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李显联合张柬之等五人为首的政变集团兴兵入宫,诛杀张昌宗、张易之,软禁皇帝武曌。
二十三日,武曌被迫下诏,命太子监国,张同休、张昌仪、张景雄被斩首于天津桥,随后汴州刺史张昌期也被抓捕处死,传首洛阳,张家兄弟六人的首级悬于端门示众。
二十四日,武曌传位太子。
二十五日,太初宫举行登基大典,李显第二次登上皇帝宝座,大赦天下,唯张氏党羽不赦。相王武轮复名李旦,加封安国相王,晋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食邑五千户;太平公主加封镇国太平公主,食邑五千户,与薛绍、武攸暨所生的四个儿子均授封公爵。
二十六日,武曌被移送上阳宫,由右羽林将军李湛护卫,实际上与昔日的唐高祖一样,她已处于被软禁之中。
二十七日,李显率文武百官拜谒上阳宫,并向武曌进献尊号,名曰“则天大圣皇帝”。
正月三十日,李显大赏政变功臣。张柬之封汉阳郡公,晋升天官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崔玄暐封博陵郡公,为内史;敬晖封平阳郡公,晋升纳言;桓彦范封扶阳郡公,晋升纳言;袁恕己封南阳郡公,为中书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五人均列宰相之位;李多祚晋封辽阳王,食邑八百户,其子李承训升任司卫少卿;李湛升右羽林大将军,封赵国公;王同皎升右千牛将军,封琅琊郡公;杨元琰加授散官云麾将军,封弘农郡公……其他有功之人乃至羽林士兵均有封赏。
神龙元年二月初四日(公元705年3月3日),李显下诏,复国号为唐;郊庙、社稷、陵寝、礼仪、官名、服色、旗帜、文字全部恢复天皇时期旧制。维持十五年之久的武周王朝至此寿终正寝,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皇宫再度举行典礼。相传四月初八日是释迦牟尼诞辰,号为“浴佛节”,因此李显率文武百官、京师僧众拜祭供奉在明堂的佛骨舍利,祈求风调雨顺、社稷平安。虽说祈祷之辞与三个月前如出一辙,但这次求佛祖保佑的却是李唐王朝。
当然,轰轰烈烈的一场革命不能仅诛杀两个男宠,这似乎也不足以体现情势危急,故而二张党羽乃至与他们关系亲密的人也要追究责任。为此宰相韦承庆、房融以及崔神庆、李峤、阎朝隐、苏味道等高官均遭贬谪,吹捧二张的内供奉沈佺期、宋之问等人更被流放边庭。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杨再思——两脚狐狸果真名不虚传,早在政变前已嗅到危险的气味,竟偷偷跑到东宫向李显投诚,还憨着脸皮向张柬之等人认错;细想起来若没他这个首席宰相配合,政变前的人事调动恐怕不会那般顺利。但他名声实在太臭,即便如此也没脸留在朝中,于是李显改任其为西京留守,打发到长安去了。与此同时唐休璟、韦安石、李怀远等人又接到征召,魏元忠也被赦免,将陆续回到洛阳。虽说李显没急于迁都,却削去洛阳的神都称号,复为大唐东都。
除了奖惩臣下,李唐复辟的标志自然是李氏宗亲重新得到册封。天授革命前李元嘉、李元轨、李贞、李慎为首的宗室亲王多死在武氏屠刀下,他们的子孙也遭牵连,侥幸不死者皆被削去宗籍流放岭南。如今一纸诏令降下,他们的身份得以恢复,按年龄辈分赐予郡王、国公、郡公、县公等爵位;那位原本硕果仅存的郁林王李千里更是受重视,不但晋封成王,还被召到京城,授予左金吾大将军之职。所有李氏之人都沐浴到了皇恩,仅一人除外——谯王李重福。
李显不会忘记嫡子李重润之死,当上皇后的韦氏更是对李重福恨之入骨。但念及他毕竟是皇子,没有革去爵位,而是将其外放为濮州(今河南范县)员外刺史。所谓“员外刺史”是在正式刺史外另设的一个职位,纯粹是个名号,无实权可言;此举无异于向天下宣布,李重福已丧失继承皇位的资格。随后皇三子李重俊晋封卫王,并任洛州牧,成了朝野默认的东宫之主,还不满十岁的皇四子李重茂也晋封温王,遥领并州大都督;新都、长宁、安乐等九位郡主也都晋升公主。无论如何李氏皇族又有了生机,大唐社稷似乎已恢复往昔的荣光……
参拜佛骨的仪式结束,李显兴致不减,特意把有功之臣和亲近之人留下聊天——时隔二十一载李显重登九五之尊,而且头上还多了顶“中兴之主”的桂冠。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已有些发福,以前总是弓着的脊梁也挺起来了,红光满面。瞧着这位端庄富态的帝王,谁还敢提起他政变那晚的畏缩之态?或许是饱经苦难的缘故,李显待人十分和蔼,似乎无时无刻内心都充斥着喜悦,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此时他特意将法藏、慧范两位僧人唤到近前,笑呵呵道:“记得小时候苏良嗣教朕读《左传》,看到晋文公当上国君忘记介子推之功甚是气愤,想不到如今朕也步了晋文公后尘。幸亏昨日皇后提醒,朕才想起忘了两位大功臣,若非二位大师鼎力相助,朕岂有今日之位?朕决定封两位大师为郡公,并赐紫金光禄大夫之位。”紫金光禄大夫是正三品文散官,多授予致仕老臣,俸禄优厚极为荣耀。
闻听此言众人诧异,尤其张柬之、崔玄暐等五人都皱起眉头——他们有功倒也不假,但这么重的赏赐太过了吧?法藏大师也罢,至少是位有德高僧;胡僧慧范是酒肉和尚,不过是太平公主的弄臣,哪配得上这么高的荣誉?看来韦皇后也是不安于室之人,前日刚把她堂兄韦温提拔为工部尚书,今日又提议封赏二僧,她意欲何为?想施恩于外拉拢人心,还是想制约我们这些功臣?难不成她想效仿当年的武曌?圣上当年被废就因为说了一句“将天下让与韦玄贞”,二次登基怎不长记性,还对韦氏百依百顺,实在太纵容她啦!
