

  “这里不是学校。因此,我没打算教书育人,只想训练出听话的犯人。因为你们曾经作奸犯科。谁要是破坏了社会的规则,谁就会被送进监狱。而破坏了监狱里的规矩,就会被送到这儿。这里是一所特别的牢狱,它别具一格。它集中了一群冥顽不化的破坏分子,是理智的最后一道壁垒,理所当然地,对于这里的囚犯,它有它自己的一套规矩。”

  接着,监狱长死死地盯着巴纳德的脸。

  “你懂我意思吧?你们这些人冥顽不化,是这个社会上的臭鸡蛋。我必须把臭鸡蛋统统关进这座岛上,不让臭味散发到社会上去。就在冰水的对岸,离这儿不到一英里,生活着数以万计的旧金山市民,我必须为这些人着想。你明白吗?”

  巴纳德点点头。这位貌似和自己对路子的监狱长,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友善。

  “我们对你们的监视比其他任何监狱都要严密。在室内,你们每七个人就会有一名狱警看管。而一旦到了室外,这个比例就会提高到三比一。这就是说,你们每三个人就会有一支枪瞄着。管控如此严格的监狱绝无仅有。瞭望塔上的狙击手们的射击训练不分昼夜,命中率没得说。如果惜命的话,那就不要在举止上流露出一丁点的不自然。

  “话虽如此,你们也享有各种权利。刮胡子一天一次,淋浴一周两次,理发一月一次。探监每月两次,可要是来探监的人曾在联邦监狱里待过,那就别指望能获准探监了。即便是普通市民,也要事先由FBI对该人的身份进行严格的筛查。

  “看书也是允许的,这个大概合你的胃口。只要是这儿的图书室里的书,你随便看。不过,专业书籍不多,也许满足不了你。书装在推车里,每天都从铁栅栏外头经过。车上应该有藏书目录,你照着目录拣自己喜欢的就是了。

  “你要是觉得这种活法等于混吃等死,那我也无话可说。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憋久了,自然就会想劳动。劳动了就会有报酬,尽管报酬寥寥无几。这也是这个地方的待遇之一。”

  监狱长结束了自鸣得意的演说,静静地等待着。巴纳德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唯有一声不吭地站着。

  “有什么想问的吗?”监狱长说。

  “我可以问问题吗?”巴纳德半揶揄地问道。于是,监狱长点了点头。

  “准许提问。可是,你别指望一定会得到回答。你问吧。”

  “我有点感冒。好像是发烧了,觉得难受。”

  “那一会儿赶快去医务室吧。还有吗?”

  “那个是什么?”巴纳德指了指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奇怪的东西。

  “哦,那个啊。那是一个在押犯在木工厂里搞出来的杰作,是用腐烂的树干做的。你要是也想搞这样的创作,我批准了。”

  “我可以靠近了看看吗?”巴纳德问。

  “可以,特批了。”看到监狱长爽快地答应了,巴纳德慢慢地走向那个杰作。

  这个木工艺品利用的是一截行将腐烂的老树树干,将其内部掏空,打造出了一个地下城般的奇幻世界。里面有白色的石砌建筑,怎么看都像是这个恶魔岛上的监狱。建筑外面的空地上开了一个洞,有一段石梯通到下面的一层。这一层是街景。有两家店铺挨在一起,一家像是服装店,另一家则像是餐馆。

  这个地下世界里还有学校。两家店铺往前是一连几所学校,有小学和中学,还有一所像是大学。每所学校的校门前都聚集了一群学生,从这些学生的身高便可以看出学校的类别。地下城里路灯林立,灯火通明,照亮了小巷的深处。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许许多多的小偶人做工精巧,栩栩如生。

  大学前面的空地上也开了一个洞,也有石梯直通地下。下石梯后便是另外一层,也就是地下二层。这里有一家电影院,门廊顶上竖着海报牌,海报牌的四边镶了一圈黄色的小灯泡。电影院名曰“明星”,写在一块细高的招牌上。招牌的四周同样装点着密密麻麻的电灯泡,高高探出电影院的屋顶,显得威风堂堂。

  正在上映的电影似乎是一部探险动作片,名叫“尼罗河秘宝”。海报上画的是手持军刀的男子和躲在男子背后做小鸟依人状的美女。

  挨着电影院的是一家酒馆,屋顶上立着同样装饰着电灯泡的招牌。酒馆的门口,一个头发高高挽起、一身女招待装扮的黑发女偶人倚门而立,看那样子是在招徕客人。玻璃窗后面垂着黑色的布帘,看不到里面。

  旁边是酒行。隔窗而望,里面的酒架上摆满了一瓶瓶的酒。

  酒行前面又是一段石梯,通往地下三层。这一层有咖啡馆、食品店、水果店、面包房、饼屋,一应俱全。

  前面仍是向下的石梯。这一次,石梯通到的地方是工厂区。有制造家具的木工厂,还有生产大大小小机械产品的工厂,再往前似乎是一家炼油厂。浑身上下满是黑色油污的一群男人在无言地劳作。

  又是一段石梯,下到头便是地下五层的罐头工厂。这家工厂的产品似乎是菠萝罐头。隔壁是一间铺满麦秸的大屋子,里面有数头奶牛,女人们蹲在牛的旁边挤奶。然后,挤出来的奶被集中倒入一个大罐子,再由男人们将大罐子运到隔壁房间,那里有好几个小姑娘,她们用小玻璃瓶将罐子里的东西进行分装,做成瓶装的牛奶。

  牛奶厂的前面又是一道石梯,直通地下六层。只见一个黑咕隆咚的大坑,四壁有铁架子撑着。坑底,一大群上身赤裸的男人在兢兢业业地挖煤,浑身上下黑得跟炭人似的。他们都戴着头盔,头盔的前面装着盏小灯。坑道里似乎尚未通电,没有电灯,只是在顶棚上悬挂了好几盏油灯。

  这一切堪称巧夺天工。小偶人们个个形象逼真,表情生动,着色讲究,令人浮想万千。它像一件层层叠叠的地下世界的立体模型。而通体观来,又好似一座人工的蚁冢。

  “瞧它有多精美,斯托雷切先生。”约翰斯顿监狱长炫耀似的说,“它出自一个叫艾伦·雷普利的人之手。”

  “它、它太完美了。这么精美的模型,应该称之为艺术品。”巴纳德说。

  “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东西来?”巴纳德问道。

  “监狱的环境令人感到压抑,偶尔也会造就出艺术家。创作的动机不太清楚,因为我没跟雷普利好好地聊过。不过他好像提到过地球空洞说。大概他就是这一类奇谈怪论的信徒吧。”

  “地球空洞说?”

