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去敦煌游逛,在七里镇青海石油管理局认识了业余诗歌作者司机方进孝,他讲起他的一段爱情经历,问我是写诗好呢还是写报告文学好,我说你擅长写诗你就写诗吧。他说不.我要写报告文学,有些东西诗没办法表达。但他后来什么也没写,只是三番五次地讲着这个故事。有一次他说,我后来了解到她父亲死了.就死在冷湖,她是青岛人,她母亲就在西宁,也是咱石油局的人。我说既然她已经不存在了,你关心她的父母又有什么用。方进孝说我是专门说给你的,她父亲是知青,她是知青的后代。
我怦然心跳:在青海,知青死了,知青的后代也死了,这是一段多么漫长曲折的道路。历史曾经酸楚过,作为知青群体也曾有过泪水顿作倾盆雨的日子。但终于还是过去了,一旦过去就好像云开日出,岁月就喜气洋洋啦,就可以青春无悔啦。方进孝说无悔个屁,死人才无悔,人只要活着,什么事情都有悔。
他说得不错,我们这些过来人最擅长的就是忘却。而忘得最快的,恰恰就是历史的酸楚,我们该死。
放大了说,民族因忘却而盲目乐观,死期就近了;忘却之后.历史的酸楚必然就是今天的酸楚,敢不敢打赌?我坚信的规律是:泪水一经产生,它惟一的形式便是重现。
对那个地方方进孝感受最深的是黄昏的幽静。马路宽广得可以用辽阔来形容,而且肆无忌惮地笔直着,一直笔直到天上去了。从人间到天上,到处都是寂静。没有人烟,除了他。他看到黄昏的燃烧在那个地方变成了蓝色的滚动的玻璃球,路两边的房舍在蓝色的笼罩中梦一样神秘起来。没有声音,也不起尘土,风悄悄地吹,一切都在沉默,包括——冷湖。www.xiumb.com
1989年的冷湖是天上的湖,因为你在这里根本找不到湖,还因为你在一个根本就没有湖的地方看到了你绝对梦到过、绝对在青春的幻想里滞留过的那片湖。那片湖就出现在黄昏的幽静里,一只狗飘然而过的时候。
方进孝漫步于冷湖镇的五月里,突然就在那个象征湖的姑娘面前停下了。
姑娘的目光是柔软而冰凉的,她柔软的腰身款款一扭就把自己摆成了一柱冰笋的模样所以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也是冰凉的。
他说这只狗是你的么?
她说是,眼睛一冷,又说你干嘛撵我的狗?
他说我哪里撵你的狗了?我看见你在这里就走过来。你是这个黄昏里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我总得看清楚吧。
她扭身就走,瞥他一眼好像说看清楚干嘛?狗跟过去了,不时地回望。而方进孝等待的是姑娘的回望,一直等着,好像就那样伫立着等了一百年,终于她回望了。她一回望方进孝就招手,他一招手姑娘就加快了脚步,一阵风似的消失了。他赶快走过去,看到那儿有一座高岗,高岗后面波荡出一片灰色的屋顶。
他去了高岗那边,当时就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就是说没有那姑娘,所到之处都没有她,只有一些散散漫漫的房屋和散散漫漫的狗。一片寂静,黄昏消失了。
第二天的马路上,他又见到了她。
你好,还有狗,好像这地方就你一个人。
她说你难道不是人?然后就很概念地一笑,转身要走。
他说着什么急啊,你别走。她说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他说我是干什么的以后再说,反正不是流氓。她说那可不一定。
姑娘走了,走几步又回望一眼。方进孝撵上她说,一个敢于回望流氓的姑娘肯定很勇敢。即使流氓也不敢怎么样了。她说我什么时候回望你了?我是在招呼我的狗。他说是啊,一招呼我就来了,一来就明白,怪不得你叫冷湖。她笑笑。温柔了许多。
她其实不叫冷湖,叫爱青。方进孝问她是爱青海还是爱青春。她说这两样都不爱,就爱青草。
