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穿越小说>一个女人的回忆录>第十章
  二哥却只是憨憨地笑笑。

  那笑容,完全是农民式的。

  在悼念毛主席去世的那段日子里,全国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可是我发现,二哥和他的女人却在夜里偷偷地做爱。也许二哥并不想做,是二哥的女人想做。——她到了城里,在婆家的房间里的床上,想通过做爱来坐实自己的身份。那时候我们家里的空间很小,我和他们的床中间只是拉起了一道布帘子。他们的动静让我心惊肉跳。我真想对他们说:你们这是一种亵渎,是在犯罪!

  我很不喜欢他们。

  伟大的领袖去世了,他们居然还有心思操X,真让我感到恶心。

  因为我是他的兄弟,很长时间我感觉自己都是有罪的!

  母亲说,那一年人心惶惶的,唐山大地震,一下死了几十万人。许多人都是紧张的,但是,我却像没事的一样。

  我为什么不紧张呢?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即使是知道唐山发生了程度非常严重的大地震,我也并不知道它真正的惨烈。报纸、电台,都努力地淡化。消息是被严密封锁的。官方在宣传防震避震。而关于地震的传言,却不胫而走,仿佛全国各地,都有地震发生。有两次,我们真的明显地感觉到了大地的摇晃。当然,并不激烈。最初的紧张过后,我和弟弟觉得地震变得好玩了,尤其是每天晚上在地上,放上倒立的酒瓶。组织上说,要是半夜里面突然被摔倒的酒瓶声惊醒,一定要第一时间往外冲,或者,躲在犄角旮旯的什么地方。要不,还可以钻在床底下、桌子底下。我记得有天晚上,那只酒瓶子被猫碰倒了,结果全家人吓得都从床上跳了起来。

  事情真正有趣的是,后来我们都从家里搬了出来。大家在院子里有限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防震棚(篷),男女老少都挤在里面。我们家居然像过节一样地高兴。因为,我们是第一次感觉被大家所接纳了。

  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感觉自己家虽然住在这个大杂院里,但其实是始终遭受到排斥的。当然,我们能够理解大家。谁愿意和有着一个坏分子和现行反革命的家庭接近呢?我们比瘟疫,更加地让人恐怖。我们从不敢和人发生争执,因为,不管如何,错误的一方一定是在我们。即使后来二哥高强插队了,我们仍然是不受待见的。但是,因为地震,大家接纳了我们。

  因为受到了空前的待见,所以我们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贡献出来。我发现过去一些看上去很冷酷严肃的人,对我们家的态度还是相当友好的。他们并没有很明确的太排斥或者歧视我们的意思。我们感受过的,或者是把那种疏远放大了,夸张了。冷淡是一定的。我们自己进一步把它几何级地放大,感觉越发地强烈。

  搭建地震棚,是热闹的,全民总动员。然后,我们在地震棚里住了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事实上,好多人在住了半个月后,看看根本没有什么动静,就回屋里住了。只有我们一家,几乎是坚持到了最后(当然,主要是母亲。我和弟弟也早回屋里了)。母亲并不愿意我们回到屋里,她说:既然政府号召我们住进地震棚,那就应该住下去,怎么能随便就撤离呢?我知道,她考虑的其实并不是安全问题,而是执行政府号召的态度问题。

  她差不多像是赖在了地震棚里。

  最后,人都走空了,她还在里面。那样子,多少有些可笑了。谁都知道,她一直住在里面,并不是为了安全,怕死,而是觉得她精神上有些不正常。只有我知道,她的精神是再正常不过的。甚至可以说,是太正常了,正常得可怕。

  地震只过去几个月,谁也没有想到毛主席逝世了。开始时,是姐姐最先把这个消息带回来的。她神情慌张,很小声地说了这样消息。我们看到妈妈的脸色都变了。“不要胡说!”妈妈说。她当然知道这个事情的严重程度。如果是假的,这就是最大的反革命。——不仅仅是恶毒攻击了,分明是一种诅咒!那性质,比高枫要严重上十万倍。

