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在走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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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迈克·恩斯林还在旋转门里就看到海豚酒店的经理奥林坐在一把鼓鼓囊囊的大堂椅子上,迈克的心一沉。也许我还应该带律师一起来,他想。好吧,为时已晚。即使奥林决定在迈克和1408房间之间再设置一两道路障,也不全是坏事——会有补偿的。
迈克离开旋转门时,奥林正伸着一只胖乎乎的手,穿过房间。海豚酒店位于第61街,转弯就是第五大道,小巧却精致。当迈克把旅行袋换到左手,伸手去握奥林的手时,一对穿着晚礼服的男女从迈克身边走过。女人金发碧眼,当然,穿着黑色礼服,她身上那淡淡的花香的香水味似乎总结了“纽约”二字。一楼二楼之间的半层上,有人在酒吧里弹奏《日日夜夜》,好像是为了突出这个结论。
“恩斯林先生,晚上好。”
“奥林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奥林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环视了一下那个小巧玲珑的大堂,仿佛在寻求帮助。门房柜台边,一个男人正和他的妻子讨论戏票的事,门房则带着耐心的微笑看着他们。前台边,一位头发凌乱——只有经过了公务舱里的长时间飞行,才会如此——的男士正和一位女士讨论他的预订事宜。这位女士身穿漂亮的黑色西服,那西服可以兼做晚装。海豚酒店里一切如常。大家都得到了帮助,除了可怜的奥林先生,他落入了作家的魔掌。
“奥林先生?”迈克重复道。
“恩斯林先生……可以去我办公室谈一下吗?”
好吧,为什么不呢?这将对关于1408房的那部分有所帮助,增加他的读者似乎在渴求的不祥基调,但这还不是全部。迈克·恩斯林直到现在才确定,尽管经过了那么多反反复复。现在他确定了,奥林真的很害怕1408房,害怕迈克今晚会在那里发生什么。
“当然可以,奥林先生。”
好心的主人奥林伸手去拿迈克的包。“请让我来。”
“我拿就好,”迈克说,“除了换洗衣服和牙刷,什么也没有。”
“你确定?”
“是的,”迈克说,“我已经穿上夏威夷幸运衫了。”他笑了,“就是那件带驱鬼剂的。”
奥林没有回以微笑,他叹了口气。一个圆滚滚的小个子男人,穿着黑色的裁剪外套,系着一条打结工整的领带。“很好,恩斯林先生。跟我来。”
酒店经理在大堂里显得犹豫不决,几乎气馁了。在他橡木镶板装饰的办公室里——墙上挂着酒店的照片(海豚酒店于一九一〇年开业——迈克尽管可以在没有期刊或大城市报纸评论的情况下出书,但他做过研究)——奥林似乎又恢复了信心。地板上铺着一块波斯地毯,两盏落地灯发出柔和的黄光,桌子上放着一盏带绿色菱形灯罩的台灯,旁边放着一个雪茄盒,雪茄盒旁边是迈克·恩斯林最近出版的三本书。当然,都是平装本,没有精装本。我的酒店主人也做了一些研究,迈克想。
迈克在桌子前坐下。他原以为奥林会坐到桌子后面,但奥林让他吃了一惊,他坐在了迈克旁边的椅子上,交叉着双腿,然后向前探过他整洁的小肚子,摸着雪茄盒。
“雪茄,恩斯林先生?”
“不,谢谢。我不抽烟。”
奥林的目光转向迈克右耳后夹着的香烟——扬扬自得地突出来,就像从前爱说俏皮话的记者把他的下一支烟夹在贴在软呢帽上的媒体标签下面一样。那根香烟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迈克真的不知道奥林在看什么。然后他笑了,把烟拿下来,看了看,然后看回奥林。
“九年没抽过了,”他说,“我有个哥哥死于肺癌,他死后我就戒了。耳朵后面的这根烟……”他耸了耸肩,“我想,一部分是装模作样,一部分是迷信吧。就像夏威夷衬衫,或者你有时在人们的桌子上或墙上看到的香烟,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上面写着遇到紧急情况,打碎玻璃。奥林先生,1408房是抽烟房吗?只是以防‘核战争爆发’[1]。”
“事实上,它是。”
“好吧,”迈克痛快地说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少了一个担心。”
奥林先生又叹了口气,但这个叹息并没有他在大堂的叹息中那郁郁不乐的意味。是的,是因为办公室,迈克想。奥林的办公室,他的特别之地。今天下午,当迈克和律师罗伯逊一起来的时候,奥林一到这里也显得不那么慌张了。为什么不呢?如果不是在你的特别之地,你还能在哪里感觉有掌控力呢?奥林的办公室是一个墙上挂着上等画作、地上铺着上等地毯、雪茄盒里放着上等雪茄的房间。自一九一〇年以来,许多经理人无疑在这里开展了大量业务,以其独特的方式,它就像那个金发女郎的黑色露肩礼服、她周身的香水味,以及她含糊其词的在凌晨同你来一场时髦的纽约式性爱的承诺。
“你还是认为我没法说服你放弃自己的想法,是吗?”奥林问道。
“我知道你做不到。”迈克说着把香烟放回耳朵后面。他没有像过去戴着彩色软呢帽的三流作家一样用维他力或野根油把头发往后梳,但他依然每天换香烟,就像换内衣一样。你耳朵后面会出汗,如果一天结束时,在扔进马桶之前检查一下那支未抽的致命香烟,迈克就能看到薄薄的白纸上沾着汗液中那浅橙黄色的残留物。这不会增加点燃香烟的诱惑。他怎么能抽将近二十年——一天三十支,有时四十支,现在他已经无法理解了。或者不如问,他为什么抽烟呢?
奥林从吸墨板上拿起一小摞平装书。“我真心希望你错了。”
迈克拉开旅行袋侧边口袋的拉链,拿出一台索尼迷你录音机。“你介意我录下我们的谈话吗,奥林先生?”
奥林摇了摇手。迈克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了,滚轴开始转动。
与此同时,奥林慢慢地翻着那摞书,读着书名。和往常一样,看到别人手里拿着他的书时,迈克·恩斯林感到一种奇怪的混合情绪:骄傲、不安、高兴、蔑视和羞愧。他没有理由为它们感到羞愧,过去的五年里,它们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他也不必和包装工(他的经纪人称他们为“书妓”,或许部分是出于忌妒)分享利润,因为这个点子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尽管当第一本书卖得这么好之后,只有傻瓜才会错过这个点子。在《弗兰肯斯坦》之后,除了《弗兰肯斯坦的新娘》,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去了艾奥瓦州。他和简·斯迈利一起学习过。他曾经和斯坦利·埃尔金在同一个座谈小组里。他曾经渴望(在他现在的朋友圈里,绝对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以耶鲁年轻诗人的身份出书。当酒店经理开始大声念出这些标题时,迈克真希望自己没有拿录音机挑战奥林。后来,他会听着奥林那抑扬顿挫的声调,想象在其中听出了轻蔑的意味。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耳后的香烟。
“《十个闹鬼的房子里的十个晚上》,”奥林读道,“《十个闹鬼的坟场里的十个晚上》《十个闹鬼的城堡里的十个晚上》。”他抬头看着迈克,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这本让人想到了苏格兰,更别提维也纳森林了。都是免税的,对吗?毕竟,阴魂不散的故事是你的事。”
“你想说什么?”
“你对这些很敏感,不是吗?”奥林问道。
“敏感,是的。脆弱,没有。如果你想通过批评我的书来说服我离开你的酒店……”
“不,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仅此而已。两天前,我让马塞尔——值白班的门房——去买来的,当时你第一次出现,带着你的……请求。”
“是要求,不是请求。现在仍然是。你听到罗伯逊先生说的话了,纽约州法律——更不用说两部联邦民权法了——禁止你拒绝提供给我一个特定的房间,如果我要求那个特定的房间,而那个房间又没人住的话。1408房没人住。这段时间,1408房总是没人住。”
但奥林先生并没有从迈克最近的三本书——全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的话题上移开。他只是翻了第三遍。柔和的灯光从它们光亮的封面上反射出来,封面上有大量的紫色。有人告诉迈克,紫色比其他颜色更容易让恐怖小说畅销。
“直到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我才有机会深入研读这些书。”奥林说,“我一直在忙。通常都在忙。按照纽约的标准,海豚酒店规模不大,但我们的入住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而且通常从大门进来的每位客人都会带着问题。”
“就像我一样。”
奥林微微一笑说:“我得说你有点特殊,恩斯林先生。你和你那位罗伯逊先生,还有你们的威胁举动。”
迈克又感到不高兴了。他没有做出任何威胁举动,除非罗伯逊本人算是威胁。他被迫动用了律师,就像一个人被迫用铁撬撬生了锈的箱子一样。
箱子不是你的,内心的一个声音告诉他,但是州和联邦的法律有不同的说法。法律规定,如果他想要,海豚酒店的1408房就是他的,只要没人先得到它。
他意识到奥林正看着他,脸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一直在逐字逐句地听着迈克的内心对话。这让人感觉不舒服。迈克慢慢发现这是一次出奇地不舒服的会面,感觉自从他拿出迷你录音机(这通常会令人生畏)并打开后,他就一直处于守势。
“恐怕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道理,奥林先生。我刚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如果我们关于1408房的争论真的结束了,我想上楼……”
“我读过一篇……你会怎么称呼它们?文章?故事?”