他叫起来:爱青草?你是牛羊啊?她说如果是牛羊早死了。我爸爸刚来柴达木时在荒滩上盖房子,三年没见青草也没见树,有了我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他说你爸爸是搞建筑的?姑娘说不是。他是个知青。方进孝说我猜就是个了不起的开拓者,只有这种人才会过那种看不见绿的生活。姑娘说你怎么挖苦人?他赶紧双手抱拳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黄昏,冷湖寂静的马路上,就有了他们的影子。两个人大概都知道,那样一种旷天大野里的见面根本算不上约会,因为根本就没有约会。他们碰到一起的原因,如果诗意地猜测,那就是两个人都喜欢那种蓝色的黄昏,那种幽然孤独的情调,那种把自己投身在戈壁孤镇里然后自恋自惜的忧伤的浪漫。
姑娘是个护士,就要结婚了,恋人是钻井处的技术员,常在野外不回来。她喜欢狗。
而方进孝呢?他是从敦煌来出差的,出差的归期一推再推终于不能再推了。
再见。也只能这样。尽管最后一个黄昏,戈壁、马路和那些组成镇子的建筑全都惆怅起来,狗尾巴也不再摇来摇去。他们自然无话。无话的时候风趁机溜过,有了一点响声,沙沙沙,好像许多看不见的形体悄悄地走了。再见。
五年没有想起她。
1995年,方进孝又一次来到冷湖,但他知道再也不会有幽静而整洁的蓝色的黄昏等着他了。冷湖的石油总部和生活基地包括医院已经撤走.这里已是一片废墟,连马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到处是垃圾。他找不到住处,找不到饭店,找不到他记忆中五年前的一切,甚至也没有一只会摇尾巴的狗。他对他的汽车说,这地方建起来多不容易,来来往往的人奋斗了三十年,才使它有资格出现在地图上.可是刚出现它就消失了。
方进孝开车来到一片公墓前,因为只有这儿才是干净的,才不会感觉到从那些黑洞洞空荡荡的楼房里散发出的阴森森的气息。
他坐到地上,在黄昏的凄艳中吃着随身带来的东西,望着天、戈壁、隆起的墓堆和直立的墓碑。
突然.他的眼光直了。他盯住了一座低矮的坟堆,发现坟堆前的墓碑晃动起来,好像就要倒下去了。
眼花了,眼花了,怎么搞的眼花了。他揉揉眼,再看时,墓碑已经斜躺在坟堆上。他“噌”地跳起来,看看有没有人。没有,只有风,沙沙沙的戈壁风。可是风,这么轻清的风怎么会把厚重的墓碑吹倒呢?或许,墓碑本来就躺在那里,他看走眼了。
他愣着.半天才走过去。倒下的墓碑微笑起来,很概念地微笑起来,仿佛伸出了手,仿佛扭动了腰身,柔软而冰凉。——墓碑上“爱青”这个名字柔软而冰凉。
方进孝认识一个叫爱青的姑娘,她是青岛知青的后代,她死了,死在父辈们被放逐的地方。方进孝永远在揣测她是怎么死的。他曾经到处打听,但所有的都在沉默。
这已经够了,沉默也是歌。
1996年夏,根据方进孝提供的线索,我在青海石油管理局西宁招待所见到爱青的母亲老知青赵海霞,她显得很老,就等着退休了。问她怎么不回青岛,她说青岛没住房。而在青海,好歹还有个两居室。不忍提起往事,我们没谈别的。匆匆告辞的时候,我发现她冷漠得头都不想抬一下。但我相信,她并不是历来如此,她也有过热情,有过烂漫,而且是几近疯狂的热情和烂漫,不然怎么可能是知青,怎么可能创造出那么美丽的女儿呢?
愿她的丈夫灵魂安息;愿她的女儿永远在方进孝的记忆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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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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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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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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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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