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落在脸上痒酥酥的。赵越就这么痒酥酥地醒了过来。抬头看了看对面,那双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像是一个睡美人沉浸在某种甜蜜的境界。
躺在对面床上的是王慧如,用赵越的话说,是她的老板,她戏称王慧如为“板姐”。她呢,则是王慧如的打工妹。这话当然也没错,不过她这个工打得非同寻常。赵越不是威尔斯集团的人,此行只是临时受雇于威尔斯集团,作为特邀技术代表,协助王慧如为一个项目前来游说谈判。但是王慧如和赵越心里都明白,其实威尔斯集团更看重赵越的,不仅仅是她在PX技术方面的能力。在H城,尤其是在PX公司,赵越的漂亮当然是众小姐不敢攀比的,可贵的是漂亮而且不轻飘,加上气质方面的得分,以至于漂亮到了快要美丽的地步。她总是能够比较得体地把握住自己的角色,以她不动声色的漂亮和恰到好处的精明赢得普遍的尊敬和嫉妒。此行仅仅三天,威尔斯集团就一次性付给她四千美元的酬金,足可见她这个硕士级打工妹的身价。当然,之所以出此重金,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威尔斯集团在网络人才方面有着深远的战略考虑。
事实上,王慧如在赵越之前已经醒了,只不过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罢了。她是威尔斯集团的总裁助理,握有实际权力的三号人物。她们这次到北京来,负有一个关键性项目能否上马的重要使命。连续两天的“跑部”运动,挖空心思纵横斡旋,折腾得人困马乏。直到今天上午,两份红头文件到手,三份合同签订,才得以长长地松出一口热气。中午举行了隆重的答谢,两个人都喝了一点干白,回到香妃大厦倒头便睡,一觉睡得通体舒泰。
王慧如看了看赵越,赵越也看了看王慧如。两人差不多同时喊了一声:哇,真他妈的痛快。然后一齐撩开薄被,坐了起来。
赵越进了卫生间,王慧如便在客厅里打电话,时媚时柔的笑声落下来,使这间沉睡了一个下午的房间恢复了豪华的生机。电话自然不是打给一个人的,王慧如的声韵也自然不断地变幻着,一会儿做惊喜状,很夸张地输送着愉悦,一会儿又很温柔,一本正经地呻吟出缠绵的情绪。
赵越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她同王慧如是从一所大学毕业的,以后又多次合作,当然清楚王慧如的这套把戏是对付什么人的。等她洗漱整理完毕,走出卫生间,王慧如便神采飞扬地对她说:我跟老总汇报了战果,老总特意要我转达他对你的谢意。
赵越微微一笑说:我帮你们跑腿,你们付我酬金,咱们是雇佣关系,有什么好谢的。
王慧如也笑了,说:你这家伙总是把自己跟我们威尔斯集团拉得那么远。我跟你说实话,我巴不得你离威尔斯集团远远的,你到威尔斯集团,对我是有威胁的。
赵越又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停了停才问:事情办完了,能不能给个自由活动啊?陪我逛逛天安门怎么样?
王慧如问:你当真是第一次来北京啊?
赵越答道:较起真这是第二趟。二十六年前跟我妈来过一回,不过那时候我在她的肚子里,对北京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
王慧如眨了眨眼:北京也没有几个朋友?
赵越毫不含糊地说:当然有。郑松林嘛。
王慧如说:交际很有限呢。除了咱这个行当的,就没有别的方面的?
赵越说:朋友是大大的有哇,不过不想见。跟你出趟差,搬山填海似的,累得懒得说话。
王慧如撇了撇嘴:那就是说那些朋友都是不咸不淡的,要是有个情深意重的,那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了。
赵越说:情况的确如此。你看我这密电码,北京栏目有三十多张嘴脸,头衔全是集团公司局呀处呀什么的,整个一桌子红烧肉,没一个清淡爽口的。没劲。
赵越一边说,一边玩牌似的翻弄自己的电话号码本。翻得没意思,便扬手扔在床头柜上,懒懒地站起身子,无遮无拦地打了一个哈欠。
意外的情况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
赵越一时有些愕然。号码本斜斜地落在床头柜上,却并没有合拢,不甘心似的支成一个扇面,并且有一个名字从页码上赫然跳了出来。
这是谁呢?这个名字好陌生,陌生得新鲜,新鲜得有一股铁杉味儿。直到许久之后,赵越的记忆里才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终于就有一身夏式军服和一张汗涔涔的脸庞从眼前冉冉升起了。
正在朦胧,王慧如的爱立信啾啾啾地响了起来。王慧如向赵越狡黠一笑,挪开手机伸过头来悄悄地说:是郑松林。
郑松林是某机构的处长,也是王慧如和赵越的校友。他们三个人像一条直线,郑松林比王慧如高六届,王慧如又比赵越高六届。毕业于一九八三年的郑松林是威尔斯集团初创时期的骨干,在一九八九年威尔斯集团遇到沉重的困难时期,金蝉脱壳离开了威尔斯集团,先在省计委谋了一份差事,不久便凭借玲珑的才干青云直上,并于前两年调到北京,在一个相对要害的部门负责。如果说有关的权力部门是一本鸿篇巨制,那么对于王慧如和赵越来说,郑松林就是这本厚书的一个重要的目录。这次她们到北京来,郑松林表现出了空前积极的热情,引导她们到处奔波,并且在几道很难逾越的门槛前面,亲自充当说客和担保,大有赴汤蹈火的架势。当然,不论是王慧如还是赵越,都能时轻时重地感受到郑松林的另外一种激情。
对于郑松林,赵越原先并不认识,只是这一次有求于他,非常荣幸地得到了他的鼎力相助。缘于利益关系,她同王慧如一样,没有理由不感激他。但是,除了感激,她没有在个人之间建立深厚交往的想法。
王慧如的电话自然又是声情并茂。打完之后,一摇三摆地晃到赵越的面前,嬉皮笑脸地说:赵小姐啊,看来咱们今晚是自由不成了,郑大处长要请客,特邀我们两个作陪。
赵越顿时一脸沮丧。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今天的晚餐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无非又是一群油肠肥脑的主任经理书记之类的人物,一个晚餐你听不到几句真话,但是你必须自始至终都得把那些假话当真话听,你还得没完没了向他们说你不想说的话,哪怕他头发已经掉光了,你还得让他感觉到他在你的心目中仍然很年轻,哪怕他俗不可耐,你也不能流露半点鄙视的意思,而且还得跟他一样俗不可耐,别人装腔作势你也得跟着装腔作势,否则人家就不高兴,会认为你不是“自己人”,认为你跟领导不保持一致。这种事赵越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游刃有余。但是今天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赵越却对以往习以为常的事情产生了厌倦,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来北京的缘故。她对北京有另外一种期望。
赵越的决心下得有些出其不意,不仅仅是王慧如意外,以后再回想起来,连赵越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在一个极短的瞬间,赵越就作出了一个坚决的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赵越说:板姐,今晚恐怕不能奉陪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
王慧如的眼睛瞪得老大,脸上表情就像臀部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怎么……很重要吗?
