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彻被半引半拽地拉向那把为他准备的椅子。他被守卫抓着,身体有些踉踉跄跄,也放纵自己踉跄着。如果他看上去比实际更为茫然、震惊和没头没脑,那很好。他认为自己能够离开情报部这间地下室的概率有三十分之一二,也许这都算是乐观的。无论概率多小,他都不愿因为自己看上去哪怕有五分清醒而让它进一步变小,他鼓胀的眼睛、圆肿的鼻子以及破了的下唇可能在这方面有所帮助。还有嘴巴周围凝固了血痂,像一簇深红色的山羊胡子。有一件事弗莱彻非常确定: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其他人——那名守卫以及桌子后面并排坐着的三个人——都得死。他是一名报社记者,还从未杀死过比大黄蜂大的任何东西,但是如果必须杀人才能逃出这个房间,他会的。他想到了妹妹正在回去的路上。他想到妹妹在一条有着西班牙语名字的河里游泳。他想到了中午时分,水面上波光粼粼,刺得人睁不开眼。他们来到了桌子前面的椅子边,守卫一把把他推坐到椅子上,弗莱彻差点栽过去。
“小心点,不该这样,不能有意外。”桌子后面的一个男人说道。这是埃斯科瓦尔,他对守卫说的是西班牙语。埃斯科瓦尔左边坐着另一个男的,右边坐着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女人。女人和另一个男的都很瘦,埃斯科瓦尔很胖,油腻腻的像一支廉价蜡烛,看起来像电影里的墨西哥人。你盼着他会说:“警飞?警飞?我们不需要什么臭警飞!”[1]但他是首席情报部长。有时他会在市电视台播报天气预报的英文部分,每次都会收到粉丝来信。穿着西服时,他看上去并不油腻,只是有点矮胖。弗莱彻对此非常清楚,他写过三四篇关于埃斯科瓦尔的报道。他很有趣,据传,他还热衷于拷问。一个中美洲的希姆莱[2],弗莱彻想,同时惊奇地发现,一个人的幽默感——即使不怎么高明——竟能演变成如此这般的恐惧。
“手铐呢?”守卫也用西班牙语问道,同时举起一副塑料手铐。弗莱彻尽力保持脸上的茫然不解。如果他们铐住了他,那就完了。他可以忘了那大约三十分之一的概率,或者说三百分之一。
埃斯科瓦尔短暂地看了一眼他右侧的女人。她的脸色很暗,黑色的头发已经斑白,从额头往后上方梳,仿佛被强风吹着。她的发式让弗莱彻想起了电影《科学怪人的新娘》中的爱尔莎·兰切斯特。他近乎惊慌失措地紧抓着这个相似不放,就像他紧抓着那个关于波光粼粼的河面,或是妹妹和她的朋友边笑边朝水边走去的想法不放一样。他想要的是画面,不是想法。现在,画面成了奢侈品,想法在这种地方毫无益处,在这种地方,你所有的只能是错误的想法。
那个女人朝埃斯科瓦尔轻轻地点点头。弗莱彻在大楼周围见过她,她总是穿一条难看的裙子,就像她此刻穿的这条一样。她总是跟埃斯科瓦尔在一块儿,弗莱彻还以为她是他的秘书,私人秘书,甚至可能是他的传记作者——天知道像埃斯科瓦尔这种自我意识如此强大的人是否需要这种附属品。现在弗莱彻在想自己是否一直就搞错了,是否她是他的上司。
无论如何,这点头似乎让埃斯科瓦尔满意了,等他重新看着弗莱彻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他开口了,说的是英语。“别傻了,把手铐收起来,弗莱彻先生只是来这里帮我们解决几个问题的。他很快就会返回他的祖国了,”埃斯科瓦尔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得出他非常后悔说了这句话,“但与此同时,他是一位贵宾。”
我们不需要什么臭手铐,弗莱彻想。
那个脸色黝黑、看上去像科学怪人的新娘的女人朝埃斯科瓦尔凑过身子,用手遮着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埃斯科瓦尔微笑着点点头。
“当然了,拉蒙,如果我们的客人想做什么傻事或是做出什么侵犯性的举动,你就开枪。”他放声大笑起来——在电视上身材矮胖的主播的笑声——然后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好让拉蒙跟弗莱彻一样明白。拉蒙认真地点点头,把手铐放回腰间,然后退到了弗莱彻视线的边缘。
埃斯科瓦尔把注意力转回弗莱彻身上。他从那件装饰着鹦鹉和植物叶子的瓜亚贝拉衬衫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红白两色的小包:万宝路,为每一个第三世界的民族所偏好的香烟。“抽烟吗,弗莱彻先生?”
弗莱彻朝埃斯科瓦尔放在桌子边缘的烟盒伸出手,然后又缩了回来。他三年前就戒烟了,如果他真的离开这里的话,也许会重拾这个嗜好——很可能还会喝高度酒——但是眼前他并没有抽烟的欲望或需要。他只是想让他们看到他颤抖的手指,仅此而已。
“也许晚点吧。眼下抽烟也许……”
也许什么?埃斯科瓦尔并不在意,他只是宽容地点点头,把那个红白两色的烟盒留在了原处——桌子的边缘。弗莱彻突然有了一个令人痛苦的预感,他看到自己在四十三号大街上的一个报亭边停下,要买一包万宝路,一个自由的人在纽约街头买快活毒药。他告诉自己,如果离开了这里,他要这么做。他会这么做,就像有些人癌症治愈或是眼睛重见光明之后去罗马或耶路撒冷朝圣一样。
“对你施暴的人,”埃斯科瓦尔用一只不是特别干净的手指了指弗莱彻的脸,“已经受到了纪律处分,但是不太严重,你会注意到,我本人也不再道歉了。那些人都是爱国者,就像我们一样。就像你一样,弗莱彻先生,对吧?”
