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皇帝不在的秋天>卷伍 怒 红
  皇殿遗址是豫章的一处隐痛,一只残损的手掌,一块破布或疤痕,它甚至应该是让人不计成本地扔下万千感叹的地方,可在它跟前,只有乌桕树林里的几声鸦鸣,偶尔填充一下与长春宫的巨大空落与缺席。

  第一章

  1

  朱宸豪和娄妃没有孩子。进入王府的那年,娄妃有过一次流产。她告诉朱宸豪曾梦见那个流产的孩子,是个漂亮男孩。男孩拉着她的手哭:妈妈,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娄妃是在梦里哭醒的。朱宸豪安慰娄妃的时候,两人都很感伤。一个小男孩……

  是的。

  长着黑漆漆的眼睛。

  是的,他是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怜……今晚。朱宸豪在梦中见到了个小男孩。男孩抱着他哭,朱宸豪知道这是梦,男孩也是幻象,便不睬他。男孩竟牵着娄妃从门里走出来,朱宸豪佯装着没有看见,此时,他好像又在梦之外,看着梦里的情景,感觉也异常真实。他看清男孩牵引娄妃走向的地方,心里暗自心惊。那是后花园的一个黑暗之地,朱宸豪幼年就做过噩梦的地方,一口井。废弃的古井,井里黑暗而幽深。管家老卜告诉他,有几个女人都是跳井而亡的,她们的魂不散,井的阴气就重,千万别去那里。

  朱宸豪忧急,想阻止,一时却动不了,他叫人上前拦住娄妃。没有人听他的。他知道身边有几个人站着,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其中一个是残夕,还有宋之白,拾夜或洛昼,他们对朱宸豪的惊叫恍若未闻,如同木头或纸人。

  朱宸豪从心里感到恐惧,他好不容易挣脱了无形的束缚,鼓起勇气在花园曲径上,拦住了牵引娄妃的男孩,呵斥道:你要走就自己走,不要牵别人。男孩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大眼睛乌黑漆亮,脸上一派凄然的天真。朱宸豪有些不忍,他隐约感到这是自己没出世就死去的儿子。但这个孩子是要把娄妃也领向死亡。朱宸豪身上不禁毛骨悚然,他几乎是大吼:你放开她!

  男孩吓得调头跑进了黑暗,娄妃站在那里,木然而失神。

  朱宸豪夜半惊醒,忙伸手摸身边,是空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与娄妃分居了。自己住在王府书房,娄妃却在杏花楼。

  朱宸豪头脑清醒过来,竟还萦绕着一道疑问:残夕为什么不帮我?那些武士和宋之白,为什么只是些影子?他披衣而起,踱到窗前。中秋之夜的月亮像一件银器,被银匠细敲慢捶,已如一只圆盘。盘上有些凹凸的之痕,证实银匠的活儿还在进行。朱宸豪觉得银匠再敲打下去,银盘也会碎的。

  这个夜晚,朱宸豪先是邀请了画师寅到王府赏月。据说娄妃也在杏花楼等画师寅。

  月照中庭,两个男人都泡在月色里,像是在进行一次洗浴。朱宸豪像是吟了一句什么人的诗,说: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画师寅便道:张子野的词虽好,可不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就是“隔墙送过秋千影”,或“无数杨花过无影”,终是太凄清了,把一个圆圆满满的月亮,竟自写破了似的。

  噢。朱宸豪好像来了兴趣,要和他谈谈月亮的话题,你觉得今晚的月亮如何?

  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画师寅用杜甫的诗随口道。

  是这样吗?朱宸豪觉得画师寅引用的诗听来别有所指,很是刺耳,心里暗骂:张狂。画师寅见宁王的脸上似有不快的阴影,又补充说:杜子美的句子,终究是少年意气。竟不知道,月中没了桂影,却是少了很多让人联想的趣味,那甚至也引发不了他写的这几句诗。

  哦,也不能这么说,朱宸豪张嘴道:诗人口里吐出的月亮,毕竟不是真实的月亮,他是一种想法。杜子美要斫却月中桂,是小子张狂,却也可能道出了人的心境啊。朱宸豪颇有深意地看着画师寅,斫却月中桂,月亮是更清更明了,只怕杏花楼的月亮只有半边哟!

  画师寅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尚不露声色,他说:杏花楼的月亮也是王府的,你看,它有多圆。

  朱宸豪便笑,笑声听起来好像很爽朗,他从盘里捏起一个月饼,掰了半边递给画师寅:这半边月亮,你吃吃看。

  画师寅知道不能吃,又不好不接过,他闻了闻,有些夸张地说:好香,是桂花型的。又有些诚恳道:只是我晚餐太饱了,多谢王爷美意。将半边月饼搁回盘里。

  朱宸豪仍带笑意,故作责怪地说:你们文人,就是客套多,假正经。

  画师寅也就笑,好像心里没事,很坦然的。

  知不知道,中秋是我最喜欢的节日,朱宸豪一脸严肃地对画师寅说:可是今年这个中秋,我却觉得不一样……是王爷身上扛的事太重?画师寅道。

  太重的事不会影响我的心情,我本来就是扛着万钧雷霆行走的人。不会在意重,而是轻。往往是太轻的,被自己所忽视的事,突然记挂起来,会很恼人。朱宸豪说,知道吗?

  太轻的?画师寅显得有些听不懂。朱宸豪又哈哈地笑,笑得画师寅心里很沉,像是被锤子一下一下打在心上。

  像宁王这么有分量的人物,怎么会在意一根轻羽呢?画师寅说。

  一根轻羽就像一片树叶,有时候会挡住人的视线,让人蒙受欺骗。朱宸豪说,语气有所加重—那我只有把它从眼前摘去。

  画师寅听出这话,是语藏锋刃的。他为了掩饰内心的失衡,手不自觉地触到了半边月饼,拿起来在嘴上咬了一角。

  哦。朱宸豪像抓到画师寅的错似的,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我说你假正经嘛,你还是吃月饼的。

  噢……时候一久,肚子,就空了!画师寅说。

  这时管家老卜过来说:回禀王爷,我已到杏花楼对王妃说了,寅先生在王府和王爷一道赏月。朱宸豪作出诸事都胸中了然的样子点头。好,下去吧。

  管家老卜离开时,别有深意地瞥了画师寅一眼。画师寅觉得自己像只老鼠,尾巴被夹住了。

  让他更意外的是,朱宸豪只淡淡地说:时间真是不早了,卜总管已在门口备了车,先生该回阳春书院休息了。

  ……

  2

  已是下半夜。九爷的肚子仍钻筋似的痛,第四次上茅厕,肠子都快屙出来了。九爷觉得是过节吃多了油腻,又着了凉,年纪一大,就受不得,便遭这份折磨。中秋的月亮如同明钱,上半夜又亮又剔透,下半夜便像铜币,仍是又圆又大。

  九爷蹲在茅厕里,也感到它在头上晃,晃得人就像长了两个脑袋。

  九爷是习武之人,从小没念过诗书,肚里也没有能把月亮比这比那的概念,他觉得中秋的月光就一个字形容:亮……上茅厕方便。跑了几趟,老布鞋上仍没踩到脏物。他又感叹,王府就是王府,茅厕比乡人的堂屋还讲究。黑牯也会找地方,在这里混,师妹也就不愁吃穿,强似乡下。这念头闪过,九爷就觉得师妹或许没有跟错人,若是随了自己,也不就在乡下,土里刨食,苦一辈子。找黑牯算账的底气就不足,蹲在茅厕里也就不肯挪脚,仿佛便打算这么蹲下去。

  这中秋的后半夜,九爷蹲在茅厕里产生的落寞与感怀也就大。

  唉声叹气之际,透过茅厕的通气孔,有个影子一闪……咦,这夜晚的贼,居然像会飞的梦。九爷屁眼也没擦,其实这回也没有屙出啥东西,便拎起裤子,一扎,腿脚竟不含糊。

  本想深夜来行刺宁王的利苍,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栽在一个糟老头手里。

  经过几次踩点,他弄清棕帽巷的高墙里是王府僻静的左侧院,院里靠墙有几棵大树,树很高,枝杈间有鸟巢,夜半也偶然会有嘎嘎叫声。树不远有马厩、仆佣住房、杂物间及茅厕。王府守卫对这一处也松懈,是逾墙而入的一个空当。

  利苍蹿上墙,攀住一棵树,以枝叶掩身。院内月华遍地,四下无声。一个影子,像一片硕大的树叶飘下,毫无声响。

  利苍脚沾地,便闻到臭气,知道是茅厕旁边,提脚潜行。不意间,后颈竟被人捞住。他一惊,事先竟没听出一点风声。

  唉,这大过节的夜晚,你也来偷东西,不该呀!声音沙哑,疲惫,责怪中还有点怜惜。利苍回头,看清是曾在天宝楼见过的老者。自己蒙着面,老者却没看出他,看出了,也未必认得。利苍身子一缩,想将身子从老者手中缩出来。

  九爷的五指如钳,一辈子功力都在上头:后生,你还躲得过么?老头突然有了顽童心理,他道:这样,我给你个机会,若你逃得过我这几根指头,你自去偷王府的什么宝贝,我老人家可不管。你若逃不出这几根指头,那便乖乖听我老人家唠叨几句。利苍就笑,老爷子,就听你的。

  月夜抓贼,就像捕抓一个梦。利苍使出浑身解数,就是挣不出九爷的几根手指。反像老鼠被猫戏弄,怎么也逃不出它的爪子。利苍很泄气,也很灰心,屁股撂到石头上:由你了,老爷子。

  看到利苍灰心泄气的样子,九爷老怀一动,竟有了恻隐。他伸手想扯去利苍蒙面的黑布,又停住。九爷觉得这人是谁都不重要,关键是他不该来偷人家东西。

  九爷有话要说,他认为老人别的什么都不算本事,教导教导后生还是有资本的。

  月光下,垂头丧气的利苍,便被九爷唠里唠叨教训了半夜。九爷说了很多,也说到了一些与做贼无关的事,那事反而让他特别动情。利苍不吭声,只是听着。

  有时,他觉得这老头很有意思,甚至很可爱。九爷的教导尽是东拉西扯,条理紊乱,主旨不清。有时竟说到做贼也是一种好处,还列举了可以养家糊口等好处,察觉说歪了,赶紧住口。清清嗓子,又扯上了别的,兜了几个大圈子,九爷好像发现自己挺能说,有点得意,拢拢话头,强行又牵扯到他关键要说的一的话上来:总之,啥都干得,便是不能做贼。为啥呢?

  —做贼便被人小看喽。

  这就是九爷教训人不能做贼的唯一,也是他认为最紧要的理由。

  天放亮之前,他把想做贼而未做成的贼给放了。还叮嘱人家,从哪儿来往哪儿走,别让人瞧见,把你脸上布一扯,就不好做人了。

  利苍逾墙而出的时候,觉得这个老头很善良,也很孤独,仿佛老者的心里长满了草。他对老者产生了感激的同时,也产生了怜悯,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是落草而生的:命贱。自己的父亲,也就有可能像一坨粪土。

  老者,就像他粪土似的父哇。利苍想。他觉得这种感觉很真实—父亲就像是一坨粪土。

  得出这样的认识,利苍有一种怆然。他想流泪。

  —秋天了,是不是我也感伤了。利苍又想。他眼眶湿湿的,鼻孔有涕水在翕动。

  3

  这是个自由的文人,他和娄妃是呼吸同一种空气的。据说朱宸豪在一次与宋之白的交谈中,少有地将画师寅与娄妃相提并论,他说:如果我是娄妃,也会喜欢这种人—他们是吸食朝霞乃至晨露的,但这种人在豫章难有立足之地。朱宸豪说,豫章只是冰冷的刀剑,那些铁器里包藏的却是烈火与熔浆,是死亡和呐喊,是血—每一支戈矛里都有十个人以上的血。

  朱宸豪稍微停顿,又说,但我绝不是个嗜血者,是这些戈矛里原先的血要找最好的理由释放出来,寻找它原来的主人,让血回到失血者身上—这是我要做的。他问宋之白:难道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太苍白吗?

  宁王的问不是要对方回答的,他说:这个世界需要真正的男人来主宰它,它在寻找和选择这样的男人,它不需要孩子,一个十几岁孩子即使懂得女人,也是个半男。他对女人的需要仅仅表现为依赖,他不是疯狂寻找硕大的乳房吗?当他抱着女人吸奶的时候,帝国的权力却落在了一个阉宦手里,太祖皇帝开创的大明江山沦落至此,我朱姓王族岂能坐视,岂能向一个阉竖称臣?说到此,朱宸豪有些痛心疾首,如果宗室还有一个男人的话,他都应该挺身而出,靖国难,清君侧!这需要更多人加入进来。

  朱宸豪转而说到散原山的燕道天:听说你和他们是朋友。

  宋之白点点头,那是一批好汉。

  好。宁王首肯,对他道:你告诉好汉们,我这里需要真正的男人,让他们来,我会让他们展示雄性力量的。

  那次谈话之后,宋之白一半精力就从画师寅身上转向了燕道天。

  宋之白并不想拉燕道天入宁王的伙,但他还是要试着去那样做,说不清是出于对宁王的友情还是忠诚,这世上的很多事,没几桩符合自己意愿的。

  一入中年,朱宸豪就觉得自己的梦做得很乱。

  这其中噩梦与绮梦几乎各占一半。每回梦醒,他都很奇怪,心想自己怎会做那样的梦。他挖掘自己,想找原因,但往往没有原因。明明一个他白天看也懒得看的女子,晚上在梦里竟会无端地成了他的情人,竟会令他很贪恋与享受地在梦里和她亲热。为了证实这种感觉的虚伪和毫无道理。白天,他还有意多看了那个女子一眼,仍是没感觉。

  有感觉的只是黑夜,只是梦。

  朱宸豪有时是恨梦的,同时又希望有些好梦。好梦很少,即便绮梦,也离奇古怪。甚至有时是绮梦和噩梦交织,他醒来便头痛。他找过解梦师为之释梦,但有的梦几乎就是个人的秘密。哪怕它荒唐透顶,也只能是秘密,要你去守护一生,不能向人吐露。往往那种梦,朱宸豪需要人解,却难以启齿。

  他感到恍惚,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挑战者,居然挑不破自己的梦。他很困惑。他甚至渴望真的遇到一位奇人,那人一眼便能看穿那些梦,为他一一解释而来。宋之白不能。郦大千不能。奇人,高人,也是渺茫。

  朱宸豪这天正坐在府里发愣。郦大千禀报朝廷已密令阳明君暗中向豫章调兵。宋之白提出与其在豫章坐等阳明君大军以平逆之名前来,不如先发制人,举豫章王府所掌握的全部兵力,进九江、下安庆、直捣金陵。龙正广和叶知秋也表示赞同。朱宸豪的双眼,却突然茫然起来。他让众人先散去,自己要静下来好好想想。

  人散去,他脑里却似王府大殿一般,顿显空空荡荡。管家老卜进来道:王爷,门外有龙虎山的王道人求见。

  哦。朱宸豪回过神来,这是王道人第几次求见了?