十分重要。赵越毫不含糊地回答,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可是……王慧如的脸色暗了下来:你这不光是拆我的台,更是拆郑松林的台呀。王慧如是个聪明的人,连续两天甘苦与共的奔波,她能充分地体会到郑松林对年轻美丽而又气质不凡的小师妹的极大欣赏。郑松林之所以在她们即将离京的前夕急匆匆地安排一次晚餐聚会,邀请了数位头脸人物,并且特意请她们两个人加入,其中的用意是耐人寻味的。赵越突然提出另外有约,岂不令郑某及众人扫兴?
赵越却不理会,嘻嘻一笑说:板姐,怎么能说我拆台呢,该办的事情办完了,善后的事情就是郑松林和威尔斯集团的地下活动了,我正好回避,也免当灯泡嘛。
一边说,一边抱过电话,不由分说地拨了起来。
号码是军线号码。麻烦得很,前面要加两个包装数字,还要转分机,嘟嘟嘟地振了半天铃,又要找人。
终于,一个热气腾腾的声音扑了过来,约莫是从一个体力活动场所奔过来的。赵越报出自己的身份,对方似有些意外,电话里静了一阵,突然抖动起一阵朗朗的笑声——嗨,是你呀,赵……小姐,你现在在哪里?
赵越回答是香妃大厦。
对方惊呼一声:哦,你住那么高级的地方啊?
赵越笑了笑说:我给人家打工,有人管吃管住。
对方又是一阵叽里哇啦。这边赵越也咯咯咯快乐得很真实。再往下,声调就降下来,像是进入密谋阶段。
大约热闹了十多分钟,赵越才终于把电话挂上,满面春风地对王慧如说:搞定。北京此行的最后一个晚餐,本小姐要同一位军官先生共进。我们今晚要洽谈的,可是涉及到军民关系的大是大非问题哟。
王慧如狐疑地看着赵越,勾起脖颈问:你搞什么鬼,刚刚还说懒得见人,怎么转眼间又飞天遁土般冒出个军官先生。有……那个意思吗?
当然,可能的话也会签订某种协议。
王慧如自然不会轻易上当,又问:你是不是不愿意见郑松林?
赵越急忙辩解:哪儿的话呀,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师兄嘛,况且又是那么助人为乐。我非常高兴他能邀请我。要不是当真有个重要的朋友,这个机会我是不会错过的。
王慧如苦苦一笑说:呸,你把情况造得还挺像,不知道你是哪根神经错乱了……不过我可得警告你,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也是最较真的人,你可不能拿他们当甲乙丙丁耍着玩,急眼了他敢跟你拼刺刀,到那时候我可不给你收尸呵。
赵越笑笑说:今晚咱们都放单飞,那就很难说是谁被人拼了刺刀。
王慧如暧昧地笑了笑,尽管觉得赵越的计划改变得有些突然,但是又不好过分勉强,也只好随她自由了。
二
现在,轮到赵越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她好不容易才想起来那个从号码本上猝然跳出来的军官是怎么回事了。那还是去年的夏天,一个穿着短袖军服扛着一棍三豆的军官一路打听找到了赵越,就她前不久发表的一篇论文里的一个伽马系数理论提出了质疑。赵越当时有点惊讶,觉得这个当兵的有些奇怪,不去老老实实地操枪练炮,居然关心到PX系统里来了,这同她想象中的兵哥哥的性格和形象大相径庭。她饶有兴趣地跟他讨论了个把小时,后来的结果是当兵的对赵越的观点心悦诚服,承认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赵越对这个当兵的印象不差。
后来,两个人钻出PX的圈子又聊了几句,赵越才知道当兵的肩膀上扛着的一棍三豆是上尉。上尉是到H城出差来的,顺便“登门讨教”。分手的时候,出于礼貌,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上尉说:到北京欢迎赵小姐到我们部队做客,我们营房外面的马二涮羊肉可是很地道的。
赵越当时心想谁稀罕你的涮羊肉啊,我才不吃那种脏兮兮膻乎乎的玩意儿呢。但是嘴里却很得体地应酬说:好啊,到时候可不兴赖账啊。
这件事过去就算过去了,赵越压根儿就没往心里记,她甚至都想不起来上尉长得是个什么样子了。没想到事隔一年,自己竟然神使鬼差地又给他打了个电话,糟糕的是上尉果然认真,当真十分热情地邀请她过去吃涮羊肉。更为严重的是,她还当着王慧如的面答应人家了。这回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赵越难免踌躇起来。涮羊肉她显然是不会吃的。可是郑松林她更不愿意见到了。上午已经够意思了,为了威尔斯集团的利益,她不得不在他面前满口抹蜜,甚至还分寸恰当地递过去几个妩媚的笑容。在那样的氛围里,她当然不会有什么委屈的感觉,那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逢场作戏罢了。而现在就不同了,现在该到手的批件和协议都到手了,她已经为威尔斯集团出了大力,对得起那几千美元的酬金了,她凭什么还要在那些人的面前继续劳费口舌甜言蜜语呢?当然,跟郑松林进一步笼络感情,对于PX公司今后的利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赵越算来算去还是不合算。她这是第一次到北京来,奔波了两天,最后的晚上她希望能够自由地行走在首都的大街上。虽然干公关这一行八小时内外不分,但只要不是特别重要,她还是要争取在使命以外获得独立行动的权利。更何况她对于郑松林还有那么一点……她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反正是她不太舒服的感觉,那个人当然是绝对的精明,在他们的领域里,精明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他对于她过分的热情里似乎包含有一种异样的成分,这就使她不能掉以轻心了。她必须把握好接触的尺度,倘若到了弄假成真的地步,彼此都很尴尬,于公于私都不是好事。
试过第三件丝裙之后,赵越的主意就拿定了。她打算一俟离开香妃大厦,就给上尉打电话,取消所谓的涮羊肉活动,让总台要一辆车,先去燕莎或者赛特商场逛一趟,再沿三环二环各转一圈,看看北京的夜景。
赵越为自己的这个主意很是得意了一阵子。遗憾的是,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便流产了。
大约是三点二十分的样子,王慧如的爱立信又啾啾地响了起来。这一次王慧如脸上的愉快是真实的,关上电话后看着赵越说:我看你恐怕是走不掉了。郑松林这家伙不知道动了哪根神经,居然把钱副局长请动了。现在性质变了,不是他请客我们作陪,他要在香妃大厦为我们饯行。
赵越顿时一脸茫然。钱副局长是她们直到今天上午才攻克的最后的也是最难的一道关口。他的一个签字为威尔斯集团解决了一套西德进口设备,价值六千万美元,而且是低息贷款。在赵越的印象中,她很少见到过钱副局长这样习惯于装腔作势的官员。从心里讲,她很鄙视这样的官僚。但是,出于利益的考虑,她还是不得不重视这个人的出现。
赵越说:板姐,钱副局长是冲着威尔斯集团来的。这条线已经拉上了,往后,威尔斯集团恐怕就要多走动了。我呢,是另外一股道上跑的车,我看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王慧如说:这话倒是没有说错,钱副局长来,当然有威尔斯集团的面子,但是你赵小姐不在场,那就扫兴了。
赵越说:从午餐过后我就是局外人了。我在不在场有什么扫兴的?