“我想是吧。”他必须表现出奉承和害怕,表现成一个为了离开这里什么都愿意说的人。而埃斯科瓦尔的工作就是安抚,让这个坐在椅子里的人相信他肿胀的眼睛、裂开的嘴唇和松动的牙齿算不得什么;这些不过是一场误会,很快就会澄清,而等到误会澄清,他就可以离开了。即使是在这间死室里,他们还在忙着互相欺骗。
埃斯科瓦尔转向守卫拉蒙,用西班牙语快速地说着什么。弗莱彻的西班牙语还不足以让他听懂所有内容,但是在这座肮脏的首都待了将近五年之后,不可能学不会相当数量的词汇。西班牙语并不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这一点,埃斯科瓦尔和他的科学怪人的新娘朋友无疑很清楚。
埃斯科瓦尔问弗莱彻的物品是否已经打包停当,他是否已经从华美酒店退房:是的。埃斯科瓦尔想知道情报部外面是否有一辆汽车正在等候,等讯问结束后就送弗莱彻先生去机场。是的,就停在五月五日大街的街角。
埃斯科瓦尔扭回头,说道:“你明白我问了他什么吗?”从埃斯科瓦尔的口中,“明白”被说成了“明卖”,弗莱彻又想起了埃斯科瓦尔上电视的情形。低记压?什么低记压?我们不需要什么臭低记压。xǐυmь.℃òm
“我问你有没有退房——尽管这么久之后,它对你来说可能更像是一间公寓了吧——还问我们的谈话结束后是否有车送你去机场。”只是他之前说的并不是“谈话”这个词。
“是……吗?”弗莱彻听上去好像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或者说他希望自己听上去如此。
“你会搭乘第一架达美航空的班机返回迈阿密。”科学怪人的新娘说,她说话时没有一丝西班牙口音,“班机一降落在美国土地上,你的护照就会物归原主。你不会受到伤害,也不会滞留在这里,弗莱彻先生——只要你配合我们的询问——但是你将会被驱逐出境,这点我们先说清楚。‘被赶出去’,像你们美国人说的,被撵了出去。”
她比埃斯科瓦尔圆滑得多。弗莱彻之前还以为她是埃斯科瓦尔的助手,想着都挺好玩。而你还自诩为记者呢,他想。当然,如果他只是个记者,《纽约时报》的驻中美洲记者,他就不会在情报部的地下室里了,墙壁上的污迹看起来很像血。大概十六个月之前他就不再做记者了,差不多在他第一次见到努奈兹的时候。
“我明白。”弗莱彻说。
埃斯科瓦尔拿了一支烟,用一个镀金打火机点着,打火机的一侧嵌着一颗假的红宝石。他说:“你准备好配合我们的询问了吗,弗莱彻先生?”
“我有选择吗?”
“你永远都有选择,”埃斯科瓦尔说,“但是我觉得你在我们国家已经不受欢迎了,对吗?你们是这么说的吗,‘不受欢迎’?”
“差不多。”弗莱彻说。他想:你必须防备自己相信他们的渴望。人天生渴望相信,也可能天生渴望说实话——特别是当你在自己最喜欢的餐馆外面被人抓住,然后迅速被一帮散发着炸豆泥味道的男人揍了一顿之后——但是满足他们的需求并不会帮到你。这才是你需要紧抓不放的想法,在这样的房间里这是唯一有用的想法,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重要的是那辆小推车上的东西,那块布下面的东西。重要的是那个还未开口说话的男人。当然,还有墙壁上的污迹。
埃斯科瓦尔探身向前,一脸严肃。
“你否认在过去的十四个月里,曾经把某些信息告知一个名叫托马斯·埃雷拉的人,后者又把它透露给某个名叫佩德罗·努奈兹的共产党叛乱分子吗?”
“不,”弗莱彻说,“我不否认。”为了充分保持自己的伪装——可以用“谈话”和“讯问”之间的区别来概述的伪装——此时他应该为自己辩护,尝试去解释,就好像人类历史上曾有人在一个这样的房间里赢得过一场政治辩论一样。但是他不愿这么做。“不过时间要比这个更久一些。我想总共差不多有一年半吧。”
“抽支烟,弗莱彻先生。”埃斯科瓦尔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薄文件夹。
“暂时不用。谢谢。”
“好吧。”当然,从埃斯科瓦尔嘴里出来的是“吼吧”。当他在电视上播报天气的时候,控制室里的男孩们有时会把一张穿着比基尼的女人的照片叠印在气象图上。等他看到这个,埃斯科瓦尔就会哈哈大笑,挥舞双手,拍着胸口。大家喜欢这个,这很滑稽,就像听到“吼吧”一样,就像听到“臭警飞”一样。
埃斯科瓦尔打开文件夹,他那支烟笔直地插在嘴巴正中间,烟雾正好升腾到眼睛里。你会看到,这里街角上抽烟的老人就是这个模样,那些依然戴草帽、穿着凉鞋和宽松白裤子的老人。现在埃斯科瓦尔面带微笑,嘴唇闭着,这样他的万宝路香烟才不会从嘴里掉到桌子上,但他依然在笑。他从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带光泽的黑白照片,让它顺着桌子朝弗莱彻溜过来。“这是你朋友托马斯。不大好看,对吧?”
这是一张高对比度的正面照片,它让弗莱彻想起了四五十年代那个名气不大的新闻摄影师的作品,那个自称“维吉”的家伙。这是一张死人的照片,眼睛睁着,闪光灯的灯光映在里面,给了它们些许生机。没有血,只有一处疤痕,但没有血,但你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死了。他的头发被梳过,还能看到梳子留下的齿痕,以及他眼睛里微小的光斑,但那是反射的灯光。你立刻就知道这个人死了。
那个疤痕在左太阳穴上,呈彗星状,看上去像是火药灼伤,但是没有弹孔,也没有血,头骨也没有变形。即使是点二二这样的小口径手枪,在能留下火药灼伤的距离上射击,也会把头骨挤压变形。
埃斯科瓦尔把照片拿回去,放到文件夹里,合上文件夹,耸了耸肩,好像在说,看到了吗?看到发生什么了吗?他耸肩的时候,烟灰从烟上落到了桌面上,他用一只胖手把烟灰扒拉到灰色的地砖上。
“我们真的不愿麻烦你,”埃斯科瓦尔说,“我们为什么要麻烦你呢?这是个小国,我们是小国里的小人物,《纽约时报》是个大国的大报。当然,我们有自尊,但是我们也有……”埃斯科瓦尔用一根手指敲着太阳穴,“你明白吗?”