  但很快我们就感觉到了异样。

  整个下午的空气有种特别的紧张,我们很强烈地感受到了。街上的人特别少,而且行色匆匆,谁也不敢久留,或者是悠闲地散步。大家碰面了,也不说话,彼此交流一下眼色,就又能赶紧闪开,就像是被烫了的一样。我们躲在家里,注视着外面的动静,连风声都很认真地去体会。很快,我们听到了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的哀乐声。

  我们的心,也跟着哀乐,一起往下沉。

  当时我们的心里真是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毛主席会死。好好的,他怎么会去世呢?毛主席作为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伟大、英明、光荣、正确的领袖,他肯定不同于凡人。死,只是对一般民众才会发生的概念。他是神!现实世界里的神!我们虽然从来没有想到过他老人家会长命百岁,但也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的生命会终结。“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没有他的日子,我们这个世界一定会黑暗的。没有了阳光,我们还能生活么?

  “我们会不会死?”弟弟那一天就这样问我。

  我知道那不可能,可是又害怕有那样的可能。那个晚上,我们全家都没有说什么话。我们选择集体悲伤。悲伤,是唯一的表达,也是合适的表达。

  那个晚上,母亲一夜没睡。她一直在扎白花。当我们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看到在我们家正屋的墙上,悬挂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周围布置着黑色的绸布与白色的纸花。我们在画像前,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

  一个巨人去了。

  同时远行的,还有伴有他巨大身影的时代。

  当然,我们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说:“他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母亲说:“他把我们从旧社会带了过来。”

  母亲说:“他是一个大救星!”

  母亲说:“最初的那些年,虽然也很艰苦,但心情很好。”

  我知道,她最怀念的还是刚解放的那段日子。然后,在上世纪的整个五十年代,她都是积极的,向上的。虽然她内心里有伤痛,但她更多的还是看到了光明。当时整个大的氛围就是这样。新社会了,每个人都是积极的,健康的,充满了对明天共产主义的向往,全身心地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中去。

  她很投入,也很努力。

  可惜,这方面她说得不够多。我知道,人说到快乐,总是很难形容的。而人们善长说许多并无实际意义的事情,琐碎绵长,绘声绘色,津津有味。如果说到自己经历的磨难与痛苦,则会绵绵不绝。这是人类的通性。

  但是,我仍能想像得出,最开始的那十多年,在她的整个人生里是醇厚的,甜美的,热烈的,就像一杯陈年的茅台美酒。她和父亲都是在各自的岗位上,很努力地工作,积极地表现。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多出一份力。同时,他们也很热烈地做爱,制造人口。人多力量大。这事于己,于社会,于国家,都是有害而无益的,何乐不为呢。

  人口大爆发了。

  我和弟弟都出生在那个时候。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是多余的人。姐姐过去气急了,就经常批评我和弟弟,是“不该出生的人”。当然,那是她打击我们的方式。事实上,姐姐是过去最关照我们的人。

  她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人。

  姐姐后来嫁给了纺织厂的一个男工,一个小个子的机修工。对这桩婚姻,妈妈是极不满意的。高强的婚姻,让她后来很自责。她觉得她当时要是明确表示一点反对意见,也是好的。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而对姐姐,她觉得她应该干预了。从自己后来对婚姻的感悟来说,她觉得有必要进行强制干预。

  从内心来说,我们真的是不喜欢姐姐的男朋友(当然,现在就是姐夫了)。他只有初中文化。这个当然不是主要的。姐姐也只是读到了初中。事实上,姐姐是可以好好读书的。她在学习上很用功。而且,成绩也不错。相反,佟庭山是很不爱学习。他反感学习。他对文化人基本是持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臭老九”,是他后来经常挂在嘴边的词。即使后来知识分子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一切都“拨乱反正”了,他还是这样表示对我们这个家庭的不满。