王慧如狡黠地一笑: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么。今天是周末,像钱副局长这样一把年纪,在周末回到家里同老伴共进晚餐与同几个年轻漂亮而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士小姐在一起共赏美酒佳肴,那感觉是大不一样的。光彩照人的赵小姐如果溜之乎也,兴致岂不是落下大半。
赵越假装糊涂也假装生气地说:真是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花瓶,凭什么给那些油头男人助兴?咱们都是商海中人,账目还是要算清楚点。本小姐北京之行,只是为了协助贵集团解决PX技术方面的问题,现在任务完成了,我也就自由了。如果再让我跟你一起去卑躬屈膝陪吃陪喝,陪那些五音不全的公鸭嗓子去唱什么夫妻双双把家还,那就是对本人的剥削了。贵集团应该考虑增加我的佣金三百至五百美元。
王慧如笑着骂道:可耻,你这丫头够黑的了,敲诈勒索简直不择手段。增加佣金我可以考虑。话说回来了,你为威尔斯集团多出一分力,能让你吃亏吗?再说郑松林说了,今天晚上不搞什么卡拉OK,晚餐结束后我们去骑士娱乐城,先打高尔夫,再洗桑拿浴……你不要瞪眼,我知道你不喜欢玩这些,郑松林特意为你安排了一项精彩的活动,想不想过一把驾驶直升飞机的瘾?
赵越吃了一惊,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假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可不敢去冒那个险。不过,板姐和郑松林既然如此抬举本人,看来也只好陪你再奉献一次自由了。不过,我得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
王慧如说:那我就先包装了。你也得快一点,不要跟人家假调情。威尔斯公司那么英俊倜傥又前途无量的约翰大少你都嗤之以鼻,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看上一个无产阶级的军官。
赵越嘻嘻一笑: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跟那个军官还真的有缘呢。
王慧如说:我拭目以待。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耍弄人家。当兵的本来就不容易,你可别去拿人家开心。
说完,一扭腰肢进了盥洗间。
三
这回电话挂的倒是顺利,可是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上尉了。接电话的像是一个兵,听声音还有几分稚嫩,说连长今晚有贵客,眼下想必已经赶到马二羊肉馆订饭去了。
赵越心里顿时叫苦不迭:坏菜,这个当兵的还真当真了。
她赶紧对着话筒说:我就是……我就是那个……不是什么贵客,我就是你们连长今晚要请的赵小姐。你能不能尽快地找到你们连长,就说赵小姐今晚另有活动,去不成了……
赵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电话那端叫了起来:不行,那怎么行呢?我们连长从接到你的电话那会子就开始忙乎了,先是找副指导员借了三百块钱,又骑车子到团里去请假,还叫二排长换了衣服擦了皮鞋,准备到86路车站去接你。他说他还要到通信站借两个女军官来陪你。我跟你说,我们连长可是个抠门儿,他以往从来是不请客的。你这回要是不来,那我们连长可就惨了。
赵越愈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心想这个上尉如此兴师动众,莫非是想入非非把本小姐当成了他的女朋友了不成?那可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于是又问:小兄弟,你们连长他干吗要……这么重视啊,你们是不是……用你们的话说,是不是把赵小姐当成你们连长的未婚妻了啊?
小兵的回答出乎赵越意料地干脆:那不可能。
赵越反而奇怪了,冲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能?
那个嫩嫩的声音怪里怪气地笑了笑说:因为我们连长没有钱。我们连长是个穷光蛋。我们连长说了,穷光蛋是不能找女朋友的。我们连长说他到四十岁的时候才考虑这个问题。
赵越更加奇怪了,问道:你们连长怎么会是个穷光蛋呢?军官的薪金虽然不多,几千大毛还是有的,不至于穷到请人吃顿涮羊肉还向别人借钱吧。你们连长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个兵显然是个半生不熟的毛头小伙子,干脆把连长的老底子兜了出来:实话跟你讲,我们连长的钱都买电脑了。我们连长连电动刮胡刀都没有,但是我们连长有十六个电脑。
小兵在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得意的笑声,显得很牛气。
赵越以为自己听错了,疑疑惑惑地问:你说什么?你们连长有十六个电脑?他要这么多电脑干什么?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得意的笑声。小兵说:拆着玩呗。你要是到我们连队来看看你就知道了。我们连队的工具房里堆的都是电脑。不过我们连长可会算计了,他买的电脑都很便宜。除了一个小的花了一万多块,其他的都是千儿八百买来的,最便宜的一台才三百六十块。
哦,上帝啊。赵越在心里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你们连长他是干什么的……我是说,他上过大学吗?
当然。我们连长是电子信息工程学院的毕业生。
他摆弄那些电脑做什么?
不知道,这是军事秘密。哦……对了,我们连长说过,赵小姐是什么屁爱克斯电脑的专家,是个大学问人。你帮过咱们连长一个大忙,所以咱们连长要好好地谢你。他说他要请你吃一顿最正宗的涮羊肉。你可不能不来,你要是不来,我们连长就太没面子了。那咱也……沾不上光了。
我……可是……
赵越觉得一向伶俐的口齿在突然间变得木讷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确是她始料不及的。她很后悔当初不该给上尉打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她一时不知道该对这个听起来还很单纯又饶舌得可爱的士兵说什么好。他对他的连长显然是充满了感情的,也显然是极其崇拜的。现在还没有见到那个上尉本人,光是这个忠于连长的士兵就让她犯难了,怎么对他说呢?
赵越攥着电话听筒,吭哧了好大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说:小兄弟,我确实有些事,而且还很重要。你能不能帮我想办法通知你们连长……
电话里一下子沉默了。那边的士兵不吭气,在等待她的下文。可是赵越又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推掉上尉的盛情不大合适。就连这个接电话的士兵,她也不忍心让他失望。赵越又想了想,然后才说:“要不这样,你记下我的手机号,等你们连长回来了,请他给我打电话,我和他商量。你看这样好吗?
士兵说:号码我可以记下来,不过你可不能背信弃义。你跟我们连长商量,他恐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赵越无奈,只好说:先这样吧。
放下电话,赵越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时间已经快到下午四点钟了,阳光从遥远的高处落下来,在窗外参差的楼群上溅起若干巨大的光柱,又反弹到空中。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里委实应该和好朋友在一起。按照正常的理解,她有权利拒绝把即将到来的晚上再送给那群大腹便便油肠肥脑的家伙,而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和一个朋友在一起。可是,她跟那个上尉只是萍水相逢,严格地说起来,还不算是真正的认识,怎么能谈得上是朋友呢?仅仅是一句戏言——她承认自己曾经有过一个瞬间的不严肃——她便像是陷入了一个不可名状又难以摆脱的网络。
她是很懂得使用自己和使用男人的。她把男人这本书读得很透。男人的目光就像湖水,它能将一个漂亮的女人沐浴得更加漂亮。当然,这种目光也能将一个不大漂亮的女人浸泡出真实的丑陋。在H市,她的天生丽质和后天的修养使她拥有了一个得天独厚的交际领域。她充分地享受着男人们投过来的那些色彩斑斓的目光。她始终都是在由男人的目光编织的云层里行走,她的气质和自信正是在众多男人的目光的托举之下冉冉升起的。
但是,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文明熏陶的高级知识女性,她又严格地恪守着自己做人的原则,交际场合里她可以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得体地应酬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各式各样的想法,甚至包括粗俗的或者不太高级的想法,她是绝对不会使任何一个男人在公众面前难堪的。同时,她也绝不会满足任何一种非分之想。哪怕是在最露骨的挑逗和最愚蠢的玩笑面前,她也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自己,她运用得最熟练的武器就是——微笑——无声的平静的高贵的微笑,而且她能够做到长时间地微笑,这种不动声色的微笑温柔并且强硬,足以将任何一种心灵的蠢动抵御在她的防线之外,是屡试不爽的护身盔甲。她的漂亮和交际才干在H市乃至整个PX系统,是有目共睹的,她的那种迷人又拒人的微笑也是有目共睹的,这样反而使她的身价一增再增。
在业务以外,赵越一般是不会主动给一个不太熟悉或者说不明底细的男人打电话的。她战斗在男人的海洋里,主要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均匀地散布在自己的周围,像卫星一样围绕着她却又不至于碰撞到她。
赵越没有想到,一向把分寸把握得像解算方程那样精密的她,在今天却忙中出错,开了一个滚烫的羊肉玩笑。更为严峻的事实是,被开了玩笑的对方竟然还是一个阳刚十足的军官。这回可真是名将出阵马失前蹄了。
赵越不禁暗自苦笑。
在赵越打电话的工夫,王慧如已经包装完毕,到一楼大厅里取回了机票,袅袅婷婷走了回来。比起赵越,王慧如是另外一种类型,多了一些成熟,也多了一些妩媚,虽已近中年,但依然风姿绰约,光洁的额上几乎见不到什么瑕疵,明眸皓齿衣着鲜亮。交际场上王慧如自然也是上等高手,筵席上乖顺得像个日本女人,经营场里却能把男人玩于股掌之中。wWW.ΧìǔΜЬ.CǒΜ
王慧如见赵越独自斜在沙发上发呆,皱了皱眉头问:怎么啦,怎么一个电话就搞出了满脸的深刻?