  第七次。

  七次?朱宸豪甚至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太相信。是第七次。管家老卜清楚地说。

  快请!

  是。

  昨晚天亮之前,朱宸豪隐约觉得做过一梦,梦里的景象零碎而清晰,感觉异乎寻常真切,整个梦境却含糊暧昧。一条豫章熟悉的老街,在梦里是黄色的,记不得街名。街两边很多铺子,有旁逸的小巷,他好像在街巷里寻找一个女子。女子不是很美的那种,他认识,却不感兴趣。奇怪的是那女子竟常常出现在他梦里,并使他有一种急于得之而后快的强烈冲动,然而醒来后,—切随之乌有,包括那种感觉。他在街巷里找那女子。

  女子在远处,飘飘忽忽的,面貌不清。即使梦见两人亲密相处,也只能感觉她的肉体,具体的感觉是局部。就像这回梦中,他握住了女子的手。她的手细致而温热,掌心有纤巧的一粒黑痣。

  那种温热令他全身都要沸腾了,但他抑制住冲动,好像要急于赶回王府处理一些事,约好回头再找她。

  回头的路上,他碰到个面熟的陌生人,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只面熟得紧。像多年不见的故人,突然街头邂逅。当时他就要抵达与女子约好相会的房子。那人是从斜刺的小巷走过来的,一身明黄。热情打招呼,寒暄。他急于去会女子,唯恐她等不及便走了。就说现在我有急事,待会儿到酒楼再叙。那人十分谦卑、温和,只微笑,只点头。使人感到其下巴上的胡须都带着故人般亲切的暖意。正当他转身欲走,那人竟一手捋住他的衣襟,从大袖里挥出短刀,当胸就刺。他几乎是在微笑中被刀刺中的。一把带着微笑的刀,使他感到肌肉都刺裂的痛楚。他手捂胸口,大叫一声,竟痛醒了。

  梦中的女子是谁?行刺者又是谁?梦中一把刀刺入体内。疼,真疼。

  来自龙虎山的王道人长得粗黑毛糙,咧着笑脸,有种恬不知耻的感觉和自以为是的劲头。他一进来便说:王爷是否感觉到豫章此地终于有了天子气啊!

  天子气?那是怎么样的。宁王朱宸豪道,脸是冷的。

  我在龙虎山修道,经过长期仔细观察,发现东南方向有一种五彩之气早晚升腾而起,循之寻来,便到了豫章地面,发现这股天子之气,就在宁王府。

  你三番五次求见于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不是三次,也不是五次,是七次,王爷。我求见王爷就是要亲口对王爷说出这个秘密,再就是要将千年才能炼成的壮阳丹献给王爷。

  壮阳丹?朱宸豪说:你以为我需要这个吗?

  不,宁王。我以为当今天下缺的就是阳气。王道人仿佛胸有成竹,振振有词地说:大明帝国的问题就出在男人身上,壮阳是当务之急,一个没有阳刚之气的国家必定萎靡不振,朝纲混乱,宦官专权,国是日非。因此,这个时候需要有一个天授之子出来承担振兴国家的大任,这个天子便应该是个真正的男人。

  朱宸豪虽然不太喜欢王道人的样子,但还是满怀好奇地接下了他献出的壮阳丹。

  这时王道人才落座,府佣为他端上来茶。坐在宁王对面的龙虎山道人感觉良好。他告诉朱宸豪,龙虎山有一处名胜,是与状似硕大男根金枪峰相对的女阴状岩景:天女献花。

  当初王道人在紫阳宫,曾陪同一位自称嫖遍天下而金枪不倒的将军在此游玩,面对龙虎山“十不得”之首的天女献花—金枪配不得。那位将军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而一个随同前来的宦官却对女阴状岩景谈笑风生。对此,王道人深受震撼,也深感到男人出了问题,天下出了问题。便暗中发誓,要为男人找回尊严,苦练壮阳之术。他离开紫阳宫来到金枪峰下结庐修道,并将道院的山门以雌性的阴户牝门命之。他便和一班仙风道骨之士在牝门里修道炼丹。

  牝门,语出道家始祖老子。经过一百零一位道士的苦炼,才炼出了千年壮阳丹。王道人认为,该下山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王道人喝了一口茶水,说:炼丹就是练气,这壮阳丹便是采龙虎五彩之石里的五彩之气炼成,我见豫章是龙虎之气最盛之地,必出天子,所以来到这里。

  朱宸豪听罢,只噢一声,点点头,却没作任何表示。王道人的嘴还在动,如果任其下去,他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朱宸豪从王道人身上看出了一个卑贱之人的可怕力量—卑贱的力量。王道人以他的聪明和对宁王府的长期观察,发现宁王的异志,他开始把赌注乃至进取人生要害的第一站,放在宁王府上。经过等待与多重努力,王道人终于接近了宁主,并开始了他的叙述。在宁王看穿他的内在行藏以前,外人皆传说王道人已成了宁王府的上宾,直至他被逐出了王府之门。后来的正史上仍说宁王与此类术士的关系是互为因果,乃至愚蠢听信术士之言而有异图。这也该是史官的另一种曲笔罢。王道人叙述的时候,宁王注意到对方下巴上有一颗黑痣,黑痣不仅大得张扬,痣上还长着两根一寸多长的黑毛。这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宁王甚至想建议王道人先把那撮毛剪掉,再来说他要说的事。但宁王没作声,他忍受着。礼贤下士者须忍受很多别人的毛病,宁王自然知道这一点。他抑制内心的厌恶,装着听得很认真,并适时点头微笑,以示对王道士炼丹艰难历程的首肯或同情。

  面对一个如此娓娓清谈的叙述者,朱宸豪不由想到当年,残夕将浪迹江湖的武者拾夜向他引见。拾夜只说:我没什么本事,只是个流浪者,如果宁王愿收下我,我愿把这里作为流浪途中的一处驿站。

  宁王听罢,便欣然将拾夜留在府中,作为同残夕一样信任倚重的武士。说不出是喜欢他的这种简单而又不亢不卑的表达,还是作为流浪剑客这一身份,甚至他的精湛剑艺。总之,朱宸豪喜欢这样的人据说拾夜是母亲怀胎一年零十天降生的,生下时,是又黑又冷的夜晚,母亲便叫他拾夜。又有另一说,是说拾夜赤条条来到这世上,母亲是从又黑又冷的地上拾起一块黑布作了他的襁袍,所以称拾夜。

  宁王没当面问过他,但名字的两种说法,宁王都喜欢,都觉得很有意思。

  王道人与拾夜,前者滔滔不绝,他说出的每一句实际上都是为自己进入王府的大门寻找借口。后者却少言寡语,他站在那里,就是他必须在那里的最好理由。

  第二章

  1

  在豫章之时,偶有闲暇我还满怀热忱地撰写了一部札记式的文字。但显然那部书把我写老、写沧桑了。为了缓释内心的焦虑,我开始把出门交友与闲逛当作功课。我的画笔和诗艺也沦为社交手段之一种,以打发闲暇的时光,我慢慢变得慵懒了,已经没有了一个诗人与画家最基本的勤勉,而我还觉得放弃笔砚的日子,比我沉浸于其间更为轻松愉快,但我发现这是怎样的一种轻松啊,当你从慵懒中还感觉到欢愉,就离堕落不远了。

  在这样一些日子里,我甚至可以放弃思想—放弃思想所带来的沉重与痛苦。我像一件空荡荡的衣衫,在尘世飘扬,像一个影子在地上经过,既不寻找,也不失落,而把生命从衣衫里退出,把灵魂抛弃给影子,这是多么的危险呀,我感到自己是在堕落中沉沦了,我甚至不想返回纸张和笔墨。就这样像一枚树叶,疾速从枝头滑降,归为泥土,或是交给火焰?我心有不甘啊!我还诸事未了,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开端。我要挣扎着自救,我知道只要自己勤勉就还有救,以便在新的日子到来时,做一个新人。

  豫章的古迹我去了不少,甚至没有遗漏南唐建都留下的长春宫遗址皇殿侧。

  李后主父子留下了那么多蕴藉风流、凄婉悱恻的词句,而留在豫章的这所宫殿,其坍塌与破落程度远在我的想象之外,那断壁残垣和朽梁柱基,充满了废墟的暗示,如同在证实着一座古老城池的疲弱与萎靡,使豫章人的自信大受挫伤。

  残破的皇殿遗址像是上天曾经试图将豫章推向帝国高点的一只手掌,却又无奈于一种巨大的阻挡,它只有在停顿中倦怠、松劲和萎靡,直至成为荣耀与梦想的废墟,一任衰草和鼠猫窜梁其间,让贼辈与苟且在里面衍行,而又被曾经光荣的破布遮蔽。皇殿侧便成为豫章人口头不谈之事,更不将它作为名胜古迹为外人道。

  皇殿遗址是豫章的一处隐痛,一只残损的手掌,一块破布或疤痕,它甚至应该是让人不计成本地扔下万千感叹的地方,可在它跟前,只有乌桕树林里的几声鸦鸣,偶尔填充一下与长春宫的巨大空落与缺席。

  事实证明,豫章不可能成为都城。南唐迁都于此虽没有留下一座完整的宫殿,却留下了一个皇城的情结和浩大的梦幻,使它总会暗生与放纵一份狂放不羁的激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一场与真正都城的对抗性冲突。在豫章,我觉得自己也处在幻象里。

  寺庙是信士的幻象,而一座诗名远扬的阁楼,也不过是一个落魄文人的幻象。她眉间的朱砂,唇边的美人痣,小小的乳晕围绕的乳头,肚脐,嫩白大腿上隐约的胎记,是僧人对观音的幻象。我—或者说诗人乃至画师寅,则有可能是豫章土地尘埃里爬行的一只蚂蚁的幻象。但蚂蚁不会幻想成一个人,很有可能将一只鞋子幻想为一座伟大的宫殿。

  王府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他在之物,是豫章人心中的幻象,我因能在里面出入,也成了幻象中的影子。但充其量是一丝偶入其间的鸟影—我不属于王府,它只是我在豫章存在的一个假证。

  2

  当朱宸豪看到画师寅的《逸书》手稿时,仍没有对他失望。

  《逸书》是画师寅在宁王府为清客时所写的另一部书,文字感觉混乱,有点像个白日梦患者的呓语。是部证伪史实,诘难艺术、声色、恩宠、与人文真相、堕落与叛逆之著,画师寅的心境与状态却是真实写照。这是个灵魂与豫章最为接近的文人。

  这是一座气若游丝而又不甘屈从于命运之城,这是一座沉浸幻想和现实困顿之城。画师寅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尽管他待得磕磕碰碰,心里疙疙瘩瘩,明里暗里也深感受到存在的危险,但他没有源于内心的惧意。潜意识里还喜欢这种惊心动魄又气若游丝的生活。

  在宁王府的收藏中画师寅还看到刻于竹简上的上古诗篇、卜辞和《春秋》残简。这使他激动,他感觉豫章是离古代世界很近的一个地方。他白天饮酒,看见女人就腿软,早上做白日梦,晚上吟咏诗篇,颠倒日夜。这样的日子活得虚幻,只有到杏花楼见到娄妃,才感到真实。

  虽然画师寅是宁王府专门请来教娄妃绘事的,但此时就是画师寅去教娄妃习画都几乎成了禁忌。一个风流才子,一个绝色美人,这中间的距离是宁王,一个野心勃勃的英雄。他的不快或一个暗示,都足以成为阻绝一个才子和美人的鸿沟。

  他知道这个暧昧的才子与娄妃的关系或许不仅灵魂的接近,还有别的什么,这足以令他欲除之为快。清除一个懦弱的文人就像捺死一只蚂蚁,但他觉得这只性情的蚂蚁还有那么点本事。比如他读到的《逸书》,就再三赞叹,认为他能养一位这样的才子在王府是一种庆幸。

  一个真正的才子不是代有人出,能够相遇就是幸事,能够同在一个地方,成为熟人、朋友,更是幸中之幸。朱宸豪是这样看待画师寅的。同时,他又为自己有这种认识和眼光而感到自得。不要说帝国的赫赫藩王,在数不清的朝廷与地方官员中,又有几人能具备这种眼光和胸襟。从识才和重才上,最能看出一个官员是人物还是草包。朱宸豪觉得自己是有王者胸怀的。

  画师寅在豫章,实际上是王府有幸,而不是画师寅有幸,这是历史的判断。

  正如王勃赋诗滕王阁,有幸的不是那个落魄少年才子受到礼遇,而是滕王阁得以代有人瞻。

  朱宸豪期待画师寅能在豫章著出一流的文字,画出传世之作。他相信自己正在创造历史,而作为同时代注定名垂青史的才子画师寅就在他身边,他用剑创造与画师寅用笔创作的一切,都是对一个新世界诞生的伟大投入。

  他由此而欣赏并赞叹画师寅在豫章留下的所有诗文、绘画,称画师寅是一件银器,会越擦越亮。他关心他的谈吐和言论。如果他不关心,若干年后肯定有人会研究。对此,朱宸豪深信不疑。他亲自过问阳春书院对画师寅款待的情况,一再表明要用最好的待遇让画师寅能在豫章留下更多的笔墨。他支持画师寅对于几部看似偶记和游戏之作的撰述,写吧,让他尽情地写。对后世而言,没有文字,就没有历史。他的笔是上天赐予的,他书写的每一个字,在后人的眼里都是我们存在的依据。而我们常人即使写得再多,也留不下来。这就是一个得到天意眷顾的人的价值所在。朱宸豪对阳春书院主持说:文人嘛,都自恋得很呐!没有一个不认为诗文是自己的好,字画也不例外。在这上头,十个文人九个瞎。哈哈,天下哪有那么多好文好字儿啊—没有的事。但他特别提到画师寅,说:他的东西好,是实实在在的。

  阳春书院主持听得很兴奋,也认为自己是天降大任,他定期向宁王报告画师寅的一举一动,同时对画师寅的某些看似出格的行径也透露出不满。原以为这种不满会使宁王更感兴趣,不想宁王却大度,在这种大度中还有对宁王自己的说服和一点点对有才之士的偏爱或利用。

  阳春书院主持能够领会宁王的心境。他是趁画师寅外出之机,将视为大逆不道的《逸书》手稿偷来给宁王看的。宁王看过之后,要他原封不动放回画师寅的书案上。千万不要露出马脚,让他有了戒心,快去。

  阳春书院位于豫章城南,距西大街的王府还有一些路。

  管家老卜亲自驾马车把书院主持送走。

  这天画师寅郊游,被意外的秋雨淋得像只落汤鸡,撂脚钻进了洪恩桥头的酒家,屋檐上挂的一块木招牌,又破又旧,很不要脸地在风雨里招摇,上面却是“香如故”三个字。

  老板热情,像前世的亲戚,又是一副要借钱的样子。客官,来些上好的卤牛肉和李渡酒吧!你瞧我门前那口锅的卤汁,熬了三百年呢,当年洪武皇帝也吃过这汁里卤的牛肉哩。画师寅这时才闻到卤香味,一边擦脸上的雨水,一边点头。嘴里却道:那我就尝尝是不是香如故了。

  还能骗你吗,客官。老板便乐颠颠地吩咐小二切肉上酒。

  画师寅拣临窗的干净桌子坐下,再看窗外东湖,浮在湖面上的百花洲仿佛让阴雨逼得局促而狼藉。洪恩桥已显颓废,洪恩二字漫漶得不成样子,在画师寅眼里的这座桥上的残破之处犹如岁月的伤口,桥在风吹雨打下显出一种宿命般的苍郁与悲凉。

  画师寅念叨:香如故—香如故—,使人想起陆放翁。

  这废弛郊野的路,把一座桥的伤口取消而人在旅途,从伤口中绽开的梅,正疼在湿寒深处暮色怎能为它止痛,风雨又怎能把伤口包扎得住春天的待遇,将它排除在外,却仍受众目的嫉妒不就因为它是梅吗?即使被无情的车轮和脚碾踏为泥。它高贵的香气,也会在尘埃中飞舞—《卜算子·咏梅》(今译)

  客官,酒菜来了。不是小二招呼,画师寅仍在放翁的词意和自己的感怀里发愣。

  3

  你是不是去过皇殿侧?

