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曾是絮娘告诉我的。
那时她刚将沐阳送出觉梦楼,转身回来饮了两杯薄酒,离醉还差得远,却已起了愁绪,我调侃,“那你对沐阳这般好,也是意有所图?”
“这是自然!”她干脆利落的说,“我图她平安顺遂的长,永远弯着眼睛伏在我膝头叫姐姐,无灾无忧,这全是我的私心,图的还不够贪么?”
未等我答话,她又饮了杯酒,说,“倘若一丁点私心都说不出来,还叫哪门子的情!”
我一向觉得絮娘是对的,好比我对苍渚有情,自然有藏着掖着的私心,那便是被他轻轻松松点出来的“喜欢”二字,可当苍渚站在我面前,问我究竟想从他身上求到些什么的时候,我却发现那因不导向果,我根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我是喜欢他,可我真的希望他也能这般爱我吗?
若说半点没有那必然是假,但正如他所言,这是我真正期待从他身上求到的东西吗——一个神来爱凡人,不是所有凡人,而是某一个凡人,就像那个凡人爱他一样。老实说,这样的场面我连想都想不出来,苍渚这两个字,似乎天生就不应当与这样的场面放在一处,我忍不住想,倘若神有了偏爱,他还能够被称为神吗?
苍渚是我心中最像神仙的神仙,我真的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所谓的“偏爱”吗?
我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脑子里乱成一片,我还来不及细想,就又听见了苍渚的声音。
“沈凡人。”他说,“你仔细想一想。”
“那当真能叫喜欢吗?”
八个字,直戳命门,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这是我面对苍渚时从未有过的情绪,原本就未理出头绪的问题被一把燎原火烧了个干净,我对他对视,像守着某种不可撼动的珍宝,却仍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喜欢我什么?”他凑过来,问,“模样?”
“本君也可不长这般模样。”他淡淡的说,“神力?但如今你什么都不必做,也可得一生荣华。”
我抬头望他,谎言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半路截住。
“莫说贪心。”他低头,轻声说,“沈凡人,你并非贪心之人。”
我的眼眶陡然间酸涩起来,该是酸的,却又渗出了一丝甜,但依旧很难形容,这到底该是个什么滋味。愤怒早就熄了火,一下一下,改叩我自己的心门。
“难不成。”他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仍是平静,“竟是我本身。”
这听起来最正确的答案却最是讽刺,他不再说话,只静静的望着我,云从我们身边飘然而过,我知晓他未曾开口的所有意思,他活了多少光阴,而我又认识了他几载,莫说日久生情,便是连一见如故都没有的。在遇见他之前,我根本不曾见过任何一条真正的蛟,即便年年岁岁朝着神明祷告,他们也仍然只是活在话本里的怪谈,翻开书页的刹那与俯身叩首的片刻,是我与那个世界最近的距离。
沉默良久,我终于开口,挑了个话本里的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你可相信?”他颇有些玩味的问。
“……”我说,“不信。”
“禀上神。”这次我抢在了他前面,行了个礼,看着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不要颤抖,说,“但您猜得不错。”后半句被我咽了回去,可我知晓他定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话音落了,他不再看我,也并不说话,沉默片刻,冷冷的说,“如此这般,究竟有何意义?”
“沈凡人。”他问,“你要我爱你吗?”