  “是啊,你没有过耳闻吗?这是一些人杜撰出来的故事,他们相信,我们现在站着的脚底下存在着一个像这个样子的世界。”

  “有所耳闻。不过,假如地球是空心的话,地下世界里的一切都应该是颠倒的。”

  “那倒是。”

  “这位艺术家现在怎么样了?他有如此之才华,想必早已出狱,在哪个城市里醉心创作呢吧?”

  “你到底还是问了,斯托雷切先生。好吧,还是跟你交个底儿吧。也好让你有个前车之鉴……他死了。”监狱长踱向恶魔岛的沙盘,不咸不淡地说道。

  “死了?”

  “他被瞭望塔上的枪打中了脑袋和胸口。他愚蠢地企图越狱,结果失败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亲眼看看那个所谓的地下世界,总之,他在放风的时候躲开了监视,打算逃跑,于是被当场击毙。”

  巴纳德沉默了。

  “你要好好记着。想从这所监狱里逃走绝对是不可能的。瞭望塔有四座,再加上灯塔就是五座。塔上有无数的枪口随时都在狙击越狱者。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www.xiumb.com

  “一九三四年,这里结束了它作为军事监狱的历史,成了一所普通监狱,从那时起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成功越狱过。请你好好记着,斯托雷切先生。一个都没有。过去是,将来也是。”

  约翰斯顿监狱长铿锵有力地结束了讲话,最后又补上一句:“我的话讲完了。好了,你可以去医务室了。”

  4

  午饭后便是放风时间。程序跟就餐时一样,犯人分楼层被叫出囚室,排成一列纵队走到操场上去。说是操场,不过是一块水泥空场,四周用混凝土高墙围起来,看上去活像一只空箱子底儿。墙头精心地布置了铁丝网,有持枪狱警往来巡视。

  混凝土高墙留有缺口,缺口处同样安了铁丝网,可铁丝网并不妨碍视野,游弋在周围一点五英里水域内的货船尽收眼底。间或也有船体涂成灰色的军舰驶过。这情景使人真切地感受到,虽然美国尚未参战,但情势已然一触即发。

  对岸便是旧金山的市街。逆光之中,城市的一角影影绰绰,宛如剪影。

  “那儿就是旧金山,大伙儿都对它朝思暮想的。”坐在身旁的尼基说道。操场边上有许多水泥墩儿,四四方方的像只箱子,刚好一坐。

  “我说,你昨天夜里就是坐着囚车打城里过来的吧。咋样啊?”

  “还能咋样?夜里下着雨,我什么也看不见,车窗都快被雨水糊住了。今天虽然多云,可好歹是放晴了。”巴纳德仰头望着天说道。

  雷雨到半夜时就停了,操场的地面被洇得发黑,看上去潮乎乎的,可并没有积水。大概在修建时对排水问题认真下了功夫。刮起了风,吹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囚犯们都配发了清一色的蓝衬衣和浅褐色的裤子,还有腰带和袜子,可在有的日子里,光穿这些放风还是显得单薄,于是还发给了黑色的羊毛短外套。

  马上就到七月份了。旧金山的气候比较特殊,每每临近夏季,便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倒春寒。因此,所有人来到操场上时都穿上了短外套。活动开了以后,那些做体操的、跑步的、凑在一起玩拳击的,因为嫌碍事儿便纷纷脱掉了外套。

  “你的感冒好些了吗?”尼基问。

  “哦,我拿了点药吃,已经好多了。”巴纳德答道。到了放风的时间,巴纳德本想躺在囚室的床上休息,可人家不认为他病得起不来床,没有批准。

  “那边的石头台阶,你看到了吧?尽量绕着走为好。”尼基用手指着说。往那边一瞧,只见石阶上坐着三三两两的黑人。黑色的服装,黑色的脸膛,使他们看上去像是一群乌鸦。

  “那地方可是这帮黑佬儿的地盘儿。看到那些坐在台阶下面的人了吗?那些都是小喽啰。坐在最上面的才是他们的老大,叫拉尔夫·富兰克林。他在纽约似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瞧他一脸的凶相,你最好躲着他点儿。”

  “知道了,我照做就是了。”巴纳德答道。

  “石阶顶上的景致可不赖。从那儿隔着围墙上的铁丝网,对岸旧金山的大街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哦,我可没那兴趣。”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那儿就是贵宾席,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自己人的一举一动也都能看个清楚。要不怎么大家都你争我夺的呢。对了,监狱长都跟你说什么了?”尼基问了起来。

  “他说我们是臭鸡蛋。”巴纳德无精打采地说。

  “我就猜着了,他肯定还说了不能让臭气散到外面去之类的话,没错吧?”

  “没错。”

  “没给你说说地牢吗?”

  “地牢?没有。那是什么?”

  “我们的牢房分成A、B、C、D四个区。我们现在待的地方是B区。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巴纳德答道。

  “牢房要多小有多小,简直像个鸟笼子。你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小吗?”

  “不知道。”

  “小到这个地步,根本带不进多少私人物品。没有私人物品,那搬家可就简单了。也就是说,这是为了频繁换房的方便。就在你来之前,我们刚刚换过一次房。”

  “为什么要换房呢?”

  “怎么说呢,首先,大概是为了防备相邻两间牢房的人成为铁哥们儿吧。坐牢的人有几个是等闲之辈呢,这是一定的。要是在牢里成了好兄弟,等出了狱拉帮结伙,那可就不堪设想了。可最主要的还是为了防止犯人们聚在一块儿密谋越狱吧。听说以前发生过越狱未遂的事儿,一帮弟兄串通好了,一下子抢了三个狱警的枪。他们挟持了看守作为人质,躲在屋子里顽抗,可结果全被击毙了。”

  “哦。”

  “可话说回来,单人牢房还算是天堂了。听说D区那才叫恐怖呢。好在我还没有去过。”

  “是吗?”

  “D区是禁闭室。凡是在这里犯了错的……”

  “犯了错的?”