摇钱树是迈克给它们起的名字,但他并不想在录音带转动时这么说。即使那是他的录音带。
“故事,”奥林决定,“在每本书中我都读到了一个故事。那个关于堪萨斯州里斯比家的房子的故事,出自那本《闹鬼的房子》……”
“啊,是的。斧头谋杀案。”砍死尤金·里斯比一家六口的那个家伙依然逍遥法外。
“没错。还有一个讲到你晚上在阿拉斯加一对自杀恋人的坟墓上露营——一直有人声称在锡特卡周围看到过他们——还讲到你在加兹比城堡过夜。那个其实挺有趣的。我很惊讶。”
迈克的耳朵仔细捕捉着关于他的“十个晚上”系列图书评论中哪怕最温和的轻视的暗示,他确信有时会听到其实并不存在的轻视——迈克发现,地球很少有生物像作家一样偏执,打心底里认为自己生活清贫——但是他觉得这话里没有任何轻视的意味。
“谢谢,”他说,“我猜是吧。”他低头瞥了一眼录音机。通常,它的小红眼睛似乎都在盯着对面的人,让他不敢说错话。而今天晚上它似乎一直在看迈克自己。
“哦,是的,我是想恭维你。”奥林轻敲着书,“我希望读完这些……只是因为作品的风格。这是我喜欢的风格。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嘲笑你在加兹比城堡的非超自然冒险,我也很惊讶地发现你是这么优秀,这么敏感。我原以为会更粗犷。”
迈克坚定了意志,准备迎接接下来几乎肯定会发生的事情,奥林对“你这样的好姑娘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的演绎。温文尔雅的酒店经理奥林,接待穿着黑色礼服走入夜色的金发女郎,雇用穿燕尾服、骨瘦如柴、在酒吧里弹奏《日日夜夜》之类老歌的临退休男士,晚上休息时可能会读普鲁斯特的书。
“但这些书也让人不安。如果我没读的话,我想今晚就不会费事等你了。我一看见那个拿着公文包的律师,就知道你打算住那个该死的房间,而且我说什么也不能阻止你。但是这些书……”
迈克伸出手,啪的一声关掉了迷你录音机——那只红色的小眼睛开始让他毛骨悚然。“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清贫吗?是这样吗?”
“我猜你是为了钱,”奥林温和地说,“而且,至少在我看来,你远说不上清贫……但有趣的是,你如此敏捷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迈克两颊发热。不,这没按照他期望的路子走,他从未在谈话过程中关掉过录音机,但奥林并不是他外表看上去的那样。我被他引入了歧途,迈克想,那双矮胖的酒店经理的手,修剪整齐的指甲上有整洁的月牙白。
“我担心的是——我害怕的是——我发现自己读的是一个聪明、有才华,却一点都不相信自己写的东西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迈克想。他写了二十多个他相信的故事,实际上也出版了一些。在纽约的头十八个月里,他写了大量自己相信的诗歌,那时,他靠着《乡村之声》的薪水过着挨饿的日子。但是他相信尤金·里斯比的无头幽灵在月光下在他堪萨斯州废弃的农舍里走动吗?不。他在那个农舍里住了一夜,睡在厨房地板肮脏的油毡上,看到的最恐怖的东西不过是两只在着护墙板边爬来爬去的老鼠。他在特兰西瓦尼亚城堡的废墟上度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夜,据说德古拉依然在那里接受朝拜——真正出现的吸血鬼是一群欧洲蚊子。在连环杀手杰弗瑞·达莫的墓前露宿的晚上,一个血迹斑斑的白衣人挥舞着一把刀从半夜两点的黑暗中向他冲了过来,但这位幽灵的朋友们的笑声把他出卖了。不过迈克·恩斯林倒也没怎么留下深刻印象,他知道十几岁的“鬼”看到一把橡胶刀的时候就会拿在手里挥舞。但他无意把这些话告诉奥林,他无法承受……
除非他愿意承受。迷你录音机(他现在明白,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又被收起来了,这几乎算得上最秘密的会面了。而且,他开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欣赏奥林。当你欣赏一个人的时候,你想告诉他真相。
“不,”他说,“我不相信有食尸鬼、幽灵和长腿怪兽之类的东西。我认为没有这样的东西是好事,因为我也不相信有什么能保护我们不受它们伤害的上帝。这就是我相信的,但我从一开始就保持开放的心态。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因为在霍普山公墓调查吠鬼而获得普利策奖,但如果它出现了的话,我会写得很不错。”
奥林说了什么,只有一个字,但声音太低,迈克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不。”奥林几乎带着歉意地看着他。
迈克叹了口气,奥林认为他是个骗子。到了这个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举手投降或者彻底结束谈话。“我们何不改天再谈呢,奥林先生?我要上楼刷牙。也许我会从浴室的镜子里看到凯文·奥马利出现在我身后。”
迈克开始从椅子上起身,奥林伸出一只短粗的、精心修剪过指甲的手阻止了他。“我不是说你撒谎,”他说,“但是,恩斯林先生,你不信。鬼魂很少出现在不相信它们的人面前,而当它们出现时,也很少被人看见。比如说,尤金·里斯比就拿着他那颗被砍下的脑袋在他家门厅里打保龄球,你也什么都听不见!”
迈克站起来,弯下腰去拿他的手提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住1408房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对吧?”
“会有的,”奥林说,“会的。因为1408房里没有鬼魂,而且从来没有过。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我亲身感受过——但那不是鬼魂。在一栋废弃的房子或一座古老的城堡里,不信鬼神可以保护你。但在1408房里,这却只会让你变得更脆弱。不要去,恩斯林先生。我今晚等着你就是为了这个,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地球上所有不应该去那个房间的人当中,写了那些令人愉快的、唯利是图的鬼书的人排在第一位。”
迈克听到了这话,但同时又没有听到。你把录音机关掉了!他在胡言乱语。他让我尴尬得关掉了录音机,然后,他变成了主持《全明星幽灵周末》的波利斯·卡洛夫。妈的。我还是要引用他的话。如果他不喜欢,让他告我好了。
突然,他迫不及待地想上楼去,不仅是为了能在街角的旅馆房间里结束漫长的一夜,还因为他想趁对奥林说的话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把它誊写下来。
“喝一杯,恩斯林先生。”
“不,我真的……”
奥林先生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一把挂在一条长长的黄铜片上的钥匙。黄铜看起来年月久了,划痕累累,已经失去了光泽,上面浮雕着数字1408。“求求你,”奥林说,“满足我一下。再给我十分钟,就喝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的时间,我把这把钥匙给你。我会拼尽全力改变你的想法,但当看到事情不可避免时,我想我也能感觉出来。”
“你们还用真钥匙吗?”迈克问,“很有品位,复古的感觉。”
“海豚酒店一九七九年采用了磁卡系统,恩斯林先生,我担任经理的那一年。1408是这栋建筑里唯一一间还用钥匙开门的房间。没有必要在门上装磁卡锁,因为里面从来没人住过。这个房间上一次有付费住客是在一九七八年。”
“你在骗我!”迈克又坐了下来,又准备用录音机。他按下录音键,说:“客房经理奥林声称1408房二十多年没有客人住了。”
“幸好1408房从来都不需要磁卡锁,因为我完全相信这个装置不会管用。电子手表在1408房里不能用,有时它们还会倒着走,有时它们会直接关机,你用电子腕表看不了时间。在1408房不行。袖珍计算器和手机也是如此。如果你带着传呼机,恩斯林先生,我建议你把它关掉,因为一旦进了1408房,它就会开始随心所欲地响。”他停顿了一下,“关了也不能保证管用,它可能会自动开机。唯一保证有效的办法是拿出电池。”他看都没看,就按下了录音机上的停止键。迈克认为他在口述备忘录时也用过类似的模式。“事实上,恩斯林先生,唯一保证有效的办法就是远离那个房间。”
“我不能那么做,”迈克说着,拿起录音机,又把它收了起来,“但我想我能抽出时间来喝这杯酒。”
当奥林在世纪之交于第五大道拐角处油画下的熏橡木吧台里倒酒时,迈克问他,如果自一九七八年以来那个房间一直没有人住,奥林怎么知道那些高科技的小玩意儿在里面用不了。
“我不想给你留下一九七八年以来从未有人踏进过那扇门的印象,”奥林回答道,“首先,每月服务员会进去简单打扫一次。也就是说……”
