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巧去了勒阿弗尔,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一种本能驱使我来到了那条通往芬格斯玛尔的路上。我知道阿莉莎依然在这里居住,却担心家中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在。我事先没有告诉她我要来,也打消了作为普通访客登门造访的想法,我犹豫不决地走在路上,我该不该进她的家门?我该不该见她一面,或者都不试着见她一面,就一走了之?是的,我无疑已走在了那条路上,坐在了她有时可能会去坐的那条长椅上……而我,已经开始在想是否应该留下一个什么记号,在我走后,可以告诉她我来过……我这样想着慢慢朝前走。此刻,我已经决定不去见她,然而,像刀子一样扎透我的心的极度的悲伤,开始慢慢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甜蜜的忧郁。我已经到了那条林荫道上,怕她撞见,便上了环绕着农场的堤岸底部的一条人行小道。我知道堤岸上有个地方可以俯瞰花园,就爬了上去,一位我不认识的园丁正在用耙子耙其中的一条小道,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一条新修的小路通向院子里。我过去的时候,一条狗在汪汪叫。我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就抵达了林荫道的尽头,我向右拐,刚好来到花园围墙附近,于是朝着与我刚刚离开的那条林荫道相平行的那一小片山毛榉林走去。就在我走过通向家庭菜园的那道小门时,心中突然有了推门进去的念头。
门关着。然而,里面的门闩只要轻轻一拨就开了,然而,就在我想用肩膀把它撞开的时候……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脚步声,于是赶紧后退,转到了墙角。
我看不清从花园里出来的那个人是谁,却能听到,能感觉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用一种虚弱的声音叫我:
“是你吗,杰罗姆?”
我的心刚才还在剧烈地跳动,此刻却突然停止了,我窒息的喉咙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就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杰罗姆!是你吗?”
我听到她朝这边呼唤我,一种激动得无法自持的感情将我紧紧扼住,逼迫我跪了下来。我没有回答,阿莉莎就又朝前走了几步,转过了墙角,我突然就感觉到她来到了我的对面——在我对面,而我正跪在那里,用两只胳膊掩住脸,似乎怕她过早地看到我。她停留了一会儿,俯身在我身旁,而我则吻遍了她那双纤弱的手。
“你干吗藏着?”她的口气那么自然,似乎分离的这三年只是过去了几天。
“你怎么能猜出是我呢?”
“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我吃惊得只能重复她说的话,我在想……我依然跪在地上。
“我们去那条长椅上坐一会儿吧,”她继续说道,“是的,我知道我会再次见到你的。过去的这三年,我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呼唤你的名字,就像我今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如果你没有撞到我,我可能见都不见你就走了,”我说,我竭力让自己的心冷酷起来,对抗起初让我激动得无法自控的情感,“我碰巧来勒阿弗尔办事,只想在这条林荫道上走一走,绕着菜园转转,在这条长椅上休息一会儿,我想你有时候可能依然会来这里坐坐,然后……”
“看看我最近这三个晚上在这里读的东西。”她打断了我,递给我一包信,我认出来了,正是我在意大利给她写的那些。那一刻,我抬起头来看她。她的模样已经发生了异常的改变,她瘦弱的身体,她苍白的面容像刀子一样扎我的心。她重重地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抓住我,似乎觉得害怕,或觉得冷。她依然穿着黑色的孝衣,系在头上的黑丝带,勾勒出她脸的轮廓,更让她的脸变得惨白。她在微笑,但她纤弱的身体似乎无法支撑这种微笑。我很想知道她在芬格斯玛尔是不是仍是一个人。没有,罗贝尔同她一起住,朱莉叶特、爱德华,还有他们的孩子,整个八月份一直跟她在一起。我们走到那条长椅那里,我们坐下来,又聊了几分钟,然后拉起了家常。
她问我工作如何。我心里不自在,胡乱回答了她。我想让她感觉到我已经对工作不再感兴趣。我想让她失望,就像当初她让我失望一样。我不知道我是否如愿了,即便我如愿了,她也没有表现出来。至于我,心中充满了愤恨与爱,话说得尽量简短,同时恨自己,有时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情,让声音颤抖起来。
一时被乌云遮住的落日,在几乎正对着我们的地平线上重现,将大片辉煌的微光洒在空荡荡的田地上,又突然将充沛的暮光赐予了开在我们脚下的那条狭窄的山谷,然后消失了。我坐在那里,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种金黄色的狂喜中,我的愤恨消失了,心中只剩下了爱。一直靠着我的阿莉莎,此时身子向下弯曲,站了起来,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用薄纸裹着的小包,想伸手递给我,却又停住了,似乎在犹豫,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说:
“听着,杰罗姆,这是我的那枚紫水晶十字架,最近这三个晚上,我来这里的时候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因为我早就想把它送给你了。”
“我要它干吗?”我很粗鲁地说。
“送给你的女儿,算是你对我的纪念。”
“什么女儿?”我看着阿莉莎惊叫道,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请你安静些,听我说话,不,不要那样看我,不要看我,我跟你说话已经很难了,但这些话我必须说。听着,杰罗姆,终有一天,你会结婚的——不,别回答,别打断我,我求你了。我只想让你记住我很爱你,而且……很久以前……三年前,我就想你的女儿有朝一日会戴上你喜欢的这枚小十字架,以纪念我。哦!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许,你可以让她……叫我的名字。”
她不说话了,声音哽咽,我几乎恶狠狠地大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亲手交给她?”