慧范唯利是图,听说有赏喜不自胜,哪管这富贵从何而来,忙跪倒在地叩谢天恩。法藏却心如止水,摇头道:“贫僧感念圣上厚意,但是封赏不敢领受。”
“您老何必谦逊?”李显满脸堆笑,“虽说社稷易主,你老依旧是护国法师,依然是享誉天下的佛门贤首,区区赏赐受之无愧。”
法藏却很执着,双手合十道:“贫僧乃一出家人,富贵官爵不该萦挂在心。先前参与大事已有违修行,今后当持戒慎行专注伽蓝,请陛下收回成命……”
见他如此坚决,李显也不知该如何。这时站在一旁的武三思出来打圆场:“君恩隆重,实不宜推辞;而国师恪守教规,也的确不便领受。臣有个折中之策,听闻国师有一兄弟是仕途中人,现在地方担任县令,以臣之见不妨把给国师的恩赏转给其弟,官升三级以为酬谢。”
“甚好!”李显连连点头,“两全其美,就这么办……国师万不可再推让!”
法藏推脱不过,只得施礼谢恩,神色却颇显黯然。张柬之等人悻悻然瞥了武三思一眼——又来多事!除恶未尽乃成今日之患。
武三思获悉政变的原因终于解开了,并非太平公主走漏消息,而是上官婉儿。身为陪伴女皇、协理政务之人,上官婉儿深知女皇一旦退位或者去世她也将失去权势,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落发出家,弄不好还会被清算,所以她也在千万百计找后路,设法寻觅新的靠山。最佳人选当然是太子,但上官婉儿摄于昔日韦团儿之事,不敢与东宫暗通,于是退而求其次,勾上武三思。武三思本就喜欢“广结善缘”,又欣赏上官婉儿的才华,于是两人不但互通消息,还偷偷结为情人。太平公主既然拉上官婉儿参与政变,她岂能不告知武三思?结果事成之日上官婉儿得到太平公主和武三思的双重帮助,竟然得以继续留居宫中,还被晋升为昭容。当然李显并非视其为嫔妃,依旧是用她协理政务,可一介女子身历天皇、李旦、女皇、李显四位皇帝的后宫,真够骇人听闻的。
而武三思不但没有因改朝换代受到冲击,甚至比女皇在位时更风光!其实早在政变成功之夜,薛季昶曾向张柬之等人进言:“二凶虽诛,三思犹在。去草不除根,终当复生。”他建议趁热打铁将武氏诸王一并做掉。桓彦范却道:“武三思已是俎上鱼肉,留待圣上处置吧。”可他们没想到,李显与武三思的关系完全不像他们揣测的那样,简直是如胶似漆。复辟之日武攸宁、武懿宗、武攸宜等辈皆降为公爵,李显却提议保留武三思、武攸暨两位亲王。照顾武攸暨是看在太平公主的面子上,武三思凭什么享受特殊待遇?幸而两人知道这会招惹众怒,主动上书推辞,结果武攸暨降为寿春王、武三思降为静德王,其实只是从亲王贬为郡王,连实封数目都未减。非但如此,武三思还官升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而且李显把他也归入功臣之列,赐予免死铁券。
而今李显与武三思俨然一对好亲家,又有上官婉儿穿针引线,几度驾临武三思府邸,连韦皇后也跟他混得烂熟,这成何体统?有御史上书谏言:“国命初复,则天皇帝在西宫,人心犹有附会;周之旧臣,列居朝廷,陛下奈何轻有外游,不察豫且之祸!”李显竟一笑置之。御史大夫李承嘉、左卫将军纪处讷、给事中唐奉一等人本就与武三思交好,如今愈加依附,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并与韦皇后内外联手,不但干预朝廷政务,还对张柬之等功臣宰相造成巨大威胁。桓彦范深悔当初失策,现在再想扳倒武三思已难于登天……
李显屈居母亲膝下多年,无形中练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似乎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遂笑道:“社稷方定,朝局方安,一切应以息事宁人为上。以往朝臣之间若有芥蒂理应摒弃,同心协力复兴我李唐大业才是首要之务。”不知是不是错觉,说这番话时他和蔼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似是狡黠又似无奈,但转瞬即逝,立刻又恢复常态,“朕说得对不对啊?”
“陛下圣明。”李旦第一个开言附和——他躬身施礼,态度甚是谦卑,跟当初受制于母亲时别无二致。
武三思也笑眯眯道:“陛下所言极是。”嘴上这么说,心里真的这么想吗?
张柬之、崔玄暐等人明知他口是心非,却不便拂逆上意,只好跟着道:“陛下圣明……”
法藏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似是对这一切完全不感兴趣,见他们谈起政务索性请示道:“陛下与列位宰相尚有大事,贫僧实不便叨扰,先行告退。”
“国师请便。等法门寺修缮完工,还要劳烦国师将佛骨送回去继续封存。”李显和他母亲一样崇佛敬佛吗?未必,但是母亲通过弘法自树声望,笼络天下信徒之心,这点他学会了。
“职所应当,何言劳烦?”法藏答道,“当日则天皇帝命贫僧恭迎佛骨入京,除祈愿天下安乐、长寿延年,也有保佑儿孙平安富贵之意。今陛下身登大宝、再造唐室,则天皇帝之愿达成,贫僧自当将佛骨送还,完成圣命有始有终。”
众人愕然——这老和尚怎么了?张口则天闭口则天,干嘛老提这犯忌讳的人?可碍于法藏的功劳和身份,谁也不便指责。
李显也很尴尬,愣了片刻叹道:“朕每隔十日到上阳宫探望母亲一次,她心绪不畅、饮食不佳,常常整天不说话,一日比一日清瘦,看着真叫人难受啊!”
