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师父悟出书空剑的原因之一。
第一章
1
我看过不少人,只稍微在锋刃上溜达了一下,就不见了,像很不错的风景,没留神,骑马掠过,你没机会打马回头。
剑客消失在剑上,比好看的女人消失在人群里还快,比漂亮的表妹变为别人的老婆更容易。当然,我也听过不同说法。说一个剑客的修炼与努力,就是要和一把剑彼此共销短长,或共较短长。前一种是共存亡的意思,我懂。后一种就是要让剑客的命把剑比下去,也就是和剑较劲,剑亡我存。这我就觉得糊涂了,那好像不该是剑客做的事,是铁匠的活,一榔头下去,把剑打折了。就这么简单,用不着修炼那么费力,否则就成仙了,那都是扯淡的事。其实,命是被剑拎着走的东西,我们都是剑上的过客。
很多时候,剑客利苍都想找人谈谈剑,谈谈死,或者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过不少,但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喜欢的,他很想听听别人还怎么说。
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正能与自己谈剑论死生的人不多,甚至很少,不会超过三个。一个是他的朋友,也是同门师兄武史,利苍喊他阿武。
少年成长,同门学剑,师兄弟自然无所不谈,只是武史后来悄然下山,没了音信。利苍记得很久以前,和师兄在坟地里屙屎,面对一座大坟,刚好遮了光,那时利苍还没这个名字,仅仅是师父眼里的小徒,师兄面前的师弟。
墓碑挺大,残损斑驳,是有年头的,两人苍蝇般的眼光在漫漶的字迹上爬动,也失去了辨识与耐性。喂,阿武,你说这坟里躺着什么人?师弟问。
阿武道:死人呗。
师弟:死人?依我看,这死人生前风光得很嘞。阿武颇有兴趣地说:我看这人是个武官吧,那活着该是又威风又带劲了!师弟说:那你说师父不做官,就活得没劲了么?阿武说:师父是师父,他是自找的。师弟:你这是什么话?我可不爱听啊!阿武不耐烦:听不听由你,我这么看就是。师弟:你是瞧不起师父!阿武:我可没说这话。师弟:你就是瞧不起师父!干吗还跟师父学剑啊,你不是人!阿武撸起裤子说:我是说你学了剑总得发挥用场,能当个官自然是顶好的。师弟呸一声,顶好个屁!我就瞧不起。
得得得,阿武只有撸起裤子走人,留着师弟蹲在坟头生闷气。
利苍那时候也只一心想成为一名剑客,他知道师兄武史聪明,悟性极高,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但忽然一日,便不辞而别地下了山。师父很生气,不许人去找他,血着眼说:谁去就杀了谁。
听人说师兄武史投奔了正在附近一带剿寇的阳明君,杀贼立功做了官,也有人说他为阳明君卖命,为贼寇所杀。总之是没确切消息。后来又听说师父拜把子兄弟的山寨当初是师兄带阳明君的人去挑的。利苍对这消息半信半疑,师父听到后脸色极难看,像是被人抽了嘴巴子。利苍对师父说,这消息不确切,师兄不会干那事。师父只闷头嗯了声,便不言语。利苍倒有点手足无措,他隐约感到武史人恐怕是太聪明了。聪明人歪脑子一动,就难琢磨,更难防范。
阿武师兄……不该是……那样的……人?利苍在心里还一直是给这位师兄留有位置的。
2
另一个能与他谈剑论死的,是他的敌人,或许是生命里的最终对手。
他们可以谈,却一直没有开口,但也许在天宝数见面后就已经开始。环顾当今天下,能以生死之论下酒的剑客,恐怕只有他们二位。利苍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有匹叫风奴的马,那是一个精灵,一个活的白色魂灵。利苍印象很深。有风奴这样一匹骏马的人,名字居然叫归无骥。这就很怪了,仿佛是一种炫耀。归无骥,可能就是一踏上复仇之路,便打算不回去的意思吧。利苍想。
归无骥寻了他三年,走得面黑人瘦,一副行头,却是白衣飘飘,这一点就与利苍很不一样,他喜欢黑色,像死一样的那种黑。终于还是让人给黏上了,便穿州过府地撵下来。在十三条路上,杀了十四条恶汉。那些人的命,都不能抵他的命,却增加了那把剑的血腥与杀气。那是一把可以用血来写诗的剑。那把剑很焦渴,里面的灵魂揪住了谁就不会放过。利苍有时候听到那把剑在喊他,要收他的灵魂。利苍闷声不吭。行者归无骥就是神的剑使。利苍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配当剑使的。一把藏有不散血魂的兵器,是少有人能把握得住的,因为他握着的不是剑本身,而是死亡。这种死亡看似送给别人,其实也留给自己。只有一个内心充满死亡的人,才能运用一把死亡之剑,并用它写死亡的诗。利苍料定归无骥是诗人。就为一个背负死亡之剑的人,利苍认为他们应该在酒和意念乃至生死之上,都有得一拼。
这一拼自从在天宝楼相互碰上面,似乎就已开始。他遇上了那把剑,仿佛是遇上了死者的灵魂。一个背负血仇的剑客,见到了苦苦寻找的仇人。哪会没事一样,一回又一回相互像约好了似的坐在酒楼里,安安静静地喝酒呢!利苍每次都客气地向对方点头。归无骥恍若未见,只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饮酒,每一次都像一种仪式。他眼睛微闭着,像是小憩。利苍一端酒,就感到了对方的意念。他碗里的酒,在震动,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酒下。酒中心就升腾起一股杀气。
利苍没放下了酒碗,他脸部的肌肉像被蜂蜇了似的弹跳了一下,便集中意念,凝聚内力,一口将大碗酒焖进肚里。心中就有剑的攒刺。那已经不是一把剑了,是归无骥与剑融为了一体,和利苍在酒中较量。他们先是在酒底下,两个人像要拼命摆脱液体的阻碍,艰难举剑刺向对方。
奋臂,腾身,呼吸,转首,呐喊。剑或者酒,在动作里既间接又连贯—一切都是慢的。
然后是在酒面上。白与黑的两个身影随酒香腾身而起,在酒楼的梁柱上游走,顾盼生辉兔起鹘落。修长的锋刃,照亮了古老的斗拱飞檐和梁柱上早已黯然的花纹图案。他们的身姿轻盈得像一种气体,一种很香也很浓烈的气体。这使他们的剑术和姿势都是优美的。
他们的厮杀,也就仿佛成了一种各自舞剑优美姿势的比较。
这种比较是不分胜负的,像是进入了轮回,又似堕入了永劫,只是不计成本的优美剑术在源源不断地挥霍,再挥霍,如同一场豪华的奢侈的醉舞。
或者,这两位剑客的胜负,只能由神来裁判。
他们如受神示的剑法,就像同一种灵魂里两种才华的此起彼落。这种起落又仿佛是彼此的仿制,在优美的较量中形成一种对称。
黑与白,在这里如同两个意象符号。在剑法对称的展示中,天宝楼的雕梁画栋、飞檐琐窗,都充当了他们精湛剑艺的绝妙挥洒空间,让古老建筑的细部—先辈能工巧匠的技艺,在剑光的辉映下呈现了瑰奇绝特的气韵和繁复典丽的表征。翘檐、琐窗、画柱、斗拱、雀替、梁雕……谁能说这些多少年前能工巧匠留下的杰作,此刻不是为这场若受神遣的剑击提供了慷慨陪衬。
在这种空间的剑击里散发出浓郁的酒香。酒,似乎也是专门为剑提供的。酒香中旋转的剑,像一个遥远年代的繁花。在旋转中繁花竞放的朝代,剑气与酒香流光溢彩。酒香迷醉美人,剑光映出桃花戴露的容颜。美人如酒,才子似剑。剑气酒香酿成一首春风摇曳的诗。那是一个诗的时代,两个被那个时代遗忘的才子—沦为了风尘剑客。繁花的幻象变成了刀、扇子、剑,或者酒。
酒—养育一代天才,也毁弃一代天才。扇子打开刀剑,羽毛飘落,让锋刃带血,或轻轻关闭书生的命运。这就是,后繁花时代。
黑与白,在时间的遗忘和历史的记忆以外比剑。感伤的剑,悲怆的酒,组成了一场意念中华光遍地的浩荡醉舞。在醉舞中,有着对往昔繁花竞放岁月的怀念与凭吊,也有着不能摆脱宿命的绝望。
剑越美,就越感伤。酒越浓,就越悲怆。两个剑客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打斗、游走,仿佛是以自己优美的剑,提醒人们的遗忘。这场剑,如果谁能看到,谁都将过目不忘。然而这场剑,谁也无法看见,它只发生在两个剑客的意念之中。
归无骥睁开眼,天宝楼里什么也没发生。
苍蝇仍在乱飞,屋梁上蛛网盘结。酒家仍穿梭于酒桌之间,酒客用脏话说笑,无比快活地喝酒。一场意念中的大战结束。利苍心境平复,为遇到真正的对手而庆幸。他端酒,朝隔数桌之距的归无骥致意。归无骥没看他,却举碗。一只豆粒似的蜘蛛哧溜落在酒里。归无骥弯指弹飞,那蜘蛛竟攀一根丝,荡秋千似的飞往别处。归无骥把酒咕噜噜饮尽。他身后花架上的海棠颤了一下,没有风,归无骥却感到一袭风从心头拂过。他轻轻吐了口气。
那个黑色身影已然不知去向。
3
除了武史和归无骥,还有一个跟我谈剑的人,是师父。
师父甚至没跟我谈过死,他就死了。师父是个真正的剑客,但他死的时候却像一位圣人。师父一辈子书读得多,亏也吃得多,这使他教导弟子说的话全透彻着生命的修炼与智慧。孤独了,寂寞了,犯糊涂了,我就很怀念师父,真的很想师父能再活回来。师父终究是个书生啊!他教弟子学剑,总是从学理开始—从学做人开始。
他说:做个平俗的人,但不妨拥有一个高贵的灵魂。
高贵在哪里呢?高贵就在于你有的时候还必须有一种自我忠贞和弃绝的精神。如果你是一把剑,就必须忠贞它而弃绝一把刀的诱惑,这就是高贵的表现。
师父的话,弟子记得很清楚,但都不能做到,以致一个成了叛徒,一个沦为刺客。师父生前孤独,死后也是孤独的。因为他的弟子不仅在行为上离他甚远,在灵魂上,也不属于一个轨道。孤独,也就成了师父的永劫。
师父曾说:没有一个人能够进入另一个人的内心。朋友,是那些在内心周围摸痒的人,是围着你的孤独当热闹看的人。而敌人,却有可能在你的内心出入。
当朋友在很近的地方向你敬酒时,他的心有可能离你很远。当敌人在远处虎视着你,他的心距你最近,他一出手,可能击中你生命的死穴。一个内心离你远的人并不可怕,一个整天挂记你,把你装在心里的人,如果他不是你的爱人,肯定就是最危险的敌人。那些在你噩梦中出现的人,你又是他们的噩梦,但他们是你的梦中之恶。要提防他们,最好用剑去守护自己的大门。
师父的这些话,实质上是他一生苦涩中感悟出来的生命果实,表达了他对弟子的深切关爱。
师父早年是吃过不少亏的,甚至也犯过错,但他能像圣徒那样反躬自省,晚年在教导弟子时几乎成了一个哲人。他总是说:人们总是有一百种推脱责任的理由,却没有一份承担责任的勇气,这是多么的不对啊!可有时,师父又会伸出一只拳头,说:拳头上的理,往往大于舌头上的理,这是因为舌头说理的时候,禁不住拳头的武力。但两只垂下的手,即使有握成双拳的能力,却也只能成为舌头的俘虏。师父教弟子学剑,先说:语言总是告诉你感觉,无法告诉你真相。他随意剑尖一点,道:剑尖比舌尖更能点明事情的真相。一个剑客在剑面前,只有住口。但师父一直没有住口。师父是诗人。面对春天满目飘零的桃花,他要弟子们在花雨中练剑,弟子们兴起,便喜欢剑点乱落的纷红。
师父手执一卷《诗品》,在一边就指出:不要将花瓣当作剑锋,否则张扬了,放肆了,却不小心闪露了杀机。师父有着雅士情怀,他是惜花的。弟子们不知道师父剑客平生,杀过多少人,但他们知道师父的文人情结,是那么悲悯而柔软,像一块丝绸,在冷然中闪着柔弱的光芒。师父对武者身份及其兵器有独到的认识。
他说:兵器对于一个以武为生的人来说,有时就是生命,他不以此为业,也不以此为生,若以此为生业,乃是对兵器的最大亵渎,只有迫不得已,才以此糊口罢了。
正如诗人从不以诗为生存之道,而把它置于与生命同等的高度。手抚长剑的师父,对剑的光芒充满怜惜。
他对弟子说:真正的剑客,仅把自己作为拥有此剑的短暂保管者,故为客,而非它的永久主人。他甚至语带锋芒地说:爱剑的人,不能占有剑。师父知道我是个爱剑如命之徒,这话像是对我说的,我心如撞钟,却把剑握得更紧了,似乎唯恐被师父夺去,我真是无可救药。
师父说:剑客应当认识到生命有限,而剑无限。剑客的一生无法丈量剑身之长,更无法量出它的无限之长。宝剑的锋利如此深远,像是无底的黑洞,一把宝剑要经过无数个主人,它以此测试主人的品质胸襟,技艺和生命的等级。哪怕是一个乞丐,却也有可能是个人格与剑格同等高贵的剑客。外在的形式对一个剑客而言,永远是一种假象。低劣的剑客,即使他是一位将军或王者,他的生命也是低劣的。
永远无法与宝剑相等,更不能凌驾于宝剑之上,但一把宝剑却有可能会尊重相貌丑陋而又身份卑微的主人,因为他从不以剑谋食、谋位、谋利、谋权,他只把剑作为一种高于生命之上—大于生命而监督生命,甚至纠正生命的完美形式,而不将其视为生命所用的工具,这就是:剑之道。
师父面如秋水,语言如冰。一切视剑为工具的剑客,皆为剑道的背叛者,必将被剑所杀。师父所论的剑道,充满了文人气质。师父将手中剑一直是看成书生所用的毛笔的。师父所创的剑法是书空剑。书空剑不过是充当了师父从书生到剑客的角色转换过程中的另一种书写形式。书空剑在师父手上是优雅而抒情的。
曾经书生的师父不再用毛笔将心境写在纸上。他化笔为剑,将满腹浩茫的心事,乃至苍凉与悲情,书写在同样浩茫的空无中。师父这一笔,改写了文事,也改写了武学,更改写了自己—使自己由一个懦弱书生,变成了凛然剑客。这是一种无能的力量。师父的角色转换,乃是因为洞悉了书生的无能—毛笔、纸张与墨的局限与乏力,根本无法承担一个剑舞血飘的世界—它使任何笔墨的书写在其面前都失去了意义。师父终究是位诗者和哲人,他的剑不是用来解构世界的,而是作为与铁血世界保持的一种相应对称,以此平复自己的巨大失落与内心恐慌,及由此造成的对世界不信任的置疑。
也就是说书空剑所指涉的虚无之境,是从对世界的怀疑而通向否认的,它的终极指向,是对世界绝望部分的消解。
师父以剑书写—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把对于世界的失望、迷惘乃至苍郁悲凉,通过超妙绝伦的书空剑法,书写在无有的空间—这是巨大的追问与寻找,还是更为巨大的浩荡失落—那是晚唐司空图的诗—师父心境的怆然写照。
师父的书法风飞云动。一旦从纸上挣脱出来,剑书于空,飘若惊龙。诗、书、剑三绝,便是绚丽、悲怆的绝景。师父持剑清修,他欣赏的是:魏晋人物晚唐诗。
师父告诫弟子说:练武,不是打人,是练心静,练到心平气和了,天下就再也没有动刀动剑的人。
我想若是心平气和了,江湖也就不存,好汉也便潦倒。一个练武的人突然怜惜生命,一把剑突然怜悯自己的光芒。
师父的剑法里透着一股阴气,这是来自他早年对书圣王义之启蒙师卫夫人书法意境的神往,他把剑意融化其间,嘴里常念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若树,穆若清风。他一边舞剑,姿势如出自他嘴中之词,一边赞叹:真是大家之风!他接着舞剑,也连着吟道: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我在旁边看着,插嘴说:师父,你再这样舞下去,就成个舞女了。师父突然止住,袅娜的身姿仿佛还在剑光里,对我板脸说:你小子懂个什么,还不一边去。我自然知趣,口中喏喏地走开。
有一次师父练剑的时候,一只蝴蝶在飞。师父的剑法在自由中有些放纵,蝴蝶张开的翅膀,像女人敞开的大腿。我看见师父将蝴蝶一分为二—两片轻薄的花瓣,东飘西零。
—好剑法!