她想再次开口说话。她的嘴唇在抖,就像个哭泣的孩子,但她没有哭。她眼中投射出不寻常的光,赋予了她的脸一种非尘世的天使般的美。
“阿莉莎!我又能跟谁结婚?你知道我只爱你一个……”我突然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几乎野蛮地将她搂到怀里,疯狂地吻着她的嘴唇。我紧紧地搂着她,一时让她无法抗拒,半倒在我的怀里,我看到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闭上了眼睛,然后用一种无比真诚、无比悦耳的声音说道:
“请你可怜可怜我们,我的朋友!哦,不要损害了我们的爱情。”
也许她还说了:不要软弱!也许是我对自己说的,现在已无从知晓,然而,我突然跪倒在她面前,用双臂虔诚地搂着她,说道:
“如果你这么爱我,为何又总是拒绝我?想想!我先等着朱莉叶特结完婚,我知道你也想让她幸福,她现在幸福了,这话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想了很久,你不愿结婚,是因为不想抛下你的父亲,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哦!不要让我们悔恨过去,”她喃喃道,“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可一切还来得及,阿莉莎。”
“来不及了,我的朋友,来不及了。从我们的爱让我们为对方预见到某种比爱更好的东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你,我的朋友,我的梦想才攀升得那么高,使我觉得任何尘世间的满足最终都会逝去。我常想我们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可一旦我们的爱不再那么完美,我就无法再忍受下去……”
“你想没想过,如果我们失去了对方,我们各自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没有!从未想过!”
“现在你应该看到了。没有你的这三年,我一直在痛苦地游荡……”
夜幕降临了。
“我冷,”说着她站起身,用披肩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裹住,使我无法再抓住她的胳膊,“你还记得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生怕理解错了的那句经文吗?它是这么说的:没有得到应许之物的人,上帝为他们准备了更好的东西……”
“你还信这些话?”
“我不信不行。”
我们肩并肩朝前走了一会儿,再也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
“你能想象得到吗,杰罗姆?更好的东西!”她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水,她又说了一遍,“更好的东西!”
我们又一次到了刚才她出来的那扇花园小门前。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道:
“再见了!不要,不要再上前来。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更好的东西……就要来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将我紧紧抱住,却又让我和她之间保持着一个胳膊的距离,她的双手抱住我的双肩,她的眼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爱意。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门闩在她身后拉上的那一刻,我身子一软,背靠着门瘫倒了下去,极度的绝望扼住了我,我在那里坐了好久,在黑夜里痛哭、啜泣。
但是,为了挽留她,破门而入,或者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硬闯进她那尚未将我拒之门外的房子——不,即便到了今天,当我回首往事,将往事再活一遍时,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做到,而那些当时无法理解我的人,现在依然无法理解我。
几天后,忧虑实在让我无法忍受,我便给朱莉叶特写了封信。我在信中告诉她,我去了芬格斯玛尔,还说阿莉莎苍白的面容,瘦弱的身子吓到了我,我求她赶紧想想办法,阿莉莎一旦有什么消息,马上告诉我,我已经不指望她本人会给我写信了。
还不到一个月,我就收到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杰罗姆:
有个伤心的消息要告诉你,我们可怜的阿莉莎已经不在人世了。哎呀!你在给我的信中说你很担心,你的担心是很有根据的。最近这几个月,她病倒是没病,只是慢慢憔悴了下去,然而,在我的一再劝说下,她还是同意去看A医生,A医生告诉我,她没什么严重的病。可是就在你上次见了她,又过了三天,她就突然离开了芬格斯玛尔。我还是在罗贝尔给我的信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很少给我写信,要不是罗贝尔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她离家出走了呢,因为就算她很久杳无音信,我也不会觉得吃惊。我狠狠地说了罗贝尔一顿,怪他就让她一个人这么走了,没有陪她一起去巴黎。你相信吗?从那时起,我们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能想象出我当时那个焦急的样子,既见不到她,又没办法给她写信。的确,罗贝尔几天后也去了巴黎,却没有打听到她的一点儿消息。他这个人做事马马虎虎的,我们都怀疑他有没有用心找。我们没别的办法,只好报警了,我们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人现在哪里,又怎能安得下心来?最后,爱德华只好亲自跑一趟,终于找到了阿莉莎安身的那家小养老院。哎呀!不过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收到了养老院院长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她已经死了,与此同时,爱德华也发来电报,说没来得及再见她一面。临终那天,她把我们的地址写在了一个信封上,以便我们能收到她去世的消息,另一个信封里是一份遗嘱,寄给勒阿弗尔的公证员。我想这封信里有一段同你有关,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的。前天是她的葬礼,爱德华和罗贝尔都去了。跟着灵柩的人不止他们两个。养老院里有几位病友也想出席葬礼,护送遗体到墓地。至于我,第五个孩子说不定哪会儿就会出生,遗憾的是,我动都动不了。