这一刻殿内静悄悄的,无人再发一语……
法藏独自离开明堂,不知是不是这燥热的天气作怪,他觉得胸中似是窝着口气,喘不出也咽不下,格外难受。他反复告诫自己,贪、嗔、痴是三毒,可就是搁置不下,仿佛自己这辈子的修行都不起作用了。刚走到永泰门下,忽听背后有人呼唤:“贤首……”
崔玄暐快步追来,见左右无人,低声道:“一直想和您聊聊,政务繁忙未得闲暇,通风报信之事多有烦劳……”法藏加入政变正是崔玄暐的杰作,当初两人同去法门寺迎请佛骨,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劝说法藏,终于将其拉了进来。
今日复闻“通风报信”四字,法藏竟觉格外刺耳,忙抬手打断:“此事不必再提。”
“是啊!国师出世脱尘,不在乎名利,实令我辈钦佩。”崔玄暐话锋一转,“但眼下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法藏双眉一蹙:“贫僧不愿再……”
刚说一半,张柬之、敬晖、袁恕己、桓彦范也跟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道:“女皇虽已退位,纲纪不振、朝局未明……武三思、韦皇后、太平公主各具势力,女人干政依旧严重……圣上虽是二次登基,但许多事仍不能明断,恐被小人蛊惑……国师一向受皇家礼遇,今上也颇加敬重,能否帮我等规劝圣上,莫再听信武三思等人之言……”
虽近在咫尺,五人所说的话法藏竟一句也没听清,他凝望五人滔滔不绝的嘴巴,仿佛只看到“名利恩怨”四字。他手里紧握着念珠,反复默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却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断喝:“够啦!”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竟然变了脸,横眉立目厉声质问,“诸位扪心自问,政变逼宫果真只是为了光复唐室?果真是出于大公无私之心吗?”
五人一惊,顿时缄口。
法藏心如明镜——两位宰相,一群重臣,太子、公主以及李武两家的亲王,南衙北禁几乎所有将领,还有一群官宦、宫女乃至他这个护国法师,这样的政变岂会不成功?简直就是自己造自己的反!归根结底,所有人合起伙来就为欺负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于心何忍?
什么营救女皇、挽救社稷、光复李唐?通通都是欺人之言!光鲜的口号背后隐藏的是一颗颗自私之心!
两个月前张氏兄弟被斩,李显的东宫心腹张廷珪上书称:“臣观自古以来,革故即新之际莫不先行诛戮,以服众心,此皆素无人望,理藉如此。今陛下先朝子孙,唐德未改,天地之眷,人所共望,宜布恩施德以答之,崇仁尚宽以理之,岂更诛夷,以亏至德?”结果二张的亲眷并没有被尽数处死,女眷被流放,一些关系较远的亲戚根本未追究。这符合隋唐以来的惯例吗?犯下十恶之首的谋反罪岂有不株连之理?还是二张根本就是替罪羊,说他们谋反根本没证据,不过是给政变找个借口?
是啊!张昌宗、张易之纵然骄横不法,真猖狂到谋朝篡位的地步了吗?就算女皇真的糊涂到把皇位给他们,凭他们的实力能控制朝廷吗?人人都说兵谏逼宫是迫于无奈,是为了防止皇位传承有变,可真相恰恰相反,发动这场政变就是为了阻止皇位顺利传承!
刘知几曾言“无污青史”,恐怕但凡有点儿远见的人都明白这道理吧?遍观朝廷上下之臣,包括张柬之、崔玄暐等五人,你们哪个没受过女皇恩惠?哪个不食武周俸禄?哪个不曾向武曌高呼万岁?如果女皇寿终正寝,皇位顺利传给李显,然后才复辟李唐,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人算什么?毫不客气地说,就是一群身仕两朝、无节无耻、见风使舵、随波逐流的贰臣!
现在好了,搞一场政变让女皇提前下台,你们这些贰臣摇身一变都成了光复李唐的功臣啦!非但不用再承受世人的讥笑,不必再因为曾仕“伪朝”提心吊胆,还有享不尽的富贵荣耀、千载之下的美名,连那个庸庸碌碌、胆小懦弱的太子也成“中兴英主”啦!皆大欢喜,多好啊!可你们的良心不会遭受谴责吗?当初女皇精力旺盛时你们哪个敢胆大妄为?她老病缠身你们胆子都壮了,竟拿她换功名富贵,别忘了被抛弃在上阳宫的那位老人是你们的恩主啊!你们哪个又是真正的李唐忠臣?如果说朝局还将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变动,那也是你们自作自受,活该承受的报应……
面对法藏怒目金刚般的注视,袁恕己第一个低下了头,既而桓彦范和敬晖也流露出一丝惭愧之色,崔玄暐似是想要辩解,但是张口半晌竟说不出一个字,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只有张柬之!凛然无愧色,坦然面对法藏的目光。
纵然这世间私欲横流,也终有一两个无愧于心之人!对于一个八十多岁行将就木的人而言,功名富贵还重要吗?他谋划这一切的确是出于对李唐王朝的忠诚。
四十年前张柬之官居申州仓曹参军,而当时的申州刺史正是萧淑妃之子李素节!因武曌夺取皇后之位,萧淑妃失宠被杀,李素节放逐于外长年不得回京,封禅泰山也不能参与。李素节悲愤至极写下《忠孝论》,张柬之读后甚是不平,于是上奏此文希望感动圣听,结果被掌控大权的武曌无情地击回,李素节又流放到更远的地方。那一刻起,张柬之认定武曌将是祸害李氏、动摇社稷的灾星!后来果不其然。张柬之立誓除掉这个不祥的女人,挽救李唐社稷。为此他一直隐忍,甚至不惜承受世人的嘲笑,以六十六岁高龄参赴制举,一步步求晋升,就为爬上高位掌控权力,有朝一日推翻武氏!现在他真的做到了,他从始至终无愧于心……
两人就这样凝然对视,过了良久张柬之抱拳向法藏施了一礼:“大师的心情老夫理解,请您参与此等阴谋确实有些不近情理。或许不少人是出于私心,但这终归也是为天下太平。我相信若狄公活到今日,也一定会这样做。”