弗莱彻点点头。他眼前不停地浮现托马斯的影像,尽管照片已经放回文件夹里了,他还是能看到托马斯,以及梳子在他头发上留下的齿痕。他吃过托马斯的妻子烹饪的食物,坐在地板上跟托马斯最小的孩子——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一起看过动画片《猫和老鼠》,里面本就不多的对话还是西班牙语的。
“我们不想打扰你,”埃斯科瓦尔说着,腾起的烟雾在他脸上分散开来,从耳边缭绕而上,“但是我们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你没有看到我们——也许是因为你太大了,而我们太渺小了——但是我们在观察。我们知道你知道托马斯知道的信息,我们就去找了他,努力让他说出自己知道的信息,这样我们就不用打扰你了,但他就是不说。最后,我们让这位海因茨来尝试让他开口。海因茨,给弗莱彻先生看看你是如何尝试让托马斯开口的,当时托马斯就坐在弗莱彻先生现在的位置上。”
“可以。”海因茨说,他说的英语是带鼻音的纽约腔。他头上光秃秃的,只是耳朵周围有一小撮头发,戴一副小眼镜。埃斯科瓦尔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墨西哥人,那个女人看上去像《科学怪人的新娘》中的爱尔莎·兰切斯特,海因茨则像是一则电视广告中的男演员,跟你解释为什么伊克赛锭是治疗头痛的最佳药物。他绕过桌子,走到小推车旁,用兼有顽皮和阴险意味的表情看了看弗莱彻,然后掀开盖在上面的布。
布下面有台机器,机器上有几个刻度盘和几盏灯,现在都是暗的。弗莱彻起初以为这是一台测谎仪——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在那个简陋的控制面板前面,有一个带橡胶柄的物体,用一根粗壮的黑色电线与机器的一侧相连。它看上去像一支铁笔或是某种钢笔,不过没有钢笔尖。那东西只是慢慢变细,变成了一个钝金属头。
机器下面是个架子,架子上有一块标记着“德科”的汽车电池。电池的电极上覆着橡皮碗,电线从橡皮碗里伸出来,连接到机器后部。不,不是测谎仪。不过可能对这些人来说是的。
就像一个喜欢解释自己职业的人一样,海因茨活泼地说道:“这很简单,真的,就是把神经学家用来对单极神经症患者实施电击的装置改进了一下,使这台机器能施加一个强大得多的震颤。我发现,疼痛倒是其次,大部分人甚至都不记得疼痛,让他们渴望开口的是对这个过程的厌恶。这几乎可以称为返祖现象。将来有一天我希望能写篇论文。”
海因茨握着绝缘的橡胶柄拿起铁笔,把它举到眼前。
“这个可以接触到四肢……躯干……生殖器,当然……但它也能插入——请原谅我粗陋的用词——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大便被电击过的人永远也忘不了,弗莱彻先生。”
“你这样对待托马斯了吗?”
“没有。”海因茨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铁笔放回电击发生器前面,“他的手上被施加了一半功率的电击,这是为了让他见识一下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但他依然拒绝讨论秃鹰……”
“算了吧。”科学怪人的新娘说道。
“请原谅。当他依然拒绝说出我们希望知道的信息,我就把魔杖放到了他的太阳穴上,再次小心谨慎地实施了电击。经过了仔细斟酌,我向你保证,一半的功率,丝毫不多。他一阵抽搐,然后就死了。我相信可能是癫痫发作。他有癫痫病史吗,你知道吗,弗莱彻先生?”
弗莱彻摇摇头。
“尽管如此,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尸检显示他的心脏没有问题。”海因茨把手指修长的双手叠放在身前,看着埃斯科瓦尔。
埃斯科瓦尔夹下嘴角的香烟,看了看,然后把它扔到了灰色的地板上,踩了一脚。然后,他看着弗莱彻,脸上露出微笑。“当然,非常遗憾。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弗莱彻先生。其中很多——我坦白告诉你——都是托马斯·埃雷拉拒绝回答的。我希望你不要拒绝,弗莱彻先生。我喜欢你,你有尊严地坐在那里,不哭泣,不乞求,也不尿裤子。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只做自己相信的事,这是爱国精神。所以我跟你说吧,我的朋友,你最好痛快并如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你不会想让海因茨动用他的机器的。”
“我说了我会帮你的。”弗莱彻说,死亡比头顶罩在精巧的铁丝笼里的灯离得都近。不幸的是,疼痛离得还要更近。而秃鹰努奈兹有多近呢?比这三个人猜得更近,但是也没有近到可以帮他的地步。如果埃斯科瓦尔和科学怪人的新娘再等上两天,也许甚至是再等二十四个小时……但是他们没有等,于是他就来到了这间死室里。现在他将看到自己是什么成色。
“你是说过,最好说话算数,”那个女人非常清晰地说道,“我们可不是瞎胡闹的,外国佬。”
“我知道你们不是瞎胡闹。”弗莱彻用叹息而颤抖的声音说。
“我想,你现在想抽烟了吧。”埃斯科瓦尔说,当弗莱彻摇了摇头,他自己拿了一支,点着,然后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他抬起头。那支烟像上一支一样插在他的脸部中央。“努奈兹很快会来吗?”他问道,“就像哪部电影里的佐罗?”
弗莱彻点点头。
“多快?”
“我不知道。”弗莱彻非常在意站在那台可恨的机器旁边的海因茨,他手指修长的双手叠放在身前,看上去随时准备着,提示一来,就开始谈论镇痛药。他也同样在意站在他右侧视野边缘的拉蒙。他看不到他,但猜到拉蒙的一只手就放在手枪柄上。下一个问题来了。
“他来了之后,会进攻堪迪多山区里的守备部队,圣特雷泽的守备部队,还是直接进城呢?”
“圣特雷泽的守备部队。”弗莱彻说。
他会进城,托马斯这么说过,当时他的妻子和女儿肩并肩坐在地板上,边从一个边沿有蓝条纹的白碗中拿爆米花吃边看动画片。弗莱彻什么都记得。他会直捣心脏,不会瞎胡闹。他会攻击心脏,就像杀死吸血鬼一样。
“他不想要电视台?”埃斯科瓦尔问道,“或是政府广播电台?”
先拿下市民山上的广播电台,动画片播着的时候托马斯说道。那时播的是《大野狼与哔哔鸟》,哔哔鸟总是身后拖着一股烟尘,后面跟着大野狼使用的任何一种哔哔鸟高端捕捉装置,然后哔——哔一声,跑远了。
“不,”弗莱彻说道,“我被告知,秃鹰说‘让他们嚷嚷吧’。”
“他有火箭弹吗?空对地导弹?便携式防空导弹?”
“有。”这是真话。
“多吗?”