我不由叫了一声,师父收剑,脸色十分难看,像是被人窥破了隐私。
大概是我不该称赞他的剑法,或者他将蝴蝶作为求证其剑术高超的借假物,是不愿让弟子瞧见的。也许师父和我想的一样,蝴蝶张开的翅膀像女人敞开的大腿。嗨,蝴蝶是自由的。
4
剑必须动起来。惊动。闪动。跃动。游动。灵动。刺。击。掠。挑。袭。动的时候,剑意优先于灵魂,一把动起来的剑,能看到它的灵魂。它的每一个动姿都是考究而华丽的。一把不动的剑只是静物与最无用的装饰,它是对剑本身的反动,但一把动极的剑又是为了生静的。一把大动的剑没有动姿,只有静姿。甚至一把大静的剑,正是收藏了所有动姿的结果。只有大动中的不动才是真正的静。大静中的不静,则永远只是小动而已。
许多年以前,隐居于西山飞天崖的一代著名剑士传授剑艺时,对自己唯一的弟子这样阐述着剑理。弟子茫然看着师父,一脸云遮雾罩。这个弟子是聋子,著名剑士只对聋子授剑理—说出他一生的心得。他不希望一个既有耳朵又聪明的人把自己毕生所悟都轻易拿去,他认为那有违剑理。
剑就是要人练的,练就是过程,需要痛苦的付出和时间。他的弟子背负偌大的师名却两手空空。
弟子在外面挨打,丢剑士的脸。剑士不得已,才教一招半式。那个弟子好像是我的师祖,师祖曾说:一个剑客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公平地在同等位置上,和那些叫叫嚷嚷的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打一架。可他总处于不公平的劣势,没法打。因为他是先天不足的残疾。这是老天对他的不公,还是世道对他的薄待呢。他整天挎一把破剑,衣着邋遢,一身破烂地被一群也带着剑,却身着官府制服的人推着、撵着、挖苦嘲笑着,你也配带剑么?你也敢自称是个剑客吗?你这叫花子。
我怎么也想象不到,我的师祖竟是那么不堪。师父说过:一个武者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对手公平地打一架。不,这话最早是从师祖口中说出来的。
这种愿望在我心里竟被一种无处不在的世俗力量所瓦解,一把剑的意义也遭到了质疑—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第二章
1
师父复姓司空,单名一个朔字,读书人出身。我混迹于江湖的名字利苍也是他取的,他说利苍原本是个古老剑客的名字,那个剑客一生只忠贞于一把剑和一个女人,但他是个国王。我是个草民。我的命落草而生,也就像草一样贱,一点也不高贵。师父说,你有了剑客的忠贞和弃绝,就会想像国王一样高贵。我嘿嘿地傻笑。在傻笑中接受了师父的崇高命名。我的头上就像戴了一顶王冠。这顶王冠使我觉得像只猴子,我经常自问,我是不是利苍?
我甚至也想随便将利苍女人的名字—辛追,随便赏给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最好是个婊子,因为只有从婊子身上我才能获得王者的喜悦。
我不像那个叫利苍的王者,我只是一个叫利苍的剑客。我师父司空朔创造了剑客利苍,这使一介草民的我一生仿佛都是对利苍的一个模仿。而利苍只是徒有虚名,它甚至也不是一个影子,这使我从中只能获得一种虚无的力量—就像师父教给我的书空剑。
书空—就是从虚无中去取得一种力量。那种力量是大无中的大有,无用之大用,无能之超能。师父说,这是书空剑的真谛。
师父虽从小好剑术,却醉心举业,总想博个功名出人头地,竟磕磕碰碰,累试不中,便收了这个念,一心于剑术。师父终生未娶,也不沾女人。他只和我谈过一次女人,那就是利苍的老婆,据说很美。师父像个圣僧。洗澡的时候,我看过他的身体,白得像女人。
师父是书生。师父的剑是儒剑,极讲究武学修为和文学素养。我原来根本就不知道文学这种屌事,跟着师父学,也就懂了些皮毛。师父独辟蹊径的书空剑,是前无古人,独步当代的。书空剑是一种文化,也可能是一种哲学。说彻底一点,司空剑是师父。或者,司空朔也就是书空剑,这中间没有什么啰嗦。
我当然不会认为师父是个性幻想者。性幻想者,多半无能,书生也无能。或许只能私下暗中猜想,师父司空朔曾经是个无能者,但这并不等于他就是在性幻想般的意淫中悟出了书空剑,乃至说书空剑就是他妈的性幻想,或意淫。我死也不这么认为,这玷污师父,玷污了书空剑。但师父舞了一辈子剑,几乎都是在书空。我当然不认为那是在放空炮。
我的家伙却是要吃肉的,所以我是杀手。师父是书生,书生怎么会没事杀人呢?
可我觉得书空还是一种幻想,或离不开幻想。书空剑的力量与其说是来自虚无,不如说是来自幻想。而且,这种幻想需要很强的意念,才能发挥很大的威力。
我有时就是把剑指向幻想中的女体练剑。
书空—小白长红越女腮。—李贺。
剑指美人,或脸部肌肤—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还是美人—剥光衣裳的美人—脱掉了云的月亮—想歪了—剑反而刺得更准。我就是这么无聊而没名堂地练成了书空剑。
我不是书生,所以你很难令我在练书空剑的时候不乱想。一支剑在虚无中乱划,特别是按一些字体笔意来的时候,比如草书,你不由不会觉得这是在和幻想中的女人乱搞,这种可耻的想法随剑与我相伴。直到我后来搞了一个女子,当时还不能算女人,是我把他从女子搞成了女人。我就将辛追的名字给了她,我像一个真正的王者那样,颁封了一个王后—她是婊子,准确地说,是我把她搞成了婊子,也变为了王后。这是我的一项无耻杰作。但是没有谁对我这个无耻之徒说,你真无耻!
这是什么年月?
2
司空朔前生最讨厌的两种人,都被他的弟子摊上了。
一是当官的,一是杀手。司空朔有些偏执地认为,前者卖身求荣,其实师父曾经也是想做官的,只是做不到,所以恨了;后者贪财杀人(我不怎么讨厌钱,但也不喜欢杀人),干上杀手这一行或许是学以致用,总不能将从无能中获取的力量,还是在无能中消耗吧?当然,作为师父的弟子,在世上这么混,实在有辱他老人家的英名清誉。不过,我从不向人说出师父的名字,有脸吗?有一首歌叫《浪子》,我很喜欢,歌中唱道:
啊,浪子,永不回头是你的信条,不要把我的错误当作你的荣耀
江湖邈远,山水迢迢
你若回头我就是你的尽头
啊,浪子,伤心不是你的唯一借口拳头是你疗伤的好药
你早已为一场刀光剑影,提前预订了门票浪子,我不愿看见你在风中回头
这首歌最早是从师父口里听到的,儒雅的师父哼起这首歌来,龇牙咧嘴,居然有一种野趣。当初只隐约听清他反复唱的一句—浪兮浪兮莫回头。后来我会唱了,词也就越唱越明朗,有了大白话的感觉,是很来劲儿的,也有着恍惚的忧伤。
好像这歌儿一唱,就离你原本想亲近的东西远了,另一些模糊的东西却在危险中接近,只是那种危险更刺激你远离过去,而去找寻风中的那个自己。那个自己或许就是江湖上不要的命浪子。是师父对我说吗—浪兮浪兮莫回头。
谈到书空剑,我若不提师父的名字,是对师父的大不敬,更是对师父武学贡献和人格力量的抹杀。我虽是杀手,但绝不弑师。
师父司空朔作为书空剑的创始人,他的名字本身就代表光荣。司空这个姓氏里出过人物,像司空图,《诗品》的作者。师父每日必读之卷,便是《诗品》,师父也爱司空图的诗。他有时闲坐书房,一边读书,一边饮酒,嘴里就会有些声音出来—倒酒既尽,仗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开始我觉得师父发出的那种声音有些怪,师兄武史说,那是吟哦。吟哦,有些像苍蝇围着屎发出的声音—我这样认为。
据说书空剑,也是师父从司空图的绝妙著作《诗品》中悟出来的,不是像我胡思乱想的那样,师父是书生。师父写诗,但他的诗秘不示人,写完即毁。也就是说他的诗是不属于笔墨与纸张的,而是属于风,属于广大的空间。这是师父悟出书空剑的原因之一。
身为书法家的师父,后来已少用纸笔,只醉心书空。我开始看不出师父如痴如醉地在空中写些什么,渐渐才看出些道来,师父便让我跟着学,行、草、篆、隶,一路下来。说实话,书空的练习,十分枯燥,甚至不如一旁蹲在地下扑苍蝇玩的童子,那一嘴鼻涕,一脸乌黑的样子,既专心改志,又满是快乐,使我对童年深怀留念。我静不下来,心猿意马,不得要领,师父教我摒弃杂念,专注于所书的字体笔意,先用手指,再用树枝,然后才用剑。与此同时,师父又教我学诗,他要我在书空中将我所掌握的剑术、书法及文学糅合在一起发挥出来随心所欲—这样我有时也能达到如醉如痴的境界了,我基本上走的是师父的风格和路子,剑不离诗。
可我不是诗人。
我没有诗人敏感的气质和把握语言的能力,我没有那份天禀,有时我也想诌几句七言八韵什么的,却总不像,不似师父吟哦成句,出口成章。我不行,估计这也是我修为不够,难成大器,只能做个杀手的原因。唉,有时候剑能使,文却是哭不出来的。
我成不了诗人,只能是个剑客,境界上不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我学成下山之日,师父将全部的期望与话语都融入一趟他舞给我看的剑里。
师父其时已臻化境,剑起之时,不似人舞,而是风舞—大风舞剑,气势磅礴,却又不失从容与优雅。—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师父以剑书空的,是贾岛的《剑客》。我知道师父对我的寄寓都在这首唐人的小诗里,可我更喜欢李白的《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才叫过瘾,那才是剑客。可以说当时正是这种情怀促使我拜别师父下山的。我的书空剑已无数次练习了这首诗,就差没用到和人交手中去了,我下山就有急于找个对手来较量一番的念头。
这时,师父给我取了个名字,说,山里人和四时草木花卉差不多,只要见了就认识,也不需要什么名字。你这下山了,世界就是个各种名字堆积的场所,人就不能没个名字。
师父想了想,有些郑重地说,你就叫利苍吧,这是位古老剑客的名字,它代表着一种剑客的尊严,不能就这么消失了,告诉别人,你就是利苍。
我像是被师父在头上扣了顶帽子,这顶帽子无疑是带有师父关爱的,他不一定要我用它遮风挡雨,却指望我能行使一个剑客的尊严。
利苍。这个名字使我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把剑上行走的过客。
关于书空剑,我还不得不提到司空朔的另一位传人—师兄武史,下山之后,我虽然遵守师训不去寻找武史,但还是听到了一点他的传闻。
武史尽管在我之前就离开了司空朔,也就是说他学书空剑的时间没有我跟师父学得长,但他对书空剑有了发展。他没有走师父剑不离诗的路,而是以文入剑。
据说他投靠阳明君,在军帐中当着他的面,以唐人李华《吊古战场文》演绎了一套书空剑。那套剑术结实,沉雄,华美,大气,确乎有浩浩乎平沙无垠的气概。
阳明君是一代大儒,以文官之身而行武事,又是一派理学宗师,便是天下头号识货的主,他喜欢这套书空剑,对武史格外赏识,让师兄在帐下做了贴身武士,随时带在身边。也就是说,师兄武史似乎隐约步上了做官的路,他违背的师训是:不以剑谋位。
我也违背了师训,干的居然是以剑谋利的勾当。我的剑意便是一笔飞白,那或许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宿命。
3
司空朔两个弟子都很不争气。可气,却让他当师父的一个人给全争了。他的死,与其说是剑客之死,不如说是一个诗者或圣人之死。师父的最后一战,是一人独挑三大高手。书生打架,总是迫不得已。据说师父是为了江湖的道义,收拾那个出卖草莽英雄的弟子。他单人独剑闯入剿寇大军阳明君的营帐,要阳明君交出弟子武史。阳明君说阁下大名我是听说过的,心仪已久,却不知道你弟子是谁?阳明君显然是庇护武史,拒不认账。师父就嘲讽:你身为一代理学宗师,我也从心底里佩服你的学问,却没想到你竟是一个这么不能见容于天下英雄的人,你将如何向后人交代。
交代?阳明君反问,一点不恼地嘿嘿笑道,灭山中寇是我当世功业,破心中贼,是我留给后世遗产。这样的交代难道有什么错吗?
师父似乎闻到一股老鼠腐尸的气味,他断然中止谈话,大声道:说得好,那只有让剑来判对错了。
师父原本无意来此与阳明君逞口舌之利,他需要的是一种了断。
那么,阳明君也给了他一种了断的方式。
阳明君退入帐后,让手下也是早已成名的锈剑、寒戟、沉矛三大高手来接司空朔的书空剑。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三大高手的环伺下,司空朔想到了李长吉的诗,他好像听到了属于自己的悲歌。
一位瘦长身材的武士就有些缓慢地,像是做仪式似的抽出一把同样瘦长的剑来,那把剑上生满了锈,呈血锈红。他发出懒散而不经意的声音,说:没想到这把剑锈成这样,是不是我真的太懒了。司空朔道:我好像听说过,一把杀过太多生命的剑,任你怎么磨洗,它也是被血锈包裹着,不是别的原因,而是那把剑上有太多死者的冤魂。锈剑被人看破,脸上便有点挂不住,口里骂道:饶舌!另一位满脸总堆着笑的武士却称赞,司空先生果然见多了识广,倒请先生雅正一下我手上这件家伙。
寒戟。司空朔眼光在笑面武士的手上瞟了一眼,道:一件很冷的兵器,在冰冷的杀手手中,等待血的温度。面对端一把大铁矛过来的武士,司空朔笑了,像是孩子见到了玩具,他甚至不无关切地朝人家说:使这么重的家伙,不累么?