  “打架斗殴的、图谋越狱被发现的、跟看守动手的,总之,凡是惹监狱长发了火的,都会在D区被关上一阵子。至于要被关多长时间,那就要看情节的轻重了。D区有一半的牢房都在铁栅栏外面又加了一层铁门。等这个铁门一关,里面那叫一个黑。一丝亮光也透不进去,伸手不见五指。地牢的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有的时候还会往里放水,为的是冲走排泄物。因为房子就等于一个空箱子,连厕所都没有。冲水的时候连人带地面一块儿冲,人被浇得透透的。要是赶上冬天,冻也冻个半死了。在里面待长了,有的人发了疯,还有的人自己割断了自己的脚筋。简直就是地狱啊。”

  “没错,D区就不是人待的。我是过来人。”有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胡子邋遢的大个子立在跟前。此人肉墩墩的,乍一看一身肥膘,可并不臃肿。别看他虎背熊腰,身上的肌肉还是相当结实的。

  “唐·福特尼,幸会。”他瓮声瓮气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来。巴纳德握住了那只手,于是,唐挨着他坐下,显得很亲热似的搂住巴纳德的肩头,问他:“你呢?”

  “巴、巴尼。”

  “巴尼,这D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别大意了。不想活受罪有的是办法,我会教给你的。”

  “你是因、因为什么去的D区?”巴纳德问道。

  “这个嘛,一言难尽啊。等咱们成了好哥儿们,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你一到恶魔岛上来,我就注意你了。看你走路的样子真叫人心疼。得嘞,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喂,唐!”

  听到远处有人喊“唐”,他连忙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弟兄在叫我了,我得走了。回头见,巴尼。”说着,唐使劲地搂了搂巴纳德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这家伙是个基佬,你最好防着他点儿。”尼基说,“他好像看上你了,那眼睛就没离开过你的身体。”

  一听这话,巴纳德打了一个激灵。

  “监狱长办公室里摆着艾伦的作品吧,那个地下城?”忽听头顶上飘来这么一句。他抬起头,看到是那个在餐桌上议论新式炸弹的人。此人身材瘦小,一双大眼睛似乎总是在滴溜乱转。

  “坐这儿行吗?”他用手指了指巴纳德旁边的水泥墩子,似乎比刚才的基佬讲究礼数。

  “请吧。”

  巴纳德说着,往一旁挪了挪屁股。于是,他坐了下来,伸出手来要和巴纳德握手。

  “我叫巴兹。这名字怪吧?”

  巴纳德握着那只手,说:“我叫巴尼。那是你的真名吗?”

  “在这儿,人人都有个监狱里的绰号。你的是真名吧?”

  巴纳德点了点头:“你对新式炸弹知道得很多啊。”

  “你说炸弹吗?我对原理什么的一窍不通,还是你更了解啊。纳粹鬼子的作战计划倒是知道一些,是从艾伦那儿听来的。”

  “就是那个地下城的创作者吧?”

  “是的。那家伙对新式炸弹也很了解。他说,那种炸弹利用的是核能,威力惊人。纳粹已经开发了好几年。希特勒之所以造这种炸弹,是因为其他国家还好对付,可唯独我们美国是块难啃的骨头。开发这种新型超级炸弹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们这样的一个大国灭掉。这是他的原话。你觉得呢,真的是这样吗?”

  巴纳德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的确,也许真的是这样。以目前德军的实力,征服欧洲应该不是不可能。因为欧洲没落了,法国、荷兰、波兰已经完了,还有奥地利。意大利是德国的盟友,英国大概也撑不了太久。别看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可要是希特勒动起手来,苏联估计也扛不住。只要他把南方的精锐部队调到北边……”

  “啊,你是说隆美尔他们吗?”

  “希特勒再怎么拼命也无法使其屈服的,只有美国了。所以……”

  “所以就要搞原子弹?”

  巴纳德冲着巴兹点了点头。

  “是的。对了,关于雷普利先生,我听监狱长说,他曾打算越狱。”

  “没错。就在上个月。”

  这时传来了枪响,一声,两声。三个人站了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除了这三个人以外,其他的人似乎都无动于衷。石阶那儿的黑人们也都坐在原地,表情木然。

  墙外立着一根旗杆,像国旗的升旗台那样拉起一圈铁丝网,这会儿,一块贴着人像的纸板取代了旗子,正在徐徐升起。刚才的枪声就是瞭望塔上的射击高手在拿人像当靶子练枪法。子弹准确地射穿了人像的头和胸口的位置。

  “在这里就别想着越狱。那帮自以为是的家伙动不动就放上几枪练准头,就像现在这样。谁越狱,他们就要爆谁的头。自从艾伦打算越狱以来,他们在放风的时间也开始显摆起枪法来了。”

  尼基听得不住地点着头说:“在这个地方,我们这些犯人只要是到了户外,每三个人就有一个看守盯着。监狱的地基是打在岩层上的,根本就挖不了地道。铁栅栏的铁条每根里面都有六根钢筋,用钢锯也别想锯断。每天还要点十二回名。在这儿,大伙都是靠数数打发日子的,日复一日,天天如此。看守们数的是犯人们的人数,而我们数的是离刑满释放还有多少天。就这么一天天地数吧,等把指头数断了,这里的日子也就熬到头了。”

  “那雷普利先生是怎么做的……”

  “趁放风的时候,从那儿跑的。反正横竖都没招儿,他就硬来了。”巴兹指了指围墙缺口处的铁丝网。

  “就从那儿?怎么可能呢……”巴纳德甚为惊讶。

  “我们利用兴趣小组的活动时间办了个合唱队,每天都在那儿的铁丝网前面排成一排,把手放在背后,像这样,然后扯开嗓子唱歌。”

  巴兹站了起来,实际演示了一遍。

  “艾伦藏在我们身后蹲下,用从木工作坊里偷出来的钳子剪断了铁丝网,就跑出去了。”

  “他打算怎么过海呢?”

  “他原打算游过去,那家伙绝对是个游泳的好手。这儿的海水很冷,离旧金山有一英里多。在冷水里胳膊很快就会冻僵的,可他还是想试一试。他刚跑到水边就挨了枪子儿,还没来得及下水就玩儿完了。打那儿以后,换房的次数就多起来了。三天前还刚换过一次。”巴兹惋惜地说着,垂下头去。

  “我们都被关进了地牢,因为我不属于首要分子,他们两个星期后就把我放了出来。艾伦隔壁的那位,现在还在里面关着呢。”

  “他的那个作品有什么含义吗?”

  “艾伦对地球空洞说一直深信不疑。”

  “哦?地球空洞说……”

  “是啊。这意思就是说地球的中心是空的,里面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地球的里面还住着人。飞碟这玩意儿你知道吗?”