  佟庭山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但是却很爱打架。这很让人匪夷所思。他喜欢到大街上,找人斗狠。那样小的个头,居然也有打赢的时候。当然,他身上挂彩也是免不了的。总起来说,我觉得他输的次数要远远大于赢的次数。自然,从他嘴里出来的,都辉煌的战绩。可是,就算赢了又怎么样呢?在我们眼里,他真是愚蠢得可笑了。

  作为一个男性机修工,在纺织厂里是有着得天独厚的觅偶条件的。纺织厂里有无数的漂亮女工。可是,我们的姐夫却一直找不到对象。许多女工都躲着他。后来我们想明白了,即使有喜欢那类打架斗狠男性的女工,也不会找他。因为比较起来,他实在算不上强悍。而喜欢老实的,喜欢文雅的,喜欢踏实的,喜欢能干的……好像都和他不沾边。而我们很难明白,姐姐为什么会喜欢他。如果时间再推后十几年,她还可能算得上典型,“挽救帮扶落后青年”。可是,在她和他恋爱的时候,没有这样的说法。

  不但我们不能理解,邻居们也都不能理解。

  但是,时间在不理解中迅速地就把事件后拉了,等你回过神来,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几十年,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

  时间过得真好,这是所有人都会发出的感叹。

  我们感同身受。

  一场旷日持久的,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结束了(反右、“文革”、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等等,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在这一过程中,母亲后来身体不好,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

  而我和弟弟,在后来的日子里,分别考上了大学。

  这是她过去怎么也不敢想的。

  岁月里的老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毛泽东诗句

  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母亲老了,进入了暮年。

  我自己也不知不觉步入了中年。

  谁也没有想到,父母在双双进入暮年的时候,居然离婚了。他们在年轻时,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没有分手,却在最和平的年代里,结束了几十年的婚姻关系。

  母亲很伤心。她不是伤心别的,而是觉得他应该是几十年前就离开她。在她到农场改造前,她曾经和父亲商量过,他们俩离婚。其实她那样想,是有道理的。她不想连累他。她不连累他,其实是为了不连累孩子。如果他们离婚了,子女都会清一色的跟着他。如果跟着他,也许我哥哥高枫就不会那样的极端(很难说,哥哥高枫的出事,就和母亲因为出身问题而进了农场改造没有关系。哥哥当年是看过《出身论》的,并且感同身受,有着强烈的共鸣)。但是,父亲拒绝了。父亲的拒绝有他的理由。他认为自己的是个男人。男人不应该做这样的事。男人应该担承。我记得当母亲和父亲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是失声痛哭的。那哭声很压抑(不敢大声,怕我们听见,或者是更怕外面的人听见),很悲伤。

  而一切都平静了以后,他却提出了离婚。

  母亲没有反对。

  父亲离婚后不久就再次结婚了,这让母亲很意外。

  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不管他是谁。这事在我的父亲身上,又一次得到了证明。这真是一个铁证!年轻男人再婚,倒还尤可。像我父亲那样的年纪,再次结婚,当时真的还引起了不少的轰动。

  许多人把父亲的事情,当成了一桩笑话。

  那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儿女都很大了。她只比我的父亲小六岁。年轻时,悬殊六岁算是悬殊的。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和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男人,根本就不算悬殊了。甚至,还会有人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找这样的一个老年妇女。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找一个小十六岁,或者二十六岁的。有人说,那个妇女其实是我父亲年轻时的相好。我对这样的说法将信将疑。这种可能性当然是有的,但是,也未必就一定有。我问过父亲,父亲只说他过去和她的丈夫是好朋友。她的丈夫有一年死了,是掉在水里淹死了。——这像是一种讽刺,一个水手玩了一辈子的水,结果却掉在水里淹死了。