试一试你就知道了,沉矛没好气地回答。
司空朔个子小,仍笑道:看你说的,我一身不过四两肉,怎消受得起你搬这么大的东西来费劲。
锈剑、寒戟、沉矛便都沉不住气了。当三位武士的家伙都向司空朔招呼过来的时候,司空朔便沿用李长吉的《雁门太守行》一诗,化为一路艳光夺人的书空剑,对三样兵器一一予以不客气的雅正。
师父曾说过:一个武者的一生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公平地打一架。与三大高手较量,肯定不是师父理想中的一架,这一架却要了师父的命。所以师父对三大高手的雅正是带有怨气的。然而师父死在三大高手手上,是他的不幸,其不幸不在于以一对三,而在于他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三大高手中任何一个单打独斗,都不是师父的对手,可三人连轴转似的与师父打,情形便不同。
师父最终还没有败,他是以胜者的姿势把三大高手送进鬼门关之后,自己才死去的。
4
师父死的时候真像个圣人。十七步以内,是血,兵器和尸体。他的尸体在三具尸体之后,也就是说他是先放了三人的血之后死的,也许这之前他已受了致命伤,等他到了第十七步那个位置,血已流尽。也就是说,他一生中最后十七步是生命的极限,他是在“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后,用剩下的七句诗以惊人的爆发力完成的。
黑云压城城欲摧—是他心里的感受,还没有化成剑。化成剑的第一行,也只是个不杀人的姿势—甲光向日金鳞开。他以一把剑的亮度,向三位对手致意,这是一种剑客的礼节。师父曾说,一个武者应尽最大的可能去学习向对手致敬。只有懂得尊重对手的人,才会珍惜上天赐给你对手的这一机会。对手是你的镜子,镜子挂在那里,不是让你去打碎它,而是为了让你改进自己。
师父行过礼,那把剑就不再彬彬有礼了,但仍不失儒雅。三个对手,司空朔每人用了两行诗的书空剑,一点也不轻松。
十七步之中,沉矛在前五步的两行诗意的剑光里挣扎。
书空剑诗意阐释:
1.角声满天秋色里—每一个字都是夺命的剑花,隐藏血腥的符号,充满深秋的寒意和死神的凄厉。矛太重,应付得了那一笔向他袭来的潦草剑法吗?沉矛有些力不从心。
2.塞上燕脂—血肉乍开的意象,沉矛被剑击中腰部。天空下起了雨,雨是红的。凝—他木然,在繁复的剑意中,再次中剑,感到手上拎的铁器是自己生命里不能承受之重。他后悔,当初为什么寻一种这么沉的东西来做卖命的勾当。他想到了老婆,一个娇小轻盈的女人,乳房娇小而精致,他的手太大,孩子,老父,还有弟、妹……夜—雨渐大,他感到了死亡之黑。紫—沉矛掉地,像一根死亡的旗杆,上面飘动着看不见的灵幡,雨使它光滑崭亮,他眼里滚出了一大滴紫色的泪,区别了雨水。全句:塞上燕脂凝夜紫—暴力美学的意境,其本质是抒情的。
书空剑在剑客司空朔手中对于死亡的书写是迅疾的,你还没有感到会发生,它可能就已经结束了。而这种结束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之前的短暂一瞬如下:腰上洇红,在出血。
一只手捂住,又放开。那只手似遭血洗,令它都恐惧地离开自己身体的这个危险位置。另一只手从矛上脱离出来,把矛换给血洗的手,然后奋不顾身向血里扑去。
血。喷过五指。腰部以外的空间,有模糊人影在动作,有铁器的击打声。
喘息的,费劲的,被压抑的血喊。黑色的雨。湿意,疲累,疼,沉重,坠落。
夜,像石头一样砸下来。
—沉矛在此刻死去。
5
师父的剑在插上别人的身体时,应该是有快感的。对手越强,快感越大。我不能说这取代了师父作为男人的性取向,或性行为。但至少说明,一把剑在师父手上,在书空剑里,也是嗜杀的,它不拒绝一个使书空剑的人成为杀手的可能。当然,我不是为自己的杀手职业寻找托词,只是想说师父的剑也是会杀人的,师父同样杀人。有关杀人,江湖上的是非说法,是颇费思量的。比如为什么有的杀人者都被称为侠客,而有的杀人者就叫杀手。这些看似人人都明白的理,仔细想一想,就是要打折扣的。我认为这二者有着一个基本相同的事实,那就是谁也不能否认自己是杀人凶手,都是实行着对生命的反动。
但偏有人说,侠客杀人是对杀人者随意杀人权利的节制和收缴,是用极少的被杀,换取尽可能大的人群不受被杀者所杀。从这种意义上说,其杀人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杀手杀人,是对杀人权利的放纵,他对一个人的所杀,意味着会有人不断被杀,就是说杀手的杀人是一种对生命的极端藐视,他以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利来放纵自己的杀欲,这是犯罪。如果此说成立,或者我也赞同,那么历代君王所杀的人会超过任何一个杀手。一场战争下来,被剥夺的生命尽是无辜,时代的屠手,可以套在每一个伟大君王头上。
江湖为什么不予评说,而充当哑巴,抑或历史失忆,还是健忘。也许我承担不起那么重大的思索。我是杀手,难道我的对手就是侠吗?难道那些已经被我所杀或即将被我所杀的人都那么无辜吗?应该说,没有人敢打包票。谁敢说,只有杀死我的人,才有资格称之为侠。杀不死我,反被我杀的,又算什么呢?我知道,有些以行侠之口杀人的人,实质上就是杀手。有一个判断杀手的简单方式,就是钱。凡杀人动机是冲着钱来的,必是杀手,即使他打着行侠之名,杀死的是恶棍,他也难逃杀手之名。
师父杀了人后便被人以大侠或义侠之名,传遍南北,呼啸江湖。师父杀人,只为道义二字。他也死于道义。可见一个书生杀人的艰难,因为他承担的东西是如此沉重,沉重之下的生命,又是如此脆弱。所以师父那把剑在杀人的时候,也是悲悯的。
寒戟遇上师父的书空剑是—半卷红旗:一把剑带半天血光挥来,他隐约感到那层光芒是布的,柔软的—临:寒戟与剑交碰,剑有偏移—易:戟锋在布上戳了一个窟窿—水:这个字在剑的书空中写法忙中有错,先是自上而下的一笔竖钩,想把人与戟分开,未果;再分别左右各一剑,寒戟右肋被剑挑断—霜重鼓寒:司空朔与寒戟俱受伤;司空朔一气呵成一剑数字,妙笔连珠,繁复变化笔画中的剑,将寒戟置于死地—声、不、起:司空朔在第二个五步中解决了寒戟。他的颈部和大腿也挨了两戟。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这五步应该是有悬念的。因为司空朔与锈剑交手之后,已有所消耗,他施向寒戟的前四剑虽然凌厉,但已大不如前。这使他的第五剑与寒戟硬碰时,力不从心,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至第六剑便有差错,被寒戟找到空隙,一击而中。作为补救,司空朔后发制人的两剑一虚一实,引得寒戟大意,遭创。这使司空朔乘勇追击四剑合一,为寒戟构造了一座坟墓。
他感到了来自墓穴深处的寒意,将寒戟脱手,他的兵器击中了司空朔的腿。
这就使司空朔对付锈剑的过程,用了至为艰难的七步,虽然这七步也是用两句诗完成的,只是司空朔的这两句诗解决了对手,也将自己推向了死亡。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师父用自己的垂死,书写了灿烂的绝笔,义无反顾地将生命为江湖道义作出了慷慨的祭献。
6
最后七步之所以艰难,不仅在于师父已受伤,而且对方同样是个使剑的家伙,是个强手。师父在舍命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又刺穿了对方的腹部,那人才歪倒。倒下之前,那把生锈的剑竟然对师父穿胸而过,就是说由于巨大的消耗带来的疲累、创痛与不支,使师父将重要部位暴露给了一把剑。那把剑从前胸贯入,通过内脏,大部分还从背部跑了出来,所有痛感都到他身上来集合了。
剑穿过人体,不像风穿过手指那么轻松,更不像男人穿过女人那么快活。作为穿越—它仅仅是穿越本身—指向没有轻松与快活的死。死亡给人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终结一切痛感。死亡还可以遮羞,让耻辱终止。
穿越司空朔的剑,带着血使他的生命最终还向前有了一步的延伸。那一步,不是他的腿迈出的,而是剑,敌人的剑,一把是实实在在生了锈的剑。剑尖的血滴在地上,宣告这一剑之步的完成,也证实他这条命—点到为止。那一步说不清是代表他的生命向剑致敬,还是那把剑向他表示尊重。总之,最后司空朔和剑在死亡中合二为一。
但那把剑从他身体的另一头出来,证明它比司空朔的命要长,并且还有一种既含混又暧昧的意思,就好像一个婊子征服了嫖客,或一把剑把剑客鸡奸了。
剑客司空朔几乎是坐在那里死的,断气前,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他先摸了一下颈,那里像一个血淋淋的喷头,使他不知所措。再看看胸前的剑,只剩下一个剑柄,大量的血顺着穿出背部的剑流出,他蹲下身,想坐在什么东西上,但很难。
他必须在血流尽以前,把身子安顿好。他让身体挨着一根旗杆顺势滑下来,瘫坐在地,血糊满了脸,有蚊蝇试图在脸上落脚,他挥手驱赶,觉得身体快不属于自己了。
血像漆。他望着身子下的血在爬动,如同活物,感到生命像血一样正从身体里离开。它要去哪儿?他的脸上继而满是不屑,他嘲笑自己的血,像是嘲讽死亡。
他死的时候,眼望天空,雨后的天空并不明朗,呈现出黑色,他像在读一首黑夜的死亡之诗,仿佛听到了来自苍穹的挽歌:剖开黑暗的刀,掏出夜晚的心。
—梨花带雪,谁暗谁明?
月亮好像传出凄厉的号叫,要唤走他的灵魂。而一丝风从远处牵来一缕笛声,在附近若有若无地呜咽。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命运之声和生命之弦—断了。
剑客司空朔居然就这样像个圣人般死去。
血在走动,像极浓的墨,它有痛感。血是活的,死者的活力已交给了血,它负载了死亡之痛。血把躯体抛开,在地上行走,像神的泪水。血漫无目的,如同失落,又像寻找。血寻找灰尘,把灰尘握起来,集合成一种形态。血停住,然后凝固,一块血的泥土,或石头。血在大地上的唯一找寻,便是雕塑死亡。—而死亡也不能统治万物,赤裸的死者与风中的人相守,与西沉明月中的人合为一体。
很多年后,有人说:黑云压城的江湖无间道,不论尊卑,每一个粉墨登场者都必须接受血的施洗,无论是主角还是跑龙套的,在舞台落幕之时,都同样绚烂而悲怆。我觉得这话伤感了,却也是对混在江湖中人的一种明码实价的欺骗与安慰。
但不论怎么说,每一个剑客,都有自己的宿命,都是奔自己的宿命去的。
在我的最后时刻没到来之前,我要杀宁王。有时候,剑客和杀手的身份是相等的。不沾女人的师父,不杀人的师父,身子很白的师父,书生般的师父,最后不是也杀了人吗?
书空剑不是书生卖弄风雅的东西。师父教会了我书空剑,也就是教给了我杀人的方法。我的剑术越高,杀的人的身价也就越高,拿的银子也就越多。我的命是落草而生的,也就像草一样贱,一点也不高贵。可我总想对几颗所谓高贵的头,试一试剑的锋芒,看它是不是比草更坚韧。等着吧,我的剑是为收割头颅而准备的。
我也知道,有一把剑,也正为我的头颅而预备在哪里,像是草丛中隐藏着危险的呼吸。我仿佛又听到那首歌,是师父在唱:你早已为一场刀光剑影,提前预订了门票。
浪子,我不愿看见你在风中回头。
……
在歌声中,我又好像看到了师父生前龇牙咧嘴的样子,如一只在磨牙的野兽。
—可师父是个书生呀!
第三章
1
书法死了!
画师寅得知残夕来意,作如是说。残夕是为了求索破解书空剑,到阳春书院向当世书画名家画师寅讨教书法的。画师寅的开门见山,令残夕有一叶障目之感,先生此话怎讲?阳光从细竹垂帘的缝隙漏进来,像是经过一道筛,细致匀称如耐心的浅墨勾线,使人的心境在惬意里获得一种蓬松。残夕注视着画师寅的脸,感觉他此时的表情一如水墨,远淡近浓的层次里,有着颇具深意的留白。青色袍袖中露出的手,伸出二指,像张开翅的鸟。飞鸟投林,便把残夕带入一片深远的翰墨濡染中—我们在桌案上写的字,早就不是书法,画师寅淡淡地说。那是什么呢?残夕睁大眼睛。画师寅说:是画。
画?残夕觉得画师寅越说越玄,十分不解。是的,确切地说是画的字,画师寅答道。
画字?残夕有些吃惊。嗯。画师寅取毛笔在宣纸上随意书写起来。那张案几上尽是他仿佛心境无聊时随意涂写的东西,有字有画,皆潦草而零乱。
那什么是书法呢?残夕觉得画师寅是在故作高深,文人都喜欢把一些简单的甚至常识性的东西当作学问来弄,结果事没扯清楚,反而越说越玄乎。这大概是文人的通病,恐怕画师寅也不例外。对此,残夕是不屑的。残夕是文人之子,在毛笔与武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因为柔软的笔当年无法挽救他父亲作为一介文人的命运。
你所问的书法,就是古人的笔法。画师寅搁下毛笔,说:古人写字,一手执笔,一手举纸,笔法几乎完全是在一种悬空状态下形成的。
悬空?
对。古人为了节省纸张,练字时,只用笔,不用纸,将胸中的笔意在空中书写,那就是书空了。
书空。残夕眼里仿佛看见一个人在书空,衣袂飘飘神采飞扬,他手中挥动的不是毛笔,是一把剑。阳光在剑锋上走动,像是踩着一跟银色的线条,那根线条是活的,在空中舞蹈,如同身子很白的美人,用她的舞姿草书成一个剑字。
书空剑。
书空剑的线条如此华美,又如此凌厉,以致阳光都好像被剑气所伤,花瓣般一片片飘零,变成血似的落红。
桃花乱落如红雨。残夕心里念道,他若有所悟。
看来使用书空剑的是高人。
只有在纸笔悬空时,才能体现书法运笔的真正妙处,画师寅以手指在空中比划,说:书空,方能得笔法神髓,领悟真义,方可至大境。
他停手,收住书空的指头,叹了口气。
—桌案出现以后,就没有书法了,画师寅推案而起,负手面壁。
残夕开始钦佩画师寅的见解,却见他对桌案叹气,像个孩子,是个很纯粹的人,好像是因为桌案,才使他成不了古人,领略不了真正的书法,只能在桌案上画字。可见书画二字原来不是分别指书法与绘画,而根本就是一个意思。书画,就是画字。残夕看了一眼画师寅刚才在宣纸上写的字。
剑。
残夕觉得他和画师寅的交谈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2
古人的书法有没有最高境界,那又是什么样的呢?残夕想进一步深入了解书法之道,画师寅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屋露痕。
知道什么叫屋露痕吗?画师寅指着粉墙上一条条漏雨的痕迹说:你看,这是多么自然流畅的笔法,自上而下,只能发生在一定的空间,是我们在桌案上永远无法写出的。他的袖子在生了些霉的墙上拂过,说:师法自然的古人,视屋露痕为书法最高之境。这一条线,就是一条活生生的笔意。—它仍在动,在教我们。画师寅用手指沿一条屋漏的痕迹划下来,至消失处收手,道:一根如此浑茫的线条是带有神意的,里面藏着很多东西,要我们去领悟古人的笔法追求。画师寅拍拍手上沾的灰尘,说:不要小看了这些痕迹,神的手,将书法留在墙上。
残夕的目光在墙上游弋着,嘴里道:如果我们能用这样的笔法来写字,就是神品了。
神品,画师寅哈哈一笑,神品只掌握在神手中,古人的书法也只是一种接近,这种接近首先在于书写环境、书写方式,乃至书写工具,这一切越简单越接近书法,越具体越复杂,离书法也越远。比如书空,画师寅眯起眼,不无神往地说:古人的书空是化有为无的,所求的首先是一种心灵与自然的相融,书空中拿掉一切书写工具,只剩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在空中仿佛是在接受神的点化,在一下一下地叩响造化之门。
画师寅边说,手指也边在空中轻轻划着,好像正在接受神的指引。
古人又是在书空中打开了造化之门,化无为有,从中获得书法。书空是一种修炼,不是每一个书者都可以修炼出正果。古代真正的书家也不是代有人出,而往往是几百年才出那么一两位。
残夕颔首,努力从画师寅的话语里体会另一番真意。画师寅继续感叹道:我们一提笔,就被桌案破坏了,写出来的东西,再怎么看也不是书法,仅仅是一笔破字。可不少人还沾沾自喜,以书法家自居,其实这些人一辈子也不知书法是怎么回事。残夕问:那么,今人怎么不可以效仿古人书空呢?画师寅摇头,我们失去了古人的书空环境,便无法获得古人书法的混元之气,写出来的字再怎么好看,也是死的。
先生是不是听说过书空剑?