“唉……”法藏长叹一声——或许吧!这场掺杂了无数私心的政变确实还有那么一点儿好处。武曌毕竟改换了社稷,若李显从他手里接过皇位等于承继叛逆者,即便复辟李唐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全天下的李氏之人都可质疑他的合法性,那些暗藏野心之辈说不准会趁机兴乱。而现在李显从篡位者手中夺回皇位,成了光复社稷的英雄,便无人能对他的统治产生异议。再者一旦皇位顺利传承,满朝官员斯文扫地有什么好处?为了统治的延续、国家的安定,不得不顾及朝廷颜面,就算不为那些寡廉鲜耻的官员着想,也得考虑天下百姓!这也正是为何法藏明明厌恶此举,却还是违心参与的原因。
“阿弥陀佛……”想到此处他的心终于渐渐平和下来,“贫僧这些年为俗事所误,耽误不少修行。待我将佛骨送还法门寺,便专心弘法授徒,钻研八十华严,不再过问世事,咱们就此别过,列公各自珍重吧。”说着他双手合十还了一礼,随即转身而去。
“国师……”
崔玄暐还欲再言,却被张柬之拦住:“不必强人所难,他毕竟不是我辈中人,由他去吧。”
法藏穿过永泰门,走出应天门、端门,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金碧辉煌的朝廷。那一刻他又想起前辈高僧道安的那句名言——不依国主,则法难立。
这话说得不错,若非女皇相助他焉能重译《华严经》,并开创华严宗,成为一代贤首宗师?虽说万法圆融,但何为因、何为果?初衷绝不能忘!现在是回归本源的时候了。三世一切诸如来,靡不护念初发心,要守住初心就必须离开这个被权力和富贵扭曲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法藏的心情竟然好起来,他大步走过天津桥,融入来来往往的百姓之中……
是谁?
连武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还不死呢?明明已经老迈疲病,明明已经众叛亲离,半生心血开创的武周王朝也轰然崩塌,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曾几何时武曌有过设想,如果某一天她失去皇权,必将似离开水的鱼儿,迅速干枯死亡;可当这一天真的降临时她却没死,完全出乎预料——人啊,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生灵!无论对自己有怎样的设想,若不亲身经历一番,永远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上阳宫是软禁她的地方,却不失为一个绝佳的养老之地,楼台殿榭景致优美,其实挺温馨的。或许是出于良心的亏欠,看守她的李湛管得也不甚严,只要不走出这座别宫,仙居殿、甘露殿、观风殿、芙蓉亭、浴日楼、洞元堂……宫里所有地方任由她逛——本来嘛!一个八十多的老妪,走路都蹒跚费力,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想吃什么给她做什么,御医也是随叫随到,李显每隔十天探望她一次,说几句嘘寒问暖的话,无论这种探视是出于真心还是故作姿态,对于一个被迫退位的前朝皇帝而言,这种待遇就算不错了,至少比李世民对待李渊的态度好。从名分上说她不是太上皇,依旧是皇帝,号曰“则天大圣皇帝”,可这个名号实在不伦不类,究竟是周朝皇帝还是唐朝皇帝?若说她是周朝皇帝,武周王朝已不存在,何来皇帝?若说是唐朝皇帝,大唐岂有外姓之皇?好在此乃李显钦定,朝廷上下没人计较这问题。
即便如此武曌的心情可想而知,她时常呆坐在庭院,一言不发度过一整天。上官婉儿当然已不在她身边,高延福也被打发到掖庭,仅留的几个宦官宫女伺候起居尚可,却不敢轻易和她说话,倒是李湛时不时跟她提起外间的事,她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就连李显来探望她,她也是爱搭不理。
任谁看一眼她那衰老憔悴的样子,都认定她命不久长,随时都可能倒下。然而从春芽初绽到夏虫争鸣,从秋叶纷飞到冬雪飘零,她竟然在这冷清的宫苑里熬了将近一年,那双深邃而干涸无光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万物生息、草木荣枯。是回忆往昔的辉煌,还是品味如今的凄凉?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xiumb.com
转眼又到寒气逼人、滴水成冰之时,上阳宫也是一派萧索景象。这么冷的天不便再到外面活动,武曌索性床也不起,裹着被子躺在仙居殿中——仙居殿,何等嘲讽的名字?世上岂有被禁锢的神仙?她常常背对殿门侧卧,命宦官在她面前点一盏油灯,就那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灯火,甚至还会喃喃自语。渐渐地大家开始怀疑,昔日威风凛凛的女皇已经痴呆了……
夜静更深,万籁俱寂,连宦官宫女也休息了,偌大的仙居殿只武曌一人,兀自眯缝着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孤灯,似是要从微弱的光明中寻找一丝温暖;在那幽幽火光中她看到了那个已不复存在的王朝,也看到了她早已逝去的青春。
恍惚之间她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奇怪的是门却未响,但她觉得浑身乏力,实在懒得回头看看,只是低声道:“你怎么来了?好像还没到日子吧?”
那人很诧异:“您并未回头,怎知是我?”
“朕熟悉你的脚步声,总是那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实你小时候不是这样走路,是从房州回来后变成这样的。”说到这里武曌不免有些自责,“平心而论朕待你们兄弟确实薄情了些。”
那人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跟着叹息。
“深更半夜你怎么突然跑到这儿来?”
“孩儿思念您老人家。”
“思念未必,我看是心中愁烦难以入眠吧?”