  唔,去过吧。

  噢!这就是了。

  那次我在从皇殿侧返回阳春书院的路上,竟被一个陌生人拦住。他先是颇为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还以为又遇到了慕名者,便也客气地点头拱手,他在确认我是画师寅后,即朝路边两个佯装干杂活的人示意,不由分说既利落又强蛮地左右挟持我踅入一条寂巷,随即蒙上我的眼,连拖带拽拐弯抹角,进一院落。我听到吱呀开门之声和低语,很秘密地。

  身子被推进堂屋,屁股按落于凳。还没容我缓过神来,蒙眼被揭开。我本能地叫:你们要干啥?我是画师寅,是有名声的王府画师!

  显然我是因内心胆怯而虚张声势,想让对方不要乱来。

  我知道你是王府画师寅,你的画名,我也仰慕已久。陌生人不无客气地说。

  这时我才注意到,明瓦漏下的光线里站了一个笑吟吟的中年汉子,略胖,白净,和气的样子倒似客商。将我挟进来的两人立在我身后。中年客商客气地为我沏上茶,并说今日能请到画师寅先生真是荣幸哩!我问:阁下是什么人?

  朋友。中年客商不假思索地答道:绝对是朋友!你可叫我老纪,或纪老板。

  还补充道:我是你的崇拜者呐。

  看着这个朋友加崇拜者,我苦笑:既然是朋友,我就不懂你们这样把我弄来是何意了?

  纪老板随口道:叙叙友情,叙叙友情嘛。

  为打消我的顾虑和犹疑,他挥手叫那两人出去,但我知道他们没走远,只站在门外,里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愈急于想弄明白对方的用意,纪老板愈是显得漫不经心,他只一个劲地聊诗画方面的事,间或问我与金陵乃至豫章哪些名人有交往。尤其他很细致地问了我是怎么认识大理学家且身份特殊的阳明君的。我说文人间的交往既简单又纯粹,我的朋友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在欣赏各自的学问书画的前提下认识的,在一起所论也无非是一种艺事文典而已。说到这里,纪老板面带神秘道:据我所知,你来豫章是身负阳明君所托之事的。

  我霍地站起身怒从心起,荒唐!

  纪老板在一边嘿嘿地笑,好像为自己击中要点得意。我则感到好像落入了一张纠缠不清的网。纪老板反而安慰我,别生气,你们文人的交往我明白是怎么回事,阳明君要你到豫章为他办点事也属正常,只是不知事办得怎样了?

  我几乎冲着那张始终挂着琢磨不定笑意的胖脸说,根本就不存在我为阳明君办事的事,我只是一介文人,从不涉及政事。这是我处世的原则,他阳明君做官是他的事,跟我毫无关系,你们甚至可以去金陵打听打听我的为人!只要不被冤枉,我什么也不怕。

  别激动,别激动。纪老板感到已入正题,更显得胸有成竹,他见我情绪起伏,自己却像没事般的,他口气温和地说:我并没有指责你和阳明君什么,你们都是大名人嘛,相互的交往还是可以继续,不要意气用事,坏了你们的感情。其实阳明君的学问也是深得吾心的,实在佩服得很。只有像你这样的名人,能够随意与之交往,实在羡慕得紧呐。

  纪老板一张嘴很能说,他东扯西扯又说到了王府,豫章人都知道,你是作为宁王的上宾请入王府的,宁王也是把你当作知心朋友。你想必也知道,现在有不少传言说宁王在密谋什么大事,不知你有何看法?

  4

  对于这种问话我开始警觉,心想这是对方在下套,千万别往他的套里钻。为了排除我的顾虑,他还说,我保证,即使以后王府有事,你也没事。对此,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画家,宁王府请我来豫章也不过就是看中了我的几笔涂鸦之能,让我教习绘事,我哪有什么荣幸能够攀附宁王来做朋友,你是把我这么个书画匠抬得太高了,我又怎么承受得起。至于宁王做什么,我想他做的总该是他作为王爷该做的事,我只知道饮酒作画吟诗而已。

  纪老板见我口封得紧,身上看来也真讨不出什么想要的东西,便赶紧收住话:那么,什么时候我倒真想索求一幅墨宝以作收藏。我松了口气,好说好说。

  临把我送走时,纪老板再三交代,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们找过我,只当这回事没发生,若有事他们会找我,我忙说诸位我和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事,也不欢迎你们来找我。纪老板厚着脸说,你不是答应赐我墨宝吗?我说:看缘分吧。

  这桩蹊跷事令我心里堵得慌,难受了许久,总想找人一吐为快,总感到一个清清白白的人碰上了一件不清白的事,好像被人将烂泥糊在背上。

  事后,我忍不住还是对雪姬说了这事,在豫章我已将她当成真正意义上的红颜知己了,一次饮酒中也告诉了宋之白。他只是淡淡地说这肯定是误会,不要当回事往心里去。雪姬和宋之白的反应虽各不相同,但都劝我别往心里去,的确给我受到伤害的心很大安慰。

  可是,我的书房里此后还数次接到了飞刀留柬,都是要我三缄其口,不要乱说。

  我也只有缄口不说。日子也就像以前一样平静了下来。我照常应约到王府或杏花楼教娄妃习画,偶尔也陪宁王饮酒、听歌、下棋、谈论艺事或其他什么,闲暇也闲逛,也去市井嘈杂处排解客居他乡的孤独,交的朋友圈子也略微大了一些,我还学会了发音很重多仄声的豫章话,尤其在酒肆茶铺与人交往时,一般人都将我当成了豫章人,这无疑给了我欣慰。

  就在我已将那次蹊跷之事完全淡忘时,那个纪老板又仿佛从地底突然冒了出来,他照样客气有礼,说是来取我答应的墨宝。我发现这帮人的难缠,又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但他们秘密行事、见不得光,这使我感到一种来自对方的危险。我甚至想撕开那张胖胖的笑脸看看里面的本来面目。后来这一次,纪老板没问我什么,只是表白说自己是个丹青爱好者,一心想交我这个朋友。我一点也不松口地婉拒了。我心里说,我怎能和在阴暗里活动的人交朋友。哪怕他真是热爱丹青,我与他也不是一类人。

  从此我有了更大的警惕,也有了应对一些意料之外的从容与心理承受力。

  只是在以后的数月里,我还遭到了三次神秘劫持,一次是在酒店,一次是在孺子亭,还有一次是在建德观。劫持者都是将我蒙眼带到一个隐秘处问话,要点是围绕王府和阳明君,他们有的认为我是阳明君的间谍,有的认为我是宁王的密谋智囊之一,还有的认为我不是此二者的人,而是不便明示的第三者中的人。第三者是谁?我问,没有人回答。

  有知情人隐约向我透露,在我身上打主意的人不外有三:一是东厂,一是阳明君,一是宁王府。我感到自己无意间居然卷入了危险的漩涡中,而且似乎不明不白就成了这个无情漩涡的另一个中心,这是连我自己也不敢承认的在豫章所面对的残酷现实。

  我觉得已没有了倾诉者,许多人都变得既危险又可疑。我想到的唯有在这漩涡之外的雪姬,但我又怕我对她的倾诉会把这个更为无辜的女子也卷进来,我只有异常的痛苦和沉重。

  雪姬是豫章知府夏铁一的女儿,她常去娄妃那儿,自然我们也就有了相识的机会。有时她会来阳春书院看我作画,却并不染指丹青,且说只倾心于做一个观赏者。

  她的眼睛是有磁性的,其目光不仅能够赏阅丹青,而且还能看透隐秘的笔意。当她一语道破纤毫的轻重时,我不得不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她。

  那双若有灵魂的眼睛,有时就是你内心的一盏灯。当世界黑暗,个人也沉溺于黑暗之时,一盏灯是多么可贵。

  小心呀!别让风把灯吹熄啦。

  5

  画师寅停下画笔,把手搁到桌沿上,像黏在那里。雪姬审视着画师寅的手,她想触摸它,手像睡着了,安静、祥和。它醒来就能够挥洒出迷人的笔墨之葩,就能让神奇之美从看不见的地方牵引而出,仿佛无中生有。这只手不大,应该说尚很秀气,五指修长而细致,甚至有点苍白,像一只白色的鸟,一件中看的东西。她细细地打量着这件东西,好像从中看到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那只手如同被她的目光放在那里一样,慵懒中还透着一种乏力,却有着令她着迷的力量。

  造化借这只手为人们的眼睛找了丹青,上天是怎么选中这只手的,抑或是这只手怎么触摸到了天意。雪姬的心被这只手攫住了。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心在这只手的掌心里怦怦跳动,像是包在柔软光滑的丝绸里。她似乎能感到丝绸般的手上的温热。她微微闭上眼睛。

  当她再把目光投到那个位置时,画师寅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挪开,她看到了风一般的衣袖。画纸上也有狂风卷过的痕迹。

  画师寅竟将那幅画毁了,雪姬知道他不情愿为胡世安作画。她这次到阳春书院来,发现画师寅的心情很糟。

  在明显的焦虑不安中夹带着无法控制的狂躁。

  雪姬从画师寅的眼神里看到的是让她心痛的脆弱。她觉得在豫章的环境里,画师寅有被毁灭的危险。

  数度的劫持,已证实各种势力都试图从画师寅的身上找到攻破豫章的脆弱缺口。她要拯救画师寅,她提议画师寅找她父亲谈一次,却遭到了画师寅的断然拒绝。拒绝的理由是,豫章知府夏铁一对宁王府本身就抱有看法—虽然他不是阉党的人,也和阳明君没有太多过从,但秉持着他对朝廷的耿耿赤诚,他一直都试图努力使宁王府不产生异动,让豫章保持安定。他明显知道宁王异动的后果,便是被朝廷大军剿杀,他不希望豫章流血,如果画师寅将遭劫持的事告诉夏知府,不明摆着是证明宁王府有秘密,或者说是对宁王的背叛吗?他不想卷入其中,自己原本就是清白的,那样一说反而不清不楚了。

  但是没有有力可靠的官方力量所倚,画师寅又觉得那些暗中的劫持者对他始终构成威胁。为此,他动脑筋通过蕊夫人向江右按擦使胡世安透露了一点求助的意思,胡世安没表态,反而提起向画师寅索要一幅丈二精品画的意思。寅看出了胡世安趁火打劫的嘴脸。

  那幅画,他画了几次,都搁了笔。心里堵,画不下去。雪姬就差没有提出要他离开豫章这块是非之地,她为画师寅担心。画师寅察觉自己刚才狂躁毁画的举动有些失态,恐雪姬不安,朝她强示微笑:没事,我重画一幅。

  他铺纸的手却被雪姬拦住。你能为自己画一堵墙吗?

  墙?

  纸上的墙是靠不住的。生活里的墙又常常是个影子,你一靠它,自己也跌入了影子里。影子和影子,有时也就是墙,或墙上的内容。画师寅觉得。

  第三章

  1

  这场残杀是散原山一个响马在意外中看到的。

  突然之间地上就溅了血,一大片,像倒出来一桶漆,红的。他后来对燕道天说。动作真的很快,我还从没看过用那么怪的兵器杀人的人,手法根本没看见。他用手搔了搔秃头,那上面是一层油似的汗。

  是宁王府的人?燕道天问。

  是,是宁王府的,秃子说:那个子高的就是宁王,我没看错。

  燕道天:你是说他们在打猎中遭到伏击?秃子说:对,就是这样。燕道天:伏击他们的是什么人?秃子说:都蒙着脸,有三四个,不要命地扑出来把宁王围住。燕道天:宁王怎么样?秃子说:都是拼命,人马全乱了,又隔着树,没看清。

  燕道天:伏击的人又全被王府的人杀了?秃子说:是被一个使怪兵刃的武士杀了。

  这就对了,那个武士肯定是宁王的贴身护卫残夕。还有,看到老宋没有?

  秃子说:老宋?当时除了厮杀的人,一旁确有书生模样的,谁还留意他们,杀得正紧呐。

  得得得,还是我去瞧瞧吧。

  燕道天策马入林,赶到秃三叙述的事发现场,只看到黄土坡上几摊发黑的血迹,马蹄踏起尘土,也惊飞一群嗡嗡的血蝇。燕道天看四周,这是一片黑林。

  一条黄色的土道通向黑林里,是一个剪径的地方。

  当时日头刚悬上来,散原山得知有一行人马将路过此地。燕道天便吩咐,别错过了收买路钱!

  一干响马便准备在这儿劫道。天干物燥,空气好像拧干了水分,林里的鸟叫声都有些干涩,风也像散了架似的晾在树梢,懒得动,黄色尘土似的阳光无精打采地撒落在树林上。黄土道上,一个手掣板刀的汉子立在道中央,光秃的头像只秋天的橘子,黄中泛红。他眼盯着鞋尖,那里有一队蚂蚁正行进着,前呼后拥的,驮着东西,中途遇到庞然大物的脚,布鞋,陈旧而满是泥垢。蚂蚁绕道,继续走,像是对那只脚很是不屑。领队的大头蚂蚁为绕道的成功得意,回来检阅它的队伍。一泡酽痰当头砸下,把它和蚁队,全泡在又黏又稠的液体里。秃三咧嘴,恶作剧地笑。

  来了,来了,三当家,买卖来了—既兴奋又紧张的声音,从前面的一棵开杈的树上传来。

  知道知道,别叫得屁响屁响的。秃三脚一撇,将酽痰及蚂蚁全置于布鞋底下,一脚踏了。他跑到树后,脚铆树身上疙瘩,手就掰到了那个开杈处。喽啰撩开枝叶,说:你看,有十几人,全骑马的。秃三:吾操,这买卖做不得!喽啰:啥?