“不多。”这个不是真话。努奈兹手上有超过六十发。这个国家的破烂空军满打满算也就十几架直升机——都是些飞不了多久的劣质俄罗斯直升机。
科学怪人的新娘敲了敲埃斯科瓦尔的肩膀,埃斯科瓦尔朝她侧过身子。她对他耳语了几句,这次没用手遮着。她不需要用手遮住嘴,因为她的嘴唇几乎没动。弗莱彻觉得这项技能跟监狱有关,他从未去过监狱,但他看过电影。当埃斯科瓦尔耳语回去的时候,他抬起一只胖手遮住自己的嘴。
弗莱彻边看着他们边等,他知道这个女人在跟埃斯科瓦尔说他在撒谎,很快海因茨的论文——《浅谈对不愿配合的讯问对象的大便进行电击及其结果》——就会有更多的资料了。弗莱彻发现这份恐惧在他心里创造了两个新人,至少两个,他们都是弗莱彻的替身,对这事的发展前景都有各自毫无价值却又相当强势的看法。一个悲观中带着希望,另一个则只有悲观。悲观中带着希望的那个是“也许他们会的”先生,也就是也许他们真的会放我走,也许真有一辆车停在五月五日大街上,就在拐角处,也许他们真的要把我从这个国家踢出去,也许我明天上午真的会降落在迈阿密,恐惧但还活着,整件事看起来就像一场噩梦。
另一个,只有悲观的那个,叫“即使这样”先生。弗莱彻也许能够通过发动突然袭击让他们大吃一惊——他挨过揍,而他们傲慢自大,所以是的,他也许能够出其不意。
但是,即使这样,拉蒙也会开枪杀了我。
如果他袭击拉蒙呢?设法拿到他的枪?不太可能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那个家伙很胖,至少比埃斯科瓦尔重三十磅,呼吸的时候呼哧呼哧的。
即使这样,埃斯科瓦尔和海因茨也会在我开枪之前把我制服。
也许,那个女人也会;她说话时嘴唇都不动;她可能还会柔道、空手道或者跆拳道。如果能把他们全都打死,并设法逃出了这个房间呢?
即使这样,还有遍地的守卫——他们听到枪声后会冲过来。
当然,像这样的房间往往都装了隔音设备,原因显而易见,但是,即使他走上楼梯,出了门,到了大街上,事情才刚刚开始。而且“即使这样”先生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无论他跑到哪里。
问题是,无论是“也许他们会的”先生还是“即使这样”先生都无法帮他。他们只是让人分心的事物,是他越发狂躁的头脑试图欺骗自己的谎言。像他这样的人,不是靠说实话就能离开这样的房间的。他倒不如试着创造出第三个替身,“也许我能”先生,然后放手一搏。他不会有任何损失。他只需确保他们不知道他明白这一点就行了。
埃斯科瓦尔与科学怪人的新娘分开了,他把烟放回嘴里,对弗莱彻露出了悲伤的微笑,说:“朋友,你在说谎。”
“不,”他说,“我为什么要说谎?你不认为我想离开这里吗?”
“我们不知道你为什么撒谎,”那个脸部细长的女人说,“我们不知道你起初为什么会选择协助努奈兹。有些人说美国人天真烂漫,我毫不怀疑其中有这个因素,但绝不会仅仅如此。没关系。我相信你准备好演示了吧,海因茨?”
海因茨面带微笑,转向他的机器,打开一个开关。随之传来一阵嗡嗡声,那种旧式收音机启动时的声响,接着三盏绿灯亮了起来。
“不。”弗莱彻说道,同时想要站起身,他觉得他可以显得惊慌失措,为什么不呢?他确实惊慌失措了,或者说差点惊慌失措了。当然,想到海因茨用那个为侏儒族准备的不锈钢人造阴茎碰他,他就感觉害怕。但是在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他,非常冷静而又深谋远虑,知道他至少要接受一次电击。他并没有什么清晰明了的计划,但是他必须至少接受一次电击。“也许我能”先生坚持事情是这样的。
埃斯科瓦尔朝拉蒙点点头。
“你们不能这么做,我是美国公民,我为《纽约时报》供稿,他们知道我身在何处。”
一只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左肩上,把他按回椅子里。与此同时,一把手枪的枪管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右耳。疼痛如此突如其来,弗莱彻的眼前出现了明亮的斑点,疯狂地跳跃着。他尖叫起来,但声音听上去发闷。当然,因为一只耳朵塞住了——一只耳朵被塞住了。
“伸出一只手,弗莱彻先生。”埃斯科瓦尔说,他叼着烟的嘴边又露出了笑容。
“右手。”海因茨说。他像握铅笔一样握着那支铁笔的黑色橡胶柄,他的机器在嗡嗡作响。
弗莱彻右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在表演了——表演与惊慌之间的界限不见了。
“伸出来。”那个女人说道。她的双手撑在桌面上,上身探到双手上方。她的两个眼珠上各有一个光点,把她的黑眼睛变成了钉子头。“伸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弗莱彻逐渐松开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但是没等他抬起手,海因茨就冲上去,把那支钝铁笔的笔尖戳到了弗莱彻的左手手背上。也许他的目标本就是它——而且它更靠近海因茨站立的地方。
随之传来一声噼啪声,非常纤细,就像一根小细枝,弗莱彻的左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都扎进了手掌。一种跳动的不适从手腕迅速传到前臂,传到猛地落下的胳膊肘,最后传到他的肩膀上,到颈部的左侧,最后到达了牙床。他甚至能在左侧的牙齿或牙齿填充物上感觉到那种冲击力。他哼了一声,咬住舌头,身体迅速倒向椅子一侧。插在他耳朵里的那把枪被拿走了,拉蒙抓住了他。否则,弗莱彻就摔在灰色的地砖上了。
那根铁笔也收起来了。在它接触过的地方,左手无名指的第二、三指关节之间,有个灼热的小点。尽管他的手臂依然刺痛,肌肉还在抽搐,但这才是唯一真正的疼痛。被如此电击,确实很可怕。哪怕是开枪打死自己的母亲,弗莱彻也不要再被那个不锈钢人造小阴茎碰一下。海因茨称之为返祖现象。将来有一天,他希望能写篇论文。
海因茨突然把脸凑了过来,嘴唇向后咧着,露出了牙齿,眼睛放光,脸上挂着白痴般的笑容。“你怎么形容它?”他叫道,“趁着这经历还很新鲜,你怎么形容它?”