赵越说:问题麻烦了。今天这顿晚餐让我好为难。
王慧如夸张地作了个深沉的表情,肩膀一耸问:是不是军官先生要来打我们的伏击啊?我跟你说过吧,当兵的汉子你最好不要惹,你偏不听。他们可不像咱们圈子里的人,真的假的大家都心照不宣,说完了屁股一拍各自走人。当兵的认真,你把他弄到感情的胡同里,他只要认准了,就会给你拔正步,一步一步地向你逼过来……
赵越哭笑不得,摆了摆手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好像有黄世仁逼债似的。
我答应他要去吃什么涮羊肉,本来是想摆脱你,争取一个晚上的自由的。我原来计划出了门就给他推掉,没想到他……还有他的部属们,居然当了真,兴师动众地张罗去了。他既没有手机,也没有拷机,怎么也联系不上。你看,弄得骑虎难下……
王慧如叫了起来:你看你这是办的什么事?你这不是拆咱们威尔斯集团的台吗?你看着办吧。但是我奉劝你,大局为重,威尔斯集团是对得起你的。
赵越捏了捏鼻子,揉了一会儿,勉强一笑说:你别急嘛,我也没有说非去不可,我不是正在想办法嘛。
王慧如仍然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可笑,没想到你这个刀枪不入的贞女圣德还如此多愁善感,搞得像他妈个赵黛玉似的。别忘了,咱们都是商海中人,一颦一笑都关系到设备和美元,咱们可没工夫卿卿我我……
赵越当即强烈抗议:你要是再诋毁我,我可当真要走了啊。
说着,竟然起身,拎起真皮坤包向门外走去。
王慧如顿时急了,赶上去一把扯住:你干什么你,反了啊……
赵越回过头来笑笑:嘻嘻,你不是让我看着办吗?
王慧如把一双经过处理的美丽的眼睛瞪得老大:你有病啊,不就是一次拥军爱民的邂逅吗,你还当真进入角色了啊?至于吗?
赵越说:进入角色当然不至于。问题是他们当真了,而且是我先招惹的,人家已经准备了。就像那个小兵嘎拉子说的,我不能背信弃义。
王慧如气鼓鼓地说:赵越,威尔斯集团待你天高地厚。今天可是我们的后台老板赏脸,虽然名义上是冲着威尔斯集团来的,但是事情是明摆着的,你的面子占了很大比重。你要是临门一脚把自己踢到场外,可就太让我难堪了。
王慧如的话不轻不重不卑不亢,而且诚恳有加,赵越当然不能不认真对待。一个显然的事实,今晚郑松林和钱副局长能够亲自赏光,而且安排了那么隆重的活动,除了跟威尔斯集团的利益相连之外,至少也有她赵越的三分面子。否则,如果没有她在其中,请王慧如共进晚餐是可能的,规格却不会如此之高。假使她在此时真的扬长而去,让王慧如独自应付,场面上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便说:板姐你别这么逼我,我并没有背叛你嘛。我到门外转转,想想办法。
王慧如想了想,还不放心,叮嘱说:你别稀里马哈的,这不是闹着玩的。跟当兵的打交道,你要认真研究战略战术,还要立场坚定,勇敢地打退敌人的进攻,早日回到组织的怀抱。我代表党和人民在房间里等你胜利归来。
赵越撇撇嘴,向王慧如做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有妈这碗酒垫底,千杯万盏会应酬。您老人家放心吧,如果打不退敌人的进攻,我就滚到敌人的虎穴里,与敌人同归于尽。
王慧如厉声喝道:那可不行,既要打退敌人,还要保存自己。组织上绝不容许你与敌人同归于尽。
四
站在楼道的尽头,望着楼下潮水般汹涌澎湃的车水马龙,赵越开始琢磨“御敌”方案了。
她觉得好笑,那个一门心思折腾电脑的怪里怪气的上尉一片好心要请她去吃涮羊肉,却不明不白地被他的客人当成了敌人,客人现在正在研究孙子兵法,寻思对付主人的战略战术呢。这当然也不全是因为郑松林和王慧如,即使从她自己的愿望出发,也不想去吃所谓的涮羊肉。
况且路程又是那样的遥远。
按照上尉指引的路线,她要先乘公共汽车,再乘坐地铁到玉泉路,还要倒一次公共汽车,然后步行七百米,才能到达那个零点零零一星级的马二羊肉馆。那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差不多就是乡村了。即便真的要去,她也必须叫上一辆的士。她可不去倒什么公共汽车。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坐过那玩意儿了。
赵越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那个马二羊肉馆是个什么德行。
那里想必是打工仔和城市流浪汉经常光顾的场所——在一间狭窄且脏乱的屋子里,弥漫着廉价酒肉和劣质烟草以及浓烈的汗味。当然,上尉有可能安排一个雅间,可是就凭他借去的三百元钱再加上他的口袋底子,在那样的地方,雅间又能雅到哪里去呢?在赵越的记忆里,她几乎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叫着某某餐厅某某饭馆某某酒楼的地方。
她想她是该好好琢磨一下晚餐的问题了。
晚餐并不等于就是吃一顿晚饭,在现代都市生活里,聚餐尤其是晚间聚餐,有很大的成分已经不是出于生理需要,而更多的是借机进行精神交流或者说是艺术享受。当然,在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艺术,比如他们这个圈子,PX技术就是一种艺术,在晚餐上不一定要谈这门艺术,但是这东西无疑是一块磁石,大家都是因它凝聚而来,明白一点说是因它可能会给大家带来的巨大的利益而来。
赵越虽然是第一次到北京来,但从王慧如数次耳提面命的交谈中,也差不多知道了北京餐饮业的精华所在。这里有一些老字号的著名饭店,譬如北京饭店贵宾楼、王府饭店、香格里拉大酒店等等,特色的诸如全聚德东来顺等,但传统菜肴在九十年代已是稍逊风骚。于是就有有识之士慧眼闪烁,瞄准了泱泱大国吃喝消费这块肥沃的土壤,先是列车飞驰轮船穿梭,配合以空中支援,粤潮大菜生猛海鲜纷纷登陆,这是所谓的海洋包围城市,当然是以“洋”取胜,“洋”得让国人目瞪口呆,工薪阶层望而却步。餐桌上鲨鳗游行蟹虾起伏,红黄碧绿雪白娇艳,委实吊了千家万户平民百姓几年的胃口,这些东西却使赵越度过了一个忍辱负重的考验阶段。她讨厌这种吃法。
赵越记得她在六年前出道之初第一次吃龙虾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在辉煌的吊灯下面,薄薄的肉片闪烁着纯玉般晶莹剔透的光泽,那委实能够勾起品尝的欲望。她学着王慧如,夹起玻璃纸样的一小块,在芥末里蘸了蘸,含进嘴里,虽然差点儿呛出了眼泪,但是细致品味,的确鲜嫩无比。
可是当有人告诉她那是从活着的龙虾身上剥出来的生肉时,尤其是在她看到被掏空了内容的龙虾躯壳上的爪子还在蠕动之后,她差点儿没有呕吐出来。直到此后很久她才渐渐地适应这种吃法。
在她投身商海之后,学会晚餐也曾经是她苦修的一门功课。
在赵越所经历的海鲜盛筵上,佳肴总是鲜活的,色彩斑斓,造型精美,差不多每道菜都是工序考究精雕细刻的艺术品。以赵越现在的想法,人类就是这样荒诞,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创造艺术,有人在不厌其烦地破坏美感。明明要吞进肚子里让所有的汤汤水水同流合污,却又不遗余力地把它们修饰得鲜花一般娇艳。一次盛大的晚餐就是一场无情的围猎,美丽艺术的最后结局总是惨不忍睹。