此时,迈克写《十个闹鬼的旅馆房间里的十个晚上》已经差不多四个月了,他说:“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打扫一个无人居住的房间,也就是打开窗户通风,除尘,在马桶里放上足够的汰涤宝,让水稍微变蓝,还有换毛巾。很可能不换床上用品,简单打扫的时候不会换。他在想自己是否应该带睡袋来。
奥林手里端着两人的酒,站在吧台边,似乎能从脸上看出迈克的心思。“今天下午床单刚换过,恩斯林先生。”
“何不换个称呼?叫我迈克。”
“我想我不会习惯的,”奥林说着把酒递给迈克,“敬你。”
“也敬你。”迈克举起酒杯,想跟奥林碰杯,但奥林把自己的酒杯端了回去。
“不,敬你,恩斯林先生。我坚持。今晚我们俩都应该为你干杯。你会需要的。”
迈克叹了口气,用酒杯的边缘碰了碰奥林酒杯的边缘,说:“敬我。奥林先生,你很适合演恐怖电影。你可以扮演一个阴郁的老管家,试图警告一对年轻夫妇远离末日城堡。”
奥林坐下了。“感谢上帝,我不用经常扮演这个角色。1408房并没有出现在任何有关超自然地点或通灵热点的网站上——”
我的书出版后,情况就不同了,迈克边想边喝了一小口酒。
“——虽然他们会去雪利-尼德兰广场和公园小径,但海豚酒店并不是幽灵之旅的站点。我们已经尽可能地保持沉默了……当然,历史总在等待那个幸运又顽强的研究者。”
迈克微微一笑。
“维罗尼克换了床单,”奥林说,“我陪着她。你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恩斯林先生,这就像是让皇室给你穿睡衣。一九七一年或是一九七二年,维罗尼克和她姐姐来到海豚酒店当服务员。我们叫她维尔,她是在海豚酒店工作时间最长的员工,资历比我至少老六年,她后来升为客房主管。我猜在今天之前,她至少六年没换过床单了,但是以前1408房都是她负责打扫——她和她姐姐——直到一九九二年前后。维罗尼克和西莱斯特是双胞胎,她们之间的联系似乎使她们……怎么说呢?不是说对1408房免疫,但也差不多……至少在打扫房间所需的短暂时间内。”
“你不会告诉我这个维罗尼克的姐姐死在那个房间里了吧?”
“不,并没有。”奥林说,“她当时身体状况不佳,于一九八八年前后离开了这里。但我不排除1408房是她精神和身体状况恶化的原因之一。”
“我们似乎在这里建立了融洽的关系,奥林先生。告诉你吧,我觉得这很可笑,希望这样说不会打破这种融洽。”
奥林笑了笑。“对一个幻想世界的学生来说,这是多么现实啊。”
“这是我欠读者的。”迈克温和地说。
“我想,在大部分的日日夜夜里,我本可以对1408房不管不顾。”酒店经理沉思着说,“锁上门,关上灯,拉上窗帘,遮住阳光,不让地毯褪色,被单拉起来,把门把手上的早餐菜单放到床上……但是一想到空气会变得闷热而污浊,像阁楼上的空气一样,我就受不了。一想到灰尘会积得又厚又蓬松,我就受不了。这让我变得怎么样,是挑剔,还是彻头彻尾的偏执?”
“这让你成为一名酒店经理。”
“我想是吧。不管怎么说,维尔和西尔打扫那个房间——很快,进去一会儿就出来——直到西尔退休,维尔第一次大升职。从那以后,我让其他服务员两人一组打扫那个房间,总是挑那些彼此相处得好的——”
“希望这种联系能抵挡妖怪?”
“是的,希望有这种联系。恩斯林先生,你可以随意拿1408房的妖怪开玩笑,但你几乎可以立刻感觉到它们,我对此很有信心。不管那个房间里有什么,它都不害羞。
“很多时候——我尽可能——和女服务员一起进去,为的是指导她们。”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几乎是不情愿地补充说,“我想是为了把她们拉出来,如果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的话。不过什么都没发生过。有几个人曾经突然大哭,一个人曾经突然大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失控地笑比失控地哭更可怕,但确实如此——还有几个人晕倒了。不过,都没有什么太可怕的问题。这些年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做一些简单的实验——传呼机,手机,等等——但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感谢上帝。”他又顿了顿,然后用一种古怪而平淡的声调补充说,“她们当中有一个人失明了。”
“什么?”
“她失明了。是罗密·范格尔德。她当时正在擦电视顶上的灰尘,突然间尖叫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扔下抹布,用手捂住眼睛,尖叫着说她瞎了……但是能看到最可怕的颜色。我刚把她拉到门外,那些颜色就消失了,等我把她从走廊抱到电梯里时,她的视力已经开始恢复了。”
“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吓唬我,奥林先生,是吗?把我吓跑。”
“实际上我没有。你知道那个房间的历史,从第一个房客自杀开始。”
迈克知道。一九一〇年十月十三日,缝纫机销售员凯文·奥马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从楼上跳了下去,丢下妻子和五个孩子。
“有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那个房间唯一的窗户跳下去过,恩斯林先生。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那个房间里服药自杀,两个在床上,两个在浴室里,其中一个在浴缸里,还有一个瘫坐在马桶上。一九七〇年,一名男子在壁橱里上吊自杀……”
“亨利·斯托金,”迈克说,“这个可能是意外的……性窒息。”
“或许吧。还有伦道夫·海德,他割了双腕,在流血而死的过程中,还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作为补充。这可不是性爱窒息。意思是,恩斯林先生,如果六十八年里十二起自杀事件的纪录都无法动摇你的决心,那么,我怀疑几位女服务员的喘息和颤动也不能阻止你。”
喘息和颤动,这听起来不错,迈克想,他在想能不能把它偷来写进书里。
“这些年打扫过1408房的服务员,很少有人愿意经常去。”奥林说,然后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酒。
“除了那对法国双胞胎。”
“维尔和西尔,没错。”奥林点点头。
迈克不太关心女服务员以及她们的……奥林叫它们什么来着?她们的喘息和颤动。奥林列举自杀事件,这确实让他有些恼火……仿佛是迈克太迟钝了,竟没有注意到它们的重要意义(而非它们存在这件事本身)。只是,真的没有意义。亚伯拉罕·林肯和约翰·肯尼迪的副总统都叫约翰逊;林肯和肯尼迪的名字都由七个字母组成;林肯和肯尼迪都是六〇年当选的,分别是一八六〇年和一九六〇年。这些巧合证明了什么?什么都证明不了。
“这些自杀事件将成为我这本书的一个精彩片段,”迈克说,“但既然录音机没开,我可以告诉你,它们也就是我的一位统计学家朋友所说的‘集群效应’。”
“查尔斯·狄更斯称之为‘土豆效应’。”奥林说。
“你说什么?”
“当雅各布·马利的鬼魂第一次和斯克鲁奇说话时,斯克鲁奇告诉他,他不过是一团芥末或一块没煮熟的土豆。”[2]
“我应该觉得好笑吗?”迈克略显冷淡地问。
“我觉得没什么好笑的,恩斯林先生,一点都不。请仔细听我说。维尔的姐姐西莱斯特死于心脏病。当时,她正处于阿尔茨海默病的中期,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这个病。”
“可是根据你的说法,她妹妹安然无恙。事实上,还是个美国梦式的成功故事。看起来,你自己也安然无恙,奥林先生。但是你已经进出1408房多少次了?一百次?两百次?”
“每次时间都很短,”奥林说,“这也许就像进入一个充满毒气的房间。如果一个人屏住呼吸,也许他就会没事。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比喻,毫无疑问,你觉得这有点过头了,甚至是可笑。但我相信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
他把手指放在下巴下面。
“还有一种可能,有些人对房间里的东西反应更快、更剧烈,就像有些人潜水时更容易得潜涵病一样。在海豚酒店将近一个世纪的经营过程中,酒店员工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1408房是个有毒的房间,这已经成为这栋楼历史的一部分,恩斯林先生。没有人谈论它,正如没有人会提及在这里——就像在大多数酒店一样——十四楼实际上就是十三楼……但他们很清楚。如果所有与那个房间有关的事实和记录都能找到的话,那会是一个惊人的故事,一个比你的读者所喜欢的更让人不舒服的故事。
“我应该能猜到,比如,纽约的每家酒店都有过自杀事件,但我愿意用生命打赌,只有海豚酒店才会在同一个房间里发生十几起自杀事件。撇开西莱斯特·罗曼杜不谈,1408房里的自然死亡呢?所谓的自然死亡?”