  秃三:啥个屁,没看清么,是王府进山打猎的。喽啰:哎哟,是呐。秃三:叫弟兄们撤!喽啰:嗯。

  秃三眼见一帮兄弟贼头贼脑而又很不情愿地消失在树林里,自己却不打算立即离开,他抄小径,爬到一个既隐秘又好观察的地方,盯着进山来打猎的王府队伍。

  2

  秋天,是个狩猎季节。

  朱宸豪记得三岁那年,他第一次被祖父带进散原山打猎。祖父将他稳稳安坐在自己身前,骑着高头大马。背靠祖父的胸甲,三岁的朱宸豪有一种踏踏实实的安全感。他记不清祖父那次猎获了什么,但记得林子里回荡着狩猎画角,那声音既急邃,又浩荡,像是一匹很大的布被风扯着,扯着,就破了。又像一个人憋了屎,肚痛,攒劲屙,鼓腮帮子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十分憋闷。

  打完猎回来,他蹲在王府门口就屙了一通屎。祖父在一边哈哈笑。武士们抬过野猪、豺狗、獐狍,拎着野鸡、野兔之类。

  朱宸豪记得那头又黑又大的野猪被两个武士抬过时,血滴在地上,野猪的两眼睁着—朱宸豪觉得它还没死,其实早断了气。

  祖父说西山有虎,也有金钱豹。樵夫砍柴常逮到虎崽。祖父一直总想亲手射一头虎,但印象中祖父是没射到的,据说只听过虎啸,却没亲眼见过。樵夫碰过,也是听说。看看王府进山打猎的阵势,仿佛就是冲着老虎和豹去的,还不把它们吓跑了。

  七岁时,祖父送给朱宸豪一张弓,说你可得给我射一头豹哇。

  豹?

  对,金色的豹子。

  朱宸豪当然记得自己第一次用祖父送给他的弓所射到的,是一只豺。射中的,是后腿。一拐一瘸,跑得仍挺欢,几条猎犬一窝蜂追上,才把豺咬住。朱宸豪记得当他和武士们赶到中箭的豺身过,猎犬环伺的豺负痛地缩身顽抗,眼里却是绝望的光,像是一汪冰凉的雪水。朱宸豪又朝它射了三箭,豺伏地不动。

  武士发出有些夸张的欢呼,朱宸豪听得像野兽的怪叫。

  祖父过来,没说什么。那次他放过了五只豺,两只鹿,一头野猪和四只獐子。但他发现了一堆老虎屙的屎,软湿的,还挺新鲜。结果,祖父的猎绩却是个零。这使七岁的朱宸豪射中的那只豺就显得很不一般,甚至有些象征意味,朱宸豪的脸上也就很有些得意。

  每当想到这里,朱宸豪的脸上就会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那微笑自然不是得意,而是觉得幼年的单纯是一种幸福,狩猎季节的阳光也就有些早年的灿烂。

  这是第几次来散原山打猎了,朱宸豪不愿去想,他一出城门,就觉得这次进山打猎与以往有所不同,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只是一种感觉。除了宋之白和残夕、拾夜、洛昼等一行武士,朱宸豪还带上了两个以前没有带过的人。

  就是妹妹朱颜和画师寅。朱宸豪让朱颜跟着拾夜,进山别跑散了。www.xiumb.com

  画师寅只随宋之白,宋之白随朱宸豪进山打猎的次数也数不清了,虽没打过什么像样的猎物,野兔野鸡,大至豺和獐是打到过的。

  老宋虽是文士,一进山,骑马拎弓,身跨腰刀的,混在武人里,也就像条汉子了。朱颜也是武士装扮,背弓佩剑的,别有一番不让须眉的英武与动人之处。只有画师寅不伦不类地跟在队伍里,纯粹一个看客模样,手中还捏一把纸扇。老宋总提醒他,跟在我后面,就没事。画师寅就笑,问:不会真碰上老虎吧?

  豺狗多,也吃人呐!老宋说,不是吓唬,也是提醒:不要掉以轻心。

  朱宸豪只说:没事。便由那条唯一的土道,卷起一蓬黄色的灰尘入了林。马就散开来走,踏着松软的或绿或枯的草,在树当里穿。日影也就在人背和马屁股上斑驳起来,武士们驱犬纵马,放飞猎鹰,都来了精神。

  画角,犹如从树梢响起。马蹄与犬吠,武士的阔声吆喝或嚷叫此起彼伏,左呼右应。有动物被驱赶了出来,在马前,在一箭之遥,在人与犬的视野和箭镞的锋端上,逃得没命似的。残夕的马,动起来很轻快,像影子一样贴在朱宸豪身边。朱宸豪猎兴很高,出手就射中一头鹿。画师寅喝了一声彩。

  老宋也牛皮哄哄张弓搭箭往茅草、树丛里瞄,总不见他发射,或根本就没寻到目标。画师寅倒看见有野兔,眨眼便窜没了。他有时想向老宋借弓过来试试,看见老宋紧紧张张完全投入的样子,又不好开口,只有撵在后头:呀,跑了!嘿,在那—不停地叫,不由自主地叫,汗流浃背地兴奋。

  画师寅的大惊小怪,更把老宋弄得东张西望,眼花了似的,像只没头没脑的苍蝇。穿过几片林,狗屁也没打到。

  两人停下擦汗,老宋便说:寅兄,看你嚷的,动物都吓跑了。

  画师寅便说,好好,我也累了,到这里歇会儿。你先去打吧,回头我追你。

  好嘞,老宋一拍马,屁颠颠地跑了,好像有猎物在前头等他手到擒来。画师寅瞧着他的背影,只发笑。

  3

  朱宸豪策马林中,紧追一头鹿。武士们都落在后边,宁王骑的是铁青马,奔跑起来树木都成了刮过他身旁的虚像。那头鹿刁,绕着树奔,铁青马也就绕着弯子撵,阔大的马屁股在不断的转弯中,显得健硕而强悍。鹿在前面突然停住,像只木雕。大动中的骤静。宁王赶紧夹住马,一支箭直指前方。

  鹿的头,慢慢侧向一边。

  箭镞上的目光也跟着鹿头转。

  画师寅在一抹树影后喘气,他的马随便地系在树上。

  朱宸豪的箭不由转向了他,正巧是背部,衣衫还被汗洇湿了一片,箭尖瞄住他的背。停顿。

  箭镞上的目光好像也蒙了一层汗,有些模糊。画师寅的脸,侧面。他在瞧什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树影挡住了朱宸豪,被箭瞄准的人浑然未觉。

  —王兄,射中了吗?朱宸豪猛然惊醒似的将箭调向鹿的所在,已是空空如也。跑得好快!朱宸豪回首对朱颜说,拾夜紧随其后。

  我再到前面瞧瞧,朱宸豪拨马便往林里钻。画师寅和朱颜在后头搭话。

  画师寅好像称赞她打的一只野兔,哈,挺肥的,一当俩。

  朱颜问:你呢?

  ……

  残夕距宁王不远,他的马时缓时急,像是有意和宁王保持一段距离,让他专心打猎。残夕看见朱宸豪的箭由一头鹿而转向画师寅,他瞄准,他停顿。便满脸诧异,心道:这书呆子怎么跟宋先生跑丢了?正焦急。见两骑朝宁王那儿去,是朱颜和拾夜。

  残夕松了口气。宁王挟铁青马奔得也就蹊跷,发疯似的往林里奔,不像是个猎手,倒有点失落与仓皇。残夕觉得。林里有鸟,嘎叫着飞。宁王一拉缰绳,察觉与自己的人远了,勒马头回转,马竟嘶鸣。马的直觉比人的眼睛更敏锐地察觉已身处险境。事实上朱宸豪在这处林中坡地上,陷入了前堵后截的四个蒙面刀手的伏击里。

  —残夕!朱宸豪就叫—拾夜!拾夜!

  没有人应。在铁青马惊嘶的间歇,显得死静。

  —你们在哪?宁王的声音有些虚,乃至颤抖。因为他感到了四把刀的嗖嗖寒气。

  不远有小鸟在啁啾着,尖细、清脆、欢快,好像这里即将发出的一切与它无关,它只属于啁啾—一种好听,而显得山林空寂的声音。这种声音往往听得使人心慌,感觉到一座巨大的山林对一个渺小之人的嘲弄,像是对他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宁王发现过去进山从没注意小鸟的啁啾之音,此时听来却如此刺耳惊心。

  你们……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四把刀,是朱宸豪在林中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凶险事实。他本能地发问,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恐惧,一把弓在手上也如同无用的道具。

  四把刀不答话,它们以猎杀为目的。作为杀人的工具,刀是无言的—它需要的是越过阻碍,接近目标,在天空划开弧线,让阳光预先测试一下它的冷酷与锋利—它在光芒中转身,姿势优美地将刀的意念表达出来,急遽将物体切开。如果那物体是个人,它就将人劈成两半,如果那人是朱宸豪,它就砍落他的首级。

  四把刀,要用宁王的首级去回话。这也就是刀作为杀人的工具,而在突杀时不能回答被杀者问话的原因。四把刀是要用沉默的方式去拿掉一个人的声音。那样,世界或许会安静一些。刀永远是以可怕的沉默与人的声音相对的。

  最快的刀,像偃卧在月亮里的一条龙,杀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其锋利与冷酷,都是对月亮实行的一种绝妙模仿。

  或许月亮与刀,它们是相互仿制,并在这种相互的仿制里完成了自己。

  但是月亮可以像一把刀,杀人的刀却永远不会是月亮。

  高大威武的马匹,也在刀下露出了恐慌。它踢踏着,在四个刀手的包抄中,不断扬起张狂的前蹄,试图向危险作出有效的一击。四个刀手在铁青马拼命护主的举动面前,不得不有所闪避,同时又将刀口紧绕着宁王的身子转,只是在高扬的马蹄下,他们很难准确地将刀接触到砍杀的目标。

  朱宸豪也只顾控驭忠实的马匹,他甚至觉得马已成为自己此时脱险的唯一指望,伏在马背上的宁王甚至忘记了拔出腰上的剑。

  小时候学剑,他也想成为一个好的剑士。

  但当他将所要学的剑术都学到手时,仍敌不过师父—一位南方剑士的三招。在他第十四次被击倒,祖父将他扶起来,面对他的沮丧,祖父说:一位王者或许是一个好的剑士,但一个剑士不一定是一个王者。王者之剑,只是一个象征。他不一定要亲手杀敌,却要指挥千军万马在这把剑下厮杀,并且取得最后的胜利。剑士之剑,充其量只能对付七八个,乃至十几个人。而王者之剑,却要横扫千里。

  祖父的话说得回肠荡气,令朱宸豪顿悟了一种很高的剑理。

  但朱宸豪知道,祖父年轻时却是位了不起的用剑好手,他的剑技和智谋与才具一样,深得太祖皇帝的赏识。

  朱宸豪承袭宁王后,剑之于他,只是一种虚设,或一个象征。他只在梦里舞剑,砍杀过数不清的头颅,那些头颅和象征性的剑其实没有区别,幻象而已。

  4

  四把吐着寒气的刀,不是幻象。

  四个蒙面的刀手都是矢志要夺朱宸豪性命的。他们把宁王团团围住,任铁青马怎么踢踏、跳跃都不肯退。灰尘、泥土、草皮、树叶炸起来。一星泥蹦入一个刀手的眼,他左手捂上去,右手气怒地朝马蹄狠命挥斩过去。

  铁青马也机灵,前蹄竖起,后蹄急退,马屁股重重撞上一棵树,树上铁硬的尖枝正刺中屁股,马负痛,全身一振,前蹄落地。

  刀,照准了几乎是同时落在马腿上。两只马腿像折下的木棍,双双斫断。巨大的马身前栽,朝一边侧倒。朱宸豪的左腿压在马身下,使劲拔,再使劲。拔、拔、拔……

  四把刀撂下马,剖开空气,像是平稳低飞的雁翅,朝他滑翔过来。

  童年,朱宸豪看过在阳光中飞翔的羽毛,羽色和阳光接近一体,但他还是能区分出那白色的羽毛。滑翔的刀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雁翎刀。

  过去朱宸豪曾听说过,这回才真正看见并且明白了雁翎刀是什么样子。杀人的东西,总喜欢配个好听的名字。

  是不是被好听的东西所杀,是对死者的一种安慰。朱宸豪此刻觉得那四把像雁翅一样滑翔而来的刀,充满了对他的嘲笑和蔑视。他闭上眼睛。腿有些疼。

  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中飞。

  残夕在不远的山冈上,平静地观看着整个过程。他一开始就听到了马的惊嘶,继而是朱宸豪在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坐骑影疾在马嘶的那刻就不安地动了一下,残夕却像个静物。他的表情甚至也是冷漠的,比他的心和表情还冷,像阳光下的一个冰人。

  仿佛觉得自己并不存在,他不是朱宸豪眼里的忠诚侍卫残夕—他是谁?

