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千策仰头,忽然看到花开荼蘼,依稀如旧。直到这时候,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悲伤,他慢慢的将额头贴在树干上,终是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他第一次遇见叶忘昔的时候便是在这里……
那个时候……叶忘昔一袭白衣,衣袖间绣着的卷云纹,隐约闪着光泽,只用一支羊脂玉簪子束着长发,冠钗缀着的雪绡丝带。她广袖飞带,恍如谪仙,有风轻轻吹过,那雪绡丝带正与袍袖一起随风飘摆着。从他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淡淡的阴影,双瞳漆黑而深邃,宛如一泓深水。不知看到了什么,原来冰冷的神色不由得柔和了几分,嘴角也微微勾了勾。
他一下子便移不开眼睛了。
这一辈子,缘深遇君,缘浅误君,竟都是命。
他们两个人之间其实也并非只有那些他所以为的恨。
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羁绊……
“师尊,师尊。”
“何事?”叶忘昔淡淡的看着自家那个闹腾的小徒弟,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叶忘昔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徒弟的。
大概是因为他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走到她身边的人吧。
这么多年,世人敬她畏她,却没有一个人敢走到她的身边。
倒也不是不在乎,只是为着那可笑的自尊心。
“这是我给师尊的拜师礼。”君千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尊,可还喜欢?”
“你拿来的钱?”叶忘昔突然问道,他还未下山接任务,怎么会有闲钱呢?
“是……堂叔借给我的。”君千策撇撇嘴,似是有些委屈,“娘亲以前和我说过,若是受了他人的恩惠,便要报答他人。师尊不嫌弃我愚笨,我十分感激师尊。所以……”
叶忘昔看着他这个委屈巴巴的样子,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慢慢的接过去,“下次不要这个样子了……我收你为徒,也是因着你一心向善。没有其他的意思……”
“知道了……”君千策点点头,“师尊,你尝一尝,好不好喝?”
“嗯……”叶忘昔原本想要拒绝的,因为自己是个一杯倒,若是喝醉了,在自家小徒弟面前出了丑就不好了。叶忘昔想了想,还是视死如归的喝了一口。
“好喝吗?”
“嗯……”
“那我下次再送给师尊,好不好?”
“不用……”
“我这不是想要贿赂师尊,只是我想要对师尊好。”
叶忘昔:“………………”
对我好吗?
当时叶忘昔说是心里没些震动那还是假的,他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说要对自己好的人。
那些人以为她自己灵力高深,便不需要被人保护。
可其实她也是想要别人保护的。
所以,后来她总是想到那个人的好……
这么想着的话,好像就不会去怨恨那个人了。
大概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感受到的温暖都和那个人有关。
因为爱着,所以没有办法恨着。
当时叶忘昔说过什么呢?
是了……
“为何要对我好呢?”
“因为是师尊是我见过最最温柔的人啊!而且……师尊对我很好的,我的娘亲说过要报恩……”君千策认真地想了想,“师尊,你喜欢什么呢?”
“我……”叶忘昔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这倒是第一次有人在意她喜欢些什么。
于是乎,她就这么呛到了。
君千策看着眼角红红的的叶忘昔,“师尊,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因为从来都没有送过你礼物,你放心等以后徒弟会给你送好多好多的桂花糖藕,桂花糕……”君千策小声地数着,虽然自家师尊从来都没有说过,但他悄悄的观察过自家师尊平日里拿的最多的便是这几样东西。
“那你可要有很多钱啊……”叶忘昔忍不住调笑道。
“我会的……”君千策勾了勾嘴角,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忘了许多,只是那人离开了之后反倒是变的愈发清晰了起来。
江南吃水,竹笼装虾,柳条穿鱼,因此酒楼里河海鲜货比比皆是。酥炸浇酱的梁溪脆鳝、酸甜脆嫩的松鼠鳜鱼、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鸡汁煮干丝、灌汤小笼包、文思豆腐,不胜枚举。
那个时候,她下山除祟,君千策跟着她,他们便经常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
菜很快就陆续端了上来,君千策爱吃辣,叶忘昔不吃辣,于是苏锦落就将它们分开,半边桌子鲜嫩清爽,半边桌子红艳浓烈,色泽如此搭配,竟然也十分好看。
红烧牛肉肥瘦得宜,鱼香肉丝鲜亮浓郁,农家酥肉金黄焦脆,剁椒鱼肉红艳诱人,小葱拌豆腐清香可口,梁溪脆鳝酥脆可口、松鼠鳜鱼酸甜嫩滑……
叶忘昔的口味就像是小孩子一样,总是喜欢甜甜的,酸酸的。
因为自家师尊喜欢,所以君千策便也注意了一些江南的菜色。
君千策拖着腮,看着店小二把最后一碟桂花糕摆上桌,而后悄悄地看了眼叶忘昔。心道:不知今日这么多菜,师尊会先吃哪一个?