亲爱的杰罗姆,阿莉莎如今已是不在了,我知道你很伤心,我在给你写信时,心也是碎的。最近这两天,我不得不躺在床上,连写信都很困难,不过我执意不要别人代笔,就连爱德华、罗贝尔都不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无疑只有你和我才懂阿莉莎。如今,我已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人也老了,如火般热烈的过去已被一堆灰烬覆盖,我期待能再次见到你。你以后若是有闲心了,或者因为什么事来尼姆,就来埃格维弗吧。爱德华很愿意认识你,到时候,你和我还可以一起谈谈阿莉莎。再见了,我亲爱的杰罗姆。
你的满怀深情与忧伤的……
几天后,我听说阿莉莎把芬格斯玛尔留给了罗贝尔,但要求把她卧室里的所有物件和她提到的几样家具给朱莉叶特。我很快就会收到她放在一个密封包里的一些手稿。我还听说,她死后想戴上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拒绝接受的那枚小紫水晶十字架,爱德华告诉我,她如愿以偿了。
公证员给我寄来的那个密封包里装着阿莉莎的日记。我在这里抄了好多篇。我抄的时候不作评价。读者,你完全可以想到我读这些日记时的深思,以及内心的激动,这份心情难以描述。
阿莉莎的日记
埃格维弗
前天离开勒阿弗尔,昨天到尼姆,这是我第一次旅行!不用收拾家务,不用煮饭,结果心情略显闲适。今天,188×年5月23日,我25岁生日,开始写日记——没觉得多快乐,只想找个伴儿,因为仿佛平生第一次,我觉得孤独了——这地方和我老家不一样,几乎算是异地,我还不熟悉。它对我诉说的事,无疑跟诺曼底对我诉说的一样,还跟我在芬格斯玛尔听不厌的东西一样,因为上帝无论在哪里都一样,但这片南国的土地说的语言是我从未听过的,我好奇地听着。
5月24日
朱莉叶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打瞌睡,露天长廊是这座意式房子的主要迷人之处。长廊伸向铺着砾石地的院子,而院子又是花园的一部分。朱莉叶特没有离开沙发,看到草坪朝下延伸到一个池塘那里,池塘中有一群花花绿绿的鸭子在嬉戏,还有两只天鹅在游动。听人说有一条就算在炎炎夏日都不会干涸的小溪灌溉这个池塘,小溪流过花园,隐入一片广阔无边的树林中,然后在一边是干涸的洪流的河床、一边是葡萄园的夹攻下变得越来越窄,最后被它们两个彻底绞死。
昨天,爱德华·泰西埃尔领着我父亲参观了农场、酒窖和葡萄园,我和朱莉叶特跟在他们后面——因此我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第一次在公园里游逛探险。公园里有很多奇怪的植物,但我很想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我从每棵奇怪的植物上折下一根枝条,打算吃中午饭时向别人讨教。我认出了青橡树,这是杰罗姆在意大利的博尔盖塞别墅或者多利亚潘菲列别墅观赏过的树,是我们北方橡树的远亲,外表却大不一样!几乎都快到公园尽头了,在橡树的遮盖下,有一片狭窄、神秘的空地,弯曲的树干下面,有一片草坪,脚踩上去,感觉那么柔软,似乎足以吸引仙女们来这里驻足歌唱。我觉得吃惊——我在芬格斯玛尔时对自然的那种感觉带有很深的基督徒的情感,而到了这里,尽管我努力抗拒,心中却还是涌现出了半异教徒的倾向,让我几乎变得恐惧了。然而,这种压迫得我越来越深重的畏惧感也是虔诚的。我小声说道:“这是树林。”空气如水晶般清新透亮,周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寂静。我正在想奥菲士和阿尔米达,突然传来一阵孤寂的鸟儿的歌声,那声音离我是那么的近,是那么的伤感,又是那么的纯粹,似乎突然间整个自然都在等着听一样。我的心剧烈地跳着,我靠在一棵树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别人起床前进屋了。
5月26日
还没有收到杰罗姆的信。他要是把信寄到勒阿弗尔了,按理说这会儿早该转过来了……我的焦虑不能对人说,只能倾诉给这本日记。过去的三天,无论是我们昨天去博镇短途旅行,还是读书、祈祷的时候,我一直陷于焦虑中。今天,我写不出别的,自从到了埃格维弗,有一种奇怪的忧郁一直折磨着我,想来也没有别的缘故——然而,我感觉它深深地扎根在了我的心里,让我觉得它很久以前就在那儿了,就好像我引以为傲的快乐只是刚好把它盖住了一样。
5月27日
我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为朱莉叶特的幸福而欢喜,是我费了一番力气才做到的。那种幸福曾是我深深渴望的,为了它,我不惜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如今看来她没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它,而它的模样同我和她当初想象的又是那么不同,我感到十分心痛。这一切真是太复杂了!是的……我深深地认识到,她的幸福在哪里都可以找到,唯独不能在我的牺牲中找到——她根本不需要我牺牲就能获得幸福,这让我愤怒,一种可怕的自私的念头重新回到了我的心里。
杰罗姆杳无音信,使我万分焦虑,如今我问自己:当初我是真心做出的牺牲吗?觉得上帝不再需要它了,我就觉得受了侮辱。我是不是不配做出牺牲?