  巴纳德点了点头,因为他早已有所耳闻。

  “听说这阵子的目击报告越来越多,空军的飞机也说看到过。人们疯传连希特勒都相信有这么个地底世界,那些个飞碟啊,就是打地底世界里飞来的。”

  巴纳德听得很投入,但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他觉得这些话有些难以置信。

  “那边的科技好像很发达。听艾伦讲,他的爷爷辈儿是开飞机的,有一次真的看到了,然后……”

  “看到了什么?”

  “就是那个地底世界啊,从飞机上看到的。”

  “真的?”

  “嗯,艾伦亲口说的。他说他爷爷也不知怎么的,就飞进地底世界里去了。”

  “真的吗?从什么地方飞进去的?”

  “北极。因为北极点有一个很大的洞。他说地球的内部就相当于很早以前的地球,因此引力也和这边的不一样。”

  “引力不一样?”

  “是啊。他说地球的内部还有猛犸象呢,这种古代的生物在那边还活得好好的。可有的家伙偶尔会犯迷糊闯到地面上来,可这边冷啊,结果就给冻成了冰疙瘩。”

  就在巴纳德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尖锐的笛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声大喊:“放风结束,全体入内!”

  巴兹站起身,掸着自己的屁股对巴纳德和尼基说:“晚饭时再接着聊。”

  5

  “听说艾伦的爷爷叫理查德·伯德(1),是个美国海军。”晚餐桌上,巴兹打开了话匣子,“这个理查德·伯德,最后的军衔到了海军少将,一九二六年五月九日,他接到了飞越北极上空的命令。飞机好像是当时最先进的单翼机,装有三台发动机。要知道老爷子的飞行技巧是很得军方赏识的。”

  “美国海军这是在闹哪一出啊,往哪儿飞不好,非要往北极飞,有什么意义吗?”尼基问。

  “你小子这是中了平面地图的毒啊。你给我想想地球仪的顶点是什么样,美国和苏联不就是隔着北极对峙嘛。要说北极,那可是战略要冲。”

  “啊,这么回事儿……”

  “谁要是想轰炸对方,轰炸机一飞就过去了。”

  “懂啦。”

  “按照计划,飞机从阿拉斯加基地起飞,飞行两千七百多公里,穿过北极点的正上方后,再掉头飞回阿拉斯加。可就在接近掉头点的时候,飞机被一团大雾给吞没了,人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整团大雾都发着亮光。接着,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高度突然变得无法控制,飞机自己一个劲儿地下降。伯德判断发生了意外,便向基地发送SOS呼叫。只一眨眼的工夫,大雾突然散去,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是什么?”每个人都探出了身子。

  “眼底下是一片丛林。那可是北极哦,刚才明明是飞在北极的冰原上空,可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茂密的丛林,而且怎么看都像是亚热带丛林的样子。”

  大伙都屏息静气地听着。

  “一看仪表,外面的气温刚刚还是摄氏零度以下,可这会儿已经升到了摄氏二十度。伯德不明所以,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那是自然的。”克拉克嘟囔了一句。

  “于是,伯德就向基地发电报,报告目前的状况:‘我是伯德,在下方看到了丛林。’”

  “哦……”

  “基地马上就回电了:‘真不赖,能看见夏威夷美人吗?’他们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呢。伯德就说:‘我没在开玩笑。我的的确确就在亚热带丛林的上方!’”

  “哈……”

  “这可是真事儿哦,军方当时的档案里应该有记录的。后来,基地总算是相信了,来电说:‘明白了,请继续汇报。’于是,伯德就不停地发报:‘看到很多条大河……远处有一片平原……我正在接近平原……现在已经到了平原的上空……一头大象正领着幼象在平原上散步……哦不,那不是象,是猛犸,成年猛犸和它的孩子……身上像盖了一层褐色的长毛……’”

  “我说,是你编的吧?”

  “我没编。”

  “他还回得去吗?”

  “伯德开始担心燃料,于是就掉头返航了。在丛林的上空又飞了好一阵子,看到前方有个地方不停地往外喷雾,他就一闭眼,飞了进去。一阵眼花缭乱之后,他又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原来的冰原上空,最后顺顺利利地返回了基地。”

  大伙还在出神地听着。

  “这时候,行动已经开始了七小时。伯德下了飞机回到基地里面以后,立刻就被上司叫去了,盘问了整整一小时,问的是通信内容的真伪,目的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疯了。后来,伯德被隔离了一段时间,所有的通信记录统统被列为最高机密封存了起来,至今也没有重见天日。就是说,真相被尘封了。”

  “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为什么飞到北极,却看到了亚热带的丛林呢?”

  “还不是因为他钻进了地球里面嘛。地球就像是一个空心的橡皮球。它的一个顶点,也就是北极的位置开了一个大洞,伯德的飞机就是穿过这个洞飞到了橡皮球的里面,然后就看到了贴在橡皮球内壁上的一大片丛林。”

  “怎么,所谓的地底世界就是橡皮球的内壁喽?”尼基问。

  “没错。”巴兹答道。

  “那里要是有人的话,那他们就是住在这个橡皮球内壁上凹进去的地方里了?”

  “你说中了。他们就待在这个凹面里。”

  “乔治城来的高人,你怎么看哪?”尼基向巴纳德询问。

  巴纳德静静地思考了片刻,说道:“由于地、地球的自转,它产生了一种将物体向外抛出去的力。行星的内部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易于流动的熔化的物质,因此,包括地球在内,从行星的形成期开始,这些物质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被抛到了外面,于是星球的中心就形成了空洞,我想,这就是这一理论所要说的。在真空中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吗,跟引力的平衡又是怎样的,这些我都还要再好好想想,不过这种理论很让人费解,因为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呢?”巴兹问道。

  “也许不止一个,可能还有其他的,可这会儿能想到的就是这一个。那就是,假如地球的内部是空的,那么,大陆漂移说就没法自圆其说了。”

  “大陆漂移说?怎么又冒出了一个。”尼基说。

  “一九一二年一月六日,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召开了一次地质学大会,德国气象学家阿尔弗雷德·魏格纳(2)在会上提出了这一学说。他认为,如果以一个极长的时间单位来看,地球上的大陆都在无休止地移动。”

  “什么?那么说,咱们待着的这个恶魔岛也在移动喽,这会儿也是?”