君千策认真地想了想,暗自跟自己打赌:肯定是蟹粉狮子头。
这是师尊最喜爱的扬州菜,果不其然,君千策看着叶忘昔看了看四周,似是在想着自己要吃什么,叶忘昔的筷子毫无悬念地往那边探了过去。
君千策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果然是师尊,说话做事总是都是一成不……
君千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便听到咕咚一声。一个滚圆可爱的狮子头落到君千策的碗里。
……变?
君千策一脸不可思议的抬起头,“师尊……”
虽然自家一直都对自己很好,但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子的举动。
这个样子的他们就像是相处了很多很多年的寻常夫妻一样。
让君千策觉得那么的温暖,还有无措。
叶忘昔想到君千策可能是从来没有吃过蟹粉狮子头,便突然说道:“清炖蟹粉狮子头,以上等五花肉细细剁碎,和以虾籽、蟹肉、蟹黄,各个饱满滚圆。捏好肥瘦相间的狮子头,煨在清汤里,汤羹中浮着翠碧青菜,盛于红泥砂锅,色泽甚为好看。”
“嗯。”君千策点点头,受宠若惊地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然很好吃。
一看就是自家师尊会喜欢的东西。
那时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为人师尊的,也不能一直那么的严肃,偶尔也是要温柔一些的。
其实君千策也是知道的……
那次伯母让他帮忙送东西给长衡长老,他便看见自家师尊一脸淡淡的看着长衡长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过看这个架势倒像是要和那人去打架的。君千策默默的在心里吐槽着。
“长衡。”叶忘昔动了动嘴唇,到底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你……你知道要如何对徒弟好吗?”
“啊?”长衡长老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人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这人不是一向不关心这些东西的吗?奇怪是奇怪,不过能让叶忘昔这个冰块脸问出来也已经是个奇迹了。“自然……便是多对那人好,给他好吃的,好喝的,和他想要的东西就好了。”
叶忘昔:“………………”
君千策看当时自家师尊的表情还以为她不会相信了呢?
原来还是悄悄的去做呢……
真的是口是心非……
“师尊,师尊……”他哽咽着喃喃,口中反复的,是初见叶忘昔时的那句话,“你理理我,好不好……你理理我……”www.xiumb.com
师尊,你理理我。
这是他们在七戒塔初见时,君千策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叶忘昔闭着眼,君千策唤他,她掀起了睫毛帘子。
这也是他们在清风阁别离时,君千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叶忘昔闭着眼君千策唤她,她却再也没有抬头。
一句话,从七戒塔飘零了半生,飘到荷花池边,终于尘埃落定。
这些年的恨也好,爱也罢,就都散去了,就都冷透了。
君千策想了想,突然想到了刚刚的红莲池边的那个人,叶忘昔的尸骸躺在那里,和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见她着一件浅白色的裙,身披淡蓝色的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长发垂肩,用一根水蓝的绸束好,玉簪轻挽,簪尖垂细如水珠的小链,微一晃动就如雨意缥缈,上好的丝绸料子随行动微动,宛如淡梅初绽,未见奢华却见恬静。眉清目秀,清丽胜仙,有一份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清新,尤其是眉间唇畔的气韵,雅致温婉,观之亲切,表情温暖中却透着几分淡淡的漠然。
只是她现在睡着,倒是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温柔。
“你心里慌,脚下就会站不稳,那个样子的话……再厉害的剑法也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花架子罢了。遇到困难的时候,人人都会生出退缩的念头……退缩是人之常情,这不怪你。可是你很难在短时间里凝聚反击之力,反而会手忙脚乱地落到对方手里。”
“对不起啊,君千策,是师父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乎嘶哑。
飘在风里,可君千策还是听到了。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风声,草木声,衣袍翻涌声,仿佛一下子都归于寂灭。
他能瞧见的唯一的景象,便是叶忘昔仰头凝视着他的那张脸,那个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他一下子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原本想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他以为那个时候……他应该会有许多想法,高兴,可以,狂喜。