三年五载弹指间,眼看“洋”玩意儿也渐渐式微,有走下坡路的趋势,近年于是又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不少“村”、“林”、“寨”、“居”,这就是所谓的农村包围城市,往往是以民族特色出现,以“土”以“怪”取胜。餐桌上出现的东西大多“土”得闻所未闻,“怪”得让人心惊肉跳。洞里爬的,土里遁的,树上蜗的,石后苔的,根上衍的,花草叶菌满桌开放,虫蝎蛤蟆交头接耳。更有飞禽猛兽张牙舞爪,配以粗食杂粮,琳琅满目,雅俗共赏,把一份闪光了几千年的食文化继承得淋漓尽致,发展得空前绝后。事实上赵越在入道最初的几年,对啖食这些东西同样持排斥心理。
美酒佳肴之外,又有各种名目的娱乐活动佐餐助兴,家传的是丝竹管弦轻歌曼舞,泊来的是卡拉OK振聋发聩。离开包间并不意味着晚餐已结束,真正精彩的佳肴尚未开始品尝。在相当的时候,吃喝似乎变得并不重要了。请客的倘若囊中羞涩,打几局保龄球,洗一次桑拿浴,或者游泳射击按摩推拿,客人也就红光满面了,彼此都不算寒酸。倘若做东的有更高的追求,或被请的有更深的背景,那就有更加美妙的去处了。
几年熏陶之后,无论是土的洋的还是其他各种样式的晚餐,赵越几乎全不陌生了,但是她并没有从这些晚餐中领略到多少愉快。吃自然吃不出所以然,玩起来更是硬着头皮。除了打打高尔夫和保龄球,别的玩意儿她都尽量避免掺和。点子都是男人想出来的,那些在她看来并不好玩的玩意儿,也大都是为男人产生的。
这些年来,她基本上都是处在做东的位置上,是呕心沥血的组织者和照顾客人的人。在许多场合里,她基本上是食不甘味。花钱她是不在乎的,无论请谁,只要是必要的,所有的开支包括小费,都有PX公司或者威尔斯集团以及其他的什么公司集团之类的冤大头承担。冤大头当然也不是白冤的,冤了一次,便有几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回报。
在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下午,赵越突然从自己的心里滋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厌恶感。近几年来,她亲自张罗或者参与了多少次这样的晚餐?她记不清了,她简直有些惊讶,是啊,这种并非她所学专业的活动,本来确实是有理由厌恶的,可是她过去为什么就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厌恶呢?也许是那些明确而又重要的目的掩盖了自己内心的厌恶,也许是在疲于奔命的应酬中累得浑身散架顾不上厌恶,也许是觥筹交错满脸堆笑的时候麻木了厌恶,也许……也许是因为那个上尉或上尉的突兀出现,还有他那一堆阴阳怪气的破电脑?赵越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心里竟然潜藏着对那些晚餐们的深沉厌恶。
在那种请者与被请者都不可能以诚相待的场合,人的——需要求人的人的尊严几乎每一秒钟都在承受着磨损,尤其是被用作“公关”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尤其是漂亮而又气质优良的女人,在那里将会接受各种成分复杂格调迥异的男人的目光的检阅,而且是一遍又一遍的检阅,检阅中当然少不了判断。具有不同素质的男人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对你的形象,你的交际能力,你的实际的专业水平,甚至你的身材你的三围以及你的性格,你的开放或保守程度,你对于哪一类的男人会产生好感等等作出分析,你就像一个美丽的动物,供他们观赏,任凭他们在心里对你随便胡作非为。
可是你却永远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八面玲珑全盘照顾滴水不漏。进了餐厅,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准感觉,迅速判明自己可以占据的位置,分析你的言谈举止应该规范的尺度。你的脸上必须永远春风荡漾,给谁敬酒都必须笑容可掬,跟谁碰杯都必须亲昵无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个字眼每个词汇都要先在心里掂量过滤一遍,每次敬酒都像是在算计着什么。你公开在这个人的面前给的热量多了一点,你就必须在暗中给另外一个人以心领神会的亲切,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心里沾沾自喜,认为你其实只对他一个人有点意思,努力做到皆大欢喜。这种结局对于公司或集团是至关重要的。你还必须有一个坚定的原则,哪怕是在极其粗俗甚至在有下流倾向的言行或者举动出现的时候,你也必须做得若无其事,你必须宽容一切,你不仅要显得豁达大度,而且你压根儿就必须以更加灿烂的笑容或举动,让他感觉到你并不在意。如果对方是个十分重要的角色,他的手里攥着公司或集团的利益,那么,你甚至还有必要让他误认为你对他的行为有默许的意思。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镇定自若不惊不乍,绝对不能表现在脸上。否则,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东求西央才把客人请来的这顿耗资若干的晚餐,就会因为你脸上流露的“小家子气”而不欢而散,钱白花了力白出了那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的“失态”甚至会影响到公司或者集团的形象,使长久利益受到损害。
那种场合里的男人一般都不带夫人,倘若有谁的夫人尾随而来,那你就更加艰难了,你还得承受那种特别尖锐的审视和判断。这是一件可笑而又可悲的事情。你既要殷勤备至,又要恰到好处,言谈举止既要体现热情,又绝对不能有丝毫过头的地方。你不仅要向男人们展示你的漂亮和高雅的气质,更必须对女人表示更大的尊重和亲热。你要精心策划给她寻找一个露脸的机会。你必须密切观察她的表情并且洞悉她的内心,及时地把她的酸意控制在发作之前。当危险出现的时候,甚至要竭尽全力为她营造适合于她登台表演的氛围,让她觉得或者误认为她才是宴会的明星,而你只不过是她的奴仆……
哦……天啦!当赵越第一次从容地回味她过去张罗或参与过的那些晚餐时,她简直不寒而栗了。
那简直就像是一场场残酷激烈的搏斗,在五彩缤纷的玉液琼浆美味佳肴的覆盖之下,在富丽堂皇的餐桌下面,隐蔽着刀光剑影险象丛生的一片密林。而自己……赵越似乎是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原来具有卓越的张罗才能和勇敢的献身精神,曾经无所畏惧地一次又一次地赴汤蹈火而浑然无觉,一次又一次地从各种险恶的旋涡里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来而皮毛无损,这简直就是奇迹。
那么,是什么东西给了她创造如此奇迹的能量呢?可能只能用利益来解释了……公司的利益,集团的利益,还有她本人的利益。尽管她才只有二十五岁,也尽管她是从国家重点大学里毕业出来的PX技术的高级人才,但是对于利益她仍然是不会拒绝的。美元她是不缺的,但是她仍然永远需要。
从某种意义上讲,财富也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创造和积累总是令人愉快的,只要在创造和积累的过程中不丧失自己的原则和人格。
赵越把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楼群,太阳又向西偏了若干角度。北京的天空比起南方的天空,似乎不那么干净。细密的风沙在阳光里轻柔地舞蹈,落在楼道的铝合金窗框上,发出浑浊的声音。视野里很少有树,绿色更是凤毛麟角。偶尔出现几绺树的框架,也只是个痕迹而已,叶子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赤裸裸的枝丫,从楼群缝隙里挣扎而出,如同无数无血无肉的手指伸张在躯体之上,在萧瑟的风中摇曳扭动,毫无生动之处。