“嘿嘿……”那人憨然一笑,却与白天在朝堂上的笑容迥然不同,透着一股苦涩。
武曌开门见山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这个皇帝当着并不顺心吧?也难怪,这皇位与其说是你争取到的,还不如说是张柬之、崔玄暐等人替你夺到的,如今他们五人皆居宰相之位,声望隆重手握大权,你缚手缚脚受制于人。是不是?”
“张公等人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固然是好意,从古至今哪个皇帝不想乾纲独断?况且权力能移人心性,纵是正人君子、社稷之臣,一旦握有权势就未必了,更何况他们与禁军诸将关系密切,倘有异谋不可设想。五人中张柬之是个地地道道的纯臣,崔玄暐也还算正派,其他三人就未必了。虽皆是狄仁杰所荐,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就说贬谪张昌宗同党一事,你觉得他们做得公平吗?韦承庆推卸怕事是实,可他真是二张党羽吗?至于房融更是才当宰相几个月,何来大罪?贬谪他们倒也罢了,毕竟他们身处相位,复辟李唐只好拿他们作法。而其他人呢?听说李峤、阎朝隐甚至崔神庆也被贬了,可有此事?”
“是。”那人无奈应了一声,显得很苦闷。
“李峤不但是当朝文臣翘楚,也是很能办事之人,资历也很老,他和二张不过是面子上的事,何至于此?阎朝隐更是没什么过错,贬他该不会是因为嵩山献祭,太忠于朕了吧?至于崔神庆,不仅精于政务颇得民心,也是你东宫潜邸最重要的僚属。从来潜龙之臣便是新朝储相,而你的东宫班底却弄得重臣被贬、七零八落,该不会是他们五人故意为之吧?朕不否认他们几个是善于治国之人,但党同伐异也是事实。这世上许多事问题并不在于如何做,而是在于谁来做。”
那人终于不再遮掩:“所以孩儿……”
“来向我这前朝皇帝问策?”武曌笑了,“何须如此?该怎么办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当初你父皇怎么除掉长孙无忌的?就算你真不懂,照猫画虎也会了。许多人说你糊涂,他们才是真糊涂,你从来就不笨,当年你被废只是初掌大权不知轻重,现在大不一样了。”
“唉!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孩儿确实已在着手提拔武氏之人和皇后亲党,甚至想赦回一批贬谪之人,共同对付五人。只是……”
“只是你心怀忧惧,怕斗不过他们,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气,之所以拉这么多人入伙,不仅是为对付他们五人,更是给自己壮胆。我说的对不对?”
“是……”
“《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寻常人交朋结友,其实不过是觅些护身的毛、体面的皮,事到临头终究要靠自己。何况皇帝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那些帮你的人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利益。试想五大臣谋划政变也是帮你,到现在如何?你又怎能保证现在帮你对付他们的那些人将来没有非分之想?如果你始终这么怯懦畏惧,始终是因人成事,结果全是一样的。”
“可是孩儿实在不想……”
“朕知道,有些事你不忍,其实说穿了还是惧怕。但没办法,世道便是如此。如果有一天这世上人人平等、彼此相敬自是最好,可如果办不到,依然有杀戮、有野心、有统治……”说到这儿武曌的声音变得狠厉起来,“记住!那就要勇于去争、去斗、去夺!宁可你奴役别人,也不要让别人奴役你!”
又是谁?
半寐半醒之际,又有脚步声响起。武曌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孤灯,打着哈欠道:“他刚走,你又来了,真是兄友弟恭啊。”
“您猜到是我?”
“嗯。”她并未回头。
“孩儿思念您,故而来探望。”
“不对!你根本就不想来,但是不来又觉得未免不孝,所以就耐着性子到这儿走一遭,随便说两句就离开。是不是?”
那人无言以对。
“知道朕如何猜到是你吗?”
“孩儿不知。”
“是脚步声。你走路的样子从小就这样,端端正正、四四方方,恐怕拿尺去量每一步长短都一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注定是个平凡之人。”
那人似乎被这话刺痛了,沉默好一阵才再次开口,语气却还是那么平缓:“您何以如此断言?”
“因为你太循规蹈矩。虽说你才学不低,也不乏聪明之处,但只要有此一点缺陷,终究难成大事!比如你来看我,其实你真的思念我吗?平心而论朕又给过你什么好处?软禁你这么多年,一直把你当成傀儡,连你的妻妾都杀了,含辛茹苦度日如年,最后皇位竟没给你。你心里能不怨恨我吗?”
“孩儿岂敢?您老养育……”
“说实话!”
“您老养育孩儿……”
“朕想听你说真话!”
那人又顿住了,可隔了半晌再度开口仍是那句话:“您老养育孩儿便是天恩,孩儿绝不敢忘怀。”
“哼!”武曌苦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莫说你当不上皇帝,就算真当上也一事无成。”
这次那人似是受了重大打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然而他似乎强自压抑心情,最终只是淡淡地道:“孩儿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一直想,从小时候就想,只是你从来不表现出来。一则不敢,二则你知道有违宗法,三则你又觉得表现太积极会显得无耻,所以你就抱着一个怪念头,希望能以诚感天。殊不知人若不付诸行动,天亦不能降运随人。政变之事多亏袁恕己找上你,若不然你还在你的王府里干等着呢。你这辈子一切都靠等,可是等来的和自己争取来的终究不一样,摆脱不了被别人操控的命运。”
“孩儿不过恪守忠孝节义而已。”
“忠孝节义?”武曌不屑地笑了笑,“看来不怨你,怪刘祎之不是个好师父。或者说他太是个好师父了,从一开始就按臣子的准则教导你,没教你如何做帝王。宣扬忠孝节义皆是统御之道,若要当个帝王或自由的人就绝不能信那一套!忠是教人当朝廷的奴才,孝是教人当父母的奴才,节是教人当婚姻的奴才,义是教人当朋党的奴才。仅仅是让人当奴才还不够,还得论资排辈,分出谁上谁下。所谓“忠孝不能两全”,为了报效朝廷也就可以舍弃亲情啦!从头至尾皆是虚伪……”
“可这些都舍弃,人岂非太无情?”
