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高位上坐得越久,这种阴沉就越明显。
他明明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总是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提着两壶梨花白,笑着跑向自己。
花枝和藤叶簌然拂动,光影斑驳间,叶忘昔不由地想到了当年刚刚拜入自己门下的君千策,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两相对比,此刻君千策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叶忘昔心中隐痛,她蓦地低头,不再说话,阖了眼眸。
若是平日里叶忘昔一定会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离开了,可是今日……她却不想要再逃避了。
叶忘昔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抚平那人紧皱的眉头,却在碰到那人的脸颊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自己已经死了。
又怎么能安慰那个人呢?
若是君千策现在有意识的话,一定会有感觉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脸颊,他也能瞧清,那人有一双如江南杏花的凤目,她的脸色是苍白的,还沾着血迹。m.χIùmЬ.CǒM
是叶忘昔死在他怀里的时候……
君千策却也只是怔忡地望着她,从来没有在叶忘昔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师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在哭。
君千策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将死之人瞧见的幻觉。可是指尖离了那人的脸颊数寸,便又停住。
有的时候恨一个人,是一种习惯。如果骤然间不该恨他了,就会变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
怕是真的。
也怕是假的。
“君千策。”那温柔地近乎是叹息的声音,不知是前世的幻影,而是她留在耳边的呢喃。
“对不起啊,是师父的错……”
她知道这一切的事情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惊讶?后悔?愤怒?恐惧?或者是痛惜……
她不知道。
她坐在藏书阁因年久失修而略显破败的地板上,此时正是午后,阳光尚算温暖,但洒在她身上,却唤不回一星半点的热气。
叶忘昔在书籍宗卷中枯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又低头,去看绢上写着的那一句话——“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这一句话,叶忘昔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念了无数遍。
到最后,她怔愣地发现有水珠滴落,在绢本上缓缓晕染开。她伸出冰冷的手,试图去擦拭那水渍。
但手还未触及绢面,便本能地转至脸庞,遮住了湿润的睫毛,遮住了颤抖的眼睑。
叶忘昔眼前仿佛晃过君千策在昆仑山血海中狞笑的模样,一只手注满灵力,猛地刺入修士体内。
满指鲜血,硬生生将那人心脏掏出,捏碎。
多少人哀哭告饶,遍地是尸首残躯,可君千策只是纵声长笑,眼中闪着激越而疯狂的光泽,口中不断念着一句话:
“死了好,死了干净……你们都说我卑贱!那本座就让你们看看,到底孰尊孰卑,又是谁……把谁踩在了脚下。”
狠戾的,疯魔的,邪性的,狰狞的。
为什么君千策会变成这样?
她也怀疑过……只不过是她不好,是她之失。是她从来矜傲,将自己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她有什么话都不愿意开诚布公地说。
若及时发觉……
不至,失其本心。
可这么多年了,她却什么没有发觉,她怎有颜面忝居尊位,怎有颜面受君千策称她一声“师尊”?
若及时发觉。
一句话犹如梦魇犹如诅咒盘桓耳边,她芒刺在背,她如鲠在噎,她,惊极愕极——她,枉为人师。
世上谁都不知你的真容,不知你也曾良善,你也曾纯真,不知你曾为救不了雨天的蚯蚓而苦恼,你曾为了满池荷花开放而灿笑。
世上谁都怨你冷血无情,却不知你曾羞赧地挠着头说:“我……我也没什么能耐,要说愿望的话,我只是想要以后若是有些闲钱了,就多盖点屋舍,给跟我以前一样没地住的人落脚……这样就好啦。因为家真的是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存在呢……”
谁都恨你杀伐屠戮,却不知你曾告诉我:“师尊,我长大以后想要成为像师尊一样的人,辨黑白,救人命。”
谁都在诅咒你,人人得而诛之。
我已知真相,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妄为师尊……
恍惚想到了许多许多年前的君千策,那个时候他还未及自己那般高,一切都还没有改变。
“仙君,仙君,我看你好久了,你怎么都不理我呢?”
“师尊,外面的海棠花开了呢?我第一次遇见师尊的时候,师尊便是站在海棠花树下……看起来最温柔……”
“叶忘昔,你怎么总是学不乖呢?”君千策顿了顿,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竟然有些疯癫。还是放开了叶忘昔。“还是师尊以为我不会对苏子玉他们做些什么了呢?师尊是小看了我,还是高估了你自己呢?本座记得告诉过师尊,那些人是死是活和本座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是师尊就不一样了,师尊不是总对我们说什么众生为首己为末吗?”
“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顺理成章,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忘昔:“………………”
“我很早就想要你。”君千策的手指没入叶忘昔如墨色的长发,“可是无论我做些什么,阿昔都看不到。”
性本劣,质难琢。
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叶忘昔:“………………”
叶忘昔睫毛轻颤,几乎是刺痛的。
那人却还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明明被欺辱的是她,可得了便宜的这个男人思及往事却反而像个怨妇:“无论我做得多好,多卖力,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为什么,阿昔从来都看不见我呢?我也很喜欢阿昔的……难道阿昔就一点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吗?”