这种苍凉的景致使赵越更加怀念起她的南方。她的南方凭海倚山,永远是葱茏湿润的,即使在城市的腹地,也遍布着针叶杉和榆槐树,错落有致的绿色和随处可见的姹紫嫣红,不分季节地书写着蓬勃的生机。南方的风又是那样的清澈和温柔,那是从辽阔的海面上升腾的氤氲,同白云一起缭绕在森林和河流的上空,在纯净的蓝天上铺排着明丽的鲜艳。
她似乎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心烦意乱了。这里实在是太拥挤和太嘈杂了。二环路三环路永远流淌着汹涌的车流,大街小巷里永远挤满了行色匆匆的脸孔。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他们都在奔向什么地方?他们都在寻找什么?他们是否知道,就在他们拥挤着的这个偌大的都市里面,又有一个从南方过来的女子掺和进来,在由欲望构成的森林里采摘着她的叶片?哈,所有的人都在奔向一个目标,所有的奔走都是为了固守着已有的利益和寻找着新的利益。
可是……她又想起了那个上尉。好像只有上尉和他的同伴们是个例外,上尉不可能老是在大街上这么走来走去,上尉的更多的时间可能就是在他的工具房里鼓捣他的那一堆破电脑。那个家伙无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奇怪得就像他四处收罗的那堆破电脑。他在寻找和追逐什么呢?简直不可理喻。
一个现实而且棘手的问题是,上尉仍然没有把电话打进来,想必还在忙乎着请她这位“贵客”吧。还有他的那些兵和他“借”去的女军官们,他们一定满怀好奇和由这好奇滋生出来的热烈等待她的到来。
今天看来还真的有了麻烦。
赵越能够想象得出来,在那个由三百元钱或五百元钱决定的小餐馆里,那几名男女军人会是以怎样的心情讨论她这个没有露面的“贵客”。那里的氛围同郑松林所计划的晚餐环境无疑有着天壤之别,可是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积极性。军人们是守时守信的。只要他们没有接到她不去的确切消息,他们就势必会毫无动摇地等待下去。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等待呢?一个人等待另外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一群人等待另外一个陌生的人更是需要理由的。那么他们等待她的理由是什么呢?除了那个草率的电话,似乎没有别的任何理由。而在那个电话里面,也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他们的理由也许正是没有理由。
思路到了这样一层,赵越觉得问题更加严重了。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没有利益关系的等待不是一般的等待,这种等待或许有着更为深刻的内涵。这是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境界。
她现在开始为自己寻找突围的路线。她想她如果不去,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上尉和他的那些朋友们等了个一场空,显然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他会不会气急败坏?他会不会在心里怨恨她诅咒她?如果她同他是彼此公司或集团的业务联系代表,如果今晚是一次为了项目的约见,那么爽约就算不得什么,至多是交易场上的一次不守信用,只要还有利益的维系,那种关系就绝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爽约就断裂,即使出了问题,也不过是交易上的事情,损失的是公司或金钱,而不是个人的感情——那些交往本来就没有包含个人的感情。如果她同上尉有过深厚的交往,彼此了解,那也好说得多,充其量日后见面道个歉解释一下,或者以别的方式以更够朋友的手段进行弥补,问题也不是太大。
可偏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在为了摆脱郑松林的前提下急中生智地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履行一年前的邀请——在赵越看来,那其实压根儿就是一个玩笑,是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之间的一个不经意的礼貌的寒暄。现在看来她是想错了——在这件事上原来也是“军中无戏言”。他邀请她去“涮羊肉”,她又在稀里糊涂中欣然答应了,至少是表现得欣然。答应了,就是承诺,在人与人之间,承诺是一个难以估量的东西,它的作用从零到无穷大。有人说话轻飘如风,有人说话一言九鼎。她对他的承诺是未经深思的,而他对她的承诺则显然不是轻易的寒暄。
赵越不禁又动摇起来了。究竟是接受郑松林的邀请,跟王慧如一道一如既往地参加那种司空见惯的晚餐呢,还是当真跑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同那几个当兵的一起去你追我赶地涮羊肉呢?说真的,她越是想突围,却越是对那些神秘的军人们有了兴趣。
这种想法不对头,有意气用事的嫌疑,而意气用事在他们的职业中是忌讳的,是不成熟的表现,是要误事的——赵越这样告诫自己。
可是怎么才能跟他们联系上呢?联系不上,她就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放下这桩事。
在如何圆满解决今天晚餐问题的窘迫思索中,赵越倏然想起了在电视上见到过的一个镜头。那是一群人在做一种叫做拔河的游戏。两拨人各自踞守自己的地盘,攥住同一根粗硕的绳子,两边的人朝两个方向倾斜,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绳索向自己一方拼命地拽动,都企图将坠在绳子中央的红球拉过来,越过对方的界限。如果是势均力敌,就会出现僵持,那是在巨大的力与反作用力的战争中呈现的静态。但是僵持不可能长期坚持下去。松动于是出现了,最初是艰难的、缓慢的,红球离开了中心。另外一方当然不会甘心,于是挣扎,又出现了反复,再挣扎,再反复,几个回合下来,便有一方溃不成军,阵脚大乱。红球终于越过界限,另一方人仰马翻地夺取了胜利。至此,战争就结束了。
赵越觉得此刻自己的思想领域里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拔河,战斗的一方是王慧如、郑松林和那个姓钱的副局长,这一方可以看作是甲方。另外一方则是那个一面之交的上尉,自然就是乙方了。自己呢,就是坠在绳子中央的那个红球。无论是地位还是利益的力量,当然也不能不包括晚餐的规格,前者都无疑比后者强大得多,简直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更为偏颇的是,前者的进攻已经开始发动了,而后者却联系不上,显然又处于被动的地位。如此微弱的力量和被动的态势,应该说失败已经是天定的了。