  “是、是的。不光是恶魔岛,南北美大陆、非洲,还有欧亚大陆,也都在移动。”

  “要是恶魔岛能漂过去跟旧金山靠在一块儿,那越狱可就方便多了。”

  尼基的话音刚落,坐在旁边的一个人也打起趣来:“对呀,要是不用再游水,那旱鸭子们也可以琢磨越狱了。”

  “我看哪,咱们就坐享其成得了。”

  餐桌边笑成一片。

  “这主意不错嘛,只要你能等上一百年。”听到巴纳德的这句话,大伙全都收了声。

  “就像现、现在这样,魏格纳的学说引起了哄堂大笑,全世界的学者们没有一个不对此嗤之以鼻的。这种情况到现在也没有改观,这一学说被视为异端,尚未获得应有的地位。从这一点来说,它跟地球空洞说是一对难兄难弟。”

  “你先等一等,地球空洞说的信徒可多着呢。”巴兹说。

  “哦,请你原谅。那我就单说说这个大陆漂移说吧,有好几个证据能证明这一学说有它的道理。首先,如果我们把南北美大陆和非洲大陆拼在一起就会发现,二者严丝合缝,凹凸相衬。非洲大陆最向西突出的达喀尔一带,和南北美大陆结合部凹进去的佛罗里达半岛的海湾刚好能契合在一起。”

  “真的啊?”

  “是的。我们因此可以认为,澳大利亚和南极大陆以前也是连成一片的,构成了一块巨大的大陆。这块超大型的大陆被命名为盘古大陆(3),命名者就是魏格纳。”

  “那么说,在老早以前,地球上只有一块大陆了?”巴兹问道。

  “对极了。不过更早以前什么样就不清楚了。”巴纳德说,“有可能大陆是在不断地聚散离合。”

  大伙儿都听得目瞪口呆,谁也不说话。

  “在盘古大陆存在的年代,地球上还有恐龙呢。这块大陆应该是分裂成了几块,驮着恐龙们以每年几厘米的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扩散,最终形成了今天的大陆分布。”

  “每块大陆都刚好能拼在一起吗?”

  “当然不会像齿轮那样严丝合缝了。不过,要是拿浅海里大陆架的边缘作对比,而不是大陆的海岸线的话,那就会拼得更漂亮、更吻合。另外,除了地图上的形状吻合之外,还有生物学方面的证据。就拿古生物的分布来说吧,舌羊齿、犬颌兽、水龙兽这些古生物的化石遍及各个大陆,如果把大陆拼在一起,就可以形成一条完整的分布线。”

  “啧啧,有这事儿……”

  “可陆地是怎么动起来的,有个东西推着它吗?”发问的是坐在巴兹对面的一个巴纳德尚不知道姓名的男子。

  巴纳德点了点头说:“是的。你问到点子上了。魏格纳的学说之所以被不屑一顾,就是因为魏格纳无法解释推动巨大的陆地移动的力量究竟为何物。他认为是离心力或者潮汐力,可这两种力都没大到那种程度。”

  “那你能解释吗?”

  “在一九二八年的格拉斯哥地质学大会上,英国学者阿瑟·霍姆斯(4)提出了热对流的理论,人们称它为‘地幔对流说’。我对他的这一理论深信不疑。”

  “说详细点好吗?”

  “这种理论说的是,地球的内部有很多黏稠的熔化的岩石和铁,把地底下都塞满了。这也符合当今的主流观点。按照这一理论,地球内部处于液体的状态,而只要是液体,就会产生对流。就是说,热的液体上升,冷的液体下沉,由此引起液体整体的流动。”

  “对流?”

  “我们能感觉到冷,也是因为有对流。我们的体温对身体周围所接触的空气起到了加热的作用,这些空气就变成热空气往上跑了。而冷的空气就不断地过来填空,接触我们的身体,所以我们才会有冷的感觉。”

  “哦,是这样啊。哎,那就没办法让暖和的空气一直留在身边吗?”

  “这不就是毛衣的作用嘛。羽毛里面充分的暖空气能阻止空气的流动。”

  “啊,原来如此。”

  “总之,由于岩浆在地球的内部进行对流,地表的岩石板块也在它的带动下缓慢地移动。这就是驱动陆地移动的力量。虽然这种理论尚未得到公认,可那是因为当前的学者们还没有能力去理解。我想,早晚有一天,全世界各个领域的科学家们都将承认这个理论是正确的。”

  “啊?地底下的热嘟嘟的岩浆往上涌……”巴兹说。

  “是的。温度比热嘟嘟要高得多的岩浆一个劲儿地往上冒,从地底下喷薄而出,这就是火山喷发。岩浆会绕着你的脚底下四处流动,然后从前面的什么地方又流回地球的里面。我们所生活的地面上的城市,也是建在跟流动的岩浆一块儿移动的岩石板块上的。”巴纳德说。

  “原来我们就待在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地方过活啊。”尼基问。

  “是的。”

  “那我们早晚也得跟着掉进岩浆里去喽?”

  “会的,如果我们不居安思危的话。不过,那是几百万年以后的事儿了。总之,假如我们的地球因为里面的东西在离心力的作用下都跑到了外面,而变成了一个空心球,那么,由于地壳部分已经冷却,地球里面就不会有岩浆了。这样一来,由于没有了液体,也就不会发生对流。而没有了对流,地表的陆地也不会漂移,这就和当今的现象相矛盾了。”

  “啊……”

  “假如地球内部在过去不存在岩浆的话,那就不会有火山和岩浆喷发现象,也不会有地震和海啸。”

  “真的?”

  “地球的模样和状态就会和现在迥然相异。”

  “哦,那又怎么了?”

  “我认为,地球的内部并非是一个空洞。”

  听完巴纳德的解释,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了。

  “伙计们,这位大学问家的解释你们都听懂了吗?”巴兹问道。

  大伙儿还都没有缓过神来,只听克拉克说:“我听懂了。”

  “就算你懂了吧。”巴兹说,“大学问家的意思是说,地球的里面是实心的。可我们这儿还有一位对空心说也很精通的高人呢。他是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儿,就在那儿。”

  大伙儿顺着巴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一张餐桌边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一声不响地进餐。

  “他以前是高中的理科老师。等明天放风的时候,就请这位老先生再给咱们好好讲讲吧,这位小先生也来听听。一言为定。”巴兹说道。

  6

  “这事儿发生在本世纪初,就在巴尔的摩的养老院里。小说家威利斯·乔治·爱默生(5)见到了一位九十岁的老人。爱默生本来是去探望父亲的一位友人,听那个人说养老院里有一个神秘的人物。他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就去见了那个老人并和他攀谈起来。”