可是那个时候的念头很奇怪,竟然只是……只是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比叶忘昔高了那么多。
他记得他成为她的小徒弟第一年,他还只是堪堪到她的肩膀。
那个时候他看那个人都是仰望着的。
原来……时间,真的已过去好久。
许多事情,也都已改变。
“君千策,这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最初都是我对不住你,我是你的师尊,却没有教好你……是我的错,所以我不怨你……”叶忘昔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不再有,她的嘴唇都是青白的,她努力仰起目光,,想要再去看一眼君千策的样子,她睁着眸子,她想要流泪,可是眼眶里缓缓流出来的,是血,顺着脸颊,淌下去。
叶忘昔哭了,她说:“但君千策……你便真的那么恨我……到最后……连片刻安宁,都不愿给我吗……”
“君千策……君千策……别再这样了,你醒醒吧,前面没有路了,回头吧……你回头吧……”
他想到了许多许多……
刚刚那个梦……
“君千策……”
“师……师尊?”他喃喃自语着,似是不敢相信。
是梦吗?
他觉得仿佛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脸颊,渐渐的,他慢慢的便瞧清了,眼前的人有一双如江南杏花的凤目,她的脸色是苍白的,还沾着血迹。
君千策却也只是怔忡地望着她,从来没有在叶忘昔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师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在哭。
君千策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将死之人瞧见的幻觉。可是指尖离了那人的脸颊数寸,便又停住。
有的时候恨一个人,是一种习惯。如果骤然间不该恨他了,就会变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
怕是真的。
也怕是假的。
“君千策。”那温柔地近乎是叹息的声音,不知是前世的幻影,而是她留在耳边的呢喃。
“对不起啊,是师父的错……”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叶忘昔,我不要你认错,我要你——
怎样?
忽然顿住,竟也不知道自己作何想。
不要她认错,那要她怎么样呢?
君千策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地喘着气。看着红莲水边的人,“是我做的梦啊……也是……师尊你已经不在了啊……”
君千策看了看红莲水边的那个人,忍不住去碰了碰她的脸颊,冷的……死的……冷的……
他就这么一遍一遍确认着,他不能让自己有一丝丝的希望否则自己会留恋这世间的。
他想着刚刚再回头看那个人一眼就好了……
原来自己一直不舍的只是那个人罢了。
可是物是人非,善恶塔前,只剩下他一个人,谁都没有理他,谁都不再会来。
他说,你理理我。
你理理我……
但,回应他的,终究只有那婆娑枝叶,繁茂花影。
而当年海棠之下眉眼温柔的人,却是再不会……也再不能抬起头,去看他,哪怕最后一眼了。
君千策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迹斑驳的手指伸手折了一枝海棠花。
他想着既然他不能让那人留在他的身边,便折一枝海棠放在他的棺椁之中,就像是那个人在他的身边吧。
那是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地方……也是,叶忘昔最后离开的地方……
此时正是深秋,海棠花开的稠丽风流。
他看着那满枝海棠花,突然想到了那个人,若是她还在的话,看着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悄悄的在心里欢喜一番。
他的师尊向来嘴硬心软。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会选择在这里结束罪恶的一生。但觉花开得如此灿烂,不失为芳冢。
他躺进敞开的棺椁,仰面看着夜间繁花,无声飘谢。
飘入棺中,飘于脸颊。纷纷扬扬,如往事凋零去。
他罪恶至极,满手鲜血,所爱所恨,所愿所憎,到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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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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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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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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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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