“多少?”他还从未想到过1408房里所谓的自然死亡。
“三十起,”奥林回答,“至少三十。我知道的就有三十起。”
“你撒谎!”他想收回但已经脱口而出了。
“不,恩斯林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你真的认为我们把那间屋子空着是出于某种索然无味的迷信或是可笑的纽约传统……比如,每个精致的老旅馆都应该至少有一个不安分的鬼魂,戴着隐形锁链在酒店里晃荡吗?”
迈克·恩斯林意识到,正是这样一个想法——虽然没有清晰地表达出来,但在那里,就是这样——萦绕在他的“十个夜晚”新书的周围。听到奥林用科学家讥讽一个还相信女巫的土著人的恼怒语调讥讽它,丝毫没有缓解他的懊恼。
“我们酒店行业有自己的迷信和传统,但我们不会让它们妨碍生意,恩斯林先生。在中西部有句老话——我就是在那里进入这个行当的:‘当牧场主进城时,没有通风好的房间。’如果有空置房间,我们就让里面住上人。唯一的例外是1408房,这也是我唯一一次这样谈论它,一个位于13楼的房间,房间号的数字加起来也是13。”
奥林平静地看着迈克·恩斯林。
“这个房间里不仅发生过自杀事件,还有中风、心脏病和癫痫发作。住在那个房间里的一名男子——那是在一九七三年——显然被一碗汤淹死了。你肯定会说这很荒唐,但我和当时负责酒店安保的那个人谈过,他看到了死亡证明。住在房间里的东西中午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了,打扫房间也是在这个时候,但我知道有几个打扫过那个房间的女服务员现在也患有心脏病、肺气肿和糖尿病。三年前,那层楼出现了供暖问题,当时的首席维修工程师尼尔先生不得不进入几个房间检查供暖设备,1408房就是其中之一。他当时看起来没事——在房间里以及之后不久——却在第二天下午死于脑出血。”wWW.ΧìǔΜЬ.CǒΜ
“巧合。”迈克说,但他不能否认奥林很会说。他要是野营辅导员,讲完第一轮篝火鬼故事就会把百分之九十的孩子吓得跑回家了。
“巧合。”奥林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并不十分轻蔑,他拿着挂在老式铜片上的老式钥匙,“你的心脏怎么样,恩斯林先生?先不说你的血压和心理状况。”
迈克发现需要有意识地努力才能抬起手来……不过一旦他让手动起来,就没事了。手抬到了钥匙旁,指尖一点也不颤抖。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
“很好,”他说着握住那个磨损的铜片,“另外,我还穿着夏威夷幸运衫。”
奥林坚持要陪迈克坐电梯到十四楼,迈克也没有反对。他饶有兴趣地看到,一旦他们走出经理办公室,进入通向电梯的走廊,这个人又恢复了不那么自傲的面目——他又变成了可怜的奥林先生,那个落入作家手中的奴才。
一个穿燕尾服的人——迈克猜他是餐厅经理或领班——拦住了他们,递给奥林一小摞文件,并用法语低声对他说了什么。奥林低声回答,不时地点头,然后迅速在文件上签了字。酒吧里的那个家伙正在演奏《纽约的秋天》。从这里听去,有如一种回声,就像梦中听到的音乐。
穿燕尾服的人用法语说了句“非常感谢”就走了,迈克和酒店经理也继续往前走。奥林又问能不能帮他提旅行袋,迈克再次拒绝了。在电梯里,迈克发现自己的眼睛被三排整齐的按钮吸引住了。每个数字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中间没有断开……然而,如果你观察得再仔细些,就会发现是有断开的。标有12的按钮后面是标14的按钮。迈克想,仿佛他们把这个数字从电梯的控制面板上删掉,它就不存在了似的,愚蠢……不过奥林是对的,全世界都这样做。
电梯上升的时候,迈克说:“我有件事很好奇。如果1408房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让你害怕,为什么不干脆创造一个房客呢?说到这个,奥林先生,为什么不声称它是你自己的住处呢?”
“我想我是害怕会被指控欺诈,如果不是被负责执行州和联邦民权法令的人——酒店的从业人员对民权法令的看法,可能就像你的读者对夜里呼啦作响的锁链一样——那就是被我的上司们,如果他们风闻此事的话。如果没法说服你远离1408房,我估计也没多少好运能说服斯坦利公司的董事会,我把一个正常完备的客房退出市场是因为我担心幽灵导致偶尔入住的旅行推销员从窗户跳下,把自己摔扁在第61街上。”
迈克觉得这是奥林迄今说过的最令人不安的事情。因为他不再尝试说服我了,他想。不管他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样的推销才能——也许是波斯地毯上发出的某种氛围在作祟——在这里他失去了它。才能,是的,当他在领班的单据上签字时,你就能看到,但不是销售才能。也不是个人魅力,在这里没有。但是他相信,他打心眼里相信。
电梯门上方,被照亮的数字12消失了,数字14显示出来。电梯停了,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酒店走廊,铺着红金两色的地毯(绝对不是波斯地毯),还有一些看上去像十九世纪煤气灯的电器装置。
“我们到了,”奥林说,“你的楼层。请原谅我要把你留下了。1408房在你的左手边,走廊尽头。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我就到此止步了。”
迈克·恩斯林从电梯里走出去,感觉他的双腿比通常情况下沉重一些。他转过身面对着奥林——一个矮胖的小个子男人,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戴着一条精心打结的葡萄酒色领带。奥林指甲修剪整齐的双手在身后紧紧地握在一起,迈克看到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脸苍白得像奶油一样。在他那高高的没有皱纹的额头上,一滴滴汗珠格外显眼。
“当然,房间里有电话,”奥林说,“如果有麻烦,你可以打个电话试试……但我怀疑它不能用。如果那个房间不想让它能用的话。”
迈克想了一个轻松的回答,“至少可以省下一笔客房服务费”之类的话,但他的舌头突然变得像他的腿一样沉重,它就躺在他的嘴里不能动弹。
奥林从背后伸出一只手,迈克看到它在颤抖。“恩斯林先生,”他说,“迈克,不要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等他说完,电梯门就关上了,打断了他的话。迈克在原地站了片刻,在海豚酒店的员工们都不愿承认的十三层上完美的纽约式酒店寂静中,他想伸出手,按下电梯的呼叫按钮。
只是,如果他那样做了,奥林就赢了,他新书中本该最精彩的章节会变成一个大洞。读者可能不会知道,他的编辑和经纪人可能不会知道,律师罗伯逊可能也不……但是他知道。
他没有按呼叫按钮,而是伸手摸了摸耳后的香烟——那个不自觉的老习惯,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做——轻轻掸了掸幸运衫的领子。然后,他沿着走廊朝1408房走去,小旅行袋在身体一侧摇摆着。
II
迈克·恩斯林在1408房短暂停留(大约持续了七十分钟)之后,留下的最有趣的工艺品是他的迷你录音机里十一分钟的录音带,烧焦了一点,但远没到被毁掉。有趣的是,录音中关于这件事的叙述非常少,而且非常奇怪。
这个迷你录音机是他前妻五年前送给他的礼物,他和她一直很友好。在他的第一次“案件考察”(堪萨斯州的里斯比农场)中,他很有预见性地带上了它,连同五本黄色的信笺簿和一个装满削尖了的铅笔的小皮箱。在出版了三本书之后,当他到达海豚酒店1408房门口时,他只带了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外加五盒空白的九十分钟时长的磁带,还有他离开公寓前装入录音机的那盒。
他发现口述比记笔记更适合他,让他能够即时捕捉一些奇闻逸事,其中一些非常棒——比如在传说闹鬼的加兹比城堡里,蝙蝠朝他俯冲下来。他尖叫起来,就像第一次在嘉年华上进了鬼屋的女孩一样,听到叫声的朋友们无一例外都被逗乐了。
这台小录音机也比笔记更实用,尤其是当你在一个寒冷的新不伦瑞克墓地里,帐篷被一阵半夜三点的狂风骤雨吹倒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你不会很成功地记下笔记,但是你可以说话……这正是迈克所做的,一边挣扎着从潮湿的、被胡乱拍打的帐篷帆布中出来,一边继续说话,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录音机那令人欣慰的红眼睛。在多年来的“案件调查”中,这台索尼迷你录音机成了他的朋友。他从来没有在滚轴之间转动的细磁带条上第一手记录过一次真正的超自然事件,包括他在1408房里做的断断续续的评论,但他对这个小玩意儿有这么深的感情可能也不足为奇。长途卡车司机深爱他们的肯沃斯卡车和吉米-皮特斯餐馆,作家珍惜某支钢笔或破旧的打字机,专业的清洁女工不愿放弃那台旧伊莱克斯吸尘器。迈克还从未面对过真正的闹鬼或灵异事件,只有迷你录音机——他那个版本的十字架和大蒜——保护他,但是在无数个寒冷的、不舒服的夜晚,它都在。他很固执,但这并没有使他变得不近人情。