5月28日
分析自己的悲伤好危险!我越来越依赖这本日记。原有的自负,本以为已被自己控制住了,难道又要在这里重演吗?万万不可,但愿我的灵魂永远不要将这本日记作为装扮自己、对自己献媚的镜子。我写日记跟我当初的念头并不一样,不是因为没事干随便写两笔,而是因为悲伤才写。悲伤是一种罪恶的心态,我早就没有这种心态了,我恨它,想简化它,释放自己的灵魂。这本日记必须帮助我在自己身上再一次找到幸福。
悲伤是一种并发症。过去,我还从未分析过自己的幸福。
在芬格斯玛尔,我是一个人,如今更觉得孤独——那时我为什么没有感到过悲伤呢?杰罗姆在意大利给我写信时,我还愿他没有我也可以去看世界,没有我也可以活着,我在心里追随他的脚步,他快乐,我就快乐。如今,我却不由自主地渴望他,他不在身旁,看什么样的新鲜事儿都觉得烦。
6月10日
这本日记刚开始写就断了好久,小莉丝出生了,在床边长时间看护朱莉叶特,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可以写给杰罗姆。女人有一写东西就写得很长的毛病,这种毛病我受不了,我尽量避免吧。我想把这本日记作为让自己完美起来的一个办法。
接下来有几页是她读书时写的笔记,还有摘抄于书中的一些段落。然后,再次从芬格斯玛尔写起。
7月16日
朱莉叶特很幸福,她自己是这么说的,看着她这样,我既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怀疑。我现在同她在一起时心中的这种不满足感、不舒服感,是怎么来的?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这种幸福太实际,太容易得到,太容易“估量”,以至于束缚住了灵魂,掐死了它……
我现在问自己,我渴望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通向幸福的那个过程?哦,主啊!请让我远离这种我可以轻易得到的幸福!请教我抛弃我的幸福,将它放在像你离我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这里有几页撕掉了,无疑写的是我们在勒阿弗尔的那次痛苦的会面。日记直到来年才重新开始写,没有标明日期,但肯定写于我在芬格斯玛尔待的那段日子。
有时候,在我听他说话时,似乎是在关注自己思考。他向我解释我自己,剖析我自己。没有他,我到底还存不存在?只有同他在一起时,我才是我……
有时候,我会犹豫,不知道我对他的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对于爱情的这种普通的描绘,跟我想要的描绘完全不同。我想要一种无可言说的爱,我爱他,却感觉不到我爱他。我爱他,最重要的是,让他感觉不到我爱他。
没有他,我还要活下去,这种生活已经无法给予我快乐了。我全部的德行只是为了取悦他,然而,我同他在一起时,我感觉自己的德行变得虚弱了。
过去我喜欢学弹钢琴,因为我觉得自己每天都能进步一些。这或许就跟我读外语书时获得的那种隐秘的愉悦感是一样的。我读外语书,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每一门外语都胜于本国语言,也不是因为我喜欢的作家在某些方面逊于别的国家的作家,而是在探索、追寻文字的意义以及文字传达出的感情时碰到的小困难,克服这些困难以及越来越成功地克服这些困难之后,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那种骄傲的心理,为我的智力上的快乐增添了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我感觉缺了这种东西不行。
无论什么样的状态,无论多幸福,只要不是进步的,我都不渴望。我所想象的天堂的快乐,并不是在灵魂上与上帝混在一起,而是一种无限地、永久地靠近上帝的状态……如果我不惧怕玩弄字眼,那么我要说的是,我不喜欢任何“不进步”的快乐。
今天上午,我们坐在林荫道上的长椅上,我们没说话,也没觉得非要说话……突然,他问我相不相信来世。
“哦,杰罗姆!”我立即大声叫道,“对我而言,这不只是一种希望,更是一种信念。”
我突然觉得我全部的信念都倾入了我的这声喊叫中。
“我想知道,”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如果没有信念,你的行为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我怎么知道?”我答道,然后补充道,“你,亲爱的,你自己,如果受了最强有力的信念的激励,也会这样做的。如果你不这样的话,我就不会爱你。”
不,杰罗姆,不,我们的德行苦苦追求的并不是来生有所回报,我们的爱苦苦寻求的同样不是来生的回报。一个慷慨的灵魂,若想到付出一定要得到回报,就会受到伤害,一个慷慨的灵魂也不会将德行视作对自己的装扮,不,德行是灵魂的美的表现形式。
爸爸又不好了,希望不严重,不过,他又得像以前那样,每天只能喝牛奶了。
昨天夜里,杰罗姆去楼上自己的房间了,爸爸又陪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出屋,让我一个人待了几分钟。当时我坐在沙发上,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躺在沙发上(我很少躺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着。灯罩遮挡住了我的眼睛和上半身,灯光照在我裙底下微微露出的脚上,我正呆呆地看着。这时候,爸爸回来了,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古怪地盯着我,脸上一半是笑容,一半是悲哀。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站了起来,然后,就听他叫我:“坐到我这边来。”他说。尽管当时天已经很晚了,可他还是开始跟我聊起了我的母亲,要知道,自打他们分手后,他就没有提起过她。他告诉我,他当初是怎么娶她的,他有多爱她,她起初有多爱他。
“爸爸,”我终于说道,“请告诉我,今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事——你为什么非要在今天晚上对我说这些事?”
“因为刚才在我进起居室的时候,我看到你正躺在沙发上,我一时还以为是你母亲呢。”
我为什么非要让他说清这一点?是因为那天晚上,杰罗姆正靠在沙发上,在我的肩膀旁边看书。我看不到他,却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身体的温度与轻微的颤抖。我假装继续看书,但脑子已经停止运转,哪行是哪行都分不清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窘迫感将我紧紧扼住,趁着还能做得到,我不得不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出门待了几分钟,幸好没有被他觉察出我的任何异样。但过了一会儿,当我独自一人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时,父亲进来了,觉得我的样子像我母亲,而在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刚好是她。
昨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过去的事像悲伤的巨浪一样将我淹没,扰乱了我的心,让我觉得压抑、痛苦、忧虑。
主啊,请教我认清所有戴着恶魔面具的恐惧的景象吧。
可怜的杰罗姆!他要是知道有时候他只需做出一个小小的暗示,有时候我要是只需等着他做出一个小小的暗示……
即使是在我小的时候,也是因为他,我才想让自己变得漂亮。现在想来,只是因为他,我才追求过完美。而这种“没有他”才能获得的完美,是你——我的主啊——的一切教义中最折磨我的灵魂的那一则。
将德行与爱融为一体的灵魂必定是幸福的!我有时怀疑,除了爱是否还存在其他的德行……尽可能多地爱,连续不断地爱……可有时,哎呀!我又会觉得德行只是爱的抵抗。什么?我不敢将心最自然的向往称为德行?哦,你这诱人的诡辩!这虚伪的诱惑!这狡猾的幸福的幻影!