书空剑……
对,书空剑。
哦,那是怎样一种剑法?
这正是我要向先生求教书空的原因。残夕又道:先生似乎也说出了一些书空剑的根本,但我还想请教其他一些书理,比如飞白,比如古今字体的演变……这些都是与书空剑相关吗?
我想是。
噢,画师寅似乎才从纯书法之说里回过神来,我明白了。他说:我不懂剑,但从古至今书法就是与剑法相关,唐人张颠就是从公孙大娘舞剑器中顿悟了狂草的一种笔法。
那么反过来,剑法是不是也可以从书法中获得?
如此说来,当然可以,画师寅的脸上一扫颓唐,露出了甚浓的兴趣。看来话题稍稍加入新鲜内容,感觉就不一样。
我倒要向你请教剑法了,画师寅面带笑意地说。
我不使剑。
那是—
残夕笑了笑,道:非刀非剑,十八般兵器里找不出这样,却又与之相关。
那便是非戈了,画师寅随口道:不是十八般兵器里的东西,却又是兵器,那只能是对所有兵器的反动。
不错。书空剑,也是我急于要反动的一种。
3
飞白。这是个多么有诗意的词呀!画师寅在和残夕谈论飞白之前,先对这个词发了一句感怀。残夕感到了画师寅的细腻。看来在诗人眼里,从来不会错过对美好事物发出感叹的机会,同样不会放过掠过心头的每一丝感伤或失落。飞白最早是一种字体。画师寅说:后来才作为部分笔法保留—但已是一种表现书法者情趣的东西了。画师寅的眼睛望着墙,墙上的那一块有些淡淡的影子,似乎看不出什么名堂。画师寅却道:书者往往在飞白中流露个人随笔而生的最微妙情怀。与浓墨重笔相比,潇洒淡泊的一笔飞白,更能看出书者举重若轻的功力,也尤为书者自己所偏爱。说到这里,画师寅以手指心—因为飞白的笔意即书者。
我在书空剑中看到过飞白笔意,残夕道。哦,剑书飞白?画师寅有点不相信,那怎么可能?
残夕说:它是用血写成的,一剑挥过,斑斑驳驳,像地上的一笔碎屑。
画师寅问:它写着什么呢?残夕说了一个字:死。
画师寅顿时不吱声,眼睑下垂,却点了点头。良久才有了一句感叹:有情笔法无情剑。
你说得很对,残夕说:那一剑要了两个人的性命。
飞白作为一种字体是早已不为人所用了,这不仅因为飞白体的书写工具不是通常的,更因为人们没有了完整的飞白感受。画师寅也不看残夕,像是自言自语:没想到剑书飞白,竟那么厉害。
那么,当初的飞白体是怎么回事呢?残夕问。
古人每一种书体的创造都是很有意思的,甚至多半又与书无关。画师寅说道:据说汉灵帝熹平年间,皇帝命蔡邕作《圣皇篇》以颂先帝功业。文章写出以后,皇帝要他写在鸿都门上。用哪种字体呢?大臣们推荐的字体,皇帝都不满意,蔡邕也着急,这时有个宫役刚扫完地,也许心里高兴,挥动扫帚在地上左扭右转,竟写出个硕大的好字,竹帚掠过尘埃的每一下笔画,都丝丝缕缕清晰可见,就像一条长帛飘然欲飞,落在地上,凝成了一种灵动自如的文字。蔡邕若有顿悟,便特制板笔,在纸上着竹帚挥尘,奋笔疾书,写出了从未有过的飞白书。照理说,飞白书的真正创立者,是那位无名的宫役。后人认为,飞白书—取其若丝处谓之白,其势飞举谓之飞。但是飞白书蔚然成风的时间并不长,其缘由一是在于其书写工具,再是其有绘画之嫌,便被书者渐渐冷落,人们取其笔法留于书中,是看重飞白的笔意。很多书者笔到意不到,而一笔飞白,若有若无,却是书者的内心意象。
说罢,画师寅还道:没想到,还有人能将飞白笔意用于剑法之中—那将是种什么样的剑法啊!
不可捉摸。残夕嘴里蹦出四字。
不可捉摸?画师寅转动脑筋反而琢磨起来。—也不尽然,他希望从书理上给前来请教的残夕一个答案。画师寅的思想在鱼龙繁衍的书海遨游,突然逮到了一个闪念,他的眼中神光乍亮,问残夕:你有没有听过孟子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尽信书,不如无书。
残夕嘴里重复,……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书……不如……无书,信书……不如无书,信,不如无。
噢。残夕有些了悟,好像有了。画师寅从残夕惊喜中也看出了他心里所藏的东西,他几乎是叫了出来—非戈。
我不知道非戈是种什么样的兵器。画师寅说:但以非十八种兵器中的兵器,来对付刀枪剑戟等十八种兵器中的兵器,应该是与其尽信它们,不如不信它们的。
也就是说非戈本身就是以无法来破有法的,只有这样的法才是大法,才是求解破书空剑之道。—非戈的持有者,不是求十八般兵器之法的人,是反十八般兵器之法而求大道者。
得大道者,必反。
画师寅说出此言时,自己都吃了一惊,吓了一大跳。残夕却由衷地佩服,先生说得好哇!
4
一个虔诚求教书法的武士,从阳春书院出来,便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悟道者。残夕觉得他接受了画师寅对自己的一次再造。然而在当今,你要见到真正的飞白书,只有去求教与娄妃了,画师寅在残夕出门时说。
娄妃?
对,当今天下只有娄妃的发书,才是真正的飞白之书。画师寅告诉残夕。眼里不无神往。残夕心弦为之一振。东湖的水上有了一层一层的涟漪。涟漪之下有鱼,残夕似能看到鱼的唼喋。女人的发丝像水的涟漪之纹,唼喋的鱼,仿佛在抚摸那些柔软的发丝。
5
据说雄狮的天敌有两种:岁月和雌兽的暗香。在王的眼里,武士都是他私人的神圣动物。他豢养、抚爱,最后要求为之献身—我不是。我知道做一个武士,需要有生命的双倍激情。我的行为恪守着古老武士的忠诚,但我从来就不是谁的动物。如果只有成为动物才能获取王者所赐的神圣,我宁可做一个卑微草民。
武士从雪夜中来。雪的点点之白,错乱了夜晚之黑。一个武士,少年英俊,把雪夜之黑当成了诞生他的母亲,他来自黑暗。风似巨碾,把黑夜碾碎。雪花如屑。武士深夜舞刀。刀在要辟开什么的时候,才会闪光,像是露出牙齿,把黑暗劈开,又迅速合拢。黑暗中的刀光,像是夜的伤口,劈开之后,旋即复合。武士的刀是黑暗之刀,而不是光明之剑。它来自黑暗,又回归于黑暗。没有人将刀剑视为光明的信条,除非他内心是黑暗的,一个黑暗者,才会从刀剑上去寻求光明。他要用光明劈开内心或身体的黑暗。武士舞刀的夜晚,月亮使寒夜的树枝成为奇怪的东西。上面有只猫头鹰,或是乌鸦。作为宁王的贴身武士,我无可救药地成了他的妻子—娄妃的暗恋者,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样子,高如天穹,留给我的是绝望。我从不为此而羞愧,却曾经为此而忐忑。
多少个夜晚,我是她西窗下风中的守候之人,偶尔我听到雕花木窗上的那个孤独的影子在低声而歌,她唱歌如自言自语,只为唱给自己听,却是最美的歌声。
别打扰她,别让她知道有一双耳朵为她存在。她的歌声无疑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因为我是她的守望者,守望着几乎无望的黑暗之恋。我的暗恋是如此虚无而黑暗,如同一次绝望的手淫。它偶尔会像夜空里的繁星,黑暗中的焰火或宝石,我在守候之时抬头仰望,我被这种不灭的暗中激情所伤害。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卑微的武士能不能去爱王者之妃。我曾经窥视到王与妃的秘密,在窗格与帏幔后面,那令人怦然心动的情景。春天的早晨或夏日的午后,宁王与他美丽妃子的性事,让一个守护的年轻武士面红心跳。娄妃的美是神秘的,至少在我眼里是如此,尽管她的美丽足以令时间停止,但她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美丽,她越不在意,越使她美得自然。别人对她的惊艳,她仿佛浑然未觉。
有时我真希望被我保护的人死去—如同黑暗被黑所吞噬。但我又无可逃避地充当了他的保卫者,我为这种念头而羞愧过,其实我一直忠实的乃是王的影子。
在宁王府,我是它的府臣良将,忠勇武士残夕。在我眼里,宁王府却是一座反叛的城堡,里面有粉红的狂乱与黑色阴谋。朱宸豪是城堡里的一个疯狂迷失者。
这座城堡看似威严而坚固,实际上在朱宸豪的内心早已有了失守之危,或者正在失守。他经常梦中惊醒,不知所措,白天竟恍若无事,却加紧了行将起事的密谋。他的一切做法都是为了驱散每夜降临的噩梦。他是被祖父所传的世袭藩王之位所困扰,他是被母亲碧薇夫人的愿望所折磨,以致失去了他自身。外表强悍英武的王者,居然在自己玉体横陈的妃子面前下了降旗。
我知道面对这个困扰他、折磨他的世界。宁王内心是怯弱的,这种怯弱表现在他对我的依赖与时俱增。
我只是朱宸豪性命的暂时保管者。我不能守护他的内心,他的梦。
在晚上,他已近乎是个胆小的孩子,与娄妃分榻后,朱宸豪便在自己的书房过夜,他要我睡在旁边的屋里,还特别召来了武士头领拾夜与洛昼在外围巡夜。他总是心事重重睡得很晚,不知疲倦地和谋士宋之白交谈,并要他安榻于府中。有时夜半,宋之白睡觉去了,我也发现宁王立在窗前看我练剑。他甚至已不记挂娄妃,每晚都像一个寡人。但他要我对付刺客的行为,却是要有结果的。他不考虑对付刺客的难度,只需要看到刺客的头颅。我只有每天晚上在他窗外舞剑,来增加他对我的信心,同时也让他能安稳地入睡。
夜晚舞剑,也就成了一门功课。当然,我躺在床上时,床头是枕着戈的。
那把戈中的血魂也总是在缠绕着我,提醒着一个黑暗的诺言。因此我甚至不敢深夜舞戈,尤其是当看到朱宸豪的身影在窗口。我唯恐那把戈会自动脱手而飞向窗上的影子。一个弑主之人是卑鄙的,尽管这是个卑鄙的世界,但一个真正的武士是不能弑主的。他手中的武器上,只能滴着敌人的血,哪怕他与敌人并无个人的仇恨。这却是武士由来已久的戒律。我把非戈压在枕下,也是将自己的一颗头颅向它作了抵押,它才稍微安静,我也便能睡着。
在这个不安的世界上,夜晚来临,每一个入睡者的头颅都仿佛搁在一把快刀利剑上,只要转动一下脖子,头,似乎就会滚落到床下。
一天夜晚,半边月亮像一把银梳,暗云似经过银梳的乌发被风吹拂。宋之白从朱宸豪书房出来,约我同他在花园里走走。深宵露浓,宋之白的衣衫已单薄了,我的盔甲上也有凉意。他问:听说主公每夜都要从睡梦中惊醒几次?我显得不无忧虑地说:是。
他心里的那些事,太重了。宋之白语气里流露更为深重的忧虑:他想要承担这个天下。天下,却未必要他呀!
我说:先生以为……?宋之白摇摇头,叹一口气,只对我说:辛苦你了。
我不吱声,他欲说还休,道:你……回去吧。
6
我知道宋之白是宁王的密友,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宁王。
他未必忠于宁王之事,却肯定忠心宁王的友情。王府发生行刺事件,宁王要人把潜在的杀手找出来,派了很多或明或暗的人手在豫章城里查寻,皆无结果。有的说杀手可能离开了豫章,也可能被江湖上的人杀了。但我和宋之白相信,利苍没有死,他可能就在豫章看上去最危险的地方藏身。我甚至预感和他交手将是早晚之事。关于散原山的响马,宁王是有心招安这股势力的。不久前得知朝廷可能派阳明君对豫章有所动作,宋之白便约燕道天在天宝楼有过一次洽谈。
燕道天是散原山有名的响马。豫章民间都将他视作绿林好汉,市井流传了不少关于燕大侠劫富济贫,打抱不平的英雄传说。江右按察使胡世安也一直想剿灭这股势力,但屡剿不灭,反有越剿越兴之势,老百姓都护着他。没办法,胡世安只得作罢。只要朝廷不过问,他也乐得图个自在。宁王却总打着收编这伙人的主意,王府虽统辖三卫骑兵,但这里面总还是少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杰气概。宋之白明白宁王要的就是这种东西。散原山响马其实是一伙土里土气的乡巴佬,是鼻涕混合着酒水往肚肠里灌,满嘴村腔荒言的糙汉子。他们大大咧咧,像狗吠似的相互打招呼,样子丑态百出,但他们的冲天豪气与江湖道义,却是高贵而干净的,正是这些品质把粗糙的生命提升了。这些土头土脑的家伙,粗鲁而莽撞,总想出头,出头的目的有时只是为了博得众人的开怀大笑,那笑声就是他们宁愿付出一身伤痛的最大奖赏,也就是他们的痛和快活。这群满嘴胡楂般脏话的英雄,浑身散发着臭烘烘的汗味,洋溢着酒气和鸡巴的邪劲。他们所在的江湖是野道,岔路,密林,乡场,市井,是下层人众活命的尘土飞扬与空气污淖的天地。他们在男人堆里打架,是为了真实地感觉自己是如此大大咧咧像个爷们似的活着,痛快着。
他们在女人面前显示出来的顺从、扭捏,甚至浑身贼劲,证明这是一伙天真而可爱的狗娘养的浑蛋。这群可爱的不怕死的浑蛋出现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活力。他们是群血性的人。
那次在天宝楼,燕道天险些和东厂便衣打架之后,宋之白登上楼,燕道天抓住他的手就粗声大气地问:我上回让你打听的事有着落没有?
宋之白:什么事?燕道天:就是兄弟们觉得既好玩又赚钱的事呀!
宋之白:你是想要散原山的兄弟们散伙啊!燕道天:不是散伙,是改行。
宋之白:改行?为啥改行?燕道天:听说朝廷派阳明君来豫章剿乱,那阳明君早就在闽赣两省平了七十多个山头,已成了平乱王。他一来这儿,我散原山的寨子还不是把茅草,经得住他一割吗?不如,事先为弟兄们寻条生路。宋之白:此话却也在理。不过,既好玩又赚钱的事,这满天下除了做响马,几乎就找不出第二桩了。
哈哈哈,宋兄说笑话了。燕道天捉过酒壶往碗里筛。宋之白也跟着哈哈地笑,将燕道天筛满的酒喝了一口,手抹着嘴角的酒水珠子,说:我这里倒有一桩既不太好玩,也不赚钱甚至还有可能弄丢性命的事,不知你干不干?
我有兴趣,燕道天瞪着眼珠道:只要带劲,不会憋出鸟来就行。
宋之白:那明天来找我,我带你进王府。燕道天:啥?王府?
宋之白:对,我领你去见宁王。
燕道天:我,我和我的这班弟兄可不愿当差哩。
宋之白:当差?—哪的话。不是叫你当差,让你当反贼。
燕道天:反贼?
宋之白:嗯!
燕道天:和宁王一道反?
宋之白:就是。
……
燕道天和身边几个弟兄有些大惊小怪地对望一阵,好像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秃三咧嘴嘿嘿,瘦子老二也笑,麻脸跟着加入到笑里,几人把酒碗一碰,便笑作一团。
嘿嘿嘿嘿嘿嘿,娘的个匹。
好!我喜欢反贼这个叫法。燕道天亲热地捶了宋之白一拳,说:可你老兄得记住,我和宁王永远也不是同伙,但和你老宋是兄弟—好兄弟!对不!