他跟1408房之间的问题在他进去之前已经开始了。
门歪了。
歪得不多,但确实歪了,好吧,稍微往左边倾斜了一点。他想到了恐怖电影里导演试图通过倾斜画面来暗示某个角色精神上的痛苦。这种联想之后是另一种联想——当你在船上、天气有些恶劣的时候,门看起来就是这样的。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咔嚓咔嚓地响,直到你开始觉得脑袋和胃都有点发麻。并不是说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一点也没有,但是……
是的,我确实有,就一点点。
他会这么说,如果只是因为奥林的暗示,他才无法在绝对依赖主观的恐怖故事采风过程中准确感知就好了。
他弯下腰(意识到,当他不再盯着那扇略微歪斜的门时,他胃里那种发麻的感觉就消失了),拉开手提袋的拉链,拿出迷你录音机。他直起身子,按下录音键,看到小红眼睛亮了,便张嘴想说:“1408房的门用它独特的方式问候了我,它似乎被安歪了,稍微向左倾斜。”
他只说了“1408房的门”,然后就没了。如果你去听录音,可以清楚地听到这几个字,1408房的门,然后按下了停止键。因为门没有歪,它是笔直的。迈克转过身,看了看走廊对面的1409号门,然后又看回1408号门。两扇门都一样,白色的门上安着金色的门牌和金色的门把手。两扇门都是笔直的。
迈克弯腰用拿录音机的手提起手提箱,另一只手拿着钥匙向锁孔移动,然后又停了下来。
门又歪了。
这次是稍微向右倾斜。
“这太荒谬了。”迈克嘟囔着,他的胃里又开始犯恶心。不是“像晕船一样”,就是晕船。几年前,他曾经乘坐QE2号渡海去英国,有一天晚上,海况极为恶劣。迈克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躺在特等舱的床上,总是想吐,但总是吐不出来。如果你看着门口……或是一张桌子……或是一把椅子……看着它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咔嚓咔嚓……恶心眩晕的感觉会变得更糟。
这是奥林的错,他想,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把你的胃口吊起来,伙计。他陷害了你。老兄,如果他能看到你,一定会笑死的。如何……
当他意识到奥林很可能可以看到他时,他的思绪突然停止了。迈克回头往电梯的方向看了看,几乎没有注意到当他不再盯着门的时候,胃里的那种轻微的恶心感就消失了。在电梯的左上方,他看到了预想的东西:一个监控摄像头。此时此刻,一名警卫可能正看着它,迈克愿意打赌,奥林就在他身边,他们俩都像猿猴一样咧着嘴笑。奥林说,让他来这里作威作福,还用上律师。看他啊!警卫回答,比之前笑得更开心了。他脸色煞白,钥匙连锁都碰不到。你抓到他了,老大!你把他抓得死死的。
如果他们真的在看就太他妈糟心了,迈克想。我住在里斯比家的房子里,睡在至少有两个人被杀的房间里——而且睡着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在杰弗瑞·达莫的墓旁过了一夜,还在H.P.洛夫克拉夫特墓相隔几块
石头的地方过了两夜。我在浴缸边刷牙,据说大卫·斯迈思爵士在那个浴缸里淹死了他的两任妻子。我很久以前就不害怕篝火鬼故事了,你们他妈的居然通过监视器偷看我。
他回头看看门,门是直的。他咕哝了一声,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钥匙。门开了,迈克走进去。当他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时,门并没有在他身后慢慢关上,使他完全陷入黑暗(此外,隔壁公寓楼里的灯光从窗户射进来)。他找到了开关,当他打开开关的时候,头顶那盏周围装饰着水晶的灯就亮了,房间另一侧桌子旁的那盏落地灯也亮了。
窗户就在这张桌子的上方,所以坐在那里写作的人暂时停笔时可以眺望第61街……或者跳到第61街上,如果他一时冲动的话。只是……
迈克把包放在门口,关上门,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了。
“据奥林说,曾有六个人从我看着的这扇窗户跳下去,”他说,“但今晚我不会从海豚酒店的十四楼——对不起,十三楼——跳下去的。”外面有一个钢铁网格栅,过度防护总比遗憾好。我想,1408房就是你们所说的普通套房。这个房间有两把椅子,一张沙发,一张写字台,一个里面可能放着电视机或者迷你吧台的壁柜。地板上的地毯毫不起眼——相信我,一点也比不上奥林的。壁纸,也一样。它……等一下……”
这时,迈克又按下了停止键。录音带上本就不多的口述都断断续续的,这与他拥有的其他一百五十多盘磁带完全不同。此外,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心烦意乱。这不是一个在工作的人的声音,而是一个困惑的人自言自语却不自知时的声音。磁带晦涩的特质加上越来越多的言辞,让多数听众产生了一种明显的不安,许多人在远没有结束时就要求把录音关掉。当然,仅仅是纸上的文字并不能让听众相信讲述者对现实失去了把握(如果不是失去理智的话),但文字本身足以暗示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迈克这时注意到了墙上的画。有三幅:一个穿着二十年代式样晚礼服的女人站在楼梯上;一艘柯里尔-艾夫斯[3]式样的帆船;还有一幅水果静物画,上面的苹果、橘子和香蕉都用了令人讨厌的橙黄色。三幅画都镶在玻璃框里,而且都歪了。他正打算在磁带上提画挂得歪歪扭扭的事,但是三幅挂歪了的画有什么不寻常、值得评论的呢?门应该是歪的……嗯,这有一点老电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味道。但门并没有歪,他的眼睛欺骗了他片刻,仅此而已。
站在楼梯上的女士向左倾斜,那艘帆船也是,船上一排穿喇叭裤的水手靠在栏杆上观看一群飞鱼。那幅橙黄色的水果画中的水果——在迈克看来,就像用令人窒息的太阳光画的,保罗·鲍尔斯笔下沙漠中的太阳——向右倾斜。尽管他一般不挑剔,但他还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把画扶正。看着它们歪歪扭扭的样子,他又感到一阵恶心。他对此并不惊讶,人们容易受这种感觉的影响,他在QE2号上发现了这一点。他被告知如果能挨过这段敏感期,他通常就会适应了……“就不晕船了”,有些老水手还会这么说。迈克出海的时间不多,还没有适应,他也不想去适应。这些日子,他的腿一直站在陆地上,如果扶正1408房的那间不起眼的客厅里那三幅画能使他的胃安定下来,那也是好事。
画外面的玻璃上有灰尘。他用手指滑过静物画,留下两条平行的条纹。灰尘有一种滑腻感,就像腐烂之前的丝绸,这就是他脑海里的想法,但他才不会把这些录下来。他怎么会知道丝绸腐烂前的感觉呢?这是一个醉汉的想法。
照片扶正之后,他后退几步,依次审视它们:穿晚礼服的女士那幅在卧室门旁边,在四大洋之一上航行的帆船位于写字台左边,最后那幅肮脏(而且画得很差)的水果画在电视柜旁边。他有些怀疑它们会再次变歪,也许在他看着它们的时候就会变歪——这是《猛鬼屋》之类的电影以及老电视剧《阴阳魔界》中经常发生的情形——但画仍然挂得笔直,就像他之前扶好的那样。他对自己说,即便回到之前歪歪扭扭的状态,他也不会觉得是什么超自然的东西。以他的经验,逆转是事物的本质——那些已经戒烟的人(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夹在耳后的香烟)想继续吸烟,而自尼克松任总统以来一直歪歪扭扭的画也想继续歪歪扭扭地挂着。它们已经在这里很久了,这是毫无疑问的,迈克想,如果我把它们从墙上拿开,就能看到墙纸上颜色较浅的部分,或者有虫子蠕动出来,就像你翻开石头时那样。
这个想法既令人震惊又令人厌恶。伴随它的是一个生动的画面,白色的虫子像脓水一样从曾经受到保护的苍白墙纸中渗出来。
他举起迷你录音机,按下录音键,说:“奥林无疑往我的脑袋里开进了一列思考的火车,或者锁上了一条思考的锁链,是哪个呢?他想让我紧张,他无疑成功了。我并不想……”不想什么?不想种族歧视?“忐忑不安”是“希伯来神经过敏”的缩写吗?[4]但这很荒谬。那就是“He
ewjee
ews”,一个毫无意义的短语。它……
这时,迈克·恩斯林对着录音机,清晰而果断地说道:“我必须控制自己。马上。”接着又是咔嗒一声,他又把录音机关了。
他闭上眼睛,做了四次缓慢的深呼吸,每次都屏住呼吸数到五,然后再呼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无论是在那些据说闹鬼的房子和墓地里,还是在据说闹鬼的城堡里。这不是闹鬼,也不是他想象中闹鬼的样子——这像是被劣质毒品麻醉了。