  母亲不能原谅父亲这样的行为。

  她认为他这是一种背叛。最为关键的是,她认为他这样做,是往她的脸上抹黑。不仅抹了她的,也抹了全体的子女。甚至,包括已经不在人世的高枫。高枫平反了。但是,只是消除了“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他并没有被追认为什么烈士。母亲找过有关部门,可是有关部门说,对高枫的行为不好认定。母亲跑过许多次以后,慢慢也就冷静了(准确地说,是沮丧与绝望)。

  “哥哥当初是为了烈士的名誉而激烈抗争的吗?”见她那样的悲伤,我就这样问她。

  不是,显然不是。

  他有他的理念。

  “你争来的,不是哥哥当初想要的。如果是那样,代价就太大了。你这样争,只会心里不舒服。它对哥哥是没有意义的。”我说,“他不是英雄,他也没有想过要当一个英雄。他在地下,是不会在乎这个的。你要为他在乎吗?”

  母亲不语。

  我们都欠哥哥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知道:我们过去为他做的太少了。一方面,我们不能做;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敢做。我们缺少哥哥那样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敬佩他当初的勇气。跟他相比,我们的人生是这样的庸俗。但庸俗有时是讨好的,安逸的,大众化的,喜闻乐见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这诗句曾经很困扰我。大学时代,我真的在夜晚仰望着星空,想寻觅哥哥的灵魂。当然,那是不可能有的。我们连自己的灵魂都看不见,如何看得到别人呢?

  母亲病退以后,长时间地在家里,除了买菜之外,几乎不再出门。其实买菜也是不正常的,一次她会买许多,然后就好多天不再上菜场。其实她买的菜也很简单,主要以蔬菜为主,什么土豆啊,西红柿啊,豆角啊,青菜啊。然后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菜择好,当日不用的,就用报纸包好,然后放进冰箱里。她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她也喜欢吃素。当我们一个个从家里出去以后,她差不多就是完全吃素的。

  好在她不烧香。

  她不是共产党员,但是,她也不信佛,不信基督,不信默罕默德,不信庄子,不信柏拉图,不信弗洛伊德……她把她自己关闭了。她有她自己内心里的一个小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她过去经历的所有生活。

  她在时间的缓慢移动中,回忆着她的过往。而过往的许多事,是凌乱的,无序的,黑白不分的,模糊的,重复的,矛盾的……她在这些回忆中,感受着她的生命。

  母亲在晚年,还是有不少的欣慰的。比如说,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看着孙子孙女也一个个都长大了,她是高兴的。同时,她和她的两个哥哥又团聚了几次。一次是舅舅李家文来看她。他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他老了,腿脚也不好,走不动路。我发现他们兄妹长得一点也不像。除非细看之下,才会发现眉眼中的那点隐含的忧伤的神情,是相似的。

  我们很难理解他们兄妹之间,居然那么多年没怎么联系。当然,我并不太清楚在我没有出生前他们之间的联系情况。等我懂的时候,我是知道有这个舅舅存在的。偶尔,我们家里会收到他寄来的信。信里的内容是非常简单的,大致只是汇报一下家里的人口情况(无非就是说各自身体都是健康。如果没有特别提到某个的情况,还暗含着此人没有出事,在革命的大潮里是安好的),然后就是祝大家好好学习,天天进步,致以无产阶级崇高的革命敬礼!当然,我们回信也是这样,如出一辙。