  他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愿去知道。他的躯体也是一片空无。灵魂像在他头上飞翔的一只鹰,他的躯体仅仅是一副空壳。宁王呼喊的残夕,好像是别人的名字。

  残夕—那个名字飞过来,又被空气撞回去,他觉得坐在马上的这副躯体很不真实,不属于任何名字,也不带丝毫情感。他不知道那个曾是这身躯体所有的残夕到哪里去了。眼里所看到的宁王遭伏的情景与己无关。他仿佛还听到了另一个名字,拾夜。是两声,一声长,一声短,但这两声加起来,还不如呼喊残夕的那一声悠长急切,与期盼。后面的两声,几乎是一种无奈的呼唤。宁王知道拾夜是跟着朱颜的,这是他的亲口吩咐。

  残夕发现朱宸豪是想射死画师寅的。他看清了什么,反而使自己的内心迷失了。他觉得宁王与画师寅,自己与宁王,这之间总一些残忍的事会发生—早晚会发生。与其在自己手上发生,不如看着它发生在别人手上。他一点也不怀疑每个人心中都隐藏着一种恶,即使在阳光下释放出来,也会使周围黑暗。

  他不知道灵魂是什么颜色,但他是倾心于黑夜的人。

  头顶上空的那只鹰,在青天白日里飞翔,也是黑的。

  那只鹰在阳光里也像是窥破了人心的黑暗,它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发出尖厉的凄叫,像是要将一个带在高处飞翔的灵魂,还给那副躯体—它是从他肩头起飞的猎鹰。黑鹰的爪子触碰在残夕肩头的一瞬,他的大脑顿感清晰。左手抖缰,右手就去拔背上的兵器。

  坐骑便风一般刮下山冈。

  残夕的第一招,便挑破了一个刀手的肚子。

  刀手的肠子从裂开的肚皮里暴出来,其本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感觉宁王的脑袋已置于自己的刀下,只稍一挥就完事了。但他听到扑哧一声,像是挂破了衣服,又像是闷响的屁,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另一个同伴就看见他的肚子被风也似的冲过来的骑士挑破了,他甚至没看清那人使的是什么兵器,自己的头就被那东西卸了下来,在跌落尘土的间隙,头颅看见,失去它的身体像揭去了一个盖子,血飙溅而出。无头的身体还没有方向地迈了几步,才扑倒,正压在宁王身上。

  其余两个刀客被突发的变故惊呆了,甚至根本没有抵抗,他们便血溅当场。

  四个刀手无不死得鲜血淋漓,他们怎么可能想到自己会丧命于那样一件嗜血的兵器手里,他们死也不知道那件兵器叫非戈。

  宁王也被眼前的残杀所震骇,以致忘记了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没有脑袋的尸体,血从那个卸掉盖了般尸身的缺口里狂喷,仿佛就是对准了朱宸豪的脸释放的。

  拾夜和众人赶来,把铁青马搬开。

  宁王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腿没有被沉重的马身压伤,甚至铁青马根本没有压到他,他的腿只是被马镫绊住了。是惊恐,吓软了腿。

  没有人注意到树林后头的一双响马眼睛。

  那双眼睛只是看到了惊心动魄的情景,却永远看不见其中的真相。

  5

  残夕没有想到,这天晚上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梦的开始,他看见宁王和娄妃坐在山下的绿荫里乘凉,坐的榻椅,绿荫中有一条从山上流下的清溪,溪水里似乎有鱼游动。宁王与娄妃的样子很悠闲,娄妃好像还在赏鱼。宁王则平和有度,两手安然地摆在榻椅扶手上。

  残夕与画师寅、老宋,还有朱颜等一行人,经过他们,沿溪流边的山石往上爬。出现了枯死的古树,灰色的枝干曲折狰狞,树枝上有火红色的狐狸和拖着长尾巴的黄鼠狼。树下是泥沼,水是黑的,里面有长着四只脚的怪鱼。

  好不容易越过了泥沼,爬到山腰。茅草,岩石。枯树下卧着一头虎。

  残夕不由高兴地说:终于找到老虎了。宁王要找的虎,原来躲在这里。再看,茅草间还隐伏着好几头。

  残夕一边接近,一边向后面的谁—好像是宋之白,要过弓箭。

  他张弓搭箭瞄准那头虎时,倒惊骇了。虎爪正攫住一个女子,几头老虎玩耍似的将她拨弄于足爪之间。

  残夕看那女子,心里一紧,拿住弓箭的手颤抖起来:这一箭过去射不中老虎,就可能射杀那女子。老虎肯定一箭射不死,女子却又怎样去救?他的心在痉挛,因为残夕看见了那个虎爪下的女子竟然是娄妃。

  怎么是她?!

  第四章

  1

  秋风起时,天色一阴,画师寅就生起些诗人的多愁善感来。

  他一会儿思念金陵故园,一会儿无端感叹落叶飘零,人生漂泊无常—他饮酒,故园就在酒里,他夜半被秋声惊起,故园就在窗前的明月里。他想作首诗,但涌上心头的都是古人的句子,便在纸上信手涂抹,不意竟传至后世—数百年后,人们仍能从画中窥视画师寅当时的心境。

  那只不过是一幅潦草的画,画师寅自己也没想到画出的竟是滕王阁,阁上站一书生,很落魄的样子,有人猜是初唐诗人子安,更多人认定就是画师寅。书生的长衫让风吹得有些夸张—其实没有那么大的秋风。阁下一条赣水流向浩茫,若有若无的淡墨,是散原山了;有些开叉且干涩的笔尖还画了远帆,不知是心思毛糙,没画好,还是果真不胜秋风;帆是往一边侧的,有倾覆之势。没有孤鹜,也没有落霞之类,纯粹是文人的感怀,构图平常,笔墨一般得很。

  但这就是若干年后很有名的画师寅在豫章留下的珍贵画卷《秋风滕阁图》。

  其实那天晚上,画师寅梦见滕王阁倒塌,像宏巨的月宫从天上掉下来,砸死了很多人,一地都是雪,他是冷醒的。画师寅起床,便有受伤的感觉。他坐在窗前发愣,精神是涣散的。

  外面的阳光苍白柔弱,带着病态。白色菊花气若游丝,一个人在不远的一排树下走动,他走得专注而放松,经过第五棵树时,被树冠里一只奇异的鸟叫声牵住,这是棵樟树。他仰头试图寻找那只发出好听叫声的鸟,却看见了书院楼上窗口的一个书生,或许察觉到别人观看了自己一段时间,便装着没事似的很快经过了那排树。

  剩下的那排树,树种不一,有三棵柳树,两棵檞树,一株银杏,一株枣树、一株桑树,和一棵樟树。樟树有几人高,最为茂盛,树身黑褐色,细而紧挨的叶子,密得看不到枝杈。一只鸟藏在里面,只当是增加了一片树叶,只有叫声才证明它确实是一只鸟。风刮不掉它,因为它以树叶的方式存在于树上。树冠茂密,是一种很可靠的安全感。

  画师寅觉得自己没有那只鸟幸运,它可以选择一处茂密的树冠栖身,而自己却像待在一棵光秃秃没有遮挡的树上。风吹一下,脚底就要晃几下。一个童子从树下经过,转念之间也能对他构成重大危害。一只立在秃枝上的鸟禁不住一粒小小的出自童子之手的飞石。

  他的脆弱首先来自于栖身之处,更来自于自己,为什么我是画师寅呢。朱宸豪真是想请我来做画师吗?看似一棵大树的王府,其实是一棵不设防的光秃秃的树。画师寅这样认为。风,飞石,暴雨,甚至更大的凶险,正朝这棵树覆盖而来。

  宁王府没有茂密的枝叶,却要成为一棵撑起风暴的树。树上的鸟是鹰,就能在风暴中栖身,否则整棵树都势必被连根拔起。

  我算什么?还老远跑来,想在这棵树上栖身。还有娄妃,杏花楼,朱宸豪的半边月饼,散原山,一次又一次的劫持,纪老板,阳明君说过的话……画师寅信马由缰地想着,便有一种无从挽救的焦虑。这个上午他已无心著书作画,甚至读几页书的念头也没有。临近午饭,书院主持差人送来酒菜,有藜蒿炒腊肉、烧豆腐泡、炒三丝、酒糟鱼等几味豫章特色菜,他吃不起劲。只喝了盅闷酒,便踱出书院散心。

  郁结、悲哀、失落与忧伤一时拥挤入怀。

  画师寅的步履也便像秋风,有些凉意和踉跄。

  2

  一只孤鹜的楼阁。再次登临滕王阁,我不禁如此认定。

  它是一座萦绕着一个早殇少年不羁亡魂的楼阁,当一剪孤鹜久久徘徊于江岸阁楼而不去,我看见了那个天才亡魂提前为自己写下的动人悼词。那是一泊包裹于表面对于客居之城赞美的伤心谎言,它使满阁的峨冠绅带、云鬓艳丽、歌舞管弦都成为永久的闲置,而令一座光阴之城蒙羞的盛景化作虚无的存在。

  在破败的阁楼里,我透过朱颜凋尽的雕梁上燕子的泥巢,朽烂的板壁柱脚,无风而动的松落门窗,寻找着那些已逝成灰和变为蛛网霉斑的陈年旧事,它能否在一个不逝孤魂的凄啼与盘旋中复活?

  我依稀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年穿门而过,身上的翅膀证明他已羽化。

  他不会再在空阁中重复那个谎言,天才的少年由此已遭天谴,而化为一羽最孤单和悲哀的赣水之鹜,每日必须随太阳升起至日落西山不停地孤飞啼转周而复始,以提醒世人对于他美丽罪证的警惕。

  这只孤鹜应该是警戒光阴之城不能在谎言中沦陷而获得救赎的深刻神话与优美传说,却反被人们当成了一座城市的美好标志,从而使天才的罪孽堕入万劫不复。

  晚霞使一只鸟的飞翔并不孤单,

  秋天却加倍复印了水的颜色。

  这只孤鹜反复啼唱着已被他窜改的旧作里的句子,他只有自欺,才不至于再度弃绝。我却能看到那只身世之悲的孤鹜所深衔的不死的少年欲望。它穿过窗口仍能看见歌舞繁弦中一个云鬓艳影的婀娜之姿,而把一座千年楼阁视为美体,怀有一展双翅而热切冲刺的愿望。他婉转的清啼只为表达对邂逅于阁中歌舞美人的眷恋,那个美人在他的啼啭中也化为了千年不死的晚霞般的舞体幻影,一次次帮他完成对滕王阁的欲望虚构。

  然而,一只孤鹜从东窗贯入,经西窗而出,把自己的孤独淡淡地描在西山上,他才发现:千年如风,楼阁和美体的空洞如一幻象。

  一千年来,滕王阁就是一只低回于其檐下江上的孤鹜眼里的幻象,被它误看成艳丽女体,以致不惜在新赋中虚构一座无有之城来衬托楼阁的存在是一种美妙的实有,而使一座时间中的城陷入了楼阁的千年幻象,沉湎于语词的光荣与不确定的梦中,在幻美里获取意淫的快感。

  一只孤鹜把幻象附丽于楼阁,他迷恋阁中的翩翩丽影、高歌与低吟,一座城市在这个楼阁里陶醉。我把它看成是正午的黑暗。

  当逝川在栏杆下波动,浮现出孤鹜的影子,那是一个天才的美少年频频招摇的手势,你应该感到幻象的危险。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诸,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呼!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一只孤鹜以在滕王阁前永久的飞旋,表明它坚定而直陈地与现实对质的愤怒畅想。

  滕王阁无疑是最优美的辞章,也是最优美的不朽谎言。他的说辞因其优美而显现出无与伦比的魅惑力,但总有人能够从中读出一只关山难越的失路孤鹜的泪水身世和悲凉,从而将它仅仅还原为一篇天才水鬼的自挽哀唱。然而那久存于时光中不衰的美,足以让一个已逝千年而不没的少年精魂永远不散。

  从孔子、屈子而降,诗人总是沿江而行,把生命和凄婉的倾诉投在虚构的水上,水便成为他们最大的幻象。那些将才气与性命付诸于水的诗人,因江流不断而不朽,凡水所至,他们的幻象就在岸边衍生出楼阁亭台,从而成为他们最好的安魂居所。但有朝一日江河断流或枯竭,他们灵魂的浮雕能否使石头和泥土沁出眼泪。

  让风把天才的心事复印其上。一座楼阁,一只孤鹜,一个天才少年的亡魂穿窗而过,化为江边丽影。使我不忍卒读。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水。

  水上壮丽瑰奇的楼阁接纳了我,仿佛我是那楼阁的主人。我活在一个人的梦里。

  我躺在床上的感觉,一如浮在水上。恍惚中一会儿是诗人子安,一会儿是画师寅。光滑的裸肩,左部。一只嫩白的手,女子的。那只手从前胸探到左肩头,轻捂着,在拇指和无名指间留着一个孔,慵懒而乏力。

  男人的手,一支大拇指深入孔中。女子轻捂的手开始握紧,把男人的大拇指夹在里边。男人的手也在拇指进入女子掌心后,紧紧握住。两只手,紧密地握在一起。女子的肩头颤动着,在啜泣。男人从后部整个抱住女子,想努力抱住她所有的不能抑制的忧伤。

  —那个男人是我,女子是娄妃。我们好像是在前生或是后世相抱在一起,这中间的一切都是梦,都是幻象。

  3

  我沉溺在美人的颜色里,那些散发着颓废气息的画,表露出一个诗人的毁灭性的激情。在《十美图》中有人指出,他从一个美女身上看到了三只乳房。也许我笔下的衣裙和色彩都无法掩藏那些意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隐秘愿望。从玲珑剔透之美到一张明朝的绣榻,乃至一顿伟大而丰富的情色盛宴。但《十美图》远不止于此,它指涉到十位艳丽的女性与一支笔的纠缠,却不能共同一赴我激情绵延的图卷。

  十美中的第一女性,如果不单称女子而指涉其性的话,她是美丽性感轻浮的蕊夫人—前相国年轻的遗孀,豫章著名的友竹花园的女主人。她的第三只乳房是我对这位情色巫师般的女人的赞美之笔。她性欲旺盛的肉体无疑是不知疲倦的婚床,在一个激情匮乏的时代暗中贡献着狂热、冲动、颠覆和勃勃生机。在她充沛的床上功夫以外,竟是一副略显羞涩的至美娇颜,像一抹散发着薄荷的香气,有着清凉之甜。

  在王府夜宴的灯火阑珊里,我感觉到她躲闪而大胆侵犯的丽眸。

  这个貌似处女的伟大雌器,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却永远像一位青春丽人。当其丈夫前龙渊阁大学士严宰辅韶华之年娶其为妻时,她正值芳龄。数十载岁月浮华,告老返乡退隐豫章的前相国已成墓穴枯骨,而她犹容颜如昔,迎迓着一次又一次波涛滚滚的惊艳,以娇美的姿容和艳体酬答岁月对她的最大眷顾。作为豫章上流社会的地下夫人,在前相国遗下的友竹花园里享受着豪华的堕落。她甚至是一件堕落中的极品,在毁灭之前就向我发过邀约:愿出不菲之价请我以她为原型画一幅仕女图。

  这是一个不是仕女,而又比所有仕女更为仕女的女人,我把她作为十美长卷图里的第一女性。对于许多男人来说,蕊夫人的身体是一座欲望花园。她似乎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好的雄伟的男性。

  友竹花园堪为豫章一绝。它以隐逸、私密、别趣,甚至奢侈,挥霍性地满足了一个下野官员对于世外桃源的假定臆想。为沉迷于宣纸上几笔竹影的虚构,而将一处私家别业改造成了浩繁园林。在门檐上沉重的石雕花饰与粉白高墙内,竹影随风无处不在。据说友竹花园里竹的种类为江南第一,尤以奇竹为最,园主将竹的妙用发挥到极致。在假山、怪石、月牙桥、水榭、秋千架、宝翰楼、问影馆之间又以竹置景,筑廊,设亭,隔栏,构篱。前相国在移居园内之日亢奋之情溢于笔端,用他一手好字分别为六座阁亭题名为漏影、闲影、疏影、逸影、虚影、斜影。六影亭之外,还有一座蕊夫人经常小憩的亭阁,前相国特别为之题名为丽影阁。丽影阁无竹,只有蕊夫人的玲珑身段。

  友竹花园里的竹荫幽径像无声滑进的细蛇,绕过竹叶溪之后通向一座精致竹寮,内设竹屏、竹榻、竹架、竹案、竹几,竹墙上悬挂有出自名匠之手的竹刻和竹雕。这里是前相国退隐就读的书斋,也是他在午后卧夏的竹榻上幻想一个竹精袅袅然化身为妖娆女子定时为他完成手淫的情色地点。他的恋影癖导致的最严重结果是阳痿和对美妇蕊夫人的长期闲置。于是当前相国在意淫中梦遗之时,友竹花园的隐秘曲径上就有脚步悄然而行,最终潜入宝翰楼裸卧美妇的绣榻。