“自然是要的。”我说,“不仅如此,更盼长久相伴。”
“长久?”他盯着我。
“生生世世。”我被盯得晃了心神,随口便吐出个凡人寻常用来发誓赌咒的词来,想来只有凡人敢发这样的咒,也只有凡人热衷于说这般的诺,因为不曾见过生生世世究竟是何模样,所以全无畏惧,胆大妄言。
“这便是你想要从我身上求的东西?”他问。
“回上神。”我说,“正是。”
“可我不曾有。”他干脆利落的说,“给无可给。”
“这便是我的事情了。”我说。
手心虚虚握了一手的汗,我心想,又一次,我又一次,欺骗了这个神。
我爱慕于他,可至少现在,我的确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从他身上求到些什么。倘若我恋上的是一个同我一样的凡人,无论他拥有多少财富与权力,如何尊贵与显赫,我都不会因此迷茫,人对人有情,自然渴着对方以同等的情来回馈自己。可人对神有情,却不知该如何期望神明,正因苍渚是我心目中最合格与称职的神仙,我才会有这般无解的问题。
但我更不愿他否定掉这情本身。
于是,我这个本该站在地上仰望九重天的凡人立在了云端,看似笃定的朝神仙宣告,我野心勃勃,奔情而来,一生一世不足以,非得要生生世世缠绵,方能甘心。从遇见这个神的第一刻开始,我便在不断的欺骗他,他从未相信我的谎言,却也不屑于拆穿,可这次不同,它必将成为我行骗生涯中最浓烈的一笔,因为我的神仙相信了。
这不是多么高明的骗术,只是将钱财与名利替换成了情,仅此而已。这上界究竟怎得看待我们,或也有了些许眉目,总归提了个情字,便想到那底下的凡人,不再可能是什么旁的。为情伤,为情喜,为情困,为情做尽天下所有奇怪事的都是我们,无怪乎人家将我们同这个字紧密相连,仿佛因着这一字,不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惊奇。
我总是不愿骗他的,可为着留在他身边,却又不得不骗他。我同苍渚认识的时间还是太短,他不够了解我,否则用心一想,便能明白这样的豪言壮语绝非我的做派,毕竟我是个凡人中的凡人,不然早该强闯了那地府,这辈子一睁眼便来寻他,又怎会有意等这二十年,给自己留了条没用上的退路。
但不了解我这事不能怪他,因为有些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甚,唯一对此接受良好的大抵只有月老,用他的话来说,这事再正常不过的,因着凡人总活在变化里,身边在变,自己也在变。可我清楚的记得,早些时候他同我说,凡人是最懂坚持二字的,如今两相碰撞,不免觉得自相矛盾,再开口问,他笑呵呵的捋胡子,只说我还是太小,以后便知了,这两句都是十足十的真话。
经这老头这么一提醒,我才恍然间想起来,他说得倒不算错,我上辈子满打满算活了二十五年,这辈子从头过起,怎么看都只停在前头,推不到后面,不知哪年才能以饱经沧桑四字自吹自擂。
我从小便是个性子温吞的,少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唯一一件能和这几个字擦上边的事情便是打赌,同苍渚打赌,那个赌约来得莫名,但还是稀里糊涂的发生了。我是该感谢那个赌约的,因着它,往后每次我都不必再把自己丢进河里来见苍渚,这也避免了我所有不成体统掉眼泪的可能。
那个赌就紧跟在我新撒的谎后面。
“沈凡人。”苍渚不知道在想什么,又重复了一遍,“消了记忆,我送你回凡间,佑你一生荣华。”
我摇头,这次没叫他有机会说出“可好”这两个字。
——然后他笑了起来。
苍渚是很好看的神仙,笑起来自是更加好看的,那笑很短暂,我看不出他的心思,是单纯觉得有意思,还是在嘲讽,觉得我不自量力,但多半既非前者也非后者,而我只知道他笑起来很好看。
“你所求的长久,是生生世世?”他问。
我点头。
“那你更该下去。”他淡然的说,“下去修仙问道,日后做个神仙,与本君同列仙班,比起生生世世,这才该算个长久。”
“你想不想当神仙?”他问。
“回上神。”我说,“小人不愿。”
他静静的看着我,这时我反倒期着他再笑笑。www.xiumb.com
“您要不要同我打个赌?”我头脑一热,说,“神仙有神仙的路,凡人有凡人的路,我只走那凡人该走的路,来求我想要的东西。”
尽管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甚东西。
“好。”他说,“那我便走那神仙该走的路。”
这个是没意义的赌约,因着没有筹码,输赢便也没了意义,好像我们只是想打赌,而打赌这件事本身,就成为了最大的意义。没由来的,我想起上辈子苍渚刚中逆岁之术的时候,月老同我说,他那时接近我,多半是好奇,可好奇的主要对象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如今我同他说这奇怪赌约,又何尝不是想知道自己真正所渴求的东西?
我们望向彼此的眼睛,在那里寻找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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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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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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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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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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