今天早晨,我读到了拉布里耶尔写的一段文字:
“在这种生命的进程中,人有时会遇到如此可爱的欢愉,如此温柔的承诺,这些东西尽管我们仍不能拥有,但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巨大的魅力只有在德行教会我们摒弃它们时才能超越它们。”
我在这里为什么要虚构出我不能做的事呢?我是不是正在偷偷地被一种比爱更有力的魅力,被一种比爱更强烈的甜蜜吸引呢?哦!要是可以凭借爱的力量驱使着我们的灵魂一起向前,超越爱情该有多好!
哎呀!我现在很清楚了,在上帝与他之间唯独隔着我这个障碍。就像他说的,如果他对我的爱有可能让他起初靠近了上帝,那么现在,这份爱就在拖累他,他留恋在我身旁,只爱我一个,我在他眼中成了偶像,让他在德行上无法进步。我们两个人当中必须有一个抵达目的地,我天性软弱,无法战胜心中的爱,那就请你允许我,我的上帝,赐予我力量,让他不要再爱我,这样,我牺牲了我的美德,就能让他的美德带给你了,他的美德才是最好的……如果今天我的灵魂还在为当初失去他而啜泣,那我失去他,不就是为了来生可以在你的身旁又找到他吗?
告诉我,哦,我的上帝!什么样的灵魂才能更配得上你?他不就是为了追求比爱我更好的东西而生的吗?他若在我面前停止了追求,我还应该那么爱他吗?本可以成为英雄壮举的行为会在幸福中堕落成什么样子!
星期日
“上帝赐予了我们更好的东西。”
5月3日星期一
想象幸福就在这里,就在身旁,自己主动来了,只需伸出一只手就能抓到它……
今天上午,同他聊天时,我做出了牺牲。
星期一傍晚
他明天就要走了……
亲爱的杰罗姆,我依然在用无尽的温柔爱着你,但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说。我紧紧地压迫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灵魂,使我觉得离开你是一种解脱,是一种痛苦的满足。
我竭力依照理智行事,但行动的时候,促使我行动的理由消失了,或者在我看来变得愚蠢可笑了,我以后再也不相信它们了。
让我离开他的理由?我不再相信它们了……然而,我还是很伤心地离开了他,至于离开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懂。
主啊!我们可以向着你去,我和杰罗姆一起,肩并肩地,互相搀扶着向着你去,我们可以像两个朝圣者那样沿着生命的路朝前走,路上,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说:“如果你累了,就靠着我,弟弟。”另一个这样回答:“感觉到你在我身旁就已足够……”可是,不能!主啊,你指给我们的路,是一条窄路——那么窄,两个人是无法并肩而行的。
7月5日
六个多星期都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打开过这本日记。上个月,在我重读其中的一些篇章时,感到了一种愚蠢、可怕的焦虑,我要好好写……因为这是我欠他的……
我最初写这本日记时,是为了帮助自己适应没有他的生活,现在我的日记似乎还是在为他而写。
我把那些在我看来本可以“写好”(我知道自己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的部分撕掉了,其实,跟他有关联的那些都该撕掉。我本该把它们都撕掉的,但我做不到。
撕掉了那些篇幅,我已感觉到了些许骄傲……我的心若不是病得那么厉害,我肯定会笑话这骄傲的。
我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值得称赞的事,似乎自己毁掉的东西真的有几分重要!
7月6日
我得把书架上的书清理一下了……
我在一本书中从他身旁跑掉,却又在另一本中碰到了他。有些页里没有他,可是就算在这些页里,我也能听到他为我朗读。他感兴趣的地方,我才感兴趣,我的思想同他的那么像,简直让我无法分辨,就像当初我为两者交融在一起感到欢喜无法分辨一样。
有时,为了摆脱掉他说话的那种节奏,我会逼迫自己写得很坏,可是,即便我苦苦挣扎,还是摆脱不了他的影响。我下了决心,从今往后只读《圣经》(也许是《效法基督》)上的段落,只在这本日记中写每天晚上读的经文。
接着是些日记体的文章,日期从7月1日开始,每段日记附上一段经文。除了带评论的那些,别的,我就不抄了。
7月20日
“变卖你所有的家当,送给穷人。”
我知道我应该把我这颗独属于杰罗姆的心送给穷人。我这么做,不是也在教他这么做吗?主啊,请赐予我这种勇气。
7月24日
我不读《内心的安慰》了。古语令我很着迷,却也叫我心烦,从中得到的异教徒般的快乐,和我本想从中得到的启示大不一样。
我又开始读《效法基督》,读的不是拉丁版,拉丁版我读不懂。我很高兴读的翻译版甚至都没署名。的确是给新教徒用的,但封面上写着“适用于所有基督教团体”。wWW.ΧìǔΜЬ.CǒΜ
“哦,如果你能正确地指示你自己,能感觉到你为自己获得了多大的平静,为别人送去了多少快乐,那么我想,你会更热烈地追求你在精神上的成长!”