  母亲说,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小心的。夫妻和兄弟姐妹,都像革命同志一样。在革命的大潮里,也讲亲情。但是,大家都在努力地淡化它。革命是第一位。其它的一切,都处于次要位置,尤其是私情(夫妻情、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姐妹情)。毛主席说:革命是个首要问题。一切都要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来办。在正规场合,哪怕是夫妻,是父子,是母子,是兄弟,是姐妹,都以“同志”相称。尤其是在她遭到审查的时候,其实李家文也在遭到审查。而且,他遭的罪比她还要大。因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而他却是个干部。他是重点被批判对象,从他参加革命的经历,到他参加革命的动机,都要一一作交待。而这样的交待,总是通不过。造反派和后来的革委会干部总是认为他不老实,美化自己。他们根本不能相信他这样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会自觉地投身革命。谁会傻到背叛自己富裕的家庭,投身到明确号称要推翻地主阶级的阵营里去呢?而且,当时参加共产党,是有很大的风险的。缺衣少食不说,还有被杀头的危险。他们不相信他的话。他唯一能让他们信服的,最好就是把自己描绘成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一颗炸弹,一个黑暗的阴谋家。至少,也是一个投机分子。可是,我的舅舅李家文怎么会承认呢?

  不承认的结果就是被打。

  终于,他被打残废了,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当然,李家文还是低头的。比如说,承认自己革命的毅力还不够十万分的坚定,在遭受挫折的时候,有过灰心和沮丧。不能正确地理解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在工作中,有急躁情绪。由于自己出身地主家庭,难免还有些旧的思想,改造得不够彻底,等等。说到底,他自己内心里的确是有愧的,因为自己毕竟是出身于地主家庭,和出身于赤贫家庭的人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再说,他对组织上还是有隐瞒的,比如说,自己的弟弟在美国,一个叔叔逃到了海外。这些,都是新政权的敌对势力,是属于他的罪恶。

  原罪。

  母亲不怪他,也是因为哥哥李家文的心态,她也是一样存在的。当时刚解放后不久,她是接到过二哥李家武的信。李家武介绍了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她欣慰得不得了,真的为他感到高兴。但是,后来随着风声越来越紧,她就把那封信藏起来了,再不提在美国有个哥哥了。再后来,她就把她过去和家人、朋友、同学,所有的通信都集中起来,烧毁了。偷偷摸摸的,真像是在做一件非常见不得人的事。

  (所以,小时候真的突发奇想过,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复杂的海外关系,成为美蒋特务。那时候有过一部或者好几部类似的电影,都是讲一个美貌的妇女,嫁给一个非常普通的男人。人们多少是觉得蹊跷的,结果就证实这女人其实是潜伏着的特务。这电影给我许多的幻想,联系到自己的家庭,感觉很像。其实有我这样想法的,不仅是我,还有弟弟)。

  小时候是很幼稚的。

  大家都是幼稚。

  一直到一切都结束了,大家才有些恍然大悟。革命的狂热与改造的激情,杂夹在一起,冲动与盲目,愿望与沉沦,美好与罪恶,纪律与散漫,无情与自我,价值与服从,忠诚与背叛,良知与狂欢,青春与衰败,暴力与人性,消极与壁垒,计划与不足,紧张与饥饿,贫瘠与政治……在日常状态下,人们感受到的是领袖、红旗、苏修、钢铁、口号、《红旗》杂志、反动派、粮油布票、物资供应、“走后门”、火柴、公共厕所、批斗会、大白菜、干校、“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雷锋、人民民主专政、秦始皇、宋江、样板戏、红语录、向日葵、阶级斗争、万岁万岁万万岁……幕落之后,新的开始,曙光初现,我们看到外面是个全新的世界。

  一切又像是重新开始。这时候,还要清理“三种人”。“三种人”,就是指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的一部分“打、砸、抢”积极分子,算是“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必须从“革命队伍”中清除出去。对过去被打倒的老干部,以及“右派”进行重新甄别,拨乱反正。肃清“极左”思想的流毒,正确评价“文化大革命”,发布《对党内若干重大历史问题的决议》,对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知识分子不再是“臭老九”,而被重新吸纳入革命队伍,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李家武从美国回来了。

  我们全家都高兴啊!

