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来了三日有余，便把这京城搅和得鸡飞狗跳，不可谓不厉害，但若细细追究起来，人家确实什么逾矩的事情也没做，每日乐呵呵的在宫里看花吃茶，皇帝是个好面子的，那日殿上虽闹得难看，但转脸便吩咐下面摆酒设宴，吃喝玩乐都安排的妥帖，做足了面子。那位也是个奇人，给了就要，全然不提此行的真正目的，仿佛跋涉千里真的只是来瞧一瞧这中原的风土人情，权当闲游。他越是这样，朝中的大人们便越是不安，听闻议政殿的烛火燃了三宿，龙颜大怒，砚台砸碎了四个。
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谈论了些什么，还有沐阳，自那日后，我便再也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不知她近况如何，是否安好。
又过了几日，从丞相府传了些小道消息出来，说是老丞相同夫人抱怨时无意间给下人听了去，真或不真，随耳一听。原来前几日在议政殿中讨论的确实是那蛮王的事情，不过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和皇上起了冲突，大臣们觉得斩草需除根，那蛮王当真年轻，锋芒锐利，没带什么人就进了京城，更是孤身一人同皇帝对垒，如今正是杀了他的好时机。但皇上不同意，只说师出无名，这般趁人之危反倒像怕了他，要为后世诟病，负千载骂名。
皇上这么说当真稀奇，京城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没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多不在乎身后名的主。
旁人不知那日大殿上的事，我想，他该是有所顾忌。
只是对沐阳而言他是兄长，但对旁的任何人而言他都是皇帝，号令天下，九五之尊，不该有自己的顾忌，我不懂政事，判不了对错，似乎没有人是错的，可也没有人对。好说歹说，吵了三天，终于逼得皇帝连摔四个砚台，吐了一句“肺腑之言”。
你们懂个屁，那嚼舌根的小厮把丞相在家动怒的样子模仿得惟妙惟肖，提了口气吼道，长亭在他手里！
我心里感慨，帝王的肺腑也只有一半，真话说一句藏一句。
老丞相当场就梗着脖子进谏，大丈夫不畏生死！倘若大将军当真为国捐躯，也是无上荣光！
说到这就戛然而止，围着听的人忙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不可说不可说，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封了嘴巴，人群唏嘘一片，可以料想的是，明早一早，这事就会传遍全京城的大街小巷，我垂着眼睛，低头抄书，一笔一划的写，想叹气，却又有些疲倦。
果然，第二日一早，月老一大早就来了我铺子里，同我分享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
有人说当年那传言肯定是真的，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什么皇帝爱慕大将军，你瞧，如今便是为了保他的命，连个孤身进京的蛮王都不敢杀。还有人说尽是胡扯，大将军功高震主，失踪这事本就有所蹊跷，说不定就是上头那位干的，谈何怜惜。又说到老丞相，有人说他是忠臣，冒死直谏，保全社稷，还有人说这是故意给皇帝难堪，因着圣上近来削了他那派不少小辈的职，更有说到皇后身上的，叹佳人命苦，说是一国之母，实则是守了个活寡……
凡人小弟，他终于说累了，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问，你说究竟何者是真？
我这回是真叹了口气。
我只知道那消息必是丞相放出来的，我说。
他抚掌大笑，说，凡人小弟，人间当真有意思的很！有意思的很！
你别说，他说，当真有不少人也这般想，说是皇帝和丞相里应外合，就是要给那蛮王一个下马威。
这我便不知了，我说，但他宫里，定知道的比我们早多了。
犹记得圣上刚登位的时候，有个算命的曾说他天生帝星，虽说每任皇帝上位的时候都要来说这么一遍，但现在这位的确也是厉害的，一面好酒好菜的招待着，另一面又光明正大的叫你知道，有人随时都想杀你，坦坦荡荡，不加一丝掩饰，气魄胸襟，实非常人。
我还有一个问题，月老好奇的问，那长亭将军，同你们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把笔墨收好，觉得有些好笑，这位神仙大人，你是不是忘记了。
我虚指了一个方向，调侃道，我是个连宫门都进不去的凡人。
我不认识长亭将军。
对于我来说，他是个活在话里的人，朝廷的封赏文书，民间的八卦流言以及沐阳的寥寥数语，最后一样让他变得有几分鲜活，但我仍不知道他与更多人的故事。在此之前，沐阳从未向我提及，在这之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应当也不会过问。
苍渚化蛟时曾带我翱翔云海，更曾立于云端俯瞰人间，但遗憾的是，我并不习惯。人有人的习惯，神也有神的，人只能凭借着两条腿，站在土地上，平视前方，而神却有无数种选择，他们既可以站在地上，也能上天入地，出现在任何一个凡人去不了的地方，但凭喜欢。即便有的人愿意同人一样，他们也依旧是神，云端，是他们永远都能回去的，也是最常站立的地方。
神和人之间是很难说对与错的，相对于神来说，我们能看见的实在太少了，少到一生只能完整知道几个人的故事，那里面还有一个是我们自己。