8月10日
如果我用孩子般冲动的信念与天使般的天国的语言呼唤你……
我知道,这一切不是杰罗姆,而是你赐予我的。
可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将他的形象放置在你和我中间呢?
8月14日
再有两个月就可以完成我的使命……哦,主啊,请帮帮我吧!
8月20日
我感觉——我从我的悲伤中感觉出,我的牺牲还没有在心里完成。主啊,请你答应我,从今往后,让我明白过去只有他才能给予我的那种快乐,都是你赐予我的。
8月28日
我获得的德行多平庸、多可悲!我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苛刻了?……再不要痛苦了。
我不停恳求上帝赐予我力量,我该有多懦弱?我的祈祷中只有抱怨。
8月29日
“想想田野里的百合花……”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使我今天早晨陷入悲伤中无法自拔。我去了田野中,我始终在对自己说这句话,让我的心里和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看着空旷辽阔的田地,地里有人在努力干活儿,将腰身弯在犁上……“田野里的百合花……”可是,主啊,它们在哪里呢……
9月16日夜里10点
我又见到他了。他在我家住。我看到他房间的灯光射到了草坪上。我写这些字的时候,他还没睡,也许他在想我。他没变。他是这么说的,我也感觉到了。为了让他不再爱我,我可以按照自己决定的那样,向他展示我的模样吗?
9月24日
哦,在这痛苦的交谈中,我终于让自己假装出了冷漠——冷酷,但我的心已在我的体内昏厥了过去!我始终在躲避他,直到现在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今天早上,我让自己相信上帝会赐予我得胜的力量,而始终避而不战只能证明我是个懦夫。我成功了吗?杰罗姆对我的爱减少了吗?哎呀!我既希望他这样,又害怕他这样。我从未这样爱过他。
将他从我这里救出去,我必须将自己毁灭,主啊,如果这是你的意愿,那就动手吧。
“主啊,进入我的心,进入我的灵魂,好让它们背负我的痛苦,让我继续经受你余下的痛苦。”
我们谈到了帕斯卡尔……我都说了些什么?我怎能说那些愚蠢、可耻的话?话一说出口,我的心就痛了,但今天夜里,我将我说的这些话视作对上帝的亵渎,为此悔恨不已。我又一次从那卷厚厚的《思想录》中寻求慰藉,刚一翻开,就看到了给阿罗奈兹小姐的信的这个段落:
“只要我们情愿跟随他的指引,就不会感觉到我们身上的绳索;不过,一旦我们开始抗拒、远离他,就会受苦。”
这段话对我个人造成的影响十分深重,使我再无力气读下去,但又翻了一下,刚好碰到了一个令我欢喜的段落,我以前没读过,就抄了下来。
第一本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第二本无疑被阿莉莎毁掉了,因为她留下的那些文字,再次记录时已是三年后——还是在芬格斯玛尔——还是在九月——也就是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前不久。
最后一本开头是这样写的。
9月17日
主啊,你知道我需要他才能爱你。
9月20日
主啊,把他给我,这样我才能把我的心给你。
主啊,让我再见他一次吧,只见一次。
主啊,我发誓将我的心给你。请将我的爱所恳求的赐予我。我愿将余生献给你。
主啊,原谅我这卑微的祈祷,我不能将他的名字从我的嘴唇上抹去,也不能忘掉我内心的痛苦。
主啊,我呼唤你。不要将悲伤的我抛弃。
9月21日
“以我的名义向在天的父乞求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你的名字这样做。
可是,尽管我已经不再能够祈祷,你就不能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我心中的妄想吗?
9月27日
从今天早晨起,我的心已变得十分平静。我冥想、祈祷了几乎一整夜。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可以洞悉一切的平静,跟我小时候想象到的圣灵差不多:它似乎包裹着我,慢慢进入了我的体内。我马上上床了,还担心我的欣喜是神经兴奋的缘故。我很快就睡着了,而这种欣喜始终没有离开我。到了早晨,它还在,而且还是完整的。我现在确信,他就要来了。
9月30日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依然叫你弟弟,可我对你的爱无限深远,远远超过对弟弟的那种爱……我在山毛榉林里数次呼唤你的名字。每天,将近黄昏时,我都会走过家庭菜园的小门,去那条林荫道上,而那儿,早已经黑了。若你突然回答了我,从我热切地寻找你的那个石岸的拐弯处现身,若我在远处看到了你,你正坐在那条长椅上等我,我的心并不会雀跃……绝对不会!我若没有看到你,才会吃惊呢。
10月1日
依然没有他的影子。太阳已挂在了无比纯净的天空中。我在等他。我知道很快我就会跟他一起坐在这条长椅上了。我已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好喜欢他叫出我的名字。他会来的!我会握住他的手。我会将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会依偎着他呼吸。昨天我带了一些他给我写的信来,想再读读,却没有看——我太想他了,根本没心思。我喜欢的那枚紫水晶小十字架我也带过来了,有一年的夏天,我不愿他走,每天晚上都戴着。我想把这枚小十字架送给他。都那么久了,我始终在做一个梦——他会结婚,我会做他的第一个女儿小阿莉莎的教母,我想把这个饰品送给那孩子……我为何不敢告诉他?