  第二天的放风时间,在水泥操场上,前高中教师多米尼克·麦克林打开了话匣子。

  “老人名叫奥拉夫·简森,是个挪威人。他在挪威时以捕鱼为业,可这会儿已是天命将尽,只能终日坐在轮椅里,说不上三句话就得歇口气儿。况且他也不是美国人,英语不太灵光,和他沟通相当困难。不过,经过一阵连说带比画之后,老人终于向爱默生敞开了心扉,给他讲述了一段发生在很早以前,他年轻时的不可思议的经历。”

  多米尼克站在混凝土围墙的前面,巴兹、尼基、克拉克还有巴纳德在水泥地上围着多米尼克坐成一圈,抱着膝盖全神贯注地听着。多米尼克讲道:

  “在北欧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在北方尽头的海上有一个不见冰雪、温暖如春的乐园。在他们的语言里,乐园的名字就是‘世界尽头’。他们认为,那里才是他们以前的故乡,北欧人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地方来的。

  “可是,再也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的故乡。在北极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乐园般的家吗?冰冷的大海上怎么会有这么一块温暖的土地呢?真想亲眼见证一下啊。这样的想法在年轻的奥拉夫的心里挥之不去。于是,他说服了父亲,在寒冬消退的四月三日,父子二人将所有的食物搬上小渔船,向北极进发了。这是一八二九年的事。

  “可是,即便到了春天,北欧的海面也是瞬息多变的。尤其是春天,常常平地起风,紧接着便是暴风雨。暴风一来,立刻就下起倾盆大雨,很快还会电闪雷鸣。出海没多久,简森父子就数度被暴风雨折腾得苦不堪言。风高浪急,小小的渔船奈何不得,只能在恶浪的摔打中等待着暴风雨的平息。

  “他们在惊险中熬过了几星期后,海面终于变得风平浪静了。就在他们惊魂甫定的时候,父子俩感觉出了周围的异样。天哪,海面弯曲了。难道眼花了?他们把眼睛揉了又揉,再一看,海面眼见着立了起来,一直顶到天边。父子俩都吓得大叫起来。左右两侧的海面也像两堵墙一样竖得高高的,甚至翻过了头顶的上方。

  “奥拉夫感到绝望,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结束了。他为连累了父亲而悔恨不已。他想,大海正在一点点地把他们拖进深渊,很快就会有巨浪袭来,他们注定被淹死。

  “可等来等去,始终是有惊无险。上方的海面就这么四平八稳地悬在头顶,一点也没有塌下来的样子。左右的水墙也不见有溃决的迹象。这样的光景居然一连持续了数日。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左右两侧的巨大水墙都岿然不动,遥远的头顶上方,海面取代了天空。可不知什么原因,天色并不显得暗淡,有亮光从一条隧道的尽头照射进来。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一天早上,睁开眼一看,发现周围的海面又恢复了往日的景象,变得平坦如初。不过,无论是海水的颜色,还是风的气息,总让人觉得有些异样。简森父子并排站在甲板上,四下里观望。海面风平浪静,一览无余,远方则云雾缭绕,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而雾霭的颜色不同寻常,呈现出重重的铅灰色。

  “太阳好端端地悬在头顶。本以为大海彻底恢复如常了,可没想到景象却十分离奇。太阳在头顶的上空依旧闪耀,但色泽要比往常暗淡许多,犹如夕阳残红,使得眼里的一切像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褐色。而且,天空的颜色也不再是清澄的蔚蓝色,而是宛若入夜般的漆黑。可是,海面上和四周却亮得如同白昼。

  “他们绞尽脑汁地猜测自己究竟置身何处,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世界尽头’?虽然内心里惶恐不安,可由于同暴风雨的搏斗,他们感到精疲力竭。简森父子俩轮换着睡觉,就这样,他们在平静的大海上漂荡了好几天。渐渐地,食物耗尽了,饥饿感开始侵袭他们。他们尝试着撒网,可始终也捕不上一条鱼来。饮用水也所剩无几了。

  “一天清晨,奥拉夫被父亲的一声大叫吵醒了。他定睛一看,只见一艘大船正在朝着他们父子的小渔船驶来。随着那艘大船越靠越近,站在船上的人影清晰可见。他们都是一些巨人,离着很远也能看出,他们的身高足足有三米。

  “他们将自己的船与简森父子的船横着靠在一起,蜂拥地跳了过来。简森父子被吓得不知所措,可意外的是,这些人都很亲切、随和。尽管语言不通,但听得出他们是在询问父子俩肚子饿不饿。父子俩点了点头,便很快得到了食物和水。

  “他们将父子二人当成了落难者,把他俩的船一直拖到了他们那里的港口,一路上精心照料。巨人们说的语言听不太懂,但感觉这种语言跟古老的梵语很像。沟通需要连手带脚地比画一通,可由于巨人们都很耐心,彼此间总能做到心领神会。

  “巨人们居住的城市叫作‘切赫’。上岸一看,城市里充满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先进的科技元素,堪称梦中的国度。人们乘着大大小小的像马车那样的交通工具在城中穿梭,可并没有马在前面拉,动力来自于乘客自己操纵着的一个机械装置。

  “城中的房屋鳞次栉比,金黄色的墙壁熠熠生辉,墙面和屋顶装饰着精美的雕刻。整洁、漂亮的农场在城里随处可见,家家的农作物都是种类丰富、长势喜人。一种看着像是苹果的水果,个头足有人的脑袋那么大。城中高塔林立,上面传出的音乐宛如天籁。

  “人们都操纵着令简森父子耳目一新的机械工作、生活。这里的生活似乎相当富足、祥和,仿佛从来都没有过战乱。食物也很充足,菜式多得简直数不过来。酒和水果甘美无比,有很多食物都是两个人从未见过的。女人又时髦又漂亮。所有人都性格开朗,为人宽厚,难怪人人都很长寿,似乎能活到两百岁。

  “简森父子被安排在城中的一所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被送到一座叫作‘伊甸’的城市,去谒见居住在那里的巨人们的国王,也是大祭司。

  “他的身材更为魁梧,和颜悦色,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威严。简森父子俩也是素有口碑的温良之辈,深得大祭司的喜爱,被允许逗留到他们自己想要离开为止。父子俩在城里分得了一套房子,在这个国度里无拘无束地生活了两年。房间宽敞,温暖舒适,饭菜可口,四邻和善,这里的日子快活得像是在梦里。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父子俩开始思乡心切:祖国挪威还有亲朋好友,更别提母亲了。因为不辞而别,这些人肯定一直在牵肠挂肚;事到如今,大家想必以为我们父子已经罹难,一定要尽早赶回去给大家报个平安才是,而且也想跟家乡的父老分享这次冒险旅程的见闻。