宋之白也以笑作答。
7
那天残夕在王府门前遇到一位老者。老者眨着满是眼屎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围着他打了个转,然后开口:这位官爷,我向你打探个人。
谁呀,你说罢。
黑牯……听说他在王府。
哦,你说的是黑牯师父?
对,是黑牯,我师弟。老者面露喜色,却仍不失小心翼翼,好像那份欢喜也是小心的。残夕对他说:黑牯师父在王府教过几年拳,上个月竟辞聘了。
你是说他走啦!老者像兜头淋了盆冷水,又接着问:是一个人,还是带着家眷?往哪儿去咯?
残夕摇着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哎呀,我千辛万苦地找他,不知找了多少年,听到他在一个地方,赶到那里,他总是先走了……总是先走了。老者唉声叹气,竟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些想哭。残夕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便请他到里面坐坐。他抹一把鼻涕口水,也就随残夕进了王府。
残夕知道黑牯是一个不错的拳师,只是年纪大了,可能是这个原因才向王府辞聘的。当时宁王再三挽留,黑牯却执意要走,宁王便送了一笔钱供他养老,黑牯竟去了。残夕将老者安顿在客厅坐下,恭敬地为他斟上一盏茶,他不喝,只将两只脚盘坐在椅上,自顾摇头叹气,不胜沮丧。
黑牯师父想必是回乡了吧,老人家不如在这里歇息几日再回去,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残夕故意找话劝老者。老者一抬头,你是说他回乡下了?他可是离乡几十年,也躲了我几十年呀!
躲你?残夕觉得可能这老哥俩间还有很大蹊跷。
嗯,躲我。—哦,你别叫我老人家,我叫老九。残夕:九爷。
残夕把九爷安顿在一间客房住下,一日三餐,自有人为他送来。他好像也真是走累了,也就随遇而安。得空残夕也就过来和他喝两盅,聊聊天。残夕原想向他讨教一点武学,不想九爷嘴巴封得紧,只道:乡下把式,见不得人的。残夕便只好由着他闲聊。
残夕向来随侍宁王左右,过去黑牯在王府,也少接触,对九爷要寻的这个师弟所知甚少。残夕也不好在府里向别人打听什么,这是王府的规矩。和九爷闲聊中,却听出个大概来。
一对年过七旬的老兄弟间的蹊跷和别扭,原来也是个情字。这个情字,几乎折磨了师兄弟一辈子。当年,老九和黑牯双双拜一位鄱湖大侠为师。大侠早年也在乱世逞雄,手上的家伙割过不少大好头颅,欠下了血仇。便隐姓埋名于山中,收受了两个徒弟,想让手上这点功夫后继有人。大侠有个掌上明珠般的女儿春儿,也跟在两弟子中学功夫。年轻壮实的后生,忍着精虫在身上钻,都暗地里惦上了好看的小师妹。大侠喜欢老九的憨实,也赏识黑牯的机灵。但他心里却属意将女儿许配给老九。可师妹竟看中了经常逗得她笑得合不拢嘴的黑牯。黑牯自然也对师妹用够了心思。
老九一次在山上砍柴,逮住黑牯躲在树后贼头贼脑偷看师妹撒尿。当下火冒三丈,像是被人日了老婆,揪住黑牯死揍一顿,黑牯也不还手,硬挨。还是师妹听到身后有人嚷嚷,兜上裙子过来扯开了他们。
其实那次黑牯挨得冤。只有他自己清楚是风骚的师妹诱着他看她脱下裙子的,没想到被老九撞上了。老九当时吵着要告到师父那儿去,是师妹抓住老九的手,暗里在裙子里摸了一把,老九才不吱声。几十年过去,老九只碰过一回女人,就是在师妹的裙子里摸了一把,像摸了一手的草,毛茸茸的,有些湿润,仿佛长在柔软的地里。
老九的那只手,左手,一直都有新鲜的回忆。一只左手对于女人裙子里的东西的记忆是残酷的,这种残酷令老九终身未娶,直到七十过头了,还是条光棍。
大侠当年曾对老九说,合适的时候,就把你和春儿的事给办喽。
不想此话不久,黑牯就拉着小师妹私奔了。
大侠气怒之下,江湖上留下的旧创复发,便撒手西去。
老九葬了师父,便打算下山去寻黑牯拼个死活,把师妹夺回来。
其实,他能否打过师弟,心里也没底。
师妹会不会随他,更扯不清。但师父咽气前曾交代,要老九把师妹寻回来,并好好待她。大侠的一句遗嘱,便成了老九的宿命。老九就将那句话当了自己的老婆。于是,师兄弟间猫捉老鼠的游戏就开始了。这场游戏把老九逗成了七老八十的九爷,仍没结果。
九爷是有些累了。
有时,残夕大白天过来看他,见九爷猫在椅子里打瞌睡—一个又疲惫、又伤心、又失落,同时又在失落里不断找寻着自己梦想的老头。对于这个可能身藏一身武功,却一无所用,终生都在盲目寻找对手的老头,残夕既心怀敬意,又充满说不出的怜悯。残夕真想就让他在这儿落脚,为他一生的寻找划上个句号。残夕隐约觉得,内心对他有一种视其如父之情。一个甚至一生都没有爱,却在苦苦寻找爱,而这份爱也可能就是他的敌人的老者,应该是所有武士的父亲。残夕想着:我来自于黑暗,便视黑暗为母;黑暗中失去光明的盲者,便是我的父亲。
第四章
1
古老的兵器总是在指涉一个向度。那个向度是穿越生命的最高星辰,而进入永恒之境,兵器的存在,即使它不动,仍是一种伟大的指向。朱宸豪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像是从古老的君王口中传来,如一道神谕。他似在梦里听过这个声音,又像是从祖父口里,他记不得了。但确实听过,有很熟悉的感觉。那个声音好像就是他的导师。祖父生前,这种威严中含有不二真理的声音,他能听得很真切。祖父死后,这种声音只能在梦里和圣剑堂听到。
他有时认为这是一种幻听,有时又觉得不容置疑。他想摆脱这种声音,又摆脱不了。那个声音像是冥冥的昭示,使朱宸豪既恐惧又依赖。
圣剑堂落成在豫章没有引起太大反响,倒是绳金塔下的献剑者成了神秘传奇。可以说他在献剑之时就已看到圣剑堂的落成之日。豫章获太阿剑,是太祖帝王生涯中印象深刻的一幕。
当时太祖与陈友谅的军队正酣战于鄱阳湖,双方几经进出豫章,胜负难分。
太祖为久战不决而沉重。这日傍晚,天色昏黄,有人求见,声称有取天下之利器要献给真龙天子,正在喝闷酒的太祖忙召见。武士引进来的人既猥琐又孱弱,像一片枯叶,他跟在健硕的武士后头仅仅是个影子,只因受到猛力牵引,才来到太祖面前。但他恍惚的身躯竟没有向位尊者作出卑微之态。太祖好奇地打量来者,以一种位尊者绝对的优势向对方投出俯视的目光,但这目光一落在来者身上,便自行化解。他的外表几乎看不出真实年岁,好像在这世上已经挨过几百年,疲倦了,累了;又好像是未老先衰。他却自称是天下利器的持有者。
你有什么可以献给我呢?太祖抚须问道。那人从容应对:我要献给你的东西只有在你一人面前才能出示。这种回话引起了护卫太祖安全武士的警觉,太祖不以为意,只让左右退下。
来者出示一具玄布包裹的黑色剑匣。他说:我是一位盲者,你看到的我的眼睛早已空洞无物,这匣中宝剑的力量不仅使我的眼睛失去了光芒,也使我的身体变得如此羸弱。现在它真正的主人出现了,我可以完成传递它的使命,让一个苦难的守剑人得以解脱。
太祖问:你可以肯定我是这把剑的主人吗?
盲者:剑比我更能确定谁是它的主人。
太祖有些沉吟:你的意思是说我要经受一次考验,承担一次成为盲者的危险?
不。盲者用肯定的语气道,请让我改口称你为陛下,你刚才说出这话之前就经受了自己所说的考验。
盲者把剑举过头顶,使自己成为献剑者,把剑送到太祖面前。太祖居然没有看出这把剑与寻常之剑有什么不同,而献剑者却说这更证明你是这把剑的最后归属者,也就是天授之子。
2
太祖晚年回忆道,我当时真怀疑那瞎子是个江湖骗子,他对剑的一套说辞纯属扯淡。但我又太需要什么来证明自己了,证明什么呢,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有理由得天下。这类把戏古今有多少皇帝都玩得神乎其神、花样百出,我说服自己,就容我也玩一次吧。瞎子接下来的话倒将太祖说得半信半疑了。
他讲述了剑的更为神奇的来历。这是一把外界普遍认为久已失传的古剑,名为太阿剑。他说,一把宝剑的出现是一次神奇际遇,是一种上天昭示的结果,是神性的呈现与完成,它有神异之力,深含古老帝王的全部尊严。话说到这个份上,太祖产生了听下去的兴趣。他原本打算收下那把管它是真是假的宝剑后,让人打赏瞎子点银子叫他走人,回头再要谋臣编些天意要让老子做皇帝之类的段子,教小儿到街上唱去,瞎子的一席话使他打消了此念,觉得自己好像真被老天选上了。
他开始把瞎子当异士看。
豫章以出剑闻名,对此,史籍文献上皆有所记,《晋书·张华传》载:晋武帝时,天空出斗、牛二星常被一道紫光照射,张华问雷焕是什么原因,雷焕说这是豫章有宝剑之精上通于天的缘故。张华便遣雷焕到豫章来寻剑,果然在掘开一座监狱的地基后,见到石匣一只,内藏宝剑两把,寒光夺目。初唐诗人王勃途经此地,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据此写下佳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唐天祐年间,豫章建镇城之塔,挖地基时,在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函里发现两把古剑,经书一卷。塔成,遂名绳金塔。传说剑被高人取走,经为塔下的千佛寺高僧所留,也成了镇寺之宝。尚有人言,《史记·高祖本纪》所言高祖未出道时,斩白蛇之剑,便是流传下来的其中一把。此说无从考证,但《西京杂记》称:高祖斩白蛇之剑,十二年一磨,剑刃霜雪明。典籍和传说中时隐时现的两把剑,当初却让瞎子对太祖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那两把剑一为太阿,一为龙渊。汉高祖斩白蛇的就是这把太阿剑。该剑在高祖手上挥出,一条硕大的白蛇居然化成了白光缠绕在剑上,挥之不去,每一出鞘便能见龙影,你说这奇不奇。后来高祖就是凭这把剑坐了天下。第二把龙渊剑还要高于太阿,太阿毕竟是蛇,后者却是真龙,是取地心的寒水,也就是龙渊之精炼成,只有得了天下的天子才能佩带,它是皇帝的象征。
这两把宝剑作为神奇宝物,曾几度为王者所有又消失于民间。王勃说龙光射牛、斗之墟,就是指它们深藏地下,而从黑暗中凝聚的光芒,又直指天庭。
瞎子告诉太祖,自古有九剑擎天之说,得擎天剑者为王于天下,著名的九把宝剑是干将、莫邪、龙渊、太阿、纯钧、湛卢、巨阙、鱼肠、胜邪。过去帝王里楚王拥有过龙渊、太阿和另一把九剑之外的工布剑,吴王得过鱼肠、湛卢、胜邪三剑,越王有过干将、莫邪、纯钧与巨阙是四剑。这些剑同时出在春秋战国。瞎子不无神往地感叹:那真是个辉耀古今的名剑时代,英雄的狂野,剑士的血汗都在剑锋上咆哮。瞎子说这话时,好像他眼里的黑暗已不存在,里面是战国的景象。
瞎子收住话头说,我不是在叙述历史,历史是没有可重复性的。我只是在陈述时间。九把宝剑隐没之后,其中重要的两把数度现身豫章,证实豫章有王者之气,而王者之剑在寻找它的主人。今天太阿剑终于有了归属。至此,瞎子要说的都已说完,太祖却意犹未尽,他接过太阿剑,还想开始另一个话题,你能告诉我龙渊剑的下落吗?他怕另一把剑落到对头手里。瞎子以左手中的一指示天,随即摇首:天机不可泄露。
史官后来在记载太祖得剑时,用几近华美的文笔着重描绘了一个细部:太阿剑的剑柄,有着美丽的鎏金纹线装饰,还有安放中指的凸箍。这种量体裁衣般的精细,手掌碰上去就舒适得要命。看上去,不像是手找到了剑,更像是剑很早就在等待着人的手。在折磨人的等待和企盼之后,手与剑,终于一拍即合。
获得太阿剑的太祖,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果真若有神助,终于在鄱阳湖一举击败陈友谅,结束了十八年来逐鹿天下的战事,赢得了奠定帝国江山的最后胜利。当太祖得胜回豫章,受到倾城欢迎,太祖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亲自在城里寻找献剑者,居然未见踪迹。有侍卫告诉他,那天孱弱的献剑者走出太祖行辕,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好像一生的事已完成,那侍卫便看见他的身影在若明若暗里像叶子一样飘了起来,转眼不见。太祖不胜怅然,来到豫章能仁寺散心,该寺始建于南北朝梁代天监年间,已是近千年的古刹。太祖在寺院龙行虎步,一瘦弱僧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上前一看,不是要找的人。他手抚腰间宝剑,心事浩茫,在寺院粉墙题诗道:杀尽江西百万兵,腰间宝剑尚血腥。他的诗笔还想延伸下去,那寺僧的影子却映在墙头,太祖笔锋一转—野僧不识山河主,只管叨叨问姓名。离开能仁寺,却奇迹般地遇上了一位自称是献剑者之子的路人,他健硕、魁梧,却有一双妇人般的小手和一部美髯。太祖很高兴,要赏他。
你父亲献剑有功,现在你需要什么尽可以向我提出。
我什么都不需要,而是遵父命要将第二把剑献给陛下,路人说。
太祖感到自己内心渴求的东西终于出现了,他按捺住喜悦,关切地问:你父亲何在?我要好好厚赐予他。
你高贵的赏赐对不需要赏赐的人,是同样高贵的多余。路人告诉他其父在献宝剑的当晚就已去世,现在自己是奉父遗命来完成一个数代守剑者的最后传递仪式。
太祖在那次邂逅里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龙渊宝剑,第二代献剑人随太祖到其父献剑之地,仅仅提出请太祖赐一杯酒,其理由是:因为先父的灵魂已在我的灵魂里,这杯酒是对他最好的告慰。
太祖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是,饮过酒后,那人命绝。太祖怒,以为手下人酒里设毒,欲杀。这时,太祖的第十七子朱权却恭喜父亲说:龙渊一出,山河大定,父皇应该登基了,这是天意。他还补充道,天子有天子之运,献剑者有献剑者的宿命。
在太祖离开豫章赴金陵登基之前,决定将年仅16岁便智勇过人屡建奇功的朱权封为宁王,留守豫章,要这块地方永远安宁,还将能仁寺改为永宁寺,并把在豫章所获两把宝剑之一的太阿剑赐给他,作为最高奖赏。这一切都可以看出太祖当时对朱权的信任与器重。太祖将太阿剑赐予朱权时,对他郑重交代:以后朝中如有奸臣难制,可以此剑清君侧。