  蕊夫人,不是前相国单薄的身子向壁虚构的幻影,她是一点就会燃烧的雪,是肉蒲团和最好的床上用品。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的邀请。

  前相国去世,蕊夫人便把为她建造的问影馆彻底撂荒了。她叫仆佣将宝翰楼里相国多年的收藏全部搬到问影馆,自己一心移榻宝翰楼。相国生前藏书颇丰,又多为秘阁抄本,是花了心思的。世人称其内万卷书库。相国酷爱文字,工书法,浸淫甚深。写过不少诗文,有《石铃雅集》,城里东岳庙、佳山福地等匾额,皆为他的手笔。据说宝翰楼有多处密室,那些密室过去是前相国安置绝世宝物与孤本秘籍的地方,现在却成了蕊夫人接待不同访客和练功打坐之处。

  和她在密室里待的时间最多的来客是被她尊为秘师的术士、星相学家修,据说他们共同待在一间黑暗的密室里裸体打坐练功,却没有性行为。

  蕊夫人只迷恋他的催眠之术,而从来没有对他的男性之体发生兴趣。也许像相貌怪异的郦大千这种高人不是蕊夫人喜欢的类型,她甚至没把他看成是男人,只是秘师。

  但是蕊夫人每次被催眠之后,都会在梦中遇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那是一个在生活中她几乎从未见过的男人。那个男人不作声,只默默地挑逗她、撩拨她,使她亢奋,那个梦中的男子每次都能让她达到现实中从未有过的高潮。

  郦大千传授给她的是一种秘功,其功效是令她不老,而且美颜永驻。

  每次练过功后,蕊夫人会觉得无论从肉体和心态都充满年轻的活力。但每次练功郦大千都不点破蕊夫人在被他催眠后见到了什么,蕊夫人也从来不说,她能从练功中得到的正是她所愿意得到的,这就够了。她定期约见这位高人,并接受他的密授。

  郦大千作为术士高人,不仅为宁王看重,让他掌控和建立宁王府收集、监控、打探外部消息的秘密机关,同时他也是不为人所知的友竹花园女主人尊重的密友。

  没有谁知道,他每次定时在宝翰楼的密室里把蕊夫人催眠了,就盘坐在她对面,通过意念化身为美男进入到蕊夫人的梦里。他的目光是妖淫的。

  —我活在一个人的梦里,但她随时会醒来。若干年后有人写下这般字句,似乎要告诉别人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事实是他在进入她之前,就把她催眠了,她在梦中感觉很好,感觉和一个她心仪已久的人亲热很好。他害怕她醒来。他怕她醒来时,他还留在她的梦中。如果她突然醒来,留在梦中的他只有死在里面。阴影中一个雪白的坐姿,是她裸身打坐于幻象之上,而神秘术士却能借助于幻象进入她裸体洞穴的淫梦,以此来印证其高超的幻术。他的幻术使自己原在的蒲团空无。术士出师前,其师一再告诫:不可趁人被催眠之机有所不轨,这是幻术士的禁忌。但他总是一再犯忌。

  所幸蕊夫人在对催眠术的痴迷中毫无觉察,这使他一次次如愿以偿。

  在宝翰楼里我没有见过传说的密室,却看到了王府之外的奢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五章

  1

  秋天,开门出去,如同走入一幅画。红叶白树的秋景,蓬勃、热烈而冷艳。

  我是被友竹花园的管家老木—一个精瘦而有力量感的中年人用马车接到那座著名庭院的大门口的。管家貌似鸟人,陡峭的脸上一根细直的鼻骨挺进及嘴,酷肖鸟的尖喙,欲争嘴边之食,所以我担心他的鼻尖和嘴会打架。但管家人却平和,他把我引进院时说,偌大的友竹花园现在只有他、一个园丁和夫人,平日挺冷清的。在宝翰楼前,他小心、恭敬地为我推开了雕花门,说夫人在里面等你,便退到门边。

  我迈过门槛,却没有被眼前宫殿般的华丽景象惊呆,倒是一个戴着狰狞黑色傩面的人吓了我一跳。我知道傩面是豫章民间用来驱鬼降妖的木雕面具,造型夸张而怪诞,貌胜恶鬼,是一种凶狠之物,否则也不能降鬼了。

  在我毫无心理准备受此一吓之际,狰狞的傩面背后竟发出嗤嗤的笑声。

  这笑声揭开的是一种万劫不复的美丽。这个女人知此绚丽而灿烂,她如果是在赏花,那么世上最美的花朵也将成为她的陪衬。我将惊艳的目光泼到她脸上,她竟然像个刚脱光衣服的女孩发现了偷窥者一样,噢一声又羞又急地把傩面将脸挡住,仿佛那是不该掀开的—裸脸。但那张脸确实是把它所具有的吸引人的部位—美目、俏鼻、玉颊、红唇、蛾眉及其妙到毫厘的组合,全部裸露了出来,混合着冶艳与高贵—这一切不是叫人动怜,不是让人动情,而是叫人禁不住爱欲交织。

  蕊夫人几乎是以一个小小的戏剧性的手段,就让我把她的容貌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如果在每一张狰狞的面孔背后都有着动人心弦的妖媚,我宁愿每天都与傩面相遇。

  后来蕊夫人对我说,当时她正朝着镜子在试戴一个朋友刚送给她的傩面—谁知被你撞见,真是羞死了。我说,若是你的样子会吓到我,那过错肯定在我,或许是因为我便长着一副傩一样可怕的面孔。

  蕊夫人说你喜欢傩面具吗?

  我说自从戴在你的脸上以后我就开始喜欢傩面了。

  那我们都戴傩面来做个游戏好吗?

  我领略的那个傩面游戏舞台是一张巨大的床,蕊夫人说这绝对是一件国宝般的艺术品。我相信。可能,没有比这更美妙和更大气的床了。在这张床上,它的主人绝对是个游刃有余的颠覆者。我的笔墨和图画甚至难以再现那张床和床上女人的伟大。这是个在大街上会令人忘记行走的女人,她玲珑的身段有着剔透的线条,对男人具有太强的杀伤力。我以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你必须拥有一件好的衣裳来遮住太多的罪恶。

  蕊夫人道:我身体如果有罪,都在你心里,因为我从来就不缺乏好的衣裳,而缺乏懂得欣赏与享受罪恶的人。

  我说:所以我来了。她说:那么,我希望你在欣赏或享受罪恶时,也能尊重罪恶。蕊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既冷艳又带有挑逗的攻击性,仿佛将美酒与砒霜同时呈现于眼前。

  —我仅仅是个画家,我习惯于画衣饰中的女人,我是通过衣饰的皱褶与飘动的裙带来表现女人的。这是我服膺的传统,否则我的笔便失去了捕捉的线条。

  她说:如果你是男人,那就该扔掉这样的画笔。

  你的笔,如果不能表现你所说的罪恶,必将是苍白无力的!蕊夫人锋芒直露,将自己的个性袒露无遗:你若画我,请画我的罪恶。

  然而,在伟大的罪恶面前,我的笔落在纸上只能是一种遮盖,我为自己的遮盖而羞愧,当后人在看过《簪花仕女图》和《秋风纨扇图》之后,从《十美图》里也只能看见蕊夫人的头部、颈部和一双皓腕与素手。其余的部分我擅自大胆地将它交给了几近空白的衣裙。只是那些衣裙也不平静,以致使品鉴者从衣裙的起伏中指出,里面仿佛藏着三只乳房。这是连我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对于蕊夫人的如此出奇强烈的欲望,但这令我欣慰。蕊夫人的出现,对别人可能是一种拯救,而对于我却像是堕落的开端。但这种堕落因永远不会彻底而折磨着我,使我痛苦。这痛苦直到一天晚上一个男人的出现,才让我有所舒缓。

  那个男人在那天晚上穿一身黑衣,戴着黑色傩面出现,在友竹花园的歌舞宴饮中竟然和女人跳起了胡舞,那种舞蹈因男人之黑而衬托了女人裙裾之白,使一种白在黑上肆意渲染着,有了一种特殊的华丽。

  而在那个晚上,几乎所有女人都成了他的暗恋者—那个黑色的灵魂,令女人在夜晚白得如此炫目。真是难以想象,这个世界有时候黑也能照亮白,而白在里面只可能是一种不在之在。正如一个美女和另一个美女在一起,美不是她们明显的标志,而是别的。

  后来有人说那个黑色男人是朱宸豪,也有人说是郦大千,甚至有人说是蕊夫人的管家。在我眼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种游离感。

  身与心的游离,有时也能成为另一种平衡。

  2

  我背负了才艺与好色之名。

  我的膜拜者希望并臆想着我和每一个画过的女子亲热,而且试图从我的《十美图》中嗅到美酒、繁花和女性的气息。他们甚至认为我画中的簪花、纨扇、箫、牡丹,都是某种含有特殊隐喻的暗示。实质上是他们粗暴地误读了我画中的仕女和美人,这使我对后世的观瞻有一种永远的不安与忐忑。但是,我还要告诉世人,在《十美图》中,蕊夫人是一位很特别的女人。她以手掩胸或是披衣在身的时候可以是最优雅的静女,但当她裸体横陈或雪卧在你面前时,又绝对是个令人欲罢不能的荡妇。在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里好像永远残存着欲退还留的芳香。然而她的特别来自于她伟大的乳房,床和身体的其他部分。我在画她的过程中造访过友竹花园七次,也就是经过七次才把她画出来。我发现在画她的过程中,也就是在学习。这种学习不止于笔墨与绘艺,我必须恰到好处地捕捉她那些细致敏感部位的每根线条,那些线条就是她的情感、思想与生命。而组成这种美的每一根线条都是我用男性目光反复揣摩过的,这种反复揣摩贯穿在七次的造访中,我由此认识到:她幻美的身体如一幅辽阔的图景,是创作的绝对想象力之母。

  如果《十美图》在传世中显示出其伟大的话,我想那伟大首先来自于我经过七次造访画出来的这个女人。

  至于人们在想象中认为我和她发生在绣榻、亭台、秋千架、假山甚至树间的情节都可以忽略不记。我知道没有什么比风流画师和顶着放荡之名的美妇更能激起世人大胆而无聊的情色幻想,这种幻想往往成为他们无法抵达愿望的最大安慰。

  何况她是豫章城里早有艳名的蕊夫人。

  而我是画师寅,对于蕊夫人,我更熟悉她身穿薄透的明纱,外披大红披风,里面空荡荡的样子,像是刚出浴,一个堕马髻随意地束着,几绺游离的发丝散乱着—我喜欢蕊夫人这种样子,她让我放松、兴奋,感受到颓废的魔力。其实蕊夫人通体雪艳,完美无瑕,丰满而不垂腴,那也应该是值得赞美的。然而那种赞美,不着一字,也尽得风流。

  蕊夫人的绣榻是一座秘戏的舞台,也是黑暗世界关闭以后的另一重充满活力的世界。它大而华丽,简直就是一间屋中之屋。在粉红和叶绿的帐幔与垂帏的云遮雾罩里,榻上的木质部分均雕满考究图案。尤其床楣的红木上许多雕工细致而精美的花叶,围绕着一幅交欢的雕饰,不细看,还以为那是花叶中缠绕的藤蔓。它神秘地由暗红转向深褐色。那次当我突然发现这个隐秘的雕饰时,如灵魂里出游的闪电,烙下了很深的记忆。那交欢的图案和蕊夫人的身体仿佛融在一起,很难分辨。

  在蕊夫人的身上,我充分认识到绣榻的功能。两个颓废而绝望的灵魂把那张硕大的绣榻当成了流放地。我猜想蕊夫人有朝一日会死在这张榻上,而蕊夫人的身体也会变成我的最终归宿。

  我觉得蕊夫人的身体里包含三个女人,除了蕊夫人自己,还有娄妃和雪姬,一个冷艳,另一个深情绝望。但唯有蕊夫人,我感到是疯狂致命的。在绣榻的帐帏外,我将为她画好的美女图悬置起来,那是一个使承受她图形的宣纸也感到不安的女人。

  我在豫章的激情,由于这个女人的出现而一半挥洒在纸上,一半留在绣榻上。

  3

  来到豫章至今,画师寅发现蕊夫人才是真正在这里等自己的人。娄妃只是把他牵引来的一只蝴蝶,美丽而虚幻,永远在牵引他的灵魂,但娄妃的灵魂永远在他前头,有时看似近了,实则很远很远。但唯有另一个人愿意在另一个世界,甚至是来世等他,无论画师寅上升还是下沉,她都肯陪伴,可画师寅不忍让她随自己沉沦,因为她是无辜而纯洁的雪姬。《十美图》中另一个豫章著名美女是夏雪姬。

  画师寅甚至无法忘怀初次见到她的情景,当时她正在骑马。豫章府衙后院有一块开阔地带,绿草如茵,知府夏铁一的爱女晴好之日都要到这里骑马。

  画师寅后来回忆道,她骑在马上的姿势,正如诗人所说的,她像一朵花开放在马背上,所以我根本不担心她会从马上掉下来。而她的马就像白纸上一闪而逝的草书。在画师寅当初视觉里,骑在快马上的女子是美艳而惊险的,而这种美是雪姬自己也未曾觉察的。可他并没有把这一印象描绘到画里,《十美图》中的雪姬与动感的开放在马背的花相反,她是静的,是《十美图》中十个女子的静的总和。

  画师寅曾说,她微颦羞眉,像是在对与自己的美不相称的东西表示不屑与不满,正是这种神情把很多世俗的喧嚣排除在外,使她显露出高贵。静中的动,是大动,它远比一个动姿里的动更多。画师寅无疑是透彻了解雪姬的。

  雪姬对他说过,自己从母腹中开始就在随父赴官任的途中颠簸。父亲性格刚直,在为官的任上总是得罪权贵,从而不断受到排挤,频繁调任,两湖、两广之地乃至山西、陕西,父亲都在那里的州府任过职,唯独没有在安徽故乡做过官。她真希望父亲能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安静下来,不再那么辛苦地在仕途中艰难跋涉。

  豫章虽不是她的故乡,但这里有山有水,应该是个很宁静的地方。她喜欢这儿。

  当初在雪姬说到豫章是个宁静的地方时,画师寅已明显感到这里隐藏的巨大不安,但他不忍挑破一个女子心里对于宁静世界的幻象。尽管而今雪姬也深深感到豫章是一处是非重地。

  但他画的雪姬仍是九个不安姿态女子里,唯一一个保持宁静坐姿的女子。那暗含着画师寅对她的祝福。后人称《十美图》里的这个女子为静女雪姬。

  但雪姬从没有静过。甚至她无望的爱情,也使她像太阳下的雪女一样流着泪水一点点融化。

  4

  画师寅和雪姬后来有一次对话,他永远也忘不了。

  那是雪姬对于画师寅的情感袒露,同时又是情感祭悼。她说:今生我遇到你时,已经晚了。

  怎么晚了,我们不是朋友么?画师寅道。

  雪姬任性地看了他一眼,噘着嘴说:我是说若是来世,我会在很多女人之前碰到你。

  难怪呀,你嫌我太老?画师寅打趣道,一边低头作画,他的笔正勾勒一根裙裾的线条。雪姬笑,你是老了点,有四十了吧。我想有的,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在我碰到你之前,就有太多的女人抢了先。我当然只有做你的朋友了。停顿一下,她又说:所以我只有等来世,来世做第一个认识你的女人。而且希望我能美一点,你也不要比我老太多。画师寅也笑,笑出了满眼泪花。