是奥林干的。奥林催眠了你,但你会摆脱它的。你会在这间屋子里度过这个该死的夜晚的,不仅因为这是你去过的最好的地方——不提奥林,你也已经够接近十年来最好的鬼故事了——还因为奥林没有赢。他和他那个三十个人死在这里的狗屁故事,它们没赢。我是这里掌管一切的人,所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呼……
他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九十秒,再次睁开眼睛时,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正常。墙上的画呢?还是笔直的。碗里的水果呢?仍然是橙黄色的,而且比之前更难看了。肯定是沙漠水果了,吃一口那玩意儿,能让你拉到腚疼。
他按下录音键,红灯亮起。“我头晕了一两分钟,”他说着穿过房间,朝写字台和外面装着防护格栅的窗户走去,“这可能是奥林编的故事的后遗症,但我相信这里真的有幽灵。”他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但是只要录了音,他几乎可以想写什么写什么。“空气很污浊。奥林说,没有发霉,也没有难闻的气味,奥林说这里每次打扫都会通风,但打扫得很快,而且……是的……空气有点陈腐。嘿,看这个。”
写字台上有一个烟灰缸,那种厚玻璃做的小烟灰缸,在旅馆里随处可见,里面放着一盒火柴。前面印着“海豚酒店”几个字,酒店门前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侍者,穿着一套复古制服,制服上有肩章、金色纺锤纽扣,戴着一顶看上去只有同性恋酒吧才有的帽子,笔直地靠在一辆摩托车车头上,身上穿了一些银色体环。酒店前的第五大道上,来回穿梭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汽车——帕卡德和哈德森、斯图贝克,以及有鳍的克莱斯勒纽约人。
“烟灰缸里的火柴盒看起来像是一九五五年的东西,”迈克说着把它塞进了夏威夷幸运衫的口袋里,“我要把它留作纪念。现在是时候呼吸点新鲜空气了。”
当他放下录音机的时候,传来一声闷响,大概是写字台那边。停顿了一下,接着是模糊不清的声音和几声费力的咕哝。之后又停顿了片刻,然后是一声尖叫。“成功了!”他说。这话有点没对准话筒,但后续的话离话筒更近。
“成功了!”迈克重复了一遍,从桌上拿起迷你录音机,“下半部分动不了……就像被钉死了一样……但上半部分可以放下。我能听到第五大道上的车流声,嘟嘟的车喇叭声都令人感到舒适。有人在吹萨克斯风,也许就在两个街区之外街对面的广场上。这让我想起了我哥哥。”
迈克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那只红红的小眼睛,它似乎在指责他。哥哥?他哥哥死了,又一名在烟草战争中阵亡的士兵。然后他放松了。怎么了?这些是幽灵战争,迈克·恩斯林在其中一直是胜利者。至于唐纳德·恩斯林……
“其实,我哥哥是有年冬天在康涅狄格州收费公路上被狼吃掉的。”他说,然后笑着按下停止键。磁带还有——还有一点——但这是最后一句连贯的陈述……最终陈述,也就是说,这句话的意思要很清楚。
迈克转身看了看画,仍然挂得笔直,听话的小画。不过那幅静物画——那是一幅多么丑的画啊!
他按下录音键,对着录音机说了几个字——冒烟的橘子。然后他又把录音机关了,穿过房间走到卧室门口。他在那位穿晚礼服的女士旁边停下来,用手在黑暗中摸索电灯开关。他短暂地感觉……感觉就像皮肤,就像老化的死皮。
他滑动的手掌下墙纸有什么异样,然后他的手指找到了卧室的电灯开关,卧室洒满了另一盏埋在水晶饰品里的天花板顶灯发出的橙黄色灯光。一张双人床,藏在橙黄色的被单下面。
“为什么说藏?”迈克对着录音机问道,然后又按下停止键。他走了进去,被被单上冒烟的沙漠、被单下面肿瘤似的隆起的枕头迷住了。在那里睡觉吗?永远都不,先生!这会像睡在这幅该死的静物画里,睡在那个你看不太到的、可怕的保罗·鲍尔斯式的炎热房间里,一个为那些被搞他们的母亲时得的梅毒害瞎了眼的英国疯子准备的房间,劳伦斯·哈维或杰瑞米·艾恩斯主演的电影版,那种你自然地会跟失常行为联系在一起的演员……
迈克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了,他对着录音机说了句“奥芬剧院巡回演出里的俄耳甫斯”,然后再次按下停止键。他走到床边,被单发着橙黄色的光。墙纸,白天兴许是米色的,此时也染上了被单的橙黄色。床两边各有一个小床头柜,其中一个上面放着一部电话——又黑又大,上面有一个拨号盘。拨号盘上的指洞看上去像因为惊讶而瞪大了的白色眼睛。另一张床头柜上有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颗李子。迈克按下录音键,说:“那不是真的李子,那是一颗塑料李子。”他又按下停止键。
床上放着一张门把手菜单。迈克悄悄靠近床的一侧,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床和墙壁,拿起菜单。他也尽量不碰被单,但是他的指尖擦到了被单,他发出一声呻吟,它软得出奇。尽管如此,他还是拿起了菜单。菜单是用法语写的,尽管他学法语已经很多年了,但其中一种早餐餐品看起来是裹着大便烤的鸟。不过听上去那至少像是法国人可能会吃的东西,他想,然后发出一阵心不在焉的狂笑。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菜单是用俄语写的。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菜单是用意大利语写的。
闭上眼睛,又睁开。
根本没有菜单。有一幅画,一个尖叫着的木刻男孩回头看着已经把他的左腿吞到膝盖位置的木刻狼。狼的耳朵朝后,看上去就像小猎狗在玩它最喜欢的玩具。
我没看见,迈克想,他当然没看见。他没有闭上眼睛,看到一行行整齐的英文,每一行都列出一种不同的诱人早餐——鸡蛋,华夫饼,新鲜莓果。没有裹着大便烤的鸟,然而……
他转过身,非常缓慢地从墙壁和床之间的狭小空间挪出来,这个空间现在感觉像坟墓一样狭窄。他的心脏跳得非常厉害,脖子、手腕和胸膛处都感觉得到,他的眼睛在眼眶里跳动。1408房有问题,没错,1408房非常有问题。奥林提到了毒气,这正是迈克此刻的感受:吸了毒气或是被迫吸食了含杀虫剂成分的烈性大麻。当然,奥林这么做很可能得到了安保人员带笑的主动默许,通过通风口把他的特殊毒气抽上来。他看不到通风口,并不意味着通风口就不存在。
迈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环视着卧室。床左边的床头柜上没有李子,也没有盘子,桌子上是空的。他转过身,朝客厅门走去,然后停了下来。墙上有一幅画。他不能绝对肯定——在目前的状态下,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的名字——但他相当肯定,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墙上没有画。这是一幅静物画,一张旧木板桌子中间的锡盘上,放着一颗李子,洒在李子和盘子上的灯光是热烈的橙黄色。
探戈灯,他想,那种让死人从坟墓里爬起来跳探戈的灯。那种灯……
“我得离开这里。”他低声说,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厅。他意识到他的鞋子开始发出奇怪的爱抚声,仿佛脚下的地板变得柔软起来。
客厅墙上的画又歪了,还有别的变化。站在楼梯上的那位女士拉下了礼服上半身,露出双乳。她一手抓着一个,每个乳头上都挂着一滴血。她直勾勾地盯着迈克的眼睛,凶恶地咧嘴笑着。她的牙齿被磨尖了。帆船的栏杆边,水手被一排苍白无力的男女取代。最左边离船首最近的那个人穿着褐色的羊毛西服,一只手拿着一顶圆顶礼帽。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从中间分开,脸上震惊又茫然。迈克知道他的名字:凯文·奥马利——这个房间的第一个住客,缝纫机推销员,一九一〇年十月从这个房间跳了下去。奥马利旁边是其他死在这里的人,脸上都带着同样茫然而震惊的表情。这让他们看起来亲如一家,都出自同一个近亲繁殖造就的灾难性弱智家族。
在另一幅画里,之前是水果的地方现在是一颗被砍下的人头。橙黄色的灯光从凹陷的脸颊、下垂的嘴唇、上翻的呆滞眼睛,以及夹在右耳后的香烟上一闪而过。
迈克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脚底发着爱抚声,他现在每走一步,两只脚都像粘在了一起。门当然打不开。锁链空荡荡地挂在那里,拇指插销笔直地立着,就像六点时的时钟指针,但门就是打不开。
迈克喘着粗气,转过身去,涉水——感觉就是这样——穿过房间来到写字台前。他看到窗帘在打开的窗子旁边散乱地飘着,但他感觉不到新鲜空气吹在脸上。好像整个房间把它吞下去了。他还能听到第五大道上汽车的鸣笛声,但此刻已经不太清晰了。他还能听到萨克斯风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房间偷走了它的甜蜜和优美旋律,只留下了一阵混乱刺耳的嗡嗡声,就像风吹过一个死人脖子上的洞,或是一个装满断指的汽水瓶,或者……