  这个时候,谁家有个海外亲属,是特别光荣的。因为,只要有着一门海外亲戚,就可以出国。而且,在国外的人都是有钱的。他们随便伸出一根小指头,都比我们的腰杆还要粗。原来我们报纸和广播上说,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完全是一派谎言。我们完全被愚弄了。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自己在国内搞各种运动,回过头来像在梦里一样。而且,是一场很长的,很浑沌的噩梦。

  舅舅李家武生活得比我们好多了。

  他在美国当然也是儿女成群,有自己的房子、汽车,有退休金。房子是一幢单独的别墅,有好几百平米,里面有卫生间(这在当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我们听来,简单就是人间天堂了。毕竟,我们都挤在只有几十平米的平房里,用的是公共的走廊做厨房,方便时得到远处的小巷里的一个臭气熏天、脏水四溢的公共厕所。当然,后来的条件也改善了,但那毕竟是后来的事),有彩色电视机(我们连黑白的都只有少数人家才有),有洗衣机……至于汽车,得是很大的领导才能坐上的。这就是我们的差别。一个太平洋,隔着两个国家。而这一对兄妹,分属两个意识形态几乎是完全相反的社会里,境况也完全不同。

  大家都很感慨。

  那一段日子,是我们家最最扬眉吐气的日子。好多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个美国舅舅。他后来给我们家买过一台电视机,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坊间更有传言说,美国舅舅给我们一大笔钱,绿花花的美金。而那个时候,一美元相当于十多块人民币。是的,那时候人们都不把那纸币美元说是美元,而说成是“美金”。“金”在中国,是有特殊意义的,是非常贵重的意思。有个词,就叫着“金贵”。对我们而言,美国舅舅李家文真的是有钱的,简直就是超级富翁了。他的子女,也都工作了,他们也都有很好的收入,有房子,有小汽车。也正是这一次回来,深深触动了我的弟弟,一心想要在以后到美国去发展。

  时间长了,我们也才知道,美国舅舅在美国并不算是有钱人。只能说,他是在中产阶级里的一员。他有很不错的退休金,可以足够他富足地安享晚年。他前后一共回来过三次,呆的时间都很短。当中有一次回来,还染上了肺炎,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

  母亲很高兴。

  甚至可以说,她简直要高兴坏了,比我们考上大学还让她高兴。两个哥哥和她重聚,让她有重新抬头做人的感觉。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想到他们都能挺过来,很是欣慰。过去所受的苦,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母亲越来越宁静了。

  这宁静一度让我们担心。

  我们不担心后来分开的父亲,他的状态很好。为了照顾到母亲的情绪,我们避免尽量少的和他接触。他有他的新生活,也未必就愿意我们过多地接近他。

  分开也就分开了。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淡,直到他故去。

  他故去时,母亲也没有去看他。

  这让我们做子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说了。

  我的故事

  母亲的故事,记录到这里,差不多就是结束了。

  全部记录完了,我倒变得有些茫然了,而且困惑。我不知道我这工作的意义(我是指更大程度上的)。或许,它只是对我个人才有意义。可是,这让我不能满足。我很累,非常地疲惫。住在疗养院里独自一个房间,居然一口气用电脑敲下了十多万字。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在那段日子里,都是小周在照顾我。我谢绝了外面的一切干扰。只有她,可以随时走进那个房间。她害怕进我的房间,因为我把整个屋里搞得乌烟瘴气,到处是茶叶水和烟蒂。小周总是责怪我,那口气,就像一个新婚的妻子。是的,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置于一个妻子的位置上。我的妻子远在市内,她就乐意充当“女人”这样的角色。我很喜欢她那样的表现。她让我充分地获得满足和自信。我知道人在被从社会(是指原来习惯的那个群体生活当中)隔离了一段时间后,会变得烦躁和忧郁。缺乏信心,意志消沉。可是,因为有她进进出出,我感觉还是被人关怀和包围着的。她会和我说一些疗养院里的事,偶尔也会说到她的家庭。