史书上说宁王最早封于蒙古大宁,后受皇四子燕王朱棣之邀,共同谋变侄儿的帝位。事成,燕王违背与权中分天下的诺言,把他改封豫章。此说其实是为了掩盖一层内情,即当年太祖将朱权首封豫章,并赐宝剑,其器重程度在诸子中已然超过日后坐皇位的兄弟。只是后来蒙古叛乱,朝廷才调朱权率军去大宁平叛。关于当时情景,《明史》略有记载,大宁为巨镇,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写到朱权的表现,《明史》有著名的认定:数会诸王出塞,以善谋称。也正是由于朱权的善谋,引起了包括其时太子在内的诸多兄弟的警觉,同时也使燕王朱棣看准了这个兄弟可以用来谋大事,从而导致了宁王后半生与其才略大相径庭的人生走向与归宿。www.xiumb.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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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带着象征至高无上之尊的龙渊宝剑和浩荡王师远去,曾经作为他打天下时重要根据地的豫章,随之被抛在身后的烟尘里。当他登基金陵,身居巍峨宫阙,在后宫诸多美丽嫔妃和不断出生的皇子中,远僻的豫章他再也懒得想起,同遭遗忘的还有封赐在那儿的十七子。在皇帝以雄视之姿巡游帝国阔大的疆土,或许偶尔落入眼帘的一张陌生而又似曾熟悉的年轻英俊的脸,会使他觉得像自己某个儿子,但这只会激发他脸上出现更伟大的笑容,却怎么也不至于联想到十七皇子:朱权。此时太祖的威严含而不露,气度雍容华贵,刀光剑影淡然处之,血雨腥风从容置之,王者风范仿佛与生俱来,令万众称颂山呼万岁,无不敬仰,印证了后人所说之言,这个世界需要有人被歌颂。
太祖驾崩,龙渊宝剑随同皇帝伟大的人生道路一起葬入了孝陵地宫;而他遗留在豫章的皇族血脉,只有用一次又一次的不安与骚动,来提醒天子和帝京的记忆。这种不安与骚动与其说是来自帝王高贵血脉被遗忘的痛苦,倘不如说是来自于那把象征赢得天下宝剑封藏的光芒。
这把剑不仅搅得宁王府不安,更搅得天下许多人无法安宁。
深知该剑秉性的宁王,为了淡化身上的杀气,曾奉父命撰著《通鉴博论》二卷,评判历代治乱得失,为太祖赞赏。而晚年专注学问,潜心道教,追慕于伟大而苍凉的西山,那里有飘然出世的道家仙踪。他热衷于谈玄论道,又与绳金塔千佛寺主持了尘做了朋友,兼而钻研佛理,潜心文事。他曾对朱宸豪说:由于这把剑以不杀之力而杀人太多,以致所有死者虽遗骨荒野,然他们未曾死灭的灵魂却弥集在这把剑上,而使这把剑开始怜惜自己的光芒,所以当它出鞘时,其光芒便有了悲悯,这种悲悯之光当年的太祖皇帝未曾看到,这便使它更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
现在,每当朱宸豪独自坐在豫章宁王府圣剑堂冰冷、干硬的椅子上,这些话就会在耳边响起。太袓和祖父的面影时而交替闪现,时而模糊在一起。
第五章
1
豫章在上,我曾属于它古老的苍茫。每当我独立于高高的章江门城楼之上,逶迤的赣水便在我的眼前演示着它的华澹与寒肃。它以最轻浅的抒情,在城脚下款住浣纱少妇的手和时显时隐的青石,发出细致的低语。那是水对一双美丽妇人之手的危险爱意,那种爱意的加大就是美人的沉沦。而水中的青石在捍卫生命的同时,又禁不住对浣纱少妇裙底的偷窥,把忠诚与私欲写在水上。
风,掠过城楼,梳理万户屋脊。
一块块补丁似的灰色屋顶,便大小不一参差错落在面前,这座古城就像一个身着打满补丁衣裳的老人,对他,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
我爱它,因为它是我的生命之城。我憎它,因为它是我的宿命之地。
在灰色与灰色的屋顶之间,是一条条白色街巷,市人如蚁,看心随意而混乱地在灰白里进出、穿插、隐现,或行或顿,或纠结与疏散,发出一些声音,制造一些灰白,又转瞬将一些声音和灰白都消解,仿佛一种梦幻。然而,豫章不是由我的梦幻生成的,我也不是它醒着的做梦人,更不是永远静立于城楼上的局外人和旁观者。事实上作为朱姓世袭藩王我已是它的第三代。
第二代世子觐没有承袭藩王之位,只能说是一个事故。这个事故由我作了补救,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说,我还是豫章的第二代宁王。我是王,无论好坏,都由不得我选择。
早在若干年前大明开国皇帝的第十七子朱权,也就是我的祖父,就已受封为世袭宁王了。我的藩王之位,在我出生之前就在那里等我。尽管我一直只想做个行吟诗人或别的什么,但我的命运由不得自己选择。谁都知道,我是豫章的宁王朱宸豪。
这甚至不值得炫耀,而且还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负担。正如我的祖父不只在一种场合常说的一句话,别羡慕王侯,那顶帽子往往是接受别人暗箭的最大理由。我不能退缩,不能废弃,不能闲置,不能懈怠。或许拔出别人射在身上的暗箭,再拼全力反射出去,是我所做的。说实话,我的脑子有时混沌不堪,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时时都在劝我松手。松手,软下去一瘫,就是一堆肉。谁都可以来切割剁斩。有时,我呆坐在圣剑堂里,在烛光不定的暗影中,我真想抱头大哭。
哭?男人的哭,是要有理由的。我恰恰又有太多的理由去哭,又不愿意为那些理由去哭。只想为求得一哭而哭,让一颗眼泪碰触另一颗眼泪,让两颗眼泪在脸上拥抱到一起,像两颗忧伤的头颅紧挨着,或者惨烈地撞碎。我需要的是眼泪撞碎的痛,把心里好像与生俱来的郁结瓦解。然后,我可以拔剑而歌,蹈血光而去。太阿剑,直指吾心。吾心如剑,直指天庭。
几点铜钱大的雨打在我的脸上,将找从纷乱又浩渺的心绪里扯回。不一会儿,再从城楼上看,就烟雨迷茫了。少年听雨江楼上,中年听雨客舟中……我轻轻吟道,觉得章江门城楼便像一只雨中的客舟,我站在舟头,领受苍茫的心事,也就有种密密麻麻的惆怅。
2
一架外观看似平常内则舒适奢华的黑色马车在帝京的街道逡巡,少帝坐在车内,他有些心不在焉。
车窗掠过的面孔麻木而模糊的路人,摊贩、挑夫、商铺、发出吆喝的兵勇、小脚妇人、马匹、驴车、杂耍艺人、客栈、酒肆、胡同口、闲逛者、乞丐、冰糖葫芦挑子,没一样能引起他的兴趣与关注。少帝完全把自己置身于车窗的世界之外,他仿佛是个局外人。他们(人众)与他(皇帝),毫无关系。就像一个人面对幻象,他脑子里所有的也只是虚无,见如所未见。对于车窗外的人而言,皇帝也是一个幻象。他们知道皇帝在京城,但谁又见过?
马车在行走。
车窗外掠过的一个人可能是身怀巨仇准备向皇帝这个巨大幻象实施暴击的刺客。刺客想象中的皇帝是如此强大,在环卫严密中高坐在金銮殿上,他为自己的毒匕永远无法接近到崇高的目标而绝望,在帝京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走。但皇帝乘在一辆普通马车里,除了贴身太监几乎没有勇士相随。刺客与其擦身而过,竟没有觉察到。因为刺客心里根本没有贮存一个巨大幻象可能会在平常马车里的预设。那马车因过于平常,距他的物理空间太近,而皇帝则离他的心理空间太远,以致刺客在全然不察中,对错过的千载难逢的机遇毫无准备。所以一个身怀绝顶武功的刺客要确切刺杀他心中的皇帝,注定是束手无策的。他很难意识到皇帝的普通一面,因此无法填平他的万里奔袭之途所抵达皇帝跟前的那道鸿沟巨堑。
马车在行走。
车窗外,一个极欲想得到皇帝赏识的人,因晋见无门而苦恼地徘徊,他觉得自己拥有满腹治国之策要献与皇上,他的忠心、他的智慧、他的求仕若饥,他肚子甚至也能撑宰相之船,他就差见皇上一面,他的精神出了毛病。一个朝思暮想见到皇帝的人,他从出生开始就在梦见皇帝,就在赶赴帝京的物理时空和精神时空的路上。可他终于与皇帝相遇了,却不知道。皇帝坐在黑黑的看似平常的马车上,与他擦肩而过,他梦想中的皇帝仍离他十万八千里。
黑色的马车在帝京繁华的街道行走着,比它更高级的马车张扬地驰过。少帝发现高级但不奢华的马车远比又高级又奢华的马车要骄横,那是京中官员的。而那些扭转马头让道的华丽却默不作声的马车,则是富商的。
皇帝的马车走得几乎不露痕迹。
车窗内的皇帝觉得,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与自己可以说是无关的,偌大的帝国真正与他有关的人不会超过五十个,他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大臣、太后、宫里女人等等。他觉得有些无聊。
车窗外的人认为皇帝更与自己无关,那只不过是一个嘴上的名词而已,然而此刻这个名词冷漠的目光正从他们身上掠过,没留一点痕迹,就像经过一棵树、一堵墙、几匹马或一堆垃圾或粪便。
马车经过灯市街。
一个风尘女子朝车窗里面色苍白的审视者露齿一笑,像是落满尘埃的树上开了一支春。惊鸿过眼,好似看破了皇帝的行藏。
少帝猛然觉得自己像个捉迷藏的孩子,突然被游戏的同伴得意地叫道:我找到你了!里面糅杂着几许单纯的回忆和几许失落的惆怅。苍白少年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被一朵花的邂逅触及一处隐秘神经。皇帝若有孤独和痛苦,那是来自对世俗人群的放弃。黑色的马车在转弯处消失。
3
反贼!
—谁说我是反贼?大明帝国是姓朱的天下,洪武皇帝是我伟大的先祖。散原之侧,是我祖父宁王朱权的长眠之所—风水师说那是一块燕子饮水的风水宝地。
只是,我不喜欢。我是害怕死亡,还是恐惧于祖父临死之际留下的遗言?
天黑了,要当心!天黑之后,有飞贼到王府盗剑,有刺客到王府行凶,还有什么?或许还会有梦中杀人,暗地放火,茶中下毒,酒里使鸩,枕上撒迷香,肉里放蒙汗药—只是,别!别给我下春药。
大明帝国要壮阳,可以从我开始。十七岁的天子,还得叫我一声皇叔,是的,我是那个少帝的皇叔。只是我这个当叔的,不止一次梦见十七岁的天子全副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他断喝一声:把反贼押上来。
我便被结结实实捆得像粽子一样,被锦衣卫推到天子的马前,按在地下—你以为你是能把太阳揪下来的夸父啊,那么无法无天!
十七岁的天子,面有得色,对我流露出最轻蔑的怜悯与不屑。他一抖马缰,那匹天子的坐骑竟然朝我的屁股狠踢了一蹄子。哎哟!我常常在这时惊醒,幸好身上盖的是锦被,而不是捆缚到肉的锦衣卫绳索。
有时,我梦见少帝的嘲笑,他说,你想挑战谁,我吗?大明朝的皇帝,嘻嘻,那是拿竹竿捅太阳—够得着吗?他笑。在他的笑声里我的自尊受到损伤,但我不会示弱。太阳落下的时候,还用得着竹竿捅么,皇上?少帝愕然,现在该轮到我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每晚我便会从此胡思乱想到天明。偶尔我能听到外房残夕的鼾声,门外武士们夜巡的脚步声。
我也不止一次设想与梦里相反的情景。那就是高举清君侧的旗帜挥师北上,直下帝京。丹墀之下,十七岁的天子跪在我的脚下,像个懦弱无知的小辈,聆听我的教训和数落,吓得一声不吭。我不会叫人用粗大的绳索捆他,那是有辱我们光荣姓氏的。我也不会杀了他,毕竟是个孩子么!一个孩子当天子本身就是一个不属于他的错误。我会发配他到某个偏僻之处,去享受一个王的待遇。他要房子,我给他一座王府。他要酒,我给他十个酒窖。他要女人,我给他满条街的婊子。他还要什么,他也只能要春药了。据说少帝已是采阴过度而阳痿,派人在到处寻找春药。换过来说,若是我跪在十七岁的天子脚下,他会杀了我。这正暴露了他的怯弱。因为我宁王世家世居豫章就是在承受一种发配。如果可能,我要和他调个位置:让他来豫章,就住到宁王府,甚至干脆就封他为宁王。
那等于豫章既出了一个皇帝又囚禁了一个皇帝,而关键的是太祖皇帝曾在此留下了打下大明江山的重要一笔,奠定了帝国开业之基,所以这里对于一个有过错的皇帝而言,是个绝好的反省之地。到那时,谁还能说我是反贼呢?朝廷若出现外戚与宦官乱政,各地藩王可起兵清君侧。这是洪武皇帝的遗训。史书将记载我为保大明江山而清君侧的不世之功。
朱宸豪走到端置太祖所赐之剑—宁王府最高象征的太阿剑前。他的目光停留在案上高悬的剑身上。那把剑所处的位置于灰暗中透着烛影暧昧的光线,好像状态半醒,这使朱宸豪伸向剑的手停在中途的空间,略犹豫,又收回到背后。
很多时候,他总感到距剑三尺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挡着他,使他的手伸不过去,接近不了剑。他试过多次,皆如此。挡住手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太祖皇帝的灵魂不允,还是剑气所阻?他每把试图握剑的手缩回一次,都会改变一次决定。同时又告诫自己,还没到时候,用剑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他深信宝剑所蕴含的天意和伟力,他曾不断感受到这把剑的冥冥昭示。
朱宸豪感到若有一天他能轻而易举握太阿剑在手,这意味着可以去为实现剑的意志与自己的雄心而振臂一呼了。这个时候没有到来以前,他听不进幕僚们任何动兵的建议,包括宋之白早就提出的出兵直取金陵的计划。朱宸豪认为很有道理,却没有采用。他的内心只皈依剑的意志,尽管没当众说破,但他的固执之举,已使幕僚和将领们感到他的刚愎自用。可他知道自己不是刚愎的人,他认为自己背负着无形的剑的导引和时间的守望。那种导引有时是巨翼,有时是大石,他曾感受过那种凌空高蹈的空灵,也曾体验过几乎令他快要窒息的压力。
他觉得自己是时间中剑的守望者。他相信身上的血和思想都是被剑唤醒的。
偶尔的微睡里,他经常还有在母腹中被剑灵喝醒的感觉。母亲告诉过他,自己出生的正午,天黑如墨。一个惊雷把圣剑堂的剑都震动了。他明白,那不是惊雷,是剑灵之吼,它要把自己的信使从黑暗中唤出,这种感觉已成了他奇怪的先验,直到成年,仍无法与母婴期的呼唤告别。与剑交流的时间,那是他为自己留的一小块空间。从剑中他听到了启示。对于善于倾听的人,启示永远是隐秘的,如同一道符咒,把他整个攫住。有时他面对那把剑就像真实地面对太祖皇帝,他甚至隐约产生过希望剑能赦免自己,让他获得解脱。可他发现这种可能永远不会发生,那剑倒似乎真正具有先帝血咒般的箴言,要他无条件去做,他就只有承受着剑的意志,浴血光前行。
为什么选择我,却不是别人,朱宸豪也这样想。他试图为这种宿命般的不公寻找摆脱的理由,但没有结果。他唯有扛着一个巨霆,去震惊天下。这就是世界,而我是王。这就是毫无理由的唯一理由。王的宿命,就是选择天下。所以,注定让美人孤独而又痛苦。
4
经过诗画名家画师寅的指点后,朱宸豪觉得娄妃的诗画大有长进,一幅画中时有逸笔。他总是以夸画师寅的方式来肯定娄妃画技的提高,画师寅总是谦虚,说娄妃本身就有很高的天分和灵气:他要做的,只是让这些东西更好地发挥出来而已。
朱宸豪一次在杏花楼,见到娄妃所画的一幅《夫妻采樵图》,画得很生动传神:丈夫欲上山砍柴,妻子在后叮嘱,状极亲切、恩爱,丈夫随意的回头,妻子的眼神、手势,都被一缕情线所牵贯。朱宸豪连声称赞:好画,好画。
先别说好,这儿还没完呢?娄妃道。
怎么没完,我看已是完整了。
你看,这里留着的空白,还等你题诗呢?
题诗。哎哟哟,我可还真是很久没做过诗了。
画有了,画上的可是一对夫妻。王爷难道看不明白?娄妃说。我知道。朱宸豪道。娄妃莞尔一笑,知道?你知道妻子要对丈夫说些什么吗?