停下,他想说,但他不能说话了。他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如果再快点就要爆炸了。他的迷你录音机——许多次“案件调查”中的忠实伙伴,已经不在他手中了。他把它忘在什么地方了,在卧室里吗?如果是在卧室里,现在可能已经不见了,被房间吞下去了。当它被消化后,就会被排泄出来,形成一幅画。
迈克像接近终点的长跑运动员一样喘着粗气,把手放在胸口,好像在缓和自己的心跳。他感觉那件华而不实的衬衫的左胸口袋里,有一个方形的录音机。那种感觉,那么坚定而熟悉,使他稍稍镇定了一点——他回了一点神。他意识到自己在哼唱……房间似乎也在对着他哼唱,仿佛光滑肮脏的墙纸下藏着无数张嘴。他意识到自己的胃在剧烈翻腾,似乎在油腻的吊床里摇摆。他能感觉到空气像柔软的半凝的血块一样涌向他的耳朵,这使他想起了软糖成形时的情形。
但他恢复了一些,这足以确定一件事:他必须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呼救。想到奥林傻笑着(以他纽约酒店经理的恭敬方式)说“我早跟你说过”,他一点也不介意,认为奥林以某种化学手段诱发了这些奇怪的感觉和可怕的恐惧的想法,他也完全忘记了。是这个房间。是这个该死的房间。
他想伸手去拿那部老式电话——跟卧室里的那部是孪生兄弟。相反,他看着自己的胳膊以一种神志不清的慢动作朝桌子落去,就像跳水运动员的胳膊一样,他甚至觉得会看到泡沫从桌面上冒出来。
他握住电话,把它拿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也像这只手一样从容地俯冲下去,拨了“0”。他把电话放到耳边,随着拨号盘转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听到一连串的咔嗒咔嗒声,听起来就像《幸运之轮》里的转轮,你是想转轮子,还是想解题?记住,如果你选择解题却失败了,就会被扔到康涅狄格州收费站旁的雪地里喂狼。
他没有听到嘟嘟声,一个刺耳的声音开始说话。“这是九!九!这是九!九!这是十!十!我们杀了你的朋友!现在所有朋友都死了!这是六!六!”
迈克听着,恐惧越发强烈,不是因为那个声音在说什么,而是因为它那刺耳的空洞。这不是机器发出的声音,但也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这是房间的声音。那从墙壁和地板里倾泻而出的幽灵,用电话和他说话的幽灵,与他知道的任何闹鬼或超自然事件都没有共同之处。这里有种异样的东西。
不,还没有到……但是快来了。它饿了,而你就是晚餐。
电话从他放松的手指间掉落,他转过身。它在电话绳的一端上吊着,甩来甩去,就像他的胃在肚子里前后摆动一样,他依然能听到那个刺耳的声音在黑暗里说:“十八!现在是十八!警报声响起时要隐蔽!这是四!四!”
他不经意间把烟从耳后拿出来,放在嘴里,没意识到自己笨手笨脚地从他那鲜亮衬衫的右胸口袋里掏出那盒上面印着穿带金色饰扣的老式制服的门卫的火柴,也没有意识到,九年之后,他终于决定抽一支烟。
在他面前,房间开始融化。
它正失去直角和直线,不是弯成曲线,而是变成了奇怪又刺眼的摩尔式弧。天花板中央的水晶吊灯像一团黏稠的唾液一样开始下垂。那些画开始弯曲,变成旧式汽车的风挡玻璃一样的形状。卧室门边的那幅画的玻璃后面,那个乳头流血、咧着嘴露出尖牙的二十年代的女人转过身去,跑上了楼梯,像无声电影里发疯的愚蠢荡妇那样,膝盖抬高,像活塞一样抽动着。电话继续唠叨,此刻,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就像一个刚学会讲话的电推子:“五!这是五!别理会警报器!即使走出这个房间,你也永远无法离开这个房间!八!这是八!”
卧室门和客厅门开始向下坍塌,中间变宽,变成了身形不神圣的人的通道。光线变得又亮又热,房间里洒满了橙黄色。现在,他可以看到壁纸上的裂缝,很快就变成嘴巴的黑色毛孔。地板下陷形成一个凹形弧线,现在他能听到它来了,这个房间后面的房间居民,墙壁里的东西,嗡嗡声的主人。“六!”电话尖叫道,“六,这是六,这他妈是六!”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火柴盒,就是他从卧室烟灰缸里拿的那盒。有趣的老门卫,有趣的老式汽车和它们的镀铬大格栅……以及底部那行字,他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了,因为现在那片摩擦条总是在火柴盒背面。
划之前先合上盖子。
想都没想——他也没办法想了——迈克·恩斯林掏出一根火柴,同时让香烟从嘴里掉出来。他划着火柴,然后立即让它接触火柴盒里的其他火柴。他听见一阵呼呼声,一股强烈的硫黄燃烧的气味像嗅盐的气味一样钻进他的脑袋,火柴头发出明亮的火焰。又一次,迈克想都不想,把那束燃烧着的火焰贴到衬衫前襟上。这是韩国、柬埔寨或婆罗洲制造的廉价衣服,现在也过时了;它立刻着火了。趁火焰在他眼前烧起来,房间变得更加不稳定之前,迈克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一个人刚从噩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噩梦之中。
他的头脑很清醒——强烈的硫黄味和突然从衬衫上传来的灼热让他清醒了——但房间里仍然保持着那种疯狂的摩尔式面貌。摩尔式不对,差得太远了,但这似乎是唯一能触及这里发生了的……还在发生的事情的词汇。他在一个正在融化的腐烂洞穴里,里面满是扑掠的和疯狂的倾斜,卧室门变成了石棺内室门。在他左边,也就是那幅水果画所在的地方,墙壁正朝他突出来,形成了一道道长长的裂缝,像嘴巴一样张着。眼前出现了一个世界,里面有东西正在靠近。迈克·恩斯林能听到它流口水的声音,呼吸急促,还能闻到一些有生命的危险东西,闻上去有点像狮屋,在……
接着,火焰烤焦了他的下巴,驱散了他的思绪。燃烧的衬衫发出的热浪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当他闻到胸毛开始变焦时的酥脆香味时,迈克又从下陷的地毯上冲到走廊门口。墙上发出一种昆虫似的嗡嗡声,橙黄色的光不断变亮,仿佛一只手正在调大一个看不见的变阻器。但是这一次,他走到门口转动门把手时,门开了。仿佛那堵鼓鼓的墙壁后面的东西对一个着火的男人不感兴趣——也许是不喜欢熟肉。
III
五十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暗示,是爱让世界转动,但巧合可能是更准确的答案。那天晚上住在电梯附近的1414房的鲁弗斯·迪尔伯恩是辛格缝纫机公司的一名推销员,他从得克萨斯州来到这里,商讨升任高管的事。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1408房的第一个住客跳楼自杀大约九十年之后,另一个缝纫机销售员救了那个过来写这个据称闹鬼的房间的人。或者这可能有点夸张了,迈克·恩斯林也许还能活下来,即使那时没有人——尤其是一个从制冰机取完冰回来的家伙——在走廊里。不过,让你的衬衫着火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迪尔伯恩反应敏捷、行动迅速,他肯定会被烧得更严重,烧伤面积更大。
迪尔伯恩也不能准确地想起发生了什么。他为报纸和电视新闻构思了一个足够连贯的故事(他非常喜欢当英雄,当然,肯定不会与他想当高管的愿望形成冲突),他清晰地记得看到那个着火的男人冲进走廊,但之后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回想起来,就像努力重现你一生中最卑劣、醉得最严重的时候做过的事一样。
有一件事他确定无疑,但没有告诉记者,因为那毫无意义:着火的人的尖叫声似乎越来越大,仿佛一台被调大声音的立体声音响。他就在迪尔伯恩面前,尖叫的音调从未变过,但音量无疑在变。那人仿佛一个声音大得惊人、刚刚到达这里的物体。
迪尔伯恩手里拿着满满一桶冰,沿着走廊跑过去。着火的男人——“我一眼就看出他的衬衫着火了”,他对记者说——撞到了对面的房门,被弹了回来,一个踉跄,然后跌倒在地。这时,迪尔伯恩跑到了他身边。他把脚放在尖叫着的男人衬衫肩膀上,把他推倒在走廊地毯上,然后把冰桶里的东西倒在他身上。
这些事情在他的记忆中模模糊糊的,但可以想起来。他意识到那件着火的衬衫似乎发出了太多的光——闷热的橙黄色的光,让他想起了两年前和哥哥去澳大利亚旅行时的情景。他们租了一辆四轮驱动车,穿越澳大利亚大沙漠(迪尔伯恩兄弟发现,当地人不多,都叫它“伟大的澳大利亚屁都没有”),真是一塌糊涂的旅行,伟大,但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沙漠中间的大石头,艾尔斯岩。他们是在日落时分到的,它男人脸庞似的表面上的光就是这样的……炎热而奇怪……一点也不像你想象中的地球之光……