“就像要死了一样。”弗莱彻说道,那声音听上去并不像自己的。
海因茨看起来万分激动。“没错!你们看,他尿裤子了!不多,只有一点,但是没错……那么弗莱彻先生……”
“闪开,”科学怪人的新娘说道,“别傻头傻脑的。我们先把正事做好。”
“而这才是四分之一的电力。”海因茨用带着畏怯的机密口吻说道,然后站到一边,重新把双手叠放在身前。
“弗莱彻先生,你口是心非。”埃斯科瓦尔用责备的口吻说道。他从嘴里拿下烟屁股,看了看,然后扔到地上。
烟,弗莱彻想。烟,是的。电击严重地损害了他的手臂——肌肉依然在抽搐,还能看到手掌里有血——但似乎让他的头脑恢复了一些,有精神了一些。当然,休克疗法的效果本该如此。
“不……我想帮助……”
但埃斯科瓦尔摇摇头说:“我们知道努奈兹会进城。我们还知道他在来的路上会拿下广播电台,如果可以的话……而且他大概也能做到。”
“暂时的,”科学怪人的新娘说道,“只是暂时的。”
埃斯科瓦尔点点头说:“只是暂时的。也就几天吧,也许就几个钟头。这个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给了你一段绳子,看你会不会做个绳套……结果你真的做了。”
弗莱彻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拉蒙后退了一两步。弗莱彻看着左手手背,上面有个小斑点,就像照片上托马斯脸侧的那个一样。杀了弗莱彻的朋友的海因茨站在他的机器旁边,双手叠放在身前,脸上带着笑,也许在思考他要写的论文,文字、图表和标注着“图1”“图2”的小照片,一直到“图994”。
“弗莱彻先生?”
弗莱彻看着埃斯科瓦尔,伸直左手手指。那只手臂的肌肉还在抽搐,但是抽搐正在消退。他想,等时候到了,他就能用这只手臂了。如果拉蒙开枪打了他,那又怎样?让海因茨试试他的机器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吧。
“你在听我们说话吗,弗莱彻先生?”
弗莱彻点点头。
“你为什么想保护这个努奈兹?”埃斯科瓦尔问道,“你为什么宁愿受苦也要保护这个人?他吸食可卡因。如果他赢得了革命的胜利,就会自称为终身总统,并把可卡因卖到你的国家。他周日会去参加弥撒,一周的其他时间都在干他那些吸食可卡因的妓女。最后谁赢了呢?也许是共产党人,也许是联合果品公司,反正不是人民。”埃斯科瓦尔低声说道。他目光温和。“帮帮我们,弗莱彻先生,凭你自己的意愿,不要让我们逼你帮我们,不要让我们拉紧绳子。”他抬头从那浓密的一字眉下看着弗莱彻,他用可卡犬似的温和目光看着他,“你仍然可以坐上那架飞往迈阿密的飞机,回去的途中你会想喝一杯,对吧?”
“对,”弗莱彻说,“我会帮助你们。”
“啊,好的。”埃斯科瓦尔露出了笑容,然后看着那个女人。
“他有火箭弹吗?”她问道。
“有。”
“多吗?”
“至少六十枚。”
“俄国货?”
“有些是。其他的用板条箱装着,上面有以色列标记,但是导弹弹体上的文字看上去像日语。”
她点点头,看上去还算满意。埃斯科瓦尔满脸堆笑。
“它们现在何处?”
“到处都是,你没办法发动突然袭击然后把它们一锅端了。奥尔蒂斯可能还有十几枚。”弗莱彻知道这不是真的。
“那努奈兹呢?”她问道,“秃鹰在奥尔蒂斯吗?”
她知道的更多。“他在丛林里。我最后一次得到的消息是,他在贝伦省。”这是谎话。
弗莱彻上次见到努奈兹时,还是在首都郊区的克里斯托巴尔,他大概还在那里。但是如果埃斯科瓦尔和那个女人知道这一点,也就不需要这场讯问了。再说,他们为什么就笃定努奈兹会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弗莱彻呢?在这样一个国家里,埃斯科瓦尔、海因茨和科学怪人的新娘只是你众多敌人中的三个,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一个美国报社记者呢?一定是疯了!一个美国报社记者为什么会牵涉其中呢?但是他们已经不再考虑这个了,至少是现在。
“他在城里跟谁联系?”女人问道,“不是他玩的女人,是他联系的人。”
如果他打算采取行动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必须得开始行动了。情况是,现在已经不再安全了,他们有可能听出他在说谎。
“有个男的……”他说道,然后顿了顿,“现在我能抽支烟吗?”
“弗莱彻先生!当然可以!”一时间,埃斯科瓦尔成了忧心的晚宴主持人。弗莱彻不觉得他在演戏。埃斯科瓦尔拿起那盒红白两色的烟——那种任何一个自由的男人或女人都可以在任何一个弗莱彻记忆中四十三号大街上的那种报亭买到的香烟——然后抖出一支。弗莱彻接过来,他知道,也许在它燃到过滤嘴之前他就没命了,不在这个星球上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左臂肌肉逐渐消退的抽搐以及左侧牙齿填充物中一股怪异的烘焙味。
他把烟放在两唇间。埃斯科瓦尔上身又往前凑了凑,然后咔嗒一声拨开镀金打火机的盖子。他滑动滚轮,打火机喷出一束火焰。弗莱彻注意到海因茨的机器像一台旧收音机一样嗡嗡作响——那种机身后面带晶体管的收音机。他意识到那个被他丝毫没有幽默感地认作科学怪人新娘的女人正看着他,就像动画片里大野狼看着哔哔鸟一样。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感受着圆形的香烟叼在嘴里的熟悉的感觉——“一个装着奇异的快乐的管子”,某个剧作家曾经这么称呼它,感受着心脏的跳动在难以置信地变缓。上个月,他曾被要求在国际俱乐部做一场午餐后演讲,那里都是些外国新闻界怪才,那时他的心脏都比现在跳得快。
身在此处,那又怎样?连盲人都能找到出路——连他的妹妹都可以,在河边。
弗莱彻朝火焰弯下腰去。万宝路香烟的一头着了,发出红光。弗莱彻深吸一口,立刻开始咳嗽。三年没有抽烟之后,不咳嗽就更难了。他靠回椅背,咳嗽中又添上了一阵刺耳而令人窒息的低吼。他全身发抖,手肘外伸,脑袋歪向左侧,双脚不停地敲击地面。最精彩的是,他想起了儿时一项古老的天赋,翻起了白眼。这期间,他始终没有丢掉那支烟。