“不不不,大错特错!”武曌断然道,“礼教是礼教,情是情,这从不是一回事。人若真心待你好,你自当也待人家好,这跟是不是皇帝、是不是父母丝毫无关。君若不君,臣便可以不臣;父若不父,子凭什么要子?就连孔丘不也说出一句‘以直报怨’吗?人家待你不好,你虽不一定以怨报怨,众人相待也就罢了,为何还上赶着结好人家?说穿了,图的不过是利,你看朝堂的大臣,衣冠俨然彬彬有礼,其实对大多数人而言说穿了那不过是场买卖,朕拿爵禄买他们,他们卖忠以图富贵,跟东市西市里的商贩本无不同。所以礼教皆是假的,利益才是真的。其实他们何尝忠诚于朕,忠的不过是权力,朕把持得住权力则一切皆顺,朕老到把控不住权力时他们不就叛离朕另谋出路了吗?所以你别再抱着那套忠孝节义不放了,莫说帝王,即便身为臣子,唯有超脱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有真性情、真魄力、真智慧才能建功于世……当然,这番话你可以信,也可不信,你觉得呢?”
殿内响起一阵窸窣声,似乎那人作了一揖,朗声道:“孩儿谨记陛下教诲。”
“朕是问你,刚才那番话你怎么看?”
“母亲恩育孩儿谨记,只言片语皆是良训。孩儿一定铭记于心时时自省,以慰……”
“够了够了!”武曌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见解吗?看来你这辈子改不了啦!注定被别人摆弄,走吧……”
下一个呢?
第三个脚步声传来时武曌险些回头观看,因为那脚步声沉稳而又急促,仿佛夹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冲劲,无暇顾及左右,只想到达更遥远的前方。这种脚步声简直和她年轻时一样,难道世上还有另一个武曌?她盯着眼前灯火思忖片刻,终究猜到是谁,于是以半开玩笑的口气道:“你怎么来了?是侍奉汤药还是窥探消息?难道怀疑朕困在这儿还能有什么阴谋?”
“瞧您说的!我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您。”
“真的无事?朕有些信不过,你可是太叫朕意外啦!朕直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有人政变是为夺权,有人政变是为谋利,你图的什么?李氏是你娘家,武氏是你婆家,谁当皇帝也少不了你的富贵,你冒着风险蹚这趟浑水利益何在?别告诉朕,你相信二张要篡位的鬼话。”
那人呵呵一笑:“您老别逗我了,您这般精明岂会想不明白?”
“嗯。既不是出于安危考虑,也不是为利益,那只剩一种可能——野心!你想效仿我,对不对?”
那人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武曌摇摇头:“放弃吧,你不行的。”
“未必。”那人总算收起玩笑的口气,“试想您老不过是个木材商的女儿,而我乃两位皇帝之女、两位……不!三位皇帝之妹,论家世名望我远胜于您!论才智我也并不输于您,您承认吗?”
“的确,回想当初处死薛怀义,你做得何等干脆!不留痕迹又私下宣扬,不留痕迹乃为掩皇家之丑,讨好朕;私下宣扬是为了让朝野之人知道淫僧是你除的,以邀买人心。你果然不简单,若不然也不会暗结宫中内侍,连朕身边之人都叫你买通。”
“承让承让,小试牛刀而已。”
“可惜啊!即便如此你终究还是无缘皇位。”
那人显然很不服气:“您何以知之?”
“朕且问你,你为何想当皇帝?”
“如您老一般,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何等快哉!”
武曌冷冷一笑:“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西向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别看咱们是至亲,你并不真的了解朕,恐怕也未必了解你自己。朕幼年时正逢父亲被太宗皇帝驱逐于外,流转荆襄蜀中,后又回文水故里,遍观四方民生;你自出生便养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至多不过从洛阳到长安,从长安归洛阳,见过几个百姓?知道多少民风民情?朕十几岁时父亲抱病而终,饱受异母兄长苛待,入宫后又不得宠爱,苦守冷宫以致出家;而你这辈子受的最大苦难不过是死了个丈夫,无论李唐还是武周你都是第一公主,备受宠遇富贵至极,你晓得多少人情冷暖?品过几分世态炎凉?”
那人却笑道:“生而高则腾乎远,近楼台而先得月,未必非要懂得您说的那些。”
“好好好,朕不与你强辩,只告诉你一条。这世道对咱们女人不公平,身为男子可以堂堂正正征服天下,而女子却要先征服男人,再借他之手征服天下。别以为你近水楼台,你既生于帝王之家,处在这位子,难道还能另嫁一个天子?”
“我虽不能再嫁皇帝,却于国有功名震朝野,拥有‘镇国’之号,如今连宰相尚书也要拜谒我的门庭,总会有办法。在您老之前又何曾有女子称帝之事?”
武曌却说:“正因我做成,你则更难!朕统御天下二十载,虽不敢自诩明君,却也算孜孜求治,然终不能移风易俗。天下士人貌恭心违,牝鸡之论反而更甚,只恐‘女皇’二字已是他们心中之忌,守之弥坚,防之更甚;你这时候动此念头,岂不难上加难?”说到这儿她竟然笑了,“世人常曰‘天意’,天意如何渺渺难度,但运道总还是有的。成大事者固然以天资为本、勤勉为要,却也缺不了那几分运气。试想当年我若不是侥幸得宠天皇,侥幸重归皇宫,又侥幸赶上天皇风疾代理朝政,这皇位岂是我所能触碰的?我以皇后之身伴君临朝近三十载,又以太后身份称制七年,方能改换社稷。纵有上天眷顾,尚且如此艰难,你又怎保一定有我这般的运气?身为公主,并无干预朝政之权,你连这第一步都迈不出去,何以平天下?”