10月2日
今天,我的灵魂轻盈而快活,就像鸟儿在天空中筑了一个巢。因为今天他会来。我已经感觉到了!我想向整个世界大声宣告他到来的消息。我觉得我必须把这事写下来。我再也无法掩盖我的欢喜。就连平日里对我的事不闻不问的罗贝尔,也注意到了我的异样。他问了我好些问题,让我窘迫得很,不知如何回答他。我该怎么熬到今晚呢……
我的眼睛上面似乎粘了些透明的带子,让我觉得他的形象无处不在——他的形象变得高大了,所有的爱的光芒都聚焦在了我心中的那个燃点上。
哦,等待的滋味儿好难受!
主啊,请再为我敞开一会儿幸福的宽门吧。
10月3日
一切都结束了。哦,他就像个影子,从我的怀抱里溜走了。他在那儿呢!他在那儿呢!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我呼唤他的名字。我的手,我的唇在暗夜中徒劳地摸索他……
我既无法祈祷,也无法入睡。我又去了那个黑暗的花园里。我害怕——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害怕——我待在房子的哪个地方都害怕——我害怕。痛苦驱使我又一次来到了我和他分别的那扇小门后面。我怀着疯狂的渴望,打开了门,希望他会回来。我呼唤他的名字。我在黑暗中摸索。我又进屋给他写信。我无法接受我的悲伤。
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为何总对他夸大我的德行?我的整颗心都在否定的德行,又有什么价值?我暗中背弃了我对上帝的承诺。我心里的话都快要把我的心撑破,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杰罗姆!杰罗姆,我伤心的朋友,你在我身旁,我的心会流血,你不在我身旁,我又会死掉,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此刻都不要信,只信我的爱的言语。
撕掉信,重新写……黎明来了,灰暗的被泪水打湿的黎明来了,那么悲伤,就像我的心。我听到农场里开始劳作的声响,沉睡着的万物正在苏醒过来……“起来吧。到时候了……”
这封信我不会寄出去。
10月5日
哦,好忌妒的上帝!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占据了我的心。从此以后,它不会再有温度,也不会再有什么东西可以触碰到它。帮我打败这个残缺的、悲伤的我吧。这栋房子,这座花园,激励着我的爱,让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要逃离这里,去某个地方,在那里,我谁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你。
你帮帮我,将我拥有的财产分发给穷人。芬格斯玛尔我无法轻易处置,就送给罗贝尔吧。我真的拟好了遗嘱,却对必要的手续一无所知,昨天同公证员也没有谈开,因为我怕他怀疑我做出的决定,去告知朱莉叶特与罗贝尔。等到了巴黎,我会把这事办妥。
10月10日
到这儿后,我已是筋疲力尽,不得不先在床上躺两天。有人也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把医生叫了来,医生看我的样子,说必须给我动手术。反驳又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让他轻易相信了我怕动手术,等我的身体好些了再说。
我试着隐去真名和地址。我取了不少钱,交给养老院管理处的人员,他们很容易就接收了我,上帝让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
我喜欢这个房间。墙很干净,不用装饰。我几乎有一种很快乐的感觉,这让我吃惊。想来是我对生活已无别的要求——如今心中有上帝我就已经很满足,他的爱若能填满我心中的空隙,他的爱就是甜蜜的……
我到这里来只带了一本《圣经》,不过今天我在《圣经》中读到的一切言语都不如帕斯卡尔在疯狂、热情地啜泣中说过的这句话响亮:“任何不属于上帝的东西都无法满足我的渴望。”
哦!我这颗冒失的心渴望的竟是那么世俗的快乐!……主啊,你夺走我的一切,就是为了听我这一声喊吗?
10月12日
让你的天国来吧!让你的天国进入我的体内,这样你就能支配我,控制整个的我。我再也不会对你抱怨什么了。
我累得很,仿佛我已成了老人,但我的灵魂始终保持着一种古怪的稚气。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女孩,必须把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把脱下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边,才能睡得着……我死的时候,也想这样。
10月13日
毁掉日记前,我重读了一遍。“伟大的心灵以散播自己纷乱的心情为耻。”我想,这句美妙的话是法国王后克洛蒂尔德沃说的。
就在我准备把日记扔进火堆里时,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提醒了我,让我住了手。我似乎觉得这本日记已不再属于我,我的日记都是为杰罗姆写的,我无权从他手中把它夺走。我此前的焦虑与怀疑现在看来愚蠢至极,使我觉得它们一点都不重要,并且相信杰罗姆也不会为此忧心。主啊,愿他在这本日记的文字中,有时可以发现我那颗笨拙的心的音调,还有我鼓励他抵达我自己无法抵达的德行最高峰的强烈的渴望。
“主啊,请引领我抵达那块比我还要高的岩石。”
10月15日
“快乐,快乐,快乐,快乐的泪水……”
是的,我超越了世俗的欢喜,超越了一切的痛苦,预见到了那光辉灿烂的快乐。我懂了,“比我还要高的岩石”,它的名字就叫幸福……我明白,我的生命若抵达不了幸福的最高点,我这辈子就算白活了……啊!主啊,你向纯洁、无私的灵魂承诺的是:“现在你要幸福了。”你说过:“死在主的怀抱里的人,现在要幸福了。”我是不是非要等到我死掉以后才能得到它?我的信念正是在这一点上摇摆不定。主啊!我用尽全力呼唤你。我在黑暗中!我在等待黎明到来。我大声呼唤你,直到死掉。快来吧,快来救救我这颗饥渴的心。我现在渴望幸福……要么说服自己已经得到了它?我是不是应该像那些黎明前呼唤而不是宣告晨光到来的焦急的鸟儿,等不到黑夜褪去就开始歌唱?