京城里各种消息满天飞，我却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苍渚，七言和五言的事情揭过不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那法力在我身上还能维持多久，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总有些突破一切的情绪，比如我此刻想的最多的是那个被我硬生生打断的问题。
月老问，，抛却那卦象天命不谈，我就问您，凡人在您身边的时候，您觉着怎样？
倘若我不推门进去，就一定能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我不禁有些埋怨那时的自己，干甚要去推开那扇门呢？可不出一个时辰，我又会松一口气，想，幸好推了。
或许我真的是个有点奇怪的凡人，因为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常常怜惜神明。神明被我所骗，我却求仁得仁，尤其在他曾向我靠近却仍未找到答案的时候，我更觉得自己卑劣，在那个荒谬的约法三章诞生时，我尚可说一句公平交易，我助他渡劫，他替我圆了私心，但后来前尘清空，我最终选择沉默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我有无数的机会同他解释，一句话很短，而五年已经够长了。xǐυmь.℃òm
若说对我自己，我唯一有怨的便是，为何我是个如此普通的凡人？话本里都说假戏成真，但上天给了我两次机会，我却始终无法让神明真正的看向我，身为神，他已经做的够好，而身为人的我，实在是一塌糊涂。倘若我是个像絮娘，沐阳，桨楫，长亭将军，蛮王，皇帝那般耀眼的凡人，我与他便都能得偿所愿，我不知自己为何不是，也知道自己永远不是。
但我想，人或许也不必为知道的太少而伤心，因为这世上，也有许多连神都不知道的事情。
第二次见面，我们知道了他的名字。
戚十里，他说，这是我给自己起的中原名字。
那日我和絮娘都在，罕见的是桨楫也来了，他平时里管账忙，不爱凑这种热闹。絮娘平日里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笑盈盈的拿了壶酒，如今既不知道这位王上和长亭将军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连敌友都还分不清，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来到京城，但只要是个人，絮娘都能和他聊上两句，实在让我佩服的很。
戚十里很客气，同那日在皇宫里一般，朝我们都行了礼，还特别赞美了絮娘一句。
絮娘笑，问，大人为何起这样一个怪名字？
十里长亭，不是很好吗？他也笑，比划了一下，说，那时捡到他，离我们七十里。
这时候我才能感觉出来这的确是个异邦人，汉话说得虽然已经够好，但总有些奇异的顿挫感，我没忍住问了一句，见到？
不，他说，是捡到。
捡到的是谁，自不必多说。
不必猜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盏太小，像是不习惯，泼泼洒洒出来，说，我这次来中原，只为求一件事。
戚十里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在我们面前像个行走江湖的游侠，洒脱随和，在皇帝面前又切切实实是个异族的王，嚣张，锐利，轻蔑。
絮姑娘，他说，烦请你为我跳一支金陵春。
金陵春，京城最有名的舞曲之一，以酒名舞，寓意醉人，同时简单易学，流传颇广，改编也颇多，无论什么场合都能跳上一支，庄重有之，寻常亦有之，堪称京城最热门，也最普通的一支舞。
我若是不跳呢？絮娘笑意盈盈的回，半点看不出是喜是怒。
那便由沐阳公主跳，戚十里也带着笑，笃定的回。
姑娘不必多想，他站起来，行了个礼，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这金陵春。
旁人跳不行吗？絮娘淡淡问。
不行，戚十里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只能是你，或者沐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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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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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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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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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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