弗莱彻从未见过癫痫发作,尽管他隐约记得帕蒂·杜克在电影《海伦·凯勒》中曾经演过一次。他无法知道自己是否跟癫痫患者的表现一样,但他希望托马斯·埃雷拉的意外死亡能让他们忽略掉他表演中所有的瑕疵。
“该死,不会又来一次吧!”海因茨用接近尖叫的声音喊道。要是在电影里,这一幕会很好笑。
“快抓住他,拉蒙!”埃斯科瓦尔用西班牙语喊道,同时想要站起身来,但起身的时候那肉嘟嘟的大腿重重地撞在桌子上,结果他又砰的一声坐下了。那个女人没有动弹,弗莱彻想:她起疑心了。我觉得她可能还不知道这一点,但她确实比埃斯科瓦尔聪明,聪明得多,而她起疑心了。
这是真的吗?他眼睛上翻,只能模糊地看到她的轮廓,不足以准确知道事态如何……但是他就是知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表演已经开始了,他们会跟着演下去的,而且会很快地演下去。
“拉蒙!”埃斯科瓦尔喊道,“别让他摔到地上了,你这白痴!别让他把舌头吞……”
拉蒙弯下腰,抓住弗莱彻颤抖的肩膀,也许是想把弗莱彻的头扶正,也许是想确保弗莱彻的舌头安全无虞,没有被吞下去(谁都没办法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除非被切掉了,拉蒙显然没有看过《急诊室的故事》)。不管他想干什么,都没有关系。当他的脸到了弗莱彻够得到的地方时,弗莱彻把那根燃烧的万宝路香烟戳进了拉蒙的眼睛。
拉蒙一声尖叫,身体猛地后退。他的右手朝脸上抬去,那根仍在燃烧的香烟歪歪扭扭地从他眼窝里垂下来,但他的左手还放在弗莱彻的肩膀上,此刻正紧紧地钳着。拉蒙后退的时候,把弗莱彻的椅子拽倒了。弗莱彻从椅子里滑出来,翻过身,站了起来。
海因茨在尖叫着什么,也许是在说话,但在弗莱彻看来,他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见到了偶像——也许是汉森兄弟中的一个。埃斯科瓦尔没发出一点声响,这不太妙。
弗莱彻没有回头看桌子,他不用看都知道埃斯科瓦尔正朝他扑来。相反,他迅速伸出双手,抓住拉蒙左轮手枪的枪柄,将枪从枪套里拔了出来。弗莱彻觉得拉蒙甚至都不知道枪不见了。他正一边尖声说着西班牙语,一边用手抓脸。他伸手想去拨开那支烟,但是那支烟没有掉下来,而是折断了,燃烧的那头依然插在他的眼睛里。
弗莱彻转过身。埃斯科瓦尔就在那儿,已经绕过那张长桌的远端,伸出两只胖手朝他拍过来。埃斯科瓦尔看起来不再像一个偶尔上电视播报天气、谈论高压系统的家伙了。
“抓住这个狗娘养的美国佬!”那个女人愤怒地喊道。
弗莱彻把那张翻倒的椅子踢到埃斯科瓦尔身前,他随之绊到了椅子上。他倒下去的时候,弗莱彻把枪伸出来,依然用两只手握着,对着埃斯科瓦尔的头顶开了一枪。埃斯科瓦尔的头发跳了一下,团状的血从他的鼻孔、嘴以及下巴下方子弹穿出来的地方流出来。埃斯科瓦尔面朝下摔在了自己满是鲜血的脸上,双脚撞上了灰色的地砖。一股大便味从他垂死的身体上冒出来。
那个女人不在椅子上坐着了,但她丝毫没有靠近弗莱彻的打算。她朝门口跑去,穿着那件难看的黑裙子,动作像只鹿一样敏捷。拉蒙还在咆哮,此刻他处在弗莱彻和那个女人之间。他伸着手朝弗莱彻扑来,想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死。
弗莱彻朝他开了两枪,一枪打在胸口上,一枪打在脸上。脸上的那枪打掉了拉蒙的鼻子和右脸的一大部分,但这个穿着棕色制服的大块头依然咆哮着扑过来,那支烟依然插在他的眼睛里,他那香肠似的大手指——其中一根上戴着一枚银戒指——一张一合的。
拉蒙被埃斯科瓦尔绊倒在地,就像埃斯科瓦尔被椅子绊倒一样。弗莱彻想到了一幅著名的画,画的是一排鱼,每条鱼都张着嘴去吃紧邻着的比它小一点的鱼。那幅画叫《食物链》。
拉蒙趴在地上,虽然中了两枪,但还是伸出一只手,紧紧钳住了弗莱彻的脚踝。弗莱彻一个趔趄,挣脱开了,结果开枪打中了天花板,灰尘落了下来,现在房间里一股浓重的硝烟味。弗莱彻朝门口看去。那个女人还在那里,一只手猛拉门把手,另一只手笨拙地摆弄着那把回转锁,但就是开不了门。如果能打开,她早就打开了——现在应该已经跑过走廊,边喊着“杀人啦”边跑上台阶。
“喂,”弗莱彻说,现在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周四晚上去保龄球俱乐部打了一局完美比赛的普通人,“喂,你这个婊子,看我。”
她转过身,两手手掌紧贴着门,仿佛撑着门以防它倒下。她的眼睛里还是有钉子头似的光点。她开始对他说他不能伤害她,起初用西班牙语说,犹豫了一下,又用英语说了一遍:“你不能让我受到任何伤害,弗莱彻先生,只有我能确保你能从这里安全离开,我向你庄严宣誓,但是你一定不能伤害我。”
在他们身后,海因茨正像一个恋爱中(又或者恐惧中)的孩子那样哭泣。此刻,弗莱彻离那个女人很近——女人背靠着死室的门,双手紧贴着门的金属表面——他能闻到某种又苦又甜的香水味。她的眼睛瞪得有杏仁那么大,头发从头顶向后梳。我们可不是瞎胡闹的,她这么对他说过,弗莱彻想,我也不是瞎胡闹的。
那个女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将死的征兆,语速变得更快了,屁股、后背和手掌也和金属门贴得更紧了,仿佛只要足够用力,自己就可以从门里穿出去。她说她有证件,写着他名字的证件,她说她愿意把这些证件交给他。她还有钱,很多钱,还有金子;有个瑞士银行账号,他可以用她家里的电脑登录。弗莱彻突然意识到,可能只有一个办法能从根本上辨别恶棍和爱国者:当死亡像潮水一样淹没他们时,爱国者会发表演讲;而恶棍,会告诉你他们的瑞士银行账号,并帮你登录。
“闭嘴。”弗莱彻说。除非这个房间真的进行了良好的隔音处理,否则很可能有十几个士兵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他没办法跟他们对峙,但这个女人绝对跑不掉。
她闭上了嘴,依然背靠门站着,手掌贴在门上,眼睛里依然闪着钉子头似的光。她多大了?弗莱彻想,六十五岁?她在这个房间或者类似的房间里杀了多少人?她下令杀过多少人?
“给我听着,”弗莱彻说,“你在听吗?”