10月16日
杰罗姆,我希望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才是完美的快乐。
今天早晨,我呕吐了。事后,我感觉十分虚弱,一时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没有。起初,我感觉十分平静,然后,一阵剧烈的疼痛像刀子一样刺穿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与灵魂都颤抖起来。我似乎第一次看到自己房间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恐惧将我紧紧扼住。即便是现在,我写日记也是为了消除疑虑,让自己平静下来。哦,我的主!不要让我说亵渎神明的话,就让我这样抵达终点吧。
我又能从床上起来了。我像个孩子那样跪了下去……
我现在想快些死去,在我又感到孤独之前。
我去年又见到了朱莉叶特。距我最后一次收到她的那封信(告诉我阿莉莎死讯的那封),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去普罗旺斯旅行,刚好有机会在尼姆停留。泰西埃尔一家在喧闹的市中心有一座大房子。我在给她的信中虽然已说明我要来,可跨过她家门槛的那一刻心中还是很激动。
一位女仆领我到起居室,过了几分钟,朱莉叶特就来了。我觉得我见到了普朗提埃姨母——也是那么快活,身材也是那么壮实,殷勤招待人的那个劲头儿也是那么叫人喘不过气来。她不容我回答就连珠炮似的不停问这问那,我的事业怎样了,我在巴黎生活得是否习惯,我现在做什么,我在南方的生意做得怎样了,我为何不到埃格维弗去,爱德华见了我一定会很高兴……然后,她把全家人的事都跟我说了,聊了她丈夫,她的几个孩子,她弟弟,上次的葡萄产量,秋季的葡萄价格……我从她口中得知罗贝尔为了去埃格维弗生活,早已把芬格斯玛尔卖了,如今他与爱德华搭伙儿做生意,在地里忙活,改良土地,提高葡萄产量,爱德华则空出手来四处跑业务,主要忙销量的事。
跟她说话的时候,我始终在四处搜索可以让我回忆起过去的东西。我还真的在起居室的一堆新家具里认出了从芬格斯玛尔搬来的几样家具,触景生情,往事在我的心中颤动,朱莉叶特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异样,要么就是故意不去提起。
两个男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正在楼梯上玩,朱莉叶特招呼他们过来向我作了介绍。莉丝,就是长女,跟父亲去埃格维弗了。还有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在外面散步,一会儿就回来,他就是上次朱莉叶特即将分娩时寄给我的告知阿莉莎死讯的那封信中提到的那个孩子。朱莉叶特生这个孩子吃了不少苦头,事后好久才恢复过来。然后,就在去年,她转念一想,就又生了个女儿,听她的口气,她最爱的就是孩子。
“我的卧室就在旁边,她跟我一起睡,”她说,“过来看看她。”我跟在她身后的时候,她又说:“杰罗姆,我不敢给你写信的……你愿意做这个孩子的教父吗?”
“愿意,非常愿意,如果你希望的话,”说着我有些吃惊地轻轻俯下身体,“我这个小教女叫什么名字?”
“阿莉莎……”朱莉叶特低声说,“她有点像她,你不觉得吗?”
我握着朱莉叶特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小阿莉莎,被母亲轻轻托起,睁开了眼睛,我接过来,把她抱到了自己怀里。
“你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朱莉叶特努力笑道,“你干吗还不结婚?等什么呢?”
“等着忘记很多的事。”我答道。我看到她的脸红了。
“你想尽快忘记那些事吗?”
“我永远也不愿忘记那些事。”
“跟我来。”她突然说道,然后将我领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早就黑了,一扇门通向她的卧室,还有一扇通向起居室。“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来这里避避,整栋房子就数这个房间安静,我感觉我在这里几乎可以躲避生活的烦忧。”
这间小起居室的窗户,并不像其余的房间,都是开向喧闹的市街的,而是开向了一座有树的院子。
“我们坐下吧,”说着她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中,“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说的是忠于阿莉莎的记忆吧。”
我一时没有回答她。
“或者应该说忠于她心目中的我吧。不,别把这归功于我。我想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若娶了别的女人,也只是假装爱她。”
“啊!”她似乎很冷漠地说道,然后扭过脸去,弯下腰,看着地上,好像在找刚刚丢失的东西。“这么说你觉得一个人可以那么长久地将一种无望的爱放在心里了?”
“是的,朱莉叶特。”
“可以每天靠这种爱活着,活一辈子,生活永远也不会将它磨灭吗?”
夜像灰色的潮汐慢慢涌了上来,触摸着、吞噬着黑暗中似乎又活过来的每一样东西,用低低的声音重复着它们过去的故事。我又一次看着朱莉叶特的房间,看着她收集到这里的所有的家具。然后,她又一次将脸扭向我这边,不过光线黯淡,我辨认不出她的模样,因此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我觉得她很美。我们就这样呆坐着,谁也不说话。
“好了!”她终于说道,“我们该醒醒了。”
我看到她站了起来,朝前走了一步,似乎没了力气,又坐在了最近的椅子上。她双手掩面,我想我看到她在哭泣。
女仆掌着灯进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窄门更新,第八章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