可是事情又似乎不是这么简单,要不她为什么还要犹豫呢,为什么还会出现反复呢?她惊异地感受到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于冥冥之中正在通过一种无形的渠道,不动声色地向她渗透过来。这种无形的力有点像气功,柔软如丝,细微如缕,又凝聚成一束坚韧的磁力,丝丝缕缕地包裹着她牵引着她,缓慢,平静,但是却不容置疑。
在四十分钟的时间内,赵越没有能够使自己果断起来。她反而变得优柔寡断了。她觉得她已经不可能用一种轻率的态度来解决上尉的涮羊肉的问题。她仍然需要等待,等待上尉的电话。如果上尉不打电话过来,那她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五
“电话!”王慧如从房间里仄出身子,朝赵越喊了一声。
电话是郑松林打来的——也许是王慧如主动打过去的,他们显然已经聊过一阵子了。想必是在她犹豫不定的这段时间里,王慧如为了万无一失,向郑松林做了手脚。
郑松林开口便说:小师妹,我已经安排了要请你和慧如,听说你另外有约,好让我们不平衡啊。
赵越对于郑松林的这种腔调很不自在,但仍然妩媚一笑说:我们这些外来的打工妹哪里敢想处长大人赏光啊,在北京举目无亲,才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实在是对不起。说真的,我也很后悔。早知道郑处长如此盛情,打我一顿也不敢另约。简直是罪过。
郑松林笑了:你可别甜言蜜语糊弄我,你郑大哥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讲老实话……
赵越心里好笑,你算什么老实人?她听王慧如说过,现在有点势力又有点花哨的男人可以分为几种,一种是有贼心没有贼胆,一种是有贼胆没有贼功夫,还有一种是既有贼心又有贼胆还有贼功夫。郑松林就是最后这种人。王慧如为什么说这话,赵越不便深究,但是她在对郑松林的态度上,始终是注意把握分寸的。
郑松林说:如果仅仅是我郑松林,尽管我非常希望能和师妹们共进晚餐,但是我也不能强求于人啊,老话说强摘的瓜不甜嘛。问题是我还请了钱副局长和马老……马老,这是咱们共同的恩师啊……
赵越的心咯噔一下紧了起来。是的,姑且不论马老是不是她和郑松林共同的恩师,但马老曾经恩惠于她却是千真万确的。马老是PX技术领域的重要权威,当年马老还在母校执教的时候,从校刊上看见了她的一篇论文,颇为赏识,并且就其中的E-CR参数的运用细节进行了修改。马老于次年调到北京主持一项重点科研课题,又将这篇论文推荐给西德的一家学刊转载,引起西德同行业的重视。前年西德同行来华交流学术,马老陪同前往H市,还特意引见了赵越,从而使初出茅庐的赵越声名大震,并为赵越此后在PX技术领域崭露头角开辟了宽阔的道路。赵越此次来京,之所以没有主动去看望马老,是因为毕业几年陷入业务奔忙,学术上几乎没有长进,也可以说是商海害人,害得愧见恩师。据赵越所知,马老对于郑松林弃学入仕就表示过不屑和惋惜,而她虽然未入仕途,却又跟商界纠缠不清,这显然也是马老那样终身治学的人所鄙视的。
马老真的会来参加吗?赵越有些不太相信。
郑松林十分确凿地说:马老亲口答应的,我已经派车去接了。
赵越攥着话筒的手出汗了。她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怎样回复那个上尉的问题了,而首先要思考的是马老来了该怎样解释近年来学业的荒芜。她的大脑此刻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各种数据经过一番扫描处理,很快就归纳出一个方案。她最后给郑松林的答复是:马老能来,当然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幸事。其实即使马老不来,跟师兄共进晚餐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只不过我有点麻烦,正在处理。
郑松林说:我知道了,你约了一个军官先生。我们相信你能摆平。
赵越笑笑说:当然,无非就是吃顿饭,又不是国宴,我当然不会不识抬举。
郑松林乘胜追击:那我们就搞定了?
赵越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就明朗地回答:搞定。
放下电话,赵越不再犹豫了,立即又抱起电话拨上尉。现在,拔河的双方在力量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悬殊。她当然不会因为去见一个萍水相逢的上尉而让德高望重的马老扫兴。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诺言而叛离整个利益的家族。当马老出现在拔河的一端时,局势便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够左右的了,她甚至已经无暇顾及信誉了。
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兵。
赵越问:小兄弟,你们连长回来了吗?
小兵亲热地叫了一声:啊,是赵小姐啊,我们连长没有回来。他在等你呢,你什么时候到啊?
赵越说:你这个小家伙,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去不成了吗?你怎么不告诉你们连长呢?
小兵说:赵小姐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连长没有回来我怎么告诉他啊?
赵越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自己只是让他转告,上尉没有回来,小兵是没有办法告诉他。想了想又说:小兄弟,我现在遇到麻烦了,真的去不成了。你能不能出去找一下你们连长啊?
小兵回答说:不行,我们连长命令我守电话,我不能擅离职守。
赵越有些恼火:你们连长的命令就那么重要?我可告诉你,我是你们连长的好朋友,你今天要是误了我的事,我在你们连长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兵居然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赵小姐你可别吓唬我。我是在执行连长的命令,随便你怎么告状,连长也不会批评我的。我们连长从来不冤枉好人。
赵越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灵感,说:小兄弟你帮我一下,去找你们连长一下,跟他说明我今晚不能去,我改个时间向他道歉。你们连长不是喜欢摆弄电脑吗?我在一个月后从南方给你们连长运两台新品牌来。
小兵顿了一下,然后问:赵小姐你不是开玩笑吧?
赵越说:用你们当兵的话说是军中无戏言,我说话是算数的。
小兵似乎来了兴趣,进一步追问:你给我们连长送电脑,不要钱吗?
赵越感到事情有了转机,慷慨回答:当然是无偿的。赵越对自己突发的决定并不意外。自从她从小兵那里知道了上尉的一些奇怪行为之后,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对上尉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她觉得送给他两台电脑或者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投资。小兵如此崇拜他的连长,现在凭空给他的连长挣回两台新品牌的电脑,他应该是高兴的。
可是赵越很快就发现她错了。
小兵的声调在一瞬间严肃起来了:赵小姐,你认为我们连长会接受你的电脑吗?