毫无疑问的是,她在等着听赶来的救援声。去梦里听吧,弗莱彻想。
“那个天气预报员说秃鹰吸食可卡因,说他是共产党的跟屁虫,联合果品公司的男妓,谁知道还有什么。也许他确实是这其中的一些,也许一个都不是。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知道我在乎的是,他并不负责指挥一九九四年夏天沿着卡亚河巡逻的那队士兵。努奈兹当时在纽约,在纽约大学。所以,那群发现了正离开卡亚镇的修女的那帮人中没有他。那些人把三个修女的脑袋挂在棍子上,插在岸边。中间的那个是我妹妹。”
弗莱彻朝她开了两枪,然后拉蒙的手枪就没了子弹。不过两枪就够了。那个女人顺着门滑下去,那双带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弗莱彻。该死的那个人是你,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不明白,该死的那个人是你。她的手抓住了喉咙,一次,两次,然后不动了。
她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像有着一肚子故事要说的老水手般明亮的眼睛——然后她的头垂了下去。
弗莱彻转过身,举着拉蒙的手枪朝海因茨走去,走路的时候发现自己右脚上的鞋不见了。他看了看拉蒙,后者依然面朝下躺在逐渐扩大的血泊里,手里还抓着弗莱彻的平底便鞋,就像一只临死还紧抓着鸡不放的黄鼠狼。弗莱彻停下脚步,穿上鞋。
海因茨转身,仿佛要逃跑,于是弗莱彻把枪对准他。枪里已经没子弹了,但是海因茨好像还不知道。他也许是想起了在这个死室里根本无路可逃,所以不再移动,只是盯着迎面而来的手枪以及手枪后面的人。他哭了起来。“后退一步。”弗莱彻说道,海因茨哭着后退了一步。
弗莱彻在海因茨的机器前停下。海因茨用的是哪个词来着?返祖现象,对吧?
小推车上的这台机器对海因茨这样的人来说似乎有些过于简单了——三个刻度盘,一个标着“开”和“关”的开关(现在处在“关”的位置),外加一个变阻器。变阻器已经被调过,上面的白线大致指着十一点的方向。刻度盘上的指针都平躺在零度位置上。
弗莱彻拿起那支铁笔,朝海因茨递过去。海因茨带着哭腔,摇摇头,然后又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肌肉收紧,五官拧在一起,像悲伤至极时发出的讥笑,然后又松弛下来。他满头大汗,泪流满面。这后退的第二步让他几乎走到了一盏被铁丝笼罩着的灯的正下方,影子落在脚边。
“接着,不然我杀了你,”弗莱彻说,“你要是再后退一步,我也杀了你。”他不该为这个耽误工夫,这不管怎样都觉得不妥,但是弗莱彻没法控制自己。他眼前不停地浮现托马斯的那张照片,那双睁着的眼睛,那个像火药灼伤的烧焦的痕迹。
海因茨抽泣着接过那个钢笔形状的钝物,小心翼翼地只拿着上面的橡胶绝缘套筒。
“把它放到嘴里,”弗莱彻说,“像含棒棒糖一样含住它。”
“不!”海因茨哭哭啼啼地喊道,他摇着头,水滴从脸上飞出去。他的脸依然不断地扭曲:收紧、松弛,收紧、松弛。他的一个鼻孔处有个绿色的鼻涕泡,它随着海因茨急促的呼吸扩大又收缩,就是不破。弗莱彻从未目睹过这样的场面。“不,你不能逼我!”
但是海因茨知道弗莱彻可以这么做。科学怪人的新娘也许不会相信,埃斯科瓦尔可能都没有时间相信,但海因茨知道他已经没有了拒绝的权利。他现在处在了托马斯·埃雷拉的位置,弗莱彻的位置。一方面,这就是复仇,但另一方面,又不是。认知是一种想法,想法在这里没有用处。在这里,眼见为实。
“把它放到嘴里,不然我就一枪打爆你的头。”弗莱彻说着把那把空枪对准海因茨的脸。海因茨发出一声恐怖的哀号,躲开了。这时,弗莱彻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了下去,口吻透着信任和真挚。这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想起了埃斯科瓦尔的声音。我们将会迎来一个低压系统,他想。我们将会迎来臭阵雨。“如果你快点照做,我就不会电击你。不过我得让你知道它是什么感觉。”
海因茨盯着弗莱彻。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镶着红边,眼眶里泪汪汪的。当然,他不相信弗莱彻,弗莱彻的话毫无道理,但是很显然海因茨还是想相信,因为,不论是否说得通,弗莱彻都在提出活命的可能。他只需再被推一步。
弗莱彻露出微笑,说:“为了你的研究。”
海因茨被说服了——尽管没有被完全说服,但足以相信弗莱彻可能是“也许他会的”先生了。他把那根不锈钢棍子插到嘴里。他鼓起的眼睛盯着弗莱彻,在那双眼睛下面和那根突出的铁笔——它看上去不像一个棒棒糖,倒像一个老式的体温计——上面,那个绿色的鼻涕泡膨胀、收缩,膨胀、收缩。弗莱彻仍然用枪指着海因茨,把控制面板上的开关从“关”拨到“开”的位置,然后用力转动电阻器。旋钮上的白线从上午十一点的方向转到了下午五点钟的方向。
海因茨或许还有时间把那根铁笔吐出来,电流却让他咬紧了那根不锈钢棍子。这次的噼啪声更加响亮,像一根小树枝,而不是更末端的小细枝。海因茨的嘴唇咬得更紧了,他鼻孔里的那个绿色的黏液气泡爆开了,他的一只眼睛也爆开了。他全身仿佛都在衣服里振动。他双手在手腕处打成弯,修长的手指张开着,脸从白色变成了浅灰色,继而变成了暗紫色。他的鼻孔开始冒烟,另一只眼球弹到了脸颊上。那双移位的眼睛上方现在是两个原始状态下的眼窝,正用惊讶的神情盯着弗莱彻。海因茨一侧的脸颊不是被撕裂了就是被融掉了,一缕烟和一股浓烈的肉烧焦时的煳味从那个洞里冒出来,弗莱彻观察到了小小的火焰,橙色的和蓝色的——海因茨的嘴着火了,他的舌头像地毯一样在燃烧。
弗莱彻的手指依然放在变阻器上,他把旋钮转回左侧,然后把开关拨到“关”的位置。那些之前一路摆到刻度盘上“+50”处的指针,立刻回到了“0”。电流离开他的那一刻,海因茨瘫倒在灰色的地砖上,倒下的过程中拖着嘴里的那道烟。那支铁笔掉了出来,弗莱彻看到上面粘着海因茨嘴唇的碎片。弗莱彻打了个嗝,喉咙里一股咸味往上涌,他闭紧了喉咙防止它冒出来。他没时间为自己对海因茨的所作所为呕吐,他可以晚点再考虑呕吐。但他还是多逗留了片刻,弯腰去看海因茨冒烟的嘴和移位的眼睛。“你会怎么形容?”他对着尸体问道,“趁现在经历新鲜出炉?怎么,无话可说?”