哦。我想想……朱宸豪手支下巴思索。
夫君,你还是想一首诗吧。娄妃将蘸好墨的毛笔递给朱宸豪,朱宸豪接过,提笔,悬在画的空白上,竟落不下毫。落下的,是一滴墨点。
看看,这下让我把画搞坏了,朱宸豪说。娄妃有些无奈,朱宸豪真的一点也没有感觉。她接过笔,在画的空白处,就着那星墨点,走笔如妙舞。朱宸豪有些不好意思,在一旁念道: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是担头轻。昨宵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
诗写完了,娄妃望着他,好像心里要说的什么,都对他说了。朱宸豪念完诗,顿时不语。
夫君,娄妃轻声唤道。朱宸豪嗯了一声。娄妃说,为妻想把这幅画送给你。
朱宸豪:送给我?那好哇,你这画是为我画的?娄妃道:是,还有画上的诗—不知道夫君中意不中意?
朱宸豪有些不自在地说:噢,夫人!你以为我真需要那样的忠告吗?
夫君以为呢!娄妃丹凤眼一挑,眼波流盼。朱宸豪说:我倒是一直想送些东西给你。
娄妃:送给我?不,我能在王府,能在杏花楼,在一座有滕王阁这样的城中生活,这就是你给我的,我就很满足,很满足了。
娄妃像是在拒绝,她希望朱宸豪不要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嗬!朱宸豪猛然转身,背向那幅画,他好像是被娄妃触动了神经,高声说道:一座小小的宁王府算什么,你应该有一座豪华富丽的宫殿;一座简陋的杏花楼算什么,你应该有一座金子建造的凤凰台;一座破旧的滕王阁又算什么,我可以建十座八座胜过它的高楼名阁,请每一位诗人来题诗歌咏,让我们的一切都流传千古!
朱宸豪几乎是在激动地咆哮。
娄妃看着他的样子,竟觉得有点不敢认他似的,好像面对的是个完全陌生的朱宸豪。身子不由自主地退到了面湖的凭栏,眼里噙满了泪水,一味摇头,情到深处竟无言,无言之中还有巨大的心疼,心恸,心痛。她只低首凝视栏下的湖水,把泪流进水中。
夫君,你不愿意令我成为水中之魂吧!娄妃对朱宸豪说:正如我不愿意看到你起兵之日就成为阶下之囚,那将是多大的耻辱和不幸!
朱宸豪不满地看着娄妃,你怎么能这样说,嗯?娄妃道:如果夫君起兵,我只有付身东流,否则别无他途。
怎么会呢?我还有伟大的宫殿在等着你,有凤凰台,有十座滕王阁和杏花楼在等着你去作画吟诗……
不会有的,夫君。娄妃含泪说:你的想象太伟大,也太可怕。但那只是想象啊!
想象?你以为我是个只会在想象中说梦话的人吗?朱宸豪很生气。
不。娄妃说:我以为你的才能足以辅佐一个少年,让他成为好皇帝。
好皇帝?朱宸豪有些发笑,又愤然道:你见过几个好皇帝!
好的皇帝,首先要有好的辅臣,犹如屏翰,国家的栋梁,自然可以辅佐出好的皇帝,创造出伟大的业绩。
朱宸豪愤怒了,他推开大门,又转身走到娄妃面前,说:你到大门外去问问,当今圣上是不是个好皇帝?他做了些什么?会不会成为你所说的好皇帝!你再到京城去看看,皇宫丹墀之下,那些忠臣良辅的膝盖可是跪得血迹斑斑哪!而午门门前,三五天就有一颗忠臣的头颅被砍落,一批耿直的谏官遭杖刑,你知不知道这正是你所指望的好皇帝做的?你听得见他们的惨叫与呼号吗?!
朱宸豪说得血液滚沸,双目尽赤。娄妃闻之也动容,但她仍说道:你身上流的可是与皇帝一样的血呀……
朱宸豪这时坐下来,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正因为我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液,我感到它每时每刻都在咆哮,我才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朱宸豪继而安慰似的对娄妃道:相信我,我有责任也有能力让这个世界变好一些。
娄妃有些失神,有些不知所以,她为不能说服宁王而沮丧,但还是说:想改变这个世界的人,总是被世界放在反面的。
那么,我还能和你说什么呢?朱宸豪同样对自己不能说动娄妃感到无奈。
你就等着看吧,他说。
第六章
1
初夏未至,却有名为《夏至》的诗句不胫而走,据说作者是朱宸豪,进而加大了人们口头上对豫章的围剿。—苍龙在空中衔着雷霆奔走,大地之心,等待收缴戈矛—这两行诗,怎么读也算不得佳句,却不乏剑拔弩张的味道。照理说也算不得什么,其得以广传的原因,乃是诗中嵌入了足可令人妄加揣测的因素,揣测结果既骇人听闻,又不必让揣测者承担责任。这就把作者害了。于是《夏至》就像长了翅膀,先是从金陵,再又到帝京,不止士林阶层,帝京各阁部官员的耳朵嘴缝里都在以相互打探的方式传递着,像是骷髅里生出的野草。
那些京官们总是在明知故问后,还故作惊吓状:咳!反诗呀反诗,如此明目张胆,这还了得。然后在别人的探问下又有意噤声,别人不开口了,他又神秘兮兮地用手遮着半边嘴,把两句诗朝另一只耳朵传过去。那只耳朵满足了好奇,十分受用地挪开,再通过长着鼠须或野草似的嘴去寻找另一只招风的耳朵。
如此一来,豫章朱宸豪无意间写下的几句诗,就轰动了帝京。
据说,对于宁王的诗句,十七岁的皇帝任外界哄传,众说纷纭,他倒显得出奇的平静,使人们从中看出一个少年的理智。他没有表态,也没有问臣下意见,这使几位随时等着皇上下问的大臣有点意外。连最受宠信的司礼太监瑾公公,也没从少帝口中讨出一丁点儿看法。所以当夏天到来的时候,帝京尽管被朱宸豪的诗句雨打风吹了一遍,朝廷却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性反应。这样一来,京官们也不敢小题大做地滋生出什么主意来进谏皇帝。
人们心里也只把它当成了皇帝的家事,论辈分宁王还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呢!
然而事实与表面大相径庭,也就在这段时期少帝连续阅示了瑾公公递上来的三份密报,三份密报皆来自豫章,一是江右按察使胡世安,另两份是在豫章活动的东厂和锦衣卫。这三份密报,以胡世安所报内容最为明确,证实了朱宸豪在网罗人马,准备叛乱。手捏密折的少帝,这才在殿上踱着步,别有深意地沉吟宁王的诗句:—苍龙在空中衔着雷霆奔走,……大地之心……等待—收缴戈矛。最后一字落地,他指示瑾公公,若能不以大举之兵,在秘密行事中越快解决此事越好。
瑾公公自然懂少帝的意思,他遵旨退下,召集了东厂首脑,并亲自对派往豫章的秘密人员交代了行动目标和事项。特别提及,宁王府收藏的太阿剑是国家利器,圣上迫于太祖皇帝所赐不好收回,但宁王世代的不轨之心,都与此剑有关,此剑使宁王府谋反之心如原上野草,火烧不灭,经春又生。因此为圣上计,为天下苍生计,此行你们一定要取回太阿剑。正当法子是不行的,只有劳诸位的高明手段了,我等着看到你们取来的剑。他说这话时目光很明确地落在最赏识和信任的剑士步七脸上。
步七的脸色铁硬、冰冷,没有丝毫表情。瑾公公要的就是这种没有情感的死士。
2
朱宸豪从王府中那个最神圣的位置上捧下那把剑的时候,不禁淌下了热泪。
这是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流出的泪水。他凝视着剑鞘,像是在细瞧上面的花纹,又像端详一件圣物,向它表示由衷的敬意。多少英雄气概曾经被剑收藏。一个英雄男人的一生,他祖父的炯炯眼神和不可磨灭的光亮也曾随剑一起收藏于古色斑斓的鞘里。多少年了,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和剑与人的苦苦守望,他终于把剑取下来,这应该是两代宁王的心愿了。这把剑不应该永远放在豫章的宁王府,而要高悬在大明帝国京都的宫廷大殿正上方。从豫章到帝京,这段艰难的路,上天选定由他来充当帝国之剑的剑使。
铅灰色的天空下流着一江钢蓝色的水,如果不是船行其上的话,你会感觉那水是硬的。那把剑像一道闪电,在朱宸豪的心里打开了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好像苍茫的天底下什么都消失了,他只是一个剩余者。豫章和整个帝国都为那把不祥之剑而战栗。
3
野史记载,太阿剑问世以来杀过五万七千三百六十二人。事实上这把剑至今仍是有未曾血刃的无辜,一个人也没有杀过。倒是至少七把利刃以太阿之名杀了数不清的人,这令太阿成了传说中的血屠之剑,一把没有杀过人的剑以杀人之名,比收藏在匣中出名要快百倍。
世人对太阿剑所知甚少,它的雪藏却给了别的剑以其之名在世上横行无忌,千百年来,至少有三个星帝得到的是它名义下的假剑,包括当年的楚王。
虽然是假剑,但在杀过许多人并同时与许多剑交锋的过程中,已证明了那还是一把不错的剑,只是真实的这把杀人之剑无名,而出名的却是太阿剑。
但这名字和剑是脱节的。虽然假冒的太阿剑不是名剑本身,但在它杀人的时候,它的名气无论对死于其剑下者还是目睹其杀人的旁观者,都是如此深信不疑。
一把杀人的剑不要什么名义;一把剑的名义也可以杀人,这其间的真理就是无耻。
一个拥有开国皇帝所赐宝剑的人,会不会是反贼?这不是要朝廷来回答的,而是要时间或者历史来作答。
4
豫章的夏天绵丽而深情。王府的女主人娴媚得惊人。
当名为《夏至》的反诗以宁王的名义在外面流传的时候,最为朱宸豪焦急与担忧的是娄妃。她似乎从丈夫的诗句中看到了某种不测的风暴和不祥的厄运。她强烈预感到那诗中的风暴一旦降临,承受不住的绝不会是皇帝,而是豫章的宁王府。
圣剑堂里的太阿剑在娄妃眼里闪着诡异的光。那两句诗如同出自剑身上的咒语。娄妃憎恨那把剑,那把剑是一个不祥的符咒。
君枝,那把剑要把宁王府都毁了,你把它取来,我要将剑沉到东湖的污泥里去!娄妃有时恨恨地说。
真的呀,娘娘。那我去跟你拿来就是。君枝显得既惊喜又轻松的样子。
她的手中正玩弄着一根细长的孔雀翎。娄妃只有对她苦笑,你呀,你拿得了吗?那么多的武卫守着圣剑堂。
娘娘,这你就不用管了,你若恨那把剑,我就给你拿来,把它扔到东湖里,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多好玩呐。
君枝说着,脸上一派天真。
你呀,什么都是好玩,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娄妃又好笑又好气。
掉脑袋?与其让那把剑使全王府人掉脑袋,不如让我偷来扔了,也不过是掉我君枝一个人的脑袋。
君枝很倔。
娄妃反而笑了起来。掉你脑袋,首先我不会答应,宁王也不会答应,还有他的武卫残夕,你打得过他吗?
你是说那个跛子呀!君枝有些尖刻和不屑,—不知人称他为王府第一武士是真还是假。
娄妃有意逗君枝,你不是也有功夫么,找机会试试不就知道了。
君枝拨弄着孔雀翎,她想象着那个年轻英武却有些跛的武士,嗯,是该试试。
喂,我说的可是气话和笑话,可别当真啊!你是知道王府规矩的。那天朱颜小姐想到圣剑堂去看她的王兄,武士都不允。她去告诉老夫人,反挨了一顿骂。娄妃说到这,提醒君枝:等一会儿你将我这儿的新鲜果肴送几品过去,叫小姐得空来坐坐。君枝说:娘娘真是好心,小姐可是怪脾气呢!
怪?娄妃摇摇头,她是由孤独而形成的孤僻呀!偌大个王府,有老夫人一个,就让她够受了。
前一阵子不是听说老夫人要把小姐嫁出去吗?君枝说,后来怎么又没有动静了。
不是没有动静,你没看到现在王府的动静比什么时候都大吗?娄妃道:宁王可顾不过来嫁妹了。
唉,这些月来也真是不太平。
太平?娄妃苦笑,一个想要太平的帝国藩王会养那么多的武士吗?
娄妃踱两步,停下,有些黯然,恐怕王府再也难有太平了。
没有太平,那就更需要武士。
是啊,武士。
娘娘,侍女翩跹在门口说:友竹花园蕊夫人来了。
哦。娄妃看见镂花门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听到一串咯咯的笑声。娄妃觉得好久没有听到那样欢快的笑声。整个豫章城里,可能就算蕊夫人的笑声最好听了。
如果这世间有谁可以笑着迎接灾难或死亡,也只有她。是啊,为什么不笑呢?娄妃想。
她也有些轻松地迎上前去。
君枝凝视着手中的那根有着五彩羽色的孔雀翎,她小心地美着,像是一种挑剔。君枝想象着将孔雀翎插在一个武士头盔上,该是什么样子。
插到谁的头盔上呢?君枝想了想,觉得还是插在英武的残夕的头上比较合适。他有点跛,走起路来,那根细长的翎羽一定会在他的头盔上一拽一摇,十分好看。
第七章
1
没有谁知道,绳金塔下千佛寺住持了尘大师的来历。看着他白眉皓首的样子,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但在豫章老者的记忆里早就听说了尘一百岁了。老者死了一茬,新一茬老者又说了尘有一百岁。但了尘仍是那副白眉皓首的样子,这也就成了千佛寺的一个标志。
豫章人提及该寺,首先不会想到那里供有九百九十九尊小佛像和一尊大铜佛,反而脑中马上就会出现了尘的白色胡须、眉毛和头发。绳金塔在豫章也立了上千年了。绳金塔的塔下寺—也就是千佛寺的镇寺之宝,便是建塔时掘出的一只铁函里的一卷经书,原本里面尚有的两口古剑,一口而今已随洪武皇帝葬入孝陵,仅存在世的一口收藏在宁王府圣剑堂。了尘与老宁王是棋友。
当年老宁王经常来千佛寺向了尘问禅,在法华堂诵经,然后又到了尘的禅房下棋。而今的宁王朱宸豪虽不诵经问禅,却也十分尊重了尘,不时会来千佛寺走走。了尘对朱宸豪也很了解,坐下来时,会说一些颇藏玄机的话,以朱宸豪的聪颖和悟性,了尘相信他能理解。但那些话对朱宸豪的作用不太,了尘知道是出自塔下的那口古剑使宁王府孽力太深,甚至像了尘这样的高僧也很难破解。
绳金塔高七层。每层每面都有回廊拱门,塔顶为镏金铁顶,在豫章最为著名。塔内置有镇火鼎,据说是用袁州府之春台水熔铁而成,镇火鼎周身画有卦位和水星水兽,是选在水年水月水日安置的,以镇豫章火灾,上锈鼎铭:“系兹星鼎,金铁之精。陶熔二气,罗列五行。象取坎止,法配离明。熊踪永敛,灵液常盈。浮图并峙,瑞应胥呈。水火既济,坐镇江城。”位于塔下的千佛寺在豫章也名重一时,其香火虽远不及东湖边的永宁寺,却内有法华堂、宿觉堂、圆觉堂,历来是高僧的修为之地。了尘在千佛寺修行了多少个年头,豫章几乎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好像别人一出生,了尘就在寺里做住持了。
直到有一日寺中来了个人,隐约触动了他的前尘之思。
2
这是个日影淡淡的午后,法华堂内清寂而阴凉,千佛寺山门接纳进来的是裹着灰尘和热气的风。一千尊佛像面对一个人影。一个人影在一千尊佛像前参拜。了尘见那人参拜得神情投入而忘我,撮香的右手仅有两根指头,他拜毕上香,抹身欲行,却被了尘叫住。施主匆匆而来,何必匆匆而去?既是有缘人,何不在寺中歇息片刻再走。那人转身,一张饱浸汗渍的脸膛。多谢大师美意,我只是个过客,但求佛祖庇佑,还有许多路要赶,便不好叨扰了。说罢抬腿又要走。
了尘也不挽留,只说,这一路不只是辛苦,还多凶险哪!壮汉的脚步似被粘住。还望大师指明。了尘叹息一声,又摇摇头:一个拜佛的人,怎能心怀杀欲。
杀欲?