  小周喜欢看我写下的这些故事,看得津津有味。每过几天,她就会逐页地打印出来,一节节地往下看。她说我记下的很有意思。是的,是意思,不是意义。这两个词的区别,其实也正是我一直担心的。慢慢地,我明白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写作,我还是希望这样一个东西,能得到社会的认可。我的初衷,不知不觉,在写作中,发生了变化。现在的想法,不再像当初那样纯粹了。也许,更好的方法是,我应该重点写她如何经历了无数的艰辛而没有被压垮,含辛茹苦把我们子女养大。这样一来,是不是对社会更有教益?但是,显然这又不是我母亲对我所叙述的陈年往事的记录了。

  这让我一度有些沮丧和犹豫。

  面对母亲的回忆,我也不由想起自己的过去。

  比较而言,像我差不多岁数的这一代人还是幸福的。我比我哥哥们幸运。当然我们的子女们比我们就更加的幸福。

  我经历的是一个相对特殊的时代(当然,其实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特殊性),波澜壮阔,又风平浪静;险象环生,却又柳暗花明。就是在各种利益矛盾冲突中,整个社会在前进。自然,在这样汹涌澎湃的时代大潮里我也摔倒过。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很成熟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也并非如此。当然,吃的苦头多了,慢慢也就成熟了。随着自己后来事业的不断成功,也就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母亲开始时,对我是担忧的。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把好好地工作辞掉,去做生意。后来一段时间的事实,也证明她的担忧是正确的。我把自己输得一干二净。最后,把妻子也输了(准确地说,是她自己走的。看我好几年折腾成不像样子,她就提出分手。我也知道自己是输了,就同意了。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仿佛是注定了的)。

  离婚的妻子是我过去的大学同学。

  我们曾经是那样的相爱。

  年轻时的爱,是单纯的。青春的,活泼的,彼此为对方吸引。这被吸引力,往往全是表面的一些东西。背景都是被忽略的。谁会介意背景呢?因为年轻,充满了自信,相信完全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创造明天的幸福生活。其实,当时也的确有那样的可能。那时候的大学毕业,还是非常走俏的。我们一出来,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国家干部”。我分配进了机关,是真正的干部。她分到了一个中学当老师,也还是有着国家干部的身份。在我们这个社会,身份,是很重要的。最初的那些人里,我们过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甜蜜的。但是,很快我就不能安份了。整个国家,从南到北,都在改革开放,人们纷纷下海经商,淘金。看着别人都发了财,我就也坐不住了。坐不住了其实不仅仅是因为看到别人发了大财,而是自己在机关里坐了太长时间的冷板凳,感觉忍受不了啦。眼热之下,自己就变得异常的冲动。所以那样冲动,也是因为年轻。年轻就容易自信。年轻可以不计后果。年轻摔倒了,可以重新再来。

  不出预料地我就摔倒了,而且摔倒了不止一次。在勇敢地闯进生意场后,才知道自己其实一无所知。急切地寻找机会,就成了首要问题。找着目标了,就赶紧下手(仿佛只要动手迟了,这机会就没了)。下手之后才发现很多都是骗局,对方和我一样,也正是迫不及待想找机会寻金的人。五次三番之后,自己差不多把身上和家里的钱都糟蹋光了。那些真金白银的“投资”,就像是把纸币投进水里,一点响声也听不到。妻子(前妻)不止是因为看到我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看到我一次次的失败。我一次次地失败,让她也感到特别的绝望,仿佛我们的一生注定也会是一个失败的结局。

  她受不了了。

  在她看来,我的失败,就是她的失败。而且,她的失败感比我更要强烈。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要嘲笑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她觉得她没有一个做幸福女人的自豪感,没有从我的身上感受到应该在丈夫身上获得的骄傲。她觉得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的同事、家人、同学、朋友。而这一切,都是由有造成的。