  “因此,父子俩拿定了主意,壮着胆子提出了回国的想法。巨人们尽管还有些依依不舍,但并没有挽留。他们赠予简森父子很多金块和他们国家的地图,还为二人举办了送别会。

  “父子俩将受赠的财宝、食物、水和酒装上自己那条破烂的小船,离开了巨人们的港口。他们计算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里的地平线也不知航行了多久,终于,跟来时一模一样的一条海水隧道出现了。他们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但还是一鼓作气地扎了进去。在里面行进了几天之后,在一个清晨,他们又沐浴在往昔熟悉的阳光之下了。

  “顷刻间刮起了冷风,两个人被包裹在难以忍受的寒冷之中。这里是冰冷刺骨的极地海面,到处都漂浮着巨大的冰块。不过大海还算平静,父子俩好歹把心放回肚子里,朝着祖国挪威的方向驶去。

  “然而,无论划到哪里,都不见熟悉的海面。本以为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可眼前的大海却是完全陌生的。突然有一天,两个人恍然大悟。这里并不是离祖国近在咫尺的北方大海。这里是极地附近的海面不假,但不是在北极,而是南极。

  “两个人穿过地壳的内侧,跑到离祖国万里之遥的南方尽头的海面上来了。可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加之食物还算充足,他们便索性一路北下,绕回北方去。可是有一天,他们遭遇了剧烈的暴风雨,小船像一片树叶一样摇来荡去。刚回过神来,便发现一座冰山兀立在眼前。想绕开已经来不及了,父子俩的渔船一头撞上冰山,沉没了。

  “年轻的奥拉夫在汹涌冰冷的海水中拼命地游,他抓住身边的冰块,铆足力气爬了上去。但是,父亲却和他从此阴阳两隔。巨人们赠予的金块也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奥拉夫对没能搭救父亲感到万分懊恼,后悔把父亲拉进来参与这次冒险。父亲可是个对自己有求必应的好人。奥拉夫流着眼泪在浮冰上漂流了三天,就在断粮后饿得奄奄一息之时,他幸运地被一条路过的荷兰捕鲸船搭救,保住了性命。

  “捕鲸船的船员们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挪威。他们又问,怎么大老远地跑到南极的海上来了,他说自己从北极的一个洞口钻进了地球的里面,去了那里的一个巨人国。大家听后哄堂大笑,谁也不肯相信。

  “捕鲸船返回荷兰后,奥拉夫经陆路平安地回到了挪威的故乡。然而,回家的喜悦很快便消散了。他向重逢的熟人讲起自己的经历,可没有一个人相信。不仅是昔日的好友们,就连母亲也把他的话当作天方夜谭。更糟的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对奥拉夫退避三舍,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头怪物。

  “本来将巨人们给的财宝和他们那里的地图拿给大家看便可取信于人,可这些东西早就沉到南方尽头的海底了,因此奥拉夫的话便没了凭据。他被众人讥笑为痴人说梦,可又无以反驳。一想到父亲为了这次冒险连命都搭上了,奥拉夫便咽不下这口气,他跑到朋友的家里,越说越激动。因为他觉得,假如冒险不存在了,父亲也就等于白白送了命。

  “‘真的,这都是真的!’奥拉夫拼命地缠着人家诉说,最终却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他被禁止出院,加之在医院里表现狂躁,他被关了整整二十四个年头。等到最终获准出院时,奥拉夫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对任何人都绝口不谈自己的经历。

  “此后的二十几年里,奥拉夫孤独地从事着渔夫的工作,退休后,他对在祖国的生活感到心灰意冷,便求助于一个远方的亲戚,搬到了美国居住。他在东海岸颐养天年了一段时间,终因年老力衰,住进了养老院。

  “在那里他起初依旧沉默寡言,可渐渐地变成了老糊涂,忘了自己的禁忌,年轻时和父亲的冒险经历也时常会挂在嘴边。遇上他心情好的时候,在别人的撺掇下,他会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养老院里的院友们谁也没把他的话当真,权当在听一个老人凭空杜撰的故事。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把这些话讲给了美国作家威利斯·乔治·爱默生。

  “威利斯觉得老人的话很有趣,于是就成了养老院的常客。他把老人的话记录下来,根据这些笔记写出了一本叫作《雾影上帝》的书,在一九〇八年出版了。这本书的风格既像纪实,又像是奇幻小说,据说在发售时引起了轰动,拥有大批读者。”

  说到这儿,多米尼克停顿了一下。

  “后来,在读过这本书的人中,有很多人都相信了地球内部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

  “在洛杉矶也有过类似的传闻。一位叫内菲尔·科特姆的洛杉矶执业医师从一个叫阿尔德·斯坦森的人那儿听到了一模一样的冒险故事,并留下了记录,这个阿尔德·斯坦森也是挪威人,是一名捕海豹的渔夫。由于内容如出一辙,我就没必要赘述了。我的话讲完了。有人想提问吗?”

  多米尼克话音刚落,大伙儿便齐刷刷地看着巴纳德。巴纳德有些坐不住了,可他觉得对多米尼克说自己不相信空洞的存在并非明智之举,再说,他也不想挑起狱友之间的嘴仗。所以,他说了下面的话:

  “最早提出地球空洞说的,应该是英国的埃德蒙·哈雷吧。”

  多米尼克马上就说:

  “没错,就是哈雷彗星的发现者埃德蒙·哈雷。这要回溯到十七世纪了。哈雷依据牛顿的万有引力来计算天体的运动,算出了彗星的轨道和周期。接下来,这个哈雷就把注意力转到了极光上,极光的成因是什么,为什么它的形状会千变万化。他的着眼点是地磁力,怀疑是地磁力时刻不停的微妙变化对极光的运动产生了影响。

  “这的确是远见卓识。而且他还认为,地磁力之所以有这种微妙的变化应该是因为产生地磁力的力源具有造成这种微妙变化的复杂构造,并且处于时刻不间断的运动之中。接着,他向地球的内部寻找答案。他认为,就像马达或者发电机那样,地球的内部有数个摞在一起的旋转体,这些旋转体的旋转速度应该是参差不齐的,如此一来,这些旋转体运动的细微偏差就会导致彼此间的相互干扰,造成地磁力起伏不定的变化。这一设想后来发展成了地球空洞说的三重壳理论。”

  “三重壳?”尼基说,“这是啥玩意儿啊?”