施主的脚步难道不是被百里之外的杀欲而驱行么?与其为杀所杀,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壮汉听罢,不由朗声豪笑。大师只知道我心怀杀欲,却不知道我要杀的是什么人?了尘觉其不悟而哀叹一声,道:很多年前有位胸怀屠龙之志的壮士,他的祖父是刺客,父亲是刺客,母亲是刺客,兄弟是刺客,他们以刺杀当朝皇帝为最高目标,先后行刺了九次,付出了九条命,皇帝却还是皇帝。在祖父、父亲、母亲和兄弟都在行刺不遂丧生之后,壮士的第十次行刺进行了周密的谋划,最终一击成功,轰闻天下。
壮汉:他杀死了皇帝?
了尘:他杀死的只是皇帝的替身,自己却因此遭到了全国范围内的捕杀。
一个以刺杀别人为目标的人,却成了所有人刺杀的目标。他不得不改容易貌出家为僧。一夜之间,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竟变成了苍苍老者,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苟且偷生吗?不然,他需要参悟。后来他发现参悟比他以前干的一切更有意义。
壮汉:什么意思?难道一个身怀巨仇为躲避皇帝下令追杀而遁入空门的人,他的行为会比他一家九口为刺杀一个该死的皇帝而死还更高贵吗?壮汉粗眉倒拧,粗声大气全然不顾地表示自己的气愤,大师这话我不爱听!
了尘见壮汉气急,也不火。他从对方身上看到的更多是自己当年的影子。
历来那些行刺皇帝的人死了,都是一堆狗屎,而皇帝是臭肉。群蝇逐臭似的行刺从来没有停止过,也不会停止。行刺者所犯的最大失误,也就是其失误的原因在于,对皇帝缺乏本质的认识。他们不知道其行刺的对象是太阳的反光,是一种不被血肉所承认和局限的幻象,所以刺杀不死。皇帝永远在那里,它是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不容空缺,随时有人填空,一次次击倒等于虚无。一次次刺杀对于皇帝这种东西毫不起作用。皇帝强大就在于它大得几乎不存在,而又无所不在。同时,它对天下人又是一个具有致命诱惑力的陷阱。人们都在努力以不同的方式接近它。求仕者永远行进在向皇帝朝圣的途中,行刺者永远在危险恶旅中挟匕蹈行。但只有当你真正接近它时,才发现上了当。作为人的皇帝永远是个缺席者,而身为代表权力同时又被权力所代表的皇帝,它仅仅是人们头脑里派生而出的一件假想的龙袍。
说到底是求仕者和行刺者制造了皇帝。也许每个人都匍行在向自己心中的皇帝朝拜的路上,每个人都奉自己内心所求的目的为皇帝。行刺者在行刺之时实质表现为它对于自己内心皇帝的效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堪当真正意义上的弑君者。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刺客与求仕者殊途同归。既然现实的皇帝不存在,意念的皇帝却比什么都强大,人们具体蹈行的意义都应该皈依修行。
那么你的皈依修行是在向另一种更高的皇帝效忠呢,还是以皈依修行的方式在弒君?壮汉拧直了颈问。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尘闭眼合十。
壮汉离开塔下寺,走出山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崇高繁丽的绳金塔,心想:谁能肯定这宝塔不是一把藏剑的鞘,塔下寺的佛不会用剑行刺皇帝呢?
3
半月以后,少帝南巡,遇刺。行刺者是个右手仅存两指的壮汉。
他用的却是双匕。右手那一击显然是个掩护。当少帝的近卫全在猝不及防全力注意右手的那一刺时,他的左手却击出了最为有力的一刀。少帝挨了一刀,却只刺中皮肉,轻伤。但竟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让刺客得手的一击。侍卫反应过来,那只仅存两指的手,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空隙。但他只有两指,那把短匕几乎是绑在手上的,抓不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少帝幸免于难。
当刺客被困在刀丛剑栅里,像绝望的笼中之狮,又凶狠又无奈。他一手执短匕,一手同时也呈毫无实际作用的威胁状。那只仅有两指的手徒然虚晃着,把刃上的光送到别人脸上,显得无力而失去了最后抵抗的信心。
刺客目光里透露出来的是一片荒凉。那荒凉的眼神在逼拢过来的锦衣卫的面孔和兵器上扫过,像从高处崩塌下来的冰雪。他在垂下右手的一刻,便被乱剑加身。
有人说刺客最后并没有放下行刺的匕首,他在发出一声怨恨与绝望怪啸的同时,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那微弱的短匕之光,顷刻被近乎缤纷的刀剑所淹没。
少帝虚惊过后,看着一个暴烈的生命转眼变成一堆肉酱,虽然血仍鲜艳滚热,却在供苍蝇吮吸。
一个甚至能以短匕刺中皇帝身体的生命,能够越过身边环护高手的奋力阻截,在向皇帝冲击的短时过程中,杀死侍卫二人,击伤二人,撞翻三人,然后他的左手加上匕首的长度,从两个近侍的腰间空当穿过,一把尺二匕首的八分之二,刺中了少帝的右膀。在少帝身体往一边塌陷之际,慌了神的近侍拼死去堵失误的空当,刺客右边,出现了机会:那把绑在手上的匕首笔直刺出,若匕首随意转而下刺,可能正中目标要害。但绑在手上的匕首无法完成随机应变的动作,反被赶来的刀剑封死。
刺客向少帝行刺的整个过程,仅在十步之间,其爆发力超常得令锦衣卫震惊。但一个如此强悍的生命在十步之间却完成了他从刺客转化为肉酱—苍蝇的一顿豪宴的过程。
惊魂甫定的少帝由随行太医为其包扎伤口—太医庆幸刺客之匕无毒(亦可见刺客的自信)。少帝内心并无庆幸之感,倒对那堆肉生出了一种怜悯。
有人告诉少帝,刺客留有两首咏怀绝笔诗。
少帝不假思索:念。
刺客:咏怀绝笔。
其一
剑指引我,走无常的路。
杀,是我的职业。
我左手是长风,一条寒江或者雪,右手是王的头颅,
而美人在左和右中间填补心的空白。
冷冷的路,冰点的世界,
唯我的血保持恒温,它的最后一滴仍烫折历史铁黑的案页。
我是热血浇灌的一朵怒之花。
我在燃烧中拔节,我怒绽于暗夜,我的开放即血。是王的头颅,落地的时刻,我的血开在宫阙,注定王的朝代毁灭。
我的血,于昨日一场大雪之后凝结成碑的岩石。而历史仍在书页上
等待吾民的惊呼:刺客或热血。
反诗!反诗呀皇上!随行近臣念罢忙作出这样的评述。少帝听得起劲,近臣停下来且插嘴点评,使他一脸不高兴,还有呢?
还念哪,皇上?近臣几乎是在请求:这种反诗臣念出口都觉得嘴上有罪啊!
少帝眼一瞪,提高了嗓门,朕叫你念你就念,还啰唆什么!
是是是,臣遵旨。
其二
血主宰我。走无尽的路,
古道。驿站或马匹,长发和风绞在一起,射向某种速度与急切。沿途景物如雪,最美的风景是女人,
她的巧,如花朵的初夜,把我打开成天空或铁。
我是怒,是乘在风上的车。
帝王和美人,都在我身下,
我骑你们。翻身上马,将性命骤驰于裸夜,享受一场急雨。皇宫何在?那独处暗中的花,悄然的玫瑰:火。我的血
从火焰中心出发,抵达宫廷和圣驾,我刺中的,是王身边的后呀。
一朵花。一朵花。在风中旋转
摧折。我刺中了她,这王的女人。
在她美到极致的眼睛里,我是热血中开放的那一枝。我的再度开放,就是王的死。
近臣念完最后一句,不敢吱声,只观察少帝的脸色。近臣惊异于少帝的脸色竟有陶醉和神往之意,这令他惶惑。
少帝也不作声,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诗句里。
近臣觉得有些不对头,皇上毕竟年轻,少不更事,他硬着头皮,提醒道:皇上,从这两首反诗看来,刺客还有个女同党,要赶紧下令查除,以去后患哪!
少帝似乎刚回过神来,什么?你说什么……近臣想再重复刚才的话,被少帝打断,他反而以提醒的口吻对近臣说,你从诗中没有看出刺客不是一个莽汉,而是个有情怀的人吗?他稍顿了一下,又惋惜地道:只是这人既明白又糊涂呀!他知道皇帝该杀,却不知道皇帝是不死的。说到此,他微微吸了口气又吐出,眼望着近臣颇有意味地说:人人都想接近皇帝,但只有镂空心思的两种人才能接近皇帝。你知道是哪两种人吗?
近臣知道少帝并没有真心要自己回答,只故作嗫嚅,微臣惭愧……少帝眼光转向那堆爬满苍蝇的碎肉,并频频点着头,好像是对那堆肉的肯定:这两种人,一种是近臣;再又把目光调回到近臣脸上,一种是刺客。
刺客二字显然是从牙缝里吐出的,像是有意要吐到近臣脸上,使近臣像挨了个嘴巴子一样难过。他低下头,想表达点什么。少帝又放松了口气,他分明是在表彰那个刺客。
可惜了一副诗才和身手哇!
少帝吩咐,把诗收好喽,不要去追究行刺者的姓名和来路,他不会有女同党,或许倒有一个深爱他的美丽女人,只是他们再也见不着了。那个女子有可能还在一处客栈等他,也有可能身在京都后宫。
近臣发现少帝的判断比自己还犀利,他显示出极度的兴奋和担心,想建议刻不容缓地采取行动,少帝制止:不管这个女子在哪儿,都不要动她,让她好好活着。我还要让这个行刺者,以无名氏的名义使他的诗流传后世。—江南不仅多美女,还更有悲歌侠烈之士啊!只是,王者不死,死的永远是失手的刺客。从此,历史上又多了一位荆轲,而屡遭刺而不死的王者也将被历史记住。
少帝突然觉得自己话里呈现出一种大气和宏阔的帝王境界,为了强调他的若有所悟和思想的提升,他有意抬了抬那只受伤的膀子,以手指灰尘里的那堆肉,嗓子里居然有了豪气。
你们看,这生命不是开放而是萎谢成了肉泥,而死的自然也更不是王,所以胜利者永远是王,历来如此。
这时有人小心地提出,是不是结束南巡回京去。少帝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这个建议。不!
刺客的行刺和诗,仿佛激发了他更大的游兴和决心,他说,南巡才刚刚开始。他心里惦记着江南的美女还在等着他巡幸呢。
4
少帝南巡虽有微服私访的意思,但所到之处的地方官员都知道,暗中都作了方方面面的安排,比如在预料到皇上要去的地方,先设置好了皇上感兴趣的东西,这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有其地方特色的美女。了解内情的人都明白,皇上微服南巡,目的就是访美。微服更好掩人耳目随其方便,寡人有疾,臣下能不尽心么?
所以这一路下来,少帝巡访得兴味浓,总要夸江南是出人才的地方。
人才,自然是指江南佳丽,只是这次顺带把一个行刺未果而身死的无名刺客也夸了。
皇帝后宫,佳丽无数,偏要到外面寻野食。没有得到的,即使不算最好的,也具有诱惑力。得到的东西,纵然再好,也因为到手后而失去了吸引力。一个人,什么东西都太容易得到,这世界对他的吸引力,也就减去大半。作为常人,在这世人得不到的东西又太多,世界就对他有着无比巨大的吸引力。
少帝常思南巡,就是想去找那只停留在想象中却难以得到的东西。那东西其实不一定是美人,但由于第一次便被听到的地方安排了,他便觉得这也是他不是寻找的寻找对应物。只有少帝自己清楚,他要寻找的其实是寻找本身,是那种难以找到和得到的常人感受,但这种感觉又总是短暂的,往往只在出行时的那一刻兴致勃勃而又茫然地昂奋。因为身为皇帝,人们是不会让他的寻找落空的。他每次被寻找的欲望牵引着、召唤着,不顾群臣谏阻跑出来,人们总在他兴奋未已时安排好了他找寻的猎物。
然而,少帝所好的佳丽,几乎皆比少年皇帝要大十来岁,准确地说多为少妇。少帝恋的是那些少妇的丰盈雪乳,以及雪乳之上的那粒樱桃的百般滋味。皇上迷恋乳房,越硕大白皙越欢喜,这是少帝的口味,当然面目也要姣好。这孩子还没脱离母乳期,随行者皆有此感。刺客的利刃尚不足以为少帝筑造坟墓,而女人硕大的乳房却提前为他提供了美丽的香冢。
他有时在乳房里也的确看到了死亡,但他认为假如坟墓真是乳房有多美。他的头几乎每夜都是夹在两座乳峰之间入眠的。他睡着了,就如同进入了乳冢。
雪白的乳房里竟然漆黑无比,看不见一点光亮,他梦见自己在一只乳房里摸索,像是蒙上了眼睛,手伸到的地方,皆为虚无。只有潮湿、霉朽之气扑鼻,脚所踩到的也是软绵绵的,如同沼泽,要把人陷下去,他身不由己,感到身体裸露在凶险中不设防的恐慌里。他大呼美人!侍卫!皆无回应。从上到下都是黑暗。黑暗。
黑暗。空洞洞的黑暗里只有他的声音,像是孤魂在哭泣。
猛然间,他看到一道亮光自上而下,急高呼:我在这里,快救驾!他的身子也急速在泥潭中下陷,就要没及肩膀,他的两只手朝亮光挥动,求援。那道光亮急速驰来,照亮了几乎在哀嚎的少帝的脸。
他也看清了那道亮光居然是一柄向他疾刺而来的匕首,一惊之下竟溺出尿来,便醒了。女人的乳房仍在,也很温暖。少帝的裤裆却是湿漉漉的,难受。
5
尽管少帝没有追究行刺者的背景,甚至连名字也没有让人去查,这样就使一个壮烈的行刺者成为一个无名氏,可他的诗也就以无名氏之名很快流传开来—我是怒,是乘在风上的车!一直伴随着皇帝,像一道不散之魂。
死去的乃至成为一堆肉泥的行刺者,也由于他的诗而加重了悲壮和公义色彩,当传到豫章时,朱宸豪吟着那两首诗,居然落了泪。他继而对其追随者说,可见我们要做的不仅是我们的选择,而是天下人的选择,它代表着公义,同时又是为所有反抗昏君的死难者的复仇。仿佛从中他又找到了更有力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但后来据东厂侦知,那个刺客就是宁王府买的死士,那两首刺客咏怀诗的原作者就是宁王,是宁王预先写好在刺客身上的,并以刺客之名流传。
宁王闻讯,认为这事根本与己无关,是东厂加罪王府的重大阴谋。他随即派人捎了不少珠宝进京,要帝京的朋友在朝廷为之辩诬。然而可笑又可悲的是,他所托的朋友十之八九已投到了太监瑾公公的门下,并将宁王所赠珠宝,讨好地献给了瑾公公。司礼太监瑾公公就以此作为宁王欲盖弥彰的罪证出示给皇上。皇上虽年少,每在此际,却能显出不一般的老成,任太监瑾公公言之凿凿,只不语。当瑾公公竹筒倒豆子一倾而光后,他还问:都说完了?
瑾公公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少帝却吩咐,将珠宝悉数赏给豹房美人。
瑾公公只有遵旨退下。
在走廊上,瑾公公听到花格窗外的风,发现凄厉的叫声。风里藏有亡灵,死不甘休的那种。
这啥时候,才八月底呀!他自语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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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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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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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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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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