  那段日子我真的是很狼狈。琇書網

  母亲对我的处境,也表示过担忧。但总起来说,她并没有非常地担心。真正担心的,倒是我成功以后。她是看着我“发达”起来的,车子、房子,应有尽有。身上到处是钱,口袋里、皮包里,报纸里,甚至是拧着的一只塑料薄膜袋里。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有时只是习惯性地放一些钱在身上,却根本不介意,就像小时候喜欢在口袋上放上一些废纸一样。

  世界上的一些事情真的是奇怪的,自从前妻和我离婚以后,我的生意反倒“顺”起来了。是偶然的一种巧合,还是另有蹊跷?当然,我更相信这是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在心里,我又多少有些为她惋惜,觉得她哪怕再忍一忍,就能分享到我成功的快乐了。当然,我只是心里这样想的,嘴上没这样说。许多同学见了面的,倒是经常这样说。可我听了,却不表态。甚至,我能做到脸上一点不动声色。

  最初时,那种有钱的感觉真好。

  “怎么会这样?”母亲常常这样问我,又像是自问。

  “妈,你放心吧,一切都是合法的。我合法地做生意,挣钱,不违法的。”我安慰她说。

  “不违法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政策的事……说不准。”母亲说,“你还是要小心,谨慎些好。”

  我觉得我还是比较谨慎的。

  但母亲仍然认为我做得不够。

  她的观念里,还是担心“有钱就有罪”。

  对我的第二次婚姻,母亲是支持的。她似乎又看到了一种“政治正确”。她从她父亲的身上,联系到自己,再到我们这几个她的子女,在婚姻问题上,她都喜欢用一种“成份”来衡量。她一直担心我经商,是有政治风险的,现在找一个干部子女,她认为就有了“政治保障”。作为亲家,她却很少和林青瑶的父亲有什么互动。我曾经以为是她内心里的一种自卑。谁会想到,我们当初那样的一个家庭,会和一个高干家庭结缘呢?虽然林青瑶的父亲,这位市委副书记,在文革中也挨过整。但是,我们还是自觉地认为,双方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完全不同。然后,好几年以后,她还是这样的态度。

  她不喜欢和当权者当交道,即使林青瑶的父亲已经离休了。

  我不一样。

  其实,我没有什么好回忆的。

  我的第二次婚姻很平常。对第二次婚姻,你能指望什么呢?当然,我可以找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但是,婚姻从来不是一种性的满足。或者说,是对美貌的满足。婚姻从来就是各种利益的结合,不是这样吗?我是一个成熟男人,考虑的当然也是那种“成熟男人”才会考虑到的种种利害关系。

  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在这桩婚姻里,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收场戏

  整整有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完全写结束了。

  我不知道应该拿它怎么办。是的,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有些满足与成就感。这是我的一件大事,更是母亲的一件大事。也许,它不应该叫《一个女人的回忆录》,而是应该叫《关于我的母亲》。

  一个晚上,小周躺在我的怀里,有些懒懒的。

  我也是懒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累。我和她刚刚做过爱。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重新回到公司去了。对于生意场,感觉都有点荒疏了。

  公司需要我。

  “你和你的外祖父很像。”小周突然说。

  我抽着烟,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母亲说,你的长相,跟你的外祖父很像。”她说。

  我一只手抽着烟,一只手却无力地抚摸着她的乳房。

  “你后背上这块色斑好大。”她说。

  我起身,走进了卫生间,冲澡。

  温热的水冲在身上,很舒服。

  我想到了周洁的那句话。我的后背上有色斑?我怎么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来,母亲过去说过,她的父亲后背上也有一块色斑的,鲜红的,就像是淤血一样。但我怎么会有呢?我对自己的身体当然是了解的。如果有,我过去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妻子过去也从没说过。

  卫生间里热气腾腾,洗脸池前的那面大镜子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拿起一条毛巾,擦试着,看见了自己的脸。

  在镜子前,我侧过身子,努力,努力,再努力。

  我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在后背上,真的有一块很大的红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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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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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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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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