弗莱彻转过身,迅速穿过房间,绕过拉蒙。拉蒙还活着,正在呻吟,听上去像一个正在做噩梦的男人。
他记得那门是锁着的,拉蒙锁上的,钥匙应该挂在拉蒙腰带上的钥匙环上。弗莱彻回到守卫身边,跪下,从他的腰带上扯下钥匙环。拉蒙这时又摸索着抓住了弗莱彻的脚踝。弗莱彻手里还握着枪,他用枪柄连续地砸着拉蒙的头顶。有那么一会儿,抓着他的脚踝的手握得更紧了,然后手松开了。
弗莱彻刚要起身,接着想到,子弹,他一定还有子弹,手枪里没子弹了。他接着想到自己不需要什么臭子弹,拉蒙的枪已经为他物尽所用了。在这个房间外面带枪,只会招来苍蝇似的士兵。
尽管如此,弗莱彻还是沿拉蒙的皮带摸了一圈,打开那个小皮革扣,最后找到了一个快速装弹器,用它给手枪装满子弹。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狠下心对那些像托马斯一样要养家糊口的普通士兵开枪,但他可以射杀军官,而且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一发子弹。他很可能没法离开这栋大楼——就像连续两次打出十二全中的完美比赛一样——但是他再也不会被带回这个房间,坐在海因茨机器旁边的椅子上了。
他用脚把地上科学怪人的新娘推开。她的眼睛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弗莱彻渐渐明白过来,他活下来了,而其他人没有,他们正逐渐变凉。在他们的皮肤上,大量的细菌已经开始死亡。在情报部的地下室里,不该有这些不好的想法,一个已经——也许是暂时的,但更可能是永远——不存在的人的脑袋里不该有这些不好的想法。然而,他依然禁不住这么想。
第三把钥匙打开了门。弗莱彻把脑袋伸进走廊——煤渣砖砌的墙,下面的一半是绿色的,上面一半是脏兮兮的乳白色,就像旧式学校的走廊墙壁,地上铺着褪色的红色油地毡。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左侧大约三十英尺的地方,一只棕色的小狗正靠着墙睡觉,它的腿在抽搐。弗莱彻不知道那只狗是梦到了在追逐什么还是被什么追逐,但他觉得如果在这里能听到非常响亮的枪声——或者海因茨的尖叫——的话,它就不会睡着了。如果我能回去,他想,我会写隔音是独裁统治的伟大胜利,我会告诉全世界。当然我可能回不去,右边的那些楼梯可能就是我离四十三号大街最近的地方,但是……
但是还有“也许我能”先生。
弗莱彻走进走廊,在身后拉上那间死室的门。那只棕色的小狗抬起头,看着弗莱彻,鼓着嘴唇低声呜了一声,那声音几乎听不到,然后它又低下了头,看起来又睡着了。
弗莱彻双膝跪地,两手(一只手还握着拉蒙的手枪)放在地上,弯下腰,亲吻了油地毡。这时,他想到了他妹妹——在河边丢了性命的八年前,她是多么满心盼望去上大学啊。去大学的那天,她穿着一件格子衬衫,衬衫上的红色跟这褪了色的油地毡的红色并不相同,但很接近。就像他们说的那样,足够让政府采用了。
弗莱彻站起身,沿着走廊迈步朝楼梯走去,一楼的门厅,大街,城市,4号高速公路,巡逻队,路障,边境,检查站,水。中国人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看看我能走多远吧,弗莱彻走到台阶前时想道,也许会有惊喜呢。但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够让他惊喜了。弗莱彻微微一笑,把拉蒙的手枪端在身前,开始沿楼梯往上走。
一个月后,一个男人走到卡洛·阿尔库奇位于四十三号大街上的报刊亭边。卡洛几乎确定这个男人会拿一把枪对着他的脸,然后抢劫他,所以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现在才八点,天还没黑,周围人很多,但是这些能阻止一个疯子吗?而且那个人看上去非常像疯子——他那么瘦,白衬衫和灰裤子仿佛浮在他身上一样,眼睛垂在又圆又大的眼窝下方,像是刚从集中营或者(出于什么巨大的失误)疯人院里放出来。当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的时候,卡洛·阿尔库奇心想,现在他要拔枪了。
但是,他拿出来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个破旧的巴克斯顿钱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张十美元的纸币。之后,那个穿白衬衫和灰裤子的男人用无比清醒的口吻说要一盒万宝路香烟。卡洛拿过一盒,在烟盒上放了一包火柴,推过报刊亭的柜台。那个男人打开烟盒的时候,卡洛则在找零。
“不用了。”看到零钱以后,那男人说道。他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
“不用了?不用了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用找零了。”男人说道,他把那盒烟递向卡洛,“你抽烟吗?愿意的话,抽一支吧。”
卡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白衬衫灰裤子男人。“我不抽烟。这是个坏习惯。”
“非常坏。”男人表示同意,接着点燃香烟,抽了一口,显然非常享受。他站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马路对面的人。路对面有几个女孩,男人会看穿夏装的女孩,这是人的天性。卡洛也不觉得这个顾客是个疯子了,尽管他把一张十美元钞票找回的零钱留在了报刊亭狭窄的柜台上。
那个瘦削的男人把那支烟一直抽到过滤嘴边处。他转身面向卡洛,身体略有些摇晃,仿佛他不习惯抽烟,被那支烟弄得头昏眼花了。
“一个美好的夜晚。”男人说道。
卡洛点点头。确实如此,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们能活着,真幸运。”卡洛说。
男人点点头说:“所有人。每时每刻。”
他朝路边走去,那里有个垃圾箱。他把那盒只抽了一支的香烟丢进了垃圾箱。“所有人,”他说,“每时每刻。”他走开了。卡洛看着他走远,心想,也许他就是个疯子。也许不是。疯狂是一种很难界定的状态。
———
这是一个带有卡夫卡风格的故事,一个南美版的地狱的故事。在这类故事中,被讯问的人最后通常都会和盘托出,然后被杀掉(或是丧失理智)。我想写一个结局美满一些的故事,无论多么不真实。这个就是。
[1]电影《碧血金沙》中的经典台词,“警飞”应为“警徽”。
[2]德国纳粹战犯。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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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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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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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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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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