  他的笑是动情的,画师寅被这纯洁美好而天真的话语所打动。

  天哪!你以为我是谁呀?我是个情感的浪子,我没有资格和人谈一生一世的爱情。雪姬,你的话,令我汗颜。画师寅说着,脸上竟湿了一片。

  是啊,我这个老头,或许太伤感。谢谢你,雪姬。谢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

  他转身又说:只是没有来世,来世的人里没有我,但或许人家会谈起我们。那会说成个什么样子,也未必可知。如果你在来世出生,还能想起我,可得给我说些好话。

  好话,好话还是来世你自己去说吧。我相信来世我们还能碰上。

  碰上?怎么能碰上,我比你大二十岁,我老死以后你至少还要活几十年,我总不能在那里等你。

  不要你等,你死了我也跟着你去,以便和你同时转世。

  画师寅望着她,有一种怜惜,有一种慈爱。他说:或许今生我可以做你的父亲,你可以做我的干女儿。

  我有很好的父亲,不想再要一个。我只想来世做你最亲近的人。

  没有来世,来世的我们互不相认,一切也都无从说起,毫无意义;而今生只有感伤的诗怀。画师寅对这个女孩说。

  在这黑暗而肮脏的世界里她是那样的单纯、率真、干净,这使他保存了独有的美丽。

  一个不羁的诗客对你毫无意义,你需要一个有责任感并能呵护你的正直青年。画师寅对雪姬说:比如豫章府武尉吴明。画师寅望望门外,护送雪姬的豫章府武尉吴明正忠实地守候在那里。画师寅说,他是豫章府最优秀的武士,也是你父亲最得力的臂助。

  我父亲需要的并不证明我也需要。雪姬打断画师寅的话。

  可他一直都关心你!画师寅强调。

  我的父亲更关心我。

  对你的一生来说,他的关心更合适。

  合适?你是说我一生比父亲的关心还要长吗?

  画师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雪姬望着画师寅郁结的眉头,轻声说出一句:其实你也需要得到人的关心。

  画师寅心头一热,赶紧将脸转向别处。

  一滴泪落在未画完的宣纸上,把一点墨洇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第六章

  1

  你不要接近我的儿子!碧薇夫人说,她的声音如一把伸出来的刀,又薄又冷,仿佛一刀就要将朱颜和朱宸豪的距离劈开。

  你的儿子?朱颜背朝碧薇失人,眉头倒拧,像两道精美却同样锋利的匕首。

  她说:我接近的是我亲爱的哥哥宁王朱宸豪。

  碧薇夫人听出朱颜话里的不屑,她恼怒,从那只她一直侧卧的华丽榻椅上挺起身,硕大的粉袍如荷叶般翻卷了一下,曳地的部分仍如孔雀奢侈的长尾,覆盖着脚下很大一片艳丽的地毯。侍女御香赶紧上前将曳地袍裙的褶皱抚平。这个迟暮美人曾说过,当人们只向权利、疾病与死亡效忠的时候,我只向美和爱效忠,并以此作为对疾病与死亡的反抗。其实她向来只效忠于自己的肉体和衣饰。即使盛怒,也不容衣饰出现皱褶。

  你不是宁王的妹妹!碧薇夫人说:正如我不是你的母亲。

  哦,你这样认为吗?朱颜转过身来,面对碧薇夫人的脸反而显得轻松。她漾着笑意道:你确实不是我母亲,不是!—而我,却是宁王的妹妹。

  朱颜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哼!碧薇夫人不甘示弱,她欲挪步,却被颀长的袍裾绊住,说:你什么都不是。

  不是?

  对。碧薇夫人也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只是个婊子,和你死去的母亲一样贱!

  贱?朱颜一扬头,她没有被刺伤,且出乎意外地咯咯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得意,好像抓到了取胜的利器。

  朱颜收住笑声,眼光像撒出的一张网,说:谁是真正的婊子?她向碧薇夫人追问—谁是最贱的?

  碧薇夫人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好像什么都被这个刁钻的丫头看穿了。她手一指门口,摆出王府太夫人的架势—你出去!

  出去?这话你已说过多少次了。朱颜不为所动地说:可宁王府是我的家。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没有忘掉我亲爱的祖父吧。

  这个丫头反了,把她赶出我的房门。快!碧薇夫人对左右侍女说。

  小姐,太夫人请你离开这里,请吧。御香上前对朱颜说。

  这倒怪了,刚才不是你说,她请我来的吗?

  我是要警告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不要接近我的儿子!碧薇夫人再次重申这次叫朱颜来的目的。

  你的儿子,没人和你争。可他也是我亲爱的哥哥!朱颜不依不饶,语气虽是轻描淡写,却想把那个老女人气死。

  好。宁王是你的哥哥,碧薇夫人竟没生气似的说:只是你的哥哥却把他的好妹妹当作了婊子。

  好哇,那我要叫你一声母亲,我们都是婊子。朱颜说罢,大笑,发疯似的笑。她笑出了眼泪。碧薇夫人好像受了她的感染,也笑起来。

  御香站在一边,看两个女人奇怪地笑作一团。她听到那发疯似的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她听到一老一少的母女,不,是两个女人,在哭泣着,伤心地哭。

  朱颜哭着,泪眼婆娑地望着碧薇夫人。碧薇夫人也在哭,她也看着哭得伤心起来的朱颜。两双泪眼相对时,二十年来壁垒般坚硬的仇怨,都被一层浮动的泪光泡得松软了,稀释了。两双曾经一直相互伤害的眼睛里,竟是彼此的同情与怜悯。

  朱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焊在她要坚守的生命高地上的脚—终于动了一下。

  碧薇夫人也转向她,一个执着好胜,历尽艰难而矜持着永远不肯言败的女人,向朱颜慢慢张开了双手。她的曳地长袍这时充当了这特殊时候的隆重装饰,萎靡、颓废而奢华。

  母亲—朱颜叫了一声,向碧薇夫人走过去。碧薇夫人的嘴唇翕动着,满脸都是泪水。

  —女儿。

  两个女人,两张脸的泪水,碰在了一起。

  御香觉得这场长久的对峙与伤害,和解得竟是如此蹊跷。她头脑里留下的朱颜说的那句话,印象至深。

  叫你一声母亲,我们都是婊子。

  她和她。母亲和女儿。—婊子?

  2

  朱宸豪为母亲能与妹妹和解而高兴。

  当朱颜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心里感到安慰,觉得这是近来最好的消息,他叫来管家老卜,吩咐安排一场家宴,以示庆祝。他要看到两个他最亲,也最爱的女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情景,他觉得人在痛苦的时候,更需要笑一笑的理由。

  朱宸豪问朱颜是怎么和母亲和解的。

  没怎样,说了些话,就笑,就哭,就抱在一起,我叫她母亲,她就叫我女儿—她终于叫我女儿了。朱颜说,省略了很多重要东西。

  不会那么简单吧,母亲是很固执的人。

  没有什么固执,当人笑的时候一切都是简单和容易的。当笑过之后哭,再固执的东西也会在泪水中瓦解。当人又笑又哭,就肯定是惊喜交加了,或者不知所以。朱颜说。

  这消息,倒真让我惊喜交加啊!朱宸豪搓着手说:我该怎么办?

  哭吧,哭过之后就笑,为我,也为母亲。朱颜说。

  朱宸豪:你和母亲就这样?朱颜:对,我和她就是这样和解的。朱宸豪:好,那我真该笑一笑,哈,哈哈……朱颜:不,你还得哭。朱宸豪:……哭,我是男人,不像你们女人,哪好意思哭啊!

  朱颜犹刮他的鼻子,男人男人男人,你真是个男人。

  朱宸豪就拍拍朱颜的大腿,说:我是你哥哥,别男人男人地叫。

  哥哥是男人。朱颜发嗲地说,并捧着朱宸豪的头往自己胸脯里塞。朱宸豪感到自己的脸夹在温热的乳房中间。他又有一种乱伦的感觉。

  王府的家宴像一场繁华而又井井有条的仪式。碧薇夫人显得特别高兴,她让朱宸豪与朱颜分别坐在左右,娄妃却坐于朱颜旁边。依次是王府大家庭里的各辈人物,足有三十几个,谨严中也就有了热闹—宁王府好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

  我们宁王府是个亲情和睦的大家庭,让那些说三道四的话在这份伟大的亲情面前不攻自破。举起你们手里的酒杯,为我们的家庭干杯—记住,你们饮下的,是浓浓的亲情。

  家宴上的碧薇夫人身穿华贵而艳丽的粉袍,她所说的话令在座的每一个家庭成员激动不已。

  干杯。为我们伟大的亲情干杯,是王府家宴的感人主题。

  朱宸豪这次喝了很多,但没有醉。他为自己伟大母亲的魅力所征服,他甚至开始有些崇拜自己的母亲。

  酒宴上,他说了不少赞美母亲的话,大家也跟着赞美起来。只有娄妃没有。

  今晚娄妃显得沉静安详,仿佛是置身于热情洋溢之外。朱宸豪觉察到这一点,便提醒她:喂,你怎么不向母亲敬酒?

  我不是举过杯了么。娄妃说。你要单独敬母亲嘛!朱宸豪有些不快,把个嘛字拖了很长音。

  夫君!娄妃以手抚额,说: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先退下。朱宸豪不知哪儿来的火,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道:你这是干什么,难得大家这么高兴,你却落落寡合,知道是多么可耻!

  众人都将眼光看着娄妃,又看着他。

  碧薇夫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却装着不闻不见,只与朱颜说着什么。杯里是斟得满满的酒。朱颜的眼睛却往娄妃这边溜过来,她对娄妃心里是有歉疚的。这时,她希望有人站起来为娄妃说几句话,再看在座的众人,好像谁也没有这个意思。她心想,这就是亲情和睦的王府,表面和和气气,私底下钩心斗角。她端起酒杯,对朱宸豪说:王兄,今天大家都这么高兴,我想你更是高兴,让小妹敬你一杯如何?

  朱宸豪还没缓过气来。朱颜再次道:王兄,我敬你……你瞧,我干了,该你了。朱宸豪这下明白过来,取酒默不作声饮下。

  娄妃抽身欲走。只听朱颜对她说:哎哟,敬了母亲,敬了王兄,我也该敬嫂嫂了。

  娄妃站定,手下意识地摸到杯子。

  嫂嫂,我敬你。朱颜很诚心地将一杯酒先饮了。娄妃也举举杯,随之啜饮。

  朱颜趁机向娄妃使眼色。丫鬟添过酒后,娄妃把杯举起来,对碧薇夫人说:母亲,我敬你!

  唉,我老喽,倒真是饮不得这许多酒,可是你敬我的这杯酒,我即便饮得醉了,也高兴。

  众人见两人都干了杯,都轰然叫好。还听得碧薇夫人在说:繁华过眼,我都看得比以前淡了,只有亲情是真的……站在宁王身后的管家老卜,也面露激动之色,他感到王府亲人间的一些恩怨在今晚的家宴上,真是有了难得的和解,同时他又看到朱宸豪与娄妃的矛盾在加深。很久以后管家老卜在回忆往事时,告诉别人:这是在我记忆中王府所有家人都到齐了的最后一次晚宴。末了,他还说:知道最后……是意味着什么吗?……我很高兴,看到那些人在最后的晚宴上都很快乐,这是我在王府管家生涯中,同样难以见到的啊!这才是一场真正的华宴,同时我又目睹了华宴的沉沦。管家老卜说。在王府那么多年,我站在那里,只能用狗看着骨头的神情,注视着那场永远都不能属于自己的华宴。

  华宴属于王府,也属于黑暗,因为它只在晚上隆重举行。

  3

  管家老卜不记得王府家宴最后所有人是怎么散场的,但他记得郦大千匆匆从侧门进来,贴在宁王的耳边,说道:王爷,我们抓到一个东厂的探子。

  宁王手抚酒杯,脸挂笑意朝着母亲,好像郦大千的禀报丝毫没影响他的情绪。管家老卜注意到宁王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指甲相互弹了一下,哔剥的微响是脆的。

  朱宸豪起身向碧薇夫人说:母亲,孩儿有点事先告退一步。碧薇夫人流露出关注和担心,问:不会是麻烦事吧?

  不,朱宸豪说:不是麻烦事。

  他又将头转向大家,脸上仍带着笑意,说:喝,大家照样喝,今晚值得高兴!便随郦大千离开晚宴。

  这个东厂的探子有些面熟,朱宸豪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到王府表演过不醉的技艺。郦大千说。哦,对了。朱宸豪点头,他想起来眼前被王府武士抓到的人是不醉者崔久。

  崔久一见宁王,便喊冤枉。

  郦大千说:没冤枉你,刚才你还说,自己是东厂安在豫章的坐探,说有事要向宁王说。

  崔久就笑,嘻嘻嘻嘻的,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宁王在残夕端来的一张交椅上坐定,眼盯着崔久,你说说看,有什么事?他的脸是淡淡的,看不出内容。

  崔久只是笑。宁王瞧一眼郦大千。

  崔久,你应当知道,王府是怎么对付奸细的!郦大千说。

  精壮的赤膊武士一手将崔久拎起,另一手倒提砍刀,仿佛只吹口风就要将崔久一刀两断。

  我说我说。崔久哆嗦着表态。武士见他老实了,也就松手。崔久小心地看着宁王,用一种老鼠偷米的眼神,说:宁王,我能不能对您说实话。

  王爷要听的就是实话,快说罢!郦大千道。

  我说了实话,王爷该不会砍了我吧。崔久瞄瞄武士仍提于手上的刀片子。郦大千不耐烦道:啰唆!

  嗳,你说实话,就没有人敢对你怎样。朱宸豪说。谢宁王不杀之恩!崔久叩头,先把话说死。宁王也以示宽大地点点头。

  其实,自从上次在王府献技后,我就一直想再见宁王您,要告诉您一句话。

  可王府门卫不让进。崔久说得有点忸怩,有点委屈。我想很多办法都进不了王府。

  嗯,嗯……朱宸豪的头,一直在点,显得他对崔久的态度很满意。

  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崔久看看郦大千,说:有人就把我真的当做东厂密探抓了进来嘿嘿……

  崔久脸上还很不好意思地露出笑。

  朱宸豪抬头,用既似明了又似询问的眼神看郦大千,像在说,这是怎么回事?郦大千眉头皱起,咦,明明是你招供自己是东厂坐探。

  是啊,我不说自己是坐探,我进得了这儿,见得到宁王么?崔久狡黠地眨着眼说道。

  你这厮!郦大千很愤怒,感到被这小子耍了,想要发作。

  好了。朱宸豪手一摆,制止郦大千,盯着崔久的眼睛,你说有话要对我说?