  于是,多米尼克用不知从哪里带出来的粉笔在混凝土墙上画了一个圆圈。

  “是的,就是说有三层壳。地球可以比作一个橡皮球,它的内部是空的,里面就像这样,还有一个更小的地球,而这个也是空心的,里面又装了一个还要小的地球。”

  多米尼克在混凝土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三重圆,然后拿粉笔在上面咚咚地戳戳点点。

  “而且哈雷认为,这三个地球是各转各的,它们的旋转速度有着细小的差异。在他看来,正是这种差异造成了地磁力那变化莫测的波动。”

  “嗯,我以前听说过,”巴纳德说,“哈雷的这个地球三重壳说。”

  “至于内部地球的大小,他认为,第二个有火星那么大,第三个则跟水星差不多。”多米尼克说。

  “第三个里面是实心的吗?”巴兹问。

  “不,也是空的。”多米尼克答道,“他还认为,这第三个地球的内部,有一个小小的太阳。这就是地球空洞说的始祖。

  “到了十八世纪以后,瑞士数学家莱昂哈德·欧拉(6)对哈雷的观点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认为即便地球里面是空的,三重地壳的理论也没有根据。他提出了只有一个地壳的地球空洞单壳说。他还认为,在内部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太阳,从内部给地球加温。他的这一观点流传至今,是最标准的地球空洞说。”

  这一番讲解听得每个人都如痴如醉。

  “此后出现了林林总总的流派,但都是万变不离其宗。还有的观点认为,空洞的中心有两个发光的太阳。进入十九世纪以后,有人甚至提出了五重壳的说法。最早的哈雷认为,无论是最外层的地壳还是里面的第二层、第三层地壳,上面都不会有洞穴,而提出五重壳说的约翰·克利夫斯·西姆斯(7)除宣扬他的五重壳外,还主张在北极和南极各有一个巨大的洞穴,愿意的话可以进进出出。西姆斯还相信,空洞的中心并没有太阳。”

  多米尼克在刚才画出的三重圆之间又添了两个圆,然后又画了两条隔开一定距离的直线贯通上下,像是开辟出了一条通道。

  “二十世纪初,一个叫威廉姆·里德(8)的美国人再一次提出了单壳说,主张空洞的中心没有太阳,但在北极和南极各有一个开口。他的说法引起了广泛的议论。按他的话说,海面上的极地冰山之所以不包含盐分,就是因为冰山是从地球内部漂出来的。

  “一九二〇年,一个叫马歇尔·B.加德纳(9)的人出现了,他提出了和里德类似的单壳说,只是太阳又回到了空洞的中心。”

  “刚才讲的奥拉夫·简森的冒险故事假如确有其事,那不就是和这种说法不谋而合了吗?”

  巴兹说完,多米尼克便点了点头说:“说得对,巴兹。《雾影上帝》里的故事绝对是个好例子。”

  “地球空洞说就这么些了吗?”克拉克问。

  “很遗憾,还多着呢。”多米尼克说,“其中要说最为标新立异的,那还是美国人赛勒斯·里德·蒂德(10)在他一八七〇年出的一本叫作《空洞宇宙起源》的书里所描述的观点。他认为,我们居住的高原其实是地球内部的凹面。”

  “嗬,真的?这么离谱!”巴兹喟叹道。

  “你感到震惊吗?”

  “嗯。”

  “这就是逆地球空洞说。它是说,夜晚星光熠熠的天空都是眼睛的错觉。”

  “可是,地面看上去就是凸面啊。地平线是弧形的,到了海上就看出来了。”克拉克争辩道。

  “那也是眼睛的错觉啊。由于大气的稠密干扰了视线,而地面又是不断弯曲的,人们无法看到很远的地方。”

  “在海上明明能看出来啊。这个观点可没法叫人信服。”克拉克说道。

  “可是希特勒似乎是相信了。”多米尼克说。

  “怎么会呢?”

  “我也是耳闻的。德国的一位红外线专家海因茨·费舍尔博士在希特勒的授意下,在波罗的海的一座孤岛上建造了研究设施,安装了一台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的超强性能的望远镜。他们相信,假如逆地球空洞说是正确的,用这台望远镜就应该能看到在大西洋上航行的敌方舰队了。”

  “真是蠢到家了!”

  巴兹话音未落,尼基也插了进来:“那家伙的脑子就是不太正常嘛。”然后,他转向巴纳德,“乔治城的学问家,你怎么看啊?”

  “这、这个逆地球空洞说,我觉得有些牵强。”巴纳德小声嘟囔道。

  “是吗?那好,你就说说一般的空洞说吧。”

  “其实我……对这类学说了解得不深……”巴纳德欲言又止,瞟了一眼多米尼克。

  “用不着顾虑我嘛。请尽管直言。”白发苍苍的前高中教师豪爽地说道。

  “我做了一、一点点粗略的计算……”巴纳德的口气吞吞吐吐的,由于感冒的缘故,还轻轻地咳嗽了几下。

  “什么计算啊?是你昨天说的那些吗?如果地球的壳冷却了,火山就不复存在了什么的吗?”

  “可、可以这么说吧。先假定地球是空心的,而且从侧面看是一个正圆,如果球心的位置稳定、不会乱窜的话,地壳本身的万有引力与往球心去的引力,或者说重力,会彼此抵消,地底世界将处于失重的状态。”

  “啊?”

  “真的?”尼基和巴兹叫了起来。

  “不过地壳是旋转的,应该存在着一种使地底世界的物体贴在地壳凹面上的力。可我觉得,这种力最多不会超过引力的百分之一吧。”

  “是吗?”尼基又张大了嘴,这一次他盯着的是多米尼克。

  “哦,是吗?”多米尼克的口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我不太懂,不过你的计算一定不会有错。可是,地球空洞说并不会就此寿终正寝。最近又出现了另外一种观点,它说明了即便地球的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仍然有可能存在着地底世界。”

  “什么?什么意思啊?”尼基问。

  “这个理论很艰深,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多米尼克说道。

  “不妨说说看嘛。”

  就在克拉克开口的当儿,宣告放风时间结束的笛声在水泥操场上回荡起来。紧接着传来狱警的吼声:“注意——全体入内!”

  “且听明天分解。”多米尼克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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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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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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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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