他蹲在那个着火的人旁边,那个现在身上闷燃、满是冰块的人,给他翻个身,想把要烧到衬衫背部的火扑灭。这么做的时候,他看到那人脖子左边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烟熏状的起泡了的红色,那一侧的耳垂有一点融化了,但是,除此之外……除此之外……
迪尔伯恩抬头一看,好像——这太疯狂了,但是好像那人走出的房间的房门上洒满了澳大利亚日落时的光芒,一个可能生活着没人见过的东西的空旷之地上的炽热光线。那光线太可怕了(还有那低沉的嗡嗡声,就像一个拼命想说话的电剃头推子),但也很迷人。他想进去,他想知道门后是什么。
也许是迈克救了迪尔伯恩的命。他当然意识到迪尔伯恩要起身——好像他不再对迈克感兴趣了——他的脸上洒满了从1408房射出的炽热、跳动的光。后来他比迪尔伯恩记得更清楚,但鲁弗斯·迪尔伯恩显然没有为了生存而在自己身上放火。
迈克抓住迪尔伯恩的裤脚。“别进去,”他用被呛到的嘶哑声音说,“进去就出不来了。”
迪尔伯恩停下来,低头看着地毯上那个人发红的、起水泡的脸。
“里面有鬼。”迈克说,这句话仿佛是护身符,1408房的房门猛地关上了,隔断了光线,也隔断了那几乎是说话声的可怕嗡嗡声。
鲁弗斯·迪尔伯恩是辛格缝纫机公司最好的员工之一,他跑到电梯间,拉响了火警警报。
IV
《治疗烧伤病人:一种诊断方法》一书中有一张迈克·恩斯林的有趣的照片——迈克在海豚酒店1408房短暂停留的十六个月之后,该书的第十六版出版了。照片上只有他的躯干,但那是迈克,没错,你可以根据他左胸的白色方块看出来。方块周围的肉呈鲜红色,实际上,一些地方起了水泡,成了二度烧伤。白色方块就是那天晚上他穿的衬衫的左胸口袋,那件口袋里装着迷你录音机的幸运衬衫。
迷你录音机的几个角都被烤化了,但仍然可以用,里面的磁带也没事。有问题的是磁带上面的东西。听了三四遍之后,迈克的经纪人萨姆·法雷尔把它扔进了他的壁式保险柜,拒绝承认他那黝黑瘦削的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从那以后,这盘带子就一直待在那个保险柜里。法雷尔不愿把它拿出来再播一遍,自己不听,也不让他那些好奇的朋友听。有些人想听得要命,纽约出版界的圈子不大,消息传开了。
他不喜欢磁带上迈克的声音,也不喜欢这个声音说的那些话(其实,我哥哥是有年冬天在康涅狄格州收费公路上被狼吃掉的……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磁带上的背景声音,那种嗖嗖声,有时听起来像衣服在泡沫太多的洗衣机里翻来覆去的声音,有时又像老式电剃头推子发出的声音……有时像一个人奇怪的说话声。
迈克还在医院的时候,一个名叫奥林的人——竟然是那个该死的酒店经理——来问萨姆·法雷尔他能不能听一下磁带。法雷尔说不行,他不能听。奥林所能做的就是迅速离开经纪人的办公室,一路回到他工作的低级宾馆,并且感谢上帝迈克·恩斯林决定不起诉酒店或奥林的玩忽职守。
“我试过说服他不要进去。”奥林平静地说。他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都在听疲惫的旅人和暴躁的客人抱怨从房间到报摊杂志的一切,所以对法雷尔的怨恨并没有显出太大的不安。“我尽力了。如果那天晚上有人玩忽职守,法雷尔先生,那就是您的客户。他什么也不相信。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也是非常不安全的行为。我想他在这方面已有所改变了吧。”
尽管法雷尔对这盘磁带很反感,但他还是希望迈克听一听,承认它的存在,或许可以把它作为一本新书的蓝本。迈克身上发生的事可以写成一本书,法雷尔知道这一点——不只是一个章节,一份四十页的研究案例,而是一整本书,一本销量可能超过三本“十个夜晚”销量总和的书。当然,他不相信迈克的决定,即他不仅不再写鬼故事,写作生涯也到此为止。作家们经常这样说,没别的。不时爆发的恃才傲物的情绪本就是作家成为作家的一部分。
对迈克·恩斯林本人来说,他各方面都是幸运的,他也知道这一点。他本可能烧得更加严重:如果不是迪尔伯恩先生和他那桶冰,他可能要经历二十甚至三十台植皮手术,而不仅仅是现在的四台。尽管进行了移植手术,他脖子的左侧还是有疤痕,但波士顿烧伤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伤疤会自行消退的。他也知道,尽管在那晚过后的几个星期、几个月里很痛,但那些烧伤是必要的。如果不是那盒正面写着“划之前先合上盖子”的火柴,他可能已经死在了1408房,下场惨不忍睹。法医可能会认为是中风或心脏病发作,但真正的死亡原因可能要可怕得多。
可怕得多。
他另一点很幸运的地方在于,在真的碰上一个闹鬼的地方之前已经出版了三本关于闹鬼的畅销书——这一点他也知道。萨姆·法雷尔可能不相信迈克的作家生涯已经结束,但也不需要他相信——迈克自己非常清楚。他连写张明信片都会浑身冰凉,胃里一阵恶心。有时,只要看见笔(或录音机),他就会想:画歪了,我要把画扶正。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记得1408房里的画或其他东西了,他很高兴。这是上天开恩。最近他的血压状况不太好(医生告诉他,烧伤患者经常出现血压问题,让他服药),眼睛也有毛病(眼科医生让他开始用博士伦眼液),背部经常有问题,前列腺肿大……但他可以应付这些事情。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没有真正逃离1408房的人——奥林告诉过他——但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他不记得了。有时他会做噩梦,事实上,经常做(事实上,几乎每一个该死的夜晚都做),但他醒来时很少记得梦到了什么。一种事物的棱角在逐渐磨平的感觉——就像迷你录音机融化了的角一样。现在他住在长岛,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去海滩上散很久的步。在一次散步中,他差点说出了在1408房里那怪异(非常怪异)的七十分钟的记忆。“它根本不是人,”他用哽噎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对涌来的海浪说,“鬼魂……至少鬼魂曾经是人。而墙里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
时间可能会让情况好转,他可以,也希望如此。时间会使它褪色,就像使他脖子上的伤疤褪色一样。与此同时,他睡觉时会开着卧室的灯,这样,当他从噩梦中醒来时,马上就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把家里所有的电话都拆了,在他意识之下的某个地方,他害怕拿起电话然后听到嗡嗡的非人的声音说:“这是九!九!我们杀了你的朋友!现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在晴朗的夜晚,当太阳开始落下,他就会拉上房子里所有的窗帘。他像一个暗室里的男人一样坐在那里,直到手表告诉他,光线——甚至连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余晖——都消失了。
他受不了日落时的光线。
黄色逐渐变深,变成橙黄色,就像澳大利亚大沙漠里的阳光一样。
[1]此处应指触发烟雾报警器。
[2]出自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圣诞颂歌》。
[3]Currier&Ives,美国一家著名的版画公司。
[4]此处“忐忑不安”原文为“heebie-jeebies”,“希伯来神经过敏”原文为“He
ewjeebies”。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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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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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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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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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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