“我、我……”这次那人真的被问住了,再也笑不出来,可她还是不甘心,以颤抖的声音嚷道,“我偏不信邪!事在人为,您既做得到,我也一定能做到!此生就是要博取至高之位,让天下人看看!我的命运我自己说了算……”
何苦来哉!武曌轻叹一声——也罢!既下定决心要干,就由着她去吧。功败垂成如何?头破流血又如何?人这辈子成不成功到头来归宿都一样,能尽毕生之力做自己想做的事,纵然失败心中无悔,求仁得仁复何怨?
“罢了,你既心念如此,好自为之吧。”
不过已无须她再说什么,因为那人早已转身离去,那坚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越来越弱,直至消弭在一片寂静之中……
还有谁?
听到这个脚步声武曌不禁冷笑,根本不屑于回头一顾:“今天怎么了,连你也来凑热闹?朕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人却讪笑道:“陛下虽不想见我,我却深念陛下之恩,若非您提拔赏赐,我哪有今日之位?”
“那倒不必,当初朕提拔你其实是为自己,朕这皇帝形单影只,总得有几个宗室充门面吧?再说你能渡过劫难保住富贵靠的是自己的才智,用不着谢朕。”
那人依旧很谦逊:“小侄哪有什么才智?全赖陛下照顾。”
“别这么说,你的才智还小吗?莫看朕娘家那么多亲戚,论心计你可是首屈一指,学识才干也说得过去,兴许不靠朕,考科举入仕你也能熬到五六品的位置。”
“陛下过誉……”
“唯此才可恨!”武曌突然变脸,“这朝廷好人不多,坏人也不多,就你这样的烂人多,也最可恶。”
“陛下何故动怒?”那人很尴尬,“小侄从不曾忤逆陛下,也没有窥觊皇位啊!无论外间怎样议论,我可是问心无愧。”
“不错,你确实没惦记过朕的皇位。因为你知道,当皇帝其实是苦差事,担天下之忧,谋天下之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还要老防着有人造反,一旦失去皇位欲为长安布衣亦不可得,何必受这份苦?不如当个逍遥王,既不失名位又无须劳神,只要对上把皇帝恭维好,该吹的时候吹,该拍的时候拍,跟底下人嘻嘻哈哈、多结善缘,还少得了富贵?”
“小侄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武曌越发冷笑,“那是正经人说的话,你又何尝是善类?知道朕为何不回头就知道是你吗?因为脚步声,你的脚步听着不似人,像野兽!明明可以昂首阔步,但你走路却总是缩着,蹑手蹑脚往前蹭,那是野兽捕捉猎物时的脚步!你这家伙随时蓄势待发,看见哪儿有好处就一猛子扎过去,遇见臭味相投的就丢块肉,谁若跟你有恩怨就背后捅一刀,甚至落井下石。”
那人有些尴尬:“我纵然不才,也不至于像您说的这般不堪吧?”
“真叫朕揭你的老底吗?当初李显在房州,你无缘无故弄个裴聿去那边做什么?脚踏两只船,以为朕不知吗?不用问,你现在一定比以前更滋润了吧?占着宰相之位,其实就为享荣华受富贵,拉一帮狐群狗党自固,今儿捞点儿好处,明儿照顾一下子侄,遇到好事揽到自己怀里,遇到难事便坐而论道不涉实务,天下兴亡、国家荣辱、万民疾苦与你何干?保住自己的利益就行。武承嗣虽然愚钝,却也不失为一个敢作敢为、有所担当之人,你又算什么?朕不过念在你是娘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个清静省心罢了,若不然似你这等奸猾虚伪之辈早远远打发出去了。”
那人被她数落得面红耳赤,终于失了一贯的沉稳:“陛、陛下退位心情烦闷,今儿一定是有些累了,小侄不该来扰您……这便去了,您老好好休息……”说着便往外走。
“站住!”武曌叫住他,“你这脚步跟先前不太一样,好像有点儿藏不住了。看在武家列祖列宗和那帮儿孙的面子上朕给你提个醒,你若是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虽说不堪倒也可位极人臣、富贵终老,你若自以为得势,恣意而为不再装下去,迟早有性命之虞,别以为次次你都能这么幸运……”
真的何曾有谁?
又有脚步声响起,这次竟是两个。一个轻快急促,洋溢着一股真挚的热情;一个沉稳庄重,带着浩然正气。听到这两个脚步声武曌笑了:“没想到你们也能来。甚好!总算有两个朕真心想见的人了。”话虽这么说,她依然懒洋洋躺在那儿,没有回头。
一个声音道:“陛下想见我等,其实我等何尝不思念陛下?”
“嗯,你是性情中人。听说朕退位那一日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哭一场,没惹上麻烦吧?”
那人苦笑:“确实有人弹劾我,说我不忠于大唐,还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明明参与谋划政变还假惺惺哭泣……唉!人言可畏,不过今上和张柬之还算宽宏,没有治罪,只是免去宰相之职外放刺史,今日臣来此便是向您辞行的。”
“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虽说朕已退位,想必朝中依旧是波谲云诡你死我活,这时候离开京城反倒是好事,省得卷入无谓之争。你年方五旬还不算老,待到大浪淘沙时局平稳,还有你大显身手之时。朕信得过你,你将来的作为必不逊于狄仁杰、魏元忠,也是治世能臣!”