  是,不假。崔久很肯定地啄啄脑袋。

  朱宸豪:那现在当我的面可以说了?崔久:可以。朱宸豪:那你说吧!崔久:我是想……我是想,是想告诉王爷。崔久招呼宁王将耳朵凑近些,朱宸豪照做。只听得一个蚂蚁样的声音,在耳朵里说:王府的酒很好喝。

  朱宸豪便铁了脸。

  真,真的。我一直就想亲口对宁王说,王府的酒真好喝……崔久显得万分真诚地说。

  朱宸豪也不说话,起身就往外走。

  郦大千有些惶恐,但还是跟在宁王后头想作些解释。

  宁王嘴里咕哝道:弄来弄去,原来是酒鬼—神经病。

  朱宸豪不容郦大千说话解释,走得像一片移动的夜色。

  郦大千止步,打算回头把崔久干脆收拾了。

  他嘴里骂了一句:这个婊子养的!

  第七章

  1

  散人无影在进入天宝楼之前不知道豫章有座酒家叫天宝楼。散人无影在天宝楼猛呛一顿出来,仍不知道那个酒家就叫天宝楼。后来他和一群乞丐厮混在一起,人问:吃过天宝楼不?他说,天宝楼是什么东西?其实那天午后,天宝酒楼的门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在里面喝酒划拳,操爹骂娘的酒客已脚踩浓痰、鸡屎、呕吐物逐渐散去。老鳖尖声尖气一边送客,一边叫小二抹桌子板凳。苍蝇也只一晃而过,嗡叫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好像要钻到哪儿去歇息。老鳖踩了满脚酒客呕出的污秽,骂道:狗嘴里屙的,这哪里是茅房啊。小二,把地赶紧扫扫!

  小二没吱声,将一条花狗踢得嗷叫一声跑出了门。

  门口有个拖鼻涕的童子在扑苍蝇,他守着一泡鸡屎,苍蝇对那东西十分眷恋,童子双掌一扑,总是个空,苍蝇绕了个圈,又落在鸡屎上。童子眼里也就燃起两坨很旺的苗子,如是而再地掌扑鸡屎上的苍蝇。

  这一刻是真实的,黄尘般的阳光到处弥漫,慷慨得缺乏节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其行动、动作,在这一刻都不可修改,不能重复。这一刻是真实的。两匹马,一大一小,从天宝楼门口经过。大马是母的,尾巴夹住肥硕的阴部,几只蚊蝇拼命往上叮。小马跟在屁股后,一副馋奶吃的样子。主人牵母马只顾走,他影子淡淡的,像路上的灰,又轻又薄,一吹就会扬起来。对面屋檐下的三个女人,一个老,两个还年轻。老的只向年轻女人身上瞅,年轻女人的胸部鼓得老高,像藏了两只柚子。拐角处是茅厕,有人轻松出来,有人闷头进去。出来的人,手摆弄裆部,有尿湿印子,模样大大咧咧,全不把几个女人当东西看。往里钻的人手忙着在腰上抓,一副屎急了的神情。一架驴车碾过,人吆喝着,车轱辘响,一些灰尘。

  老鳖刚将鞋底在门槛上搓鸡屎,就听有人在里面嚷:上酒肉来!

  老鳖应声,赶紧过去,没留神当中一张大桌上就坐了一位爷,散发、长衫、寸须,面皮红似关公,不饮自醉的那种。他就是散人无影。

  拣好吃的全管摆来!散人道。老鳖懂,就吩咐厨子张罗。这一桌酒菜,没什么特别,都是结实的东西。两鸡,一烧一炖的。四只猪蹄,鲜红油亮。大盘牛肉,糖醋鲤鱼,东坡肉,半边卤猪头,烧豆腐,油焖茄子,炒青菜,三鲜汤,十几只大馒头,一坛灌城老窖。老鳖和三四个伙计,很吃惊地看着散人居然把这一桌东西吃了个精光。小二上去结账,散人摸摸身上,一个屁也没有,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小二,一副欠定了债的神情。

  吃白食啊?!小二一声叫,立马拥过来几个伙计。小二很不客气地说:这账,如何结法?散人无影打着响嗝,翻着酒足饭饱的眼皮,用油乎乎的指头剔着牙说:随便。

  小二下巴愕一动,伙计上来便是一通老拳。

  散人不动。众人就气,觉得是小瞧了这揉面的拳头,有人就去拎门杠来抡。

  散人泰然受之,至众伙计打累了,也同时惊住了手,他才睁开微闭的眼睛,说:账结完了。

  老鳖此时,发现自己走了眼,边扇嘴巴子,边上前赔不是,小人有眼无珠,竟不识庐山真面目,得罪师父了,该死该死!又急叫小二取银两来给师父赔不是,权作汤药费。

  散人不言,只将银子收下,缓缓起身离开酒楼。

  小二对老鳖耳语:这人有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众伙计更是吓傻了,看看扔在地上的棍棒、凳子腿,有的都打断了。

  然而,他们谁也没看出来,散人跨过门槛时,手略微扶了一下门框,险些摔倒。他已真实地感到一身伤痛,所幸是肚子不饿了。

  散人离开天宝楼不久,豫章就传说有个高人到了。

  其实散人无影在豫章出现,只是为了寻找一个速度快得不见影的人,或者最简单的还有一个目的,他要寻食。

  2

  有人曾经对着影子练剑,他每次出剑,影子总比剑还快地闪过剑锋。他苦练数十寒暑,有一天终于用剑刺中了影子,那个时候已辨不清是日照还是月光,也许正是两者交替的黄昏。他把影子一剑钉在旷野上,眼里便只有鸡毛在飞,仿佛影子击散了,化成了满眼纷飞的鸡毛。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影子告诉他,你的剑练成了,却不是杀人的剑,只能杀影子。你要杀的目标是影子,影子不会死,却比杀死一个人更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有时一个人并不重要,消除这个人的影子比杀死这个人更重要。

  影子、鸡毛,黑时间。这的的确确是一个黄昏,他从此没有影子,由于出剑速度之快,人称他为无影。无影在旷野中将他与之厮杀数十载的影子灭了之后,流落江湖,成了一个人们所说的散人。

  仿佛也就由此,无影开始了他的寻找。他在臆想中完成了对于目标的初步确认,因为他设定为对手的目标是凭空臆想的,他也就可能将遇到的任何人都当成对手—一个以一厢情愿的方式认选对手的人是最危险的。他的危险来自于他对人群如临大敌般的臆想,甚至他正是以大敌如临的姿态进入豫章人群的。

  天空出现日食,黑暗像一把无形的巨镰,收割大地。青色稻田和翠绿芦草波涛汹涌般一片片匍匐在阴影里。影子,被黑暗收缴,独立旷野的无影陷入日蚀的黑暗中。他的脸上布满乌鸦之翼,如同一种上天的暗示与召唤。他要找到一个速度快得不见影的人的影子,以便向它发出挑战,这是他的宿命乃至全部生活意义。无影到处打听,他相信这样一个人存在。

  在臆想中他一百次虚构出这个无由的对手—无论他是谁,只要他的剑比自己的影子更快,就是他的敌人。他不承认所寻找的或牵着自己走的是一种幻象。作为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他好像从影子失去的那一刻起,就踏上了找寻之途。

  他像乞丐一样流落,忍受了最无耻、最下贱的生活的百般嘲弄。他觉得在找到影子对手之前,自己就是要接受嘲弄的。他从没有为此而沮丧。生活就是在他人的嘲弄里,体会生活的真义与存在的真实。

  无影沿着河流行走。他的行走往往在人看来如同漫游。但天空和大地又完全取消了无影作为漫游者的权利,因为他抵达了豫章。他必须把一身的本领和寻找在这里付诸现实。河流从地面经过,它的投影在水下—一个潜泳者包裹在它的影子里。日蚀消失,河流是太阳的投影。赣水像一个巨大的影子在大地上伸展、漫延,豫章的城郭清晰地投映在这个影子里。

  没有人知道散人无影的身世。此后他从豫章销声匿迹,坊间才出现有关他的支离破碎传说。无影居然是僧人之子。僧人自号孤影,曾是隐居豫章飞鸿山洪崖的一位大师。孤影大师出家前是豫章市井里喜欢滋事打架的暴徒之流。只是这个肮脏的人的心里却有纯洁而粗野的爱情—他强奸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又悔恨交加,请求用一生来向女子弥补过错,女子对他鄙夷万分。自己躲开他生下一子,没有名字,便是后来的无影。

  无影少贫,与母要饭途中,母病故于破庙。暴雨之夜面对死去的娘亲,孩子惊痛交加。在闪电中,他的哭声引进来一个斜入庙门的影子—他被影子带走了。

  僧人孤影将孩子带上飞鸿山的洪崖,却没有以真实的面目与之相见。他绝迹于人群后,已成了一个武功超绝的影子。相传洪崖为当年黄帝乐臣伶伦隐居炼丹、创制音律之处,一泓流泉从崖上蹦跳而下,静石有声,万籁生灵。孤影隐居于此,过去的一切依稀变为遥远而虚无的回忆与前尘。唯有流泉、清风、山林比什么都真实,也更契合他孤独的内心。

  如果说人生是一种煎熬,当这种煎熬需要逃避,甚至对自己曾有的人生也要作出遗忘时,最好的方式是选择与山林相处,学会与石头、流水、树木和山交流,逃避的出路与方式是对另一种方式的进入与选择,必须找到另一种形式的入口,才能完成对现实的逃避。否则,纵然逃到天山极顶,也逃不脱内心的喧哗。隐士之难,不在于隐藏身形,而在于难于隐心—将心藏于万物之中,而不暴露于人前,是最难的。多少年来,没几个隐者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孤影不是什么有境界的隐士,他的隐只为遗忘,只为对以往生活喧嚣的颠覆与洗刷,这是他出家的强烈心念。他隐得了身,但还是将一个孤独的影子暴露给了世界。那个孤独的影子是心念的外衣。后来有人说,妄使之隐,隐使之对念愈深,导致被念所杀。被杀于他,看似赎罪或另一种救赎,在别人却是弑父,是新的罪行。这就是孤影与无影父子的双重宿命。

  3

  无影第一次摸到剑时,就产生了杀人的念头。他要杀的不是别人,而是父亲,这也是他平生的第一次杀念。他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只是母亲嘴里诅咒的一个名词。开始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恨父亲。终于有一天,通过母亲嘴里的述说,父亲成了他脑中的恶魔,母亲临死之前也没放弃对父亲最后一次诅咒。

  母亲死了,他庆幸师父教他学剑,好像是上苍的一种安排,让他从此接受对于弑父的训练。师父之于他,只是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严厉,而又柔弱,像风,洪崖上四时不同的声音。他以风为师,在风中的石崖上拔剑起舞。

  他每天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他很孤独。风声帮助了他的成长,让他缩短了复仇的距离。他有时觉得那个声音甚至是慈祥的。他对着风喊:师—父—终于有一天,那时他已经长大了,他对着风喊:师父,我想见见你。风声突然消失,只有他的声音在山谷回荡—见见你,见—见—你—他哭了。风,也好像躲在什么地方伤心。

  他搞不懂师父为什么对他避之不见。他知道师父是高人,师父用声音教他学剑。他甚至可以瞬间拔剑刺死一只飞蝇,这已是一种高妙至极的剑术。师父说:还不行,你若能在快到刺死一只飞蝇的速度里刺中自己的影子,你才算成功了。无影似乎听懂了师父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自己的剑能练到刺中疾速飞舞的影子时,便能见到师父了。这甚至是一种许诺。

  风,也会有许诺的,无影觉得很高兴。

  无影每天聆听师父的教诲,和影子厮杀。从石崖上,杀到飞流下;从竹林中,杀到古树旁;从山冈上,杀到旷野里。不分晨昏,不计寒暑。是影子在对他进行仿制,还是他在被影子牵动肢体。

  师父说:与高手对决,别人都要尽量隐藏自己的影子,把影子藏到身体里,藏到剑里,变成一道光,变成一缕风,这其中只有一个字:快。

  只有当人和剑与周围的环境—空气、树木、落叶、尘土、颜色舞在一起时,影子几乎是零。这时候你发出的一击才是真正致命的。

  无影和影子练剑,他感觉到有时候对练的是自己的影子,有时候是师父的。

  一日他心血来潮,练到兴起,突施凌厉的一击。他听到了如光之剑的破空之声。一个人影被他的剑牢牢钉住。风止。叶静。人定。

  那人影溅血,扑然倒地,沉重地震起尘埃。

  无影俯下身发现,尘埃里那张死亡的脸上竟然带着笑意。他说:孩子,你可以下山了。

  是师父的声音,无影终于见到了师父,但已死于己手。

  无影弃剑,跪倒在师父的尸体旁。那把弃于尘埃的血剑,再也没有拾起。无影下山时随手折了一根竹子,他以竹当剑,走下了飞鸿山。此时的无影已有了一种天然不惊的气度。他弑师弃剑后,已从无道中获得了有道,无意而成了一代宗师。

  他放下了有,而选择了无,乃至弃剑择竹,完成了一次人生的涅槃。

  那个深山苦苦练剑的毛头小子早就不存在了,他在师父尸体前守了七天七夜,才将师父下葬。当他从坟堆的泥土里抬起脸,已是面目苍苍,看不出岁月在他脸上爬了多少个来回。他散发敞衣,手持竹杖,迎风落泪。对苍郁山野长啸一声,弃影而去。从此,才有一个叫无影的人,随着他所到之处的荒诞行径,人们开始了传说。

  有关无影的传说,民间尚有多种,人们嘴里最爱说的还是他的大逆—也就是他刺杀了影子练成无影剑的那一刻。他,一剑下去,既弑了师,也弑了父。既然师父和父亲都能杀,还有什么不能杀呢?津津有味的坊间谈论中,往往不乏无端的愤懑乃至争执。有人说,他的师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疯僧,他训练徒弟,就是为了完成借他人之手实施自杀的预谋。无影恰恰充当了他的工具。

  据说无影杀了师父之后,有些神志不清,才到处寻人作对。好像他一出生,就落入了一个预先为他设计的圈套,他要寻找逃出圈套的出口,有时看似找到了,但一剑下去,又让人跌入了更深的圈套。于是无影的传说也就离奇而荒诞,为述说者增添难度的同时,也增加了随意杜撰的成分。

  当无影接近豫章的那一刻,太阳像只金壳虫趴在灰蒙蒙的天空,须爪似的光芒爬动着,柔弱且无力。宁王府匍匐在秋日的玄黄里。落叶滂沱,仿佛大雨扫过豫章的大街小巷。风中,隐隐传来刀的啸响。大地上掠过的树叶,片片如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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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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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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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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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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