叶忘昔:“………………”
不是的,你我之间也曾有过和缓,也曾有过花间一壶酒,也曾有过共撑一把伞,也曾有过上元赏月,是你忘了,而我如今……也不能再提。
“所以,你看,我只有把你手脚折断,筋骨抽离,爪牙拔尽,你才会乖乖躺在我身下。”君千策亲吻着她,语气疯狂又热烈,“我只有毁掉你的所有,你才肯来到我的身边,无论是苏子玉,还是别的什么。”
释放过的地方仍然炽热,在血肉间搏动。
他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
她躺在他的身下,眼里都只有彼此。
可是她却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绝对不会有那些所谓的眷恋。
所以……她才总是想起那个刚刚拜入自己门下的人,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那个时候……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岁月便是如同烦恼组成的念珠,达观的人不过是笑着数完这串念珠的,今日虽有挫折,却能坦然面对,大概才能遇见明日豁达。
她这一生茕茕孑立,无亲无友,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可是……那个人不一样。
他那么那么好,那么那么的善良,值得这个世界上最最好的结局。
君千策身着一身浅蓝色的劲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只用发带束起,俊美的脸上表情淡淡。一双凤眸同样是淡无颜色。剑若霜雪,周身银辉。虽是长剑如芒,气贯长虹的势态,却是丝毫无损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就像是最安谧的一湖水,清风拂过的刹那,却只是愈发的清姿卓然,风月静好。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环他周身自在游走。带起衣袂翩跹,顷刻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若这般舞剑,他就欲乘风归去一般。足不沾尘,轻若游云。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那是她最最喜欢的一首诗……
那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是了,他的小徒弟有好好的长大呢……
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人人口中所敬仰的宗师……那个时候,她应该可以安心了。
可她怎么也无法料到,他们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这个样子……
可她却总盼着他有一天能回头……
只是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踏入黑暗……一步也不回头。
“君千策……你醒醒吧,你醒醒……”
“我醒着!”君千策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却令他越发痴狂,他瞪着叶忘昔的面容,忽然怒焰滔天,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人的手,叶忘昔灵力尽失,自然是挣不开的,只是……他看着那人紧皱的眉头,还是忍不住松了松力度。“我醒着呢!叶忘昔,睡的人一直都是你!你是瞎的吗?”
他一把推开对方,直接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下面还洇着血色的纱布,因为刚刚的动作,伤口已经有些裂开了,将纱布染的通红。
“你是瞎的吗?叶忘昔!!!”他怒吼着,戳着自己的胸襟,似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君千策却觉得还不够,竟发了狠一把将那纱布撕扯下来,掀起一片模糊血肉……
“叶忘昔,你睁开你的眼睛,你看看……这是谁做的?是你的好徒弟!苏子玉!他的龙城再偏一点我就死了!你告诉我,我凭什么放过他!”
“在你眼里只有他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对不对?!”暴怒之下,君千策猛地抓起叶忘昔的手,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贴,“你不是要阻止我吗?好,我给你机会,叶忘昔,你现在就把我的心掏出来啊!——叶忘昔,你他妈的有本事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啊!!”
叶忘昔:“………………”
叶忘昔的指尖在颤抖,那么冰,那么冷。
君千策盯着她,狂怒的,暴戾的,脖颈的青筋都在不住颤抖。
他嘶哑道:“你掏啊!!!我让你掏……”
外面大雨瓢泼,敲在瓦上檐间,忐忐忑忑如痴如狂。
死寂。
谁都没有动静。
叶忘昔看着他,眼睛里有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君千策终于松开了叶忘昔的手,低低地喘着气,沉声道:“他的性命,我要定了。叶忘昔,你阻止不了我的……”
叶忘昔:“………………”
“你恨我吧,师尊。”君千策说道,“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这辈子,那就这样了。我们谁都回不了头,那就黑灯瞎火地走下去吧。黄泉路上,我多会拖些故人作伴的。”
那天,叶忘昔看着他远去的黑色背影,最后说了一句话。
她说:“君千策,若是你毁去昆仑宫,杀了苏子玉,我便也死在你面前,你说得对,我确实没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了,但我至少还可以选择死。”
君千策听了,顿了顿,然后侧过半张英俊的脸,在那样暗沉的风雨里,展颜一笑。
“叶忘昔,有本座在,你死不了的。”
叶忘昔:“………………”
“你鲜血流尽我都能把你从阎罗殿里捞回来,你这辈子就算再恶心我,也得就这么和我过下去。”君千策的癫狂释放之后,脸上渐渐恢复了平素沉冷杀伐的从容,他说,“我的好师尊,你就乖乖待在清风阁,待我捉了苏子玉回来,我让他好好看看,他日夜牵挂的师尊,如今在我身下是什么淫荡模样。好歹同门一场,我总该让他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其实她也确实早就该料到,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结局便只剩下道别的。
至于其它的,她也不能去奢望。
也不该去奢望的……
叶忘昔看着善恶塔下那副棺椁里的那个人,到底忍不住哭出声来,“对不起啊,羡羡,都是师父的错。”
是我不好……
从一开始便是我做错了。
可是如今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已知真相,却还不了你尊严。
可是物是人非,善恶塔前,只剩下他一个人,谁都没有理他,谁都不再会来。
她说,对不起,是师尊不好。
是我不好……
但,回应她的,终究只有那婆娑枝叶,繁茂花影。
而当年海棠之下眉眼温柔的人,却是再不会……也再不能抬起头,去看她,哪怕最后一眼了。
那是她的噩梦,却也是她的执念。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执着于这样的一个梦,明明……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个人。
苏锦落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又来了,每次遇到那个人她都会觉得既开心又心痛,实在是奇怪。
若不是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真的要因为她曾经被那个抛弃过,才对那个人的感情那么的复杂。
“你是何人?”
“关你何事?”君千策慢慢的说道,“若是你真的想知道的话,那我便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君千策指了指苏锦落,“我是她以后的心上人,未来的夫君。”
苏锦落:“………………”
流氓(`Δ´)!
他在胡说些什么啊!!!!
只是眼前那人显然是没有一丝丝眼力见的,他见苏锦落旁边还有空位,便自顾自的做到了他的旁边。
苏锦落:“………………”
大哥,你谁呀,我和你很熟吗?
完蛋了,兄长他们要骂死自己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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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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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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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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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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