“陛下过誉……”
武曌又转而对另一人道:“你怎不说话?还在生朕的气?好好好,袒护张昌宗是朕不对,朕给你认个错。”
“微臣岂敢?”那人终于开口,“臣从不曾埋怨陛下,而且臣知道陛下还是信任臣的,若不然早就把我赶出朝廷了,岂能容我一再抗命?事到如今臣只是替陛下惋惜……”
“唉!”武曌不禁感慨,“你这人看似冷若冰霜不近情理,其实却是外刚内柔,最贴心不过。记得你曾写过一篇《梅花赋》,有些词句朕还记得。艳于春者,望秋先零;盛于夏者,未冬已萎。万木僵仆,梅英载吐;子善体物,永保贞固!等将来那些华而不实的春花秋草凋谢殆尽,也必有你这老梅独傲霜雪之时。”
“全赖陛下栽培,只可惜……”那人的声音显得很沉痛,“若不是张昌宗、张易之两个小人拖累,陛下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不必为朕难过,今天这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武曌反倒看得很开,“人总是这样,明知是错的却还是坚持,明知是忠言却听不进去,总揣着一丝侥幸,结果就恍恍惚惚走向失败……咳!反正大周王朝无法传承,迟早都会覆亡,就叫它随风而逝吧。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憾焉?”说到这儿她又笑了,是自嘲的笑,“呵呵呵,自古成王败寇,不知这会儿朝堂上那帮人如何诋毁朕呢!史官又会如何书写这段历史?恐怕千载之下人人都只记得朕是篡夺社稷、阴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陛下言重了。今上还是很尊重您的,不准群臣说您的坏话,而且力排众议,决意在您百年后开启乾陵,让您与天皇大帝共眠,宗庙祭祀永不断绝。”
“是啊,他一定会这样做,毕竟朕是他母亲嘛!他已逼朕退位,岂能再落个不孝之名?”武曌越发觉得好笑——她一辈子都在破坏传统,一辈子都在抗争儒家的纲常法则,结果成功了没有?实在难说。或许她成功了,因为她毕竟以女人之身缔造了一个王朝。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失败了,因为儒家根深蒂固的那一套令她即便当上皇帝也饱受非议,又害得她无法把这个王朝传承下去。然而最后她失去一切时竟然又受到儒家纲常的庇护,得以回归天后的身份,继续享受后世的祭祀,可笑不可笑?
“感念陛下者何止今上和我等?陛下可知当今之世有多少百姓?前几日户部刚核查过,有六百一十五万户,合计三千七百一十万人有余。记得天皇年间只有三百八十万户,如今人口增长近七成,税收粮储更是倍增,这难道不是您的功劳?”
武曌颇感欣慰,却道:“可惜朕不善于用兵,若不是有契丹之叛、默啜之侵,人口可能还会更多,国家兴许会更富裕,毕竟至今未及隋朝开皇之时。”
“万事不能求全责备,陛下固然不以兵略见长,但是边疆之患由来已久,府兵衰颓早见端倪,并非尽是陛下之过。又如重用酷吏,说到底杀的都是贵族和官吏,未尝迫害百姓,布衣苏安恒三度上书劝您退位,若换作别的皇帝早就杀了,而陛下始终未加责难,单单这分肚量已是千古罕有……”
“不错!”另一人也争着道,“再者陛下推广科举、招纳贤才,前代帝王皆不能及。遥想武德、贞观之时,在朝为官者除了关陇权门便是功臣子弟,而今无论贵贱贫富但有其才皆可为官,前两年有个岭南韶州的张九龄也考中进士,诗书礼乐不逊中原之士,可见文教推行之广。陛下为天下寒门敞开上进之路,此等功绩足以光耀后世,我华夏亘古未有之盛世为期不远矣!”
“哈哈哈……”武曌放声大笑,虽说她这半辈子听过无数歌功颂德的话,但说那些话的人都摄于她的权势,能在失去一切权力后得到这般评价,此生何愧?她忍不住叫出两人的名字,“姚崇、宋璟!你们知道吗?朕晚年虽惰于政务,却还是为后世做了几件善事,似你二人便是朕留给天下万民的一份礼物。”
“定不负陛下所托。”
话音未落又听大殿之外有人插言:“陛下何其偏心,只褒奖他二人,难道忘却我们?”紧接着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来了许多人。但武曌依旧听得出来,所有人的脚步声她都能辨出,那是张仁愿、张说、薛讷、郭元振、张嘉贞、刘知几、贺知章……她预感到这终将是一群名垂千古的人!
武曌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倏然坐起来,满面微笑扭过头迎接她引以为傲的臣子……
那一刻,大殿上静悄悄的,榻边的孤灯兀自燃着,照出她狭长孤寂的影子。
从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的影子!
她的笑容凝固了,坐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好久好久,又渐渐释然——这世上谁不是孤孤单单一人?
究竟是这个世界造就了我们的幻梦,还是我们的幻梦创造出了这个世界?武曌懒得再去想了,她长叹一声再度躺下,这次却是仰面平躺,呆呆望着殿顶。不知不觉间那盏灯熄灭了,似是灯油已经耗干,而在这黑暗之中幻觉又出现了。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殿内,看到那浩瀚无垠的夜空。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犹如一缕轻烟升上天空,璀璨繁星间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有她母亲杨夫人,有她表姐燕太妃,有她的儿子李弘,有她最倚重的宰相狄仁杰,有捍卫她社稷的王孝杰,还有……
李治出现了,并非病卧奉天宫时的委顿之态,而是昔日翠微宫中的那个翩翩少年,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既非赞许也无丝毫责备之意。渐渐地两个飘忽的身影凑到一起,雉奴轻轻拉住她的手:“媚娘,你累了吧?该歇歇了。”
她却没有沉溺于这重逢的温情,只是微微一笑,又松开了雉奴的手——因为她分明看到前方一阵光华灿烂,太阳升起来了,月亮也紧跟着出现。
她的身躯仍在不停地向上飘浮,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她缓缓张开双手,小心翼翼地伸了过去……抓住啦!左手捧日,右手揽月!她终于凌驾九天之上,与日月同辉……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公元705年12月16日),一代女皇武则天驾崩于上阳宫仙居殿,终年八十二岁。
全书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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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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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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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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