赵越听出了小兵的弦外之音,一时有些紧张:怎么……你们连长不是很喜欢摆弄……你们连长不是……经济不宽裕吗……
赵小姐你别小看人,我们连长是穷,可是我们连长从来就不接受别人的东西。我们连长的电脑都是自己掏腰包买来的。你要是真的不能来,那你就别来好了。我们连长好心请你吃饭,他并不是想要你的东西啊。
可是……我是你们连长的……朋友啊。
小兵说:我知道了,赵小姐你肯定是一个很有钱的人,我们连长交不起你这样的朋友。
赵越顿时语塞。虽然王慧如已经出门,屋里再没有别人,但是赵越还是感到自己脸红了。她不知道是她的话刺伤了那个小兵,还是那个小兵的话侮辱了她。
赵越再一次感到了语言的困难,再一次体验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悬殊。是的,她是有钱,可是钱这东西在这种场合下变得毫无力量。这个小兵还真难对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训练出来的,认死理简直就是刀枪不入。在她接触的那些人当中,可没有像这样难对付的人,就连相当高级机关的保安人员,只要打点得当,总是有办法勾兑的。这一套看来在当兵的面前不灵了。而且,她现在还有了一种侮辱和被侮辱的感觉,全是因为那个突发的灵感。她又想了好长时间才说:小兄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PX公司的,我可以帮你们连长买到价格最合理的电脑……
可是你刚才说的是你不来吃涮羊肉了,你让我们连长白忙乎了,你要道歉,可是你用两台电脑来道歉,是不合适的……
小兄弟,我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真的很尊重你们连长……还有你。我只是想帮助你们连长……
我跟你讲,我们连长并不是真穷。我们连长搞了一个什么专利,北京市奖励他两万元。上次团里让干部给希望工程捐款,我们连长一下子就拿了三千块。剩下的钱都买电脑了。还有,上半年有一个美国教授来咱们部队参观,跟我们连长交上了朋友,我们连长拿出一千块要请他到大饭店撮一顿。你别以为你是有钱人,就可以随便耍弄我们当兵的。我们连长请你,那是看得起你。其实我们连长才算是个有钱人。我们连长说了,谁是有钱人,有钱敢花,才是有钱人,在没有钱的时候敢花钱,那才叫牛皮……对不起,我讲了粗话。我们都相信我们连长说的,有钱再多只要他不敢花他就是穷光蛋。百万富翁花八千请你吃顿饭也未必算得上阔气,咱们连长花三百块请你吃顿涮羊肉,那是他的气派。咱们连长恐怕认错人了。他以为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可是我看你不像,你还不如那个外国朋友爽快。那次那个美国朋友没有让咱们连长去大饭店,也是在马二羊肉馆里涮的,跟我们连长喝了一瓶二锅头,才花七十块钱,洋朋友都喝醉了,OKOK地直叫唤——这可不是违反纪律,我们连长跟外国佬喝二锅头是上级批准的……赵小姐,你可以不来了。我马上跟二排长讲,请他派人去找我们连长回来……就说你今晚有重要的事情,实在走不开,叫他不要再等了。我们连长绝不会埋怨你的……
不,先等等。
赵越还没有想好,便对话筒喊了一声,接着又喃喃地说:小兄弟你先等等,让我再想一想……
可是那边传过来一声再见,电话便轻轻地压下了。
六
放下电话,赵越好长时间没有清醒过来。她想我这是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差不多就像是在梦里。第一次到北京来,大事办得披荆斩棘,却被一顿晚餐搅和得昏天黑地。她对于军队的认识是十分有限的,她见过的军人大都是电影或者电视上的形象,那些形象虽然不乏孔武阳刚,但却同电话中的那个小兵和小兵描绘的那个连长似乎相去甚远。小兵捍卫他的连长就像是在捍卫一个领袖。她现在开始在心里揣摩,京西城外的那座军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那里的人们是生活在怎样一种境界里呢?他们的视野里是怎样的一种颜色呢?那里的天空是否会有一片湛蓝,是否会飘动着一片温柔的白云?
还有那个她一直不以为然的马二羊肉馆。也许那条街道的背后就是一片菜地,菜地上生长着秋日的阳光。甚至还可能会有一条小河,清澈的河水粼光闪动,悠闲自得地流淌。
赵越的心里倏然涌上一阵无名的烦躁。大学毕业之后,因了所学的PX专业恰到好处地同扑面而来的潮流接上了轨,使她撞上了绝好的机遇,没有为自己的前程花费任何周折,在踏出校门的同时就踏进了商海。这几年几乎全是生活在金钱大厦的缝隙里,举首不见晴空,低头难寻芳草,没有生活只有日子,委实难为了自己。就连一顿晚餐,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简直连人身自由都失去了——现在她才发现这种生活方式并不令人愉快。
王慧如的怀里抱着一束红黄缤纷的康乃馨,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见赵越还在盯着电话机发愣,笑笑问道:尾巴甩掉了吗?
赵越抬头看了看王慧如,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板姐,你知道马老的家吧?
王慧如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赵越苦笑着说:跟当兵的打交道,我们的战略战术还是不行。我不仅没有把敌人打退,反而让敌人俘虏了。你能不能带我到马老家里先去一趟……
什么意思?
我……我想先去拜访一下老人家,晚饭我……还是要去见那几个当兵的。
王慧如顿时把脸沉得阴气浓重,火气很大地说:赵越你是不是发烧了?
赵越叹了一口气说:我可能真是有病了。
王慧如把鲜花往沙发上一扔,气也不是,恼也无用,想了很大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说:好吧赵越,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你,今晚这顿饭,你愿意到哪里吃就到哪里吃。马老那个地方你是得去一下,我告诉你路线,你自己去,带上这束花。郑松林那里你也不用做动作了,我会帮你圆场的。
赵越抬起头来,有些意外地看着王慧如,不敢相信王慧如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竟然变得如此通融。事情在瞬间变得简单了,赵越反而从心里涌上一阵歉疚,觉得很对不起王慧如。
板姐,你看这事让我搅和的……你算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赵越充满感激地看着王慧如,简直有点热泪盈眶的意思。不过这种真情的流露赵越当然不会让它持续很长,她很快便调整了情绪,脸上飘上了俏皮的笑容:这样也好。今晚如果我陪你去见郑松林,是你欠了我一笔。现在你帮了我一下,反倒成了我欠你的了。你毫毛无损就赚了我一个人情,看来有生之年我还得为你无偿地奉献一次。
王慧如淡淡一笑说: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不上品位。你今天绕来绕去,无非就是要绕开郑松林。这有点过分了。郑松林怎么了?郑松林再不讨人喜欢也不是强盗,人家毕竟是国家机关的处长,对你对我都是天高地厚的。你今天的表现,确实有点不地道。
赵越说:板姐你想多了。我哪里是什么要绕开郑松林,我实在是骑虎难下啊。这样吧,我给郑师兄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王慧如说:愿意打你就打吧。嘴巴放甜点。
赵越冲王慧如眨了眨眼,嬉皮笑脸地说:我先给他灌五百毫升蜜。然后就抱起电话机噼里啪啦地揿了一阵子。电话接通了,赵越以极其亲切温柔的声音向郑松林问候并且致谢,使得郑松林受宠若惊。在一番甜言蜜语迷魂汤的灌溉之后,赵越坦诚地说明了她和某上尉预约晚餐的过程和她目前所面临的难题,委婉地表达了她对郑松林的歉意甚至是对自己处理不当的后悔。
在赵越解释的过程中,电话那端始终沉默,直到她说完之后很长时间,听筒里才传来一声不带任何感情的问询:你的意思是不是今天晚上你不参加我们的活动了?
赵越心里一紧,想了一下,退了一步,调整了音调,妩媚地说:我觉得今晚这样的公共场合我参加不参加并不重要,我跟松林师兄相见相处来日方长,咱们不是约定下次来北京你带我去爬长城吗……如果师兄能够谅解的话,我今晚就失礼了……
赵越很为自己的这番话得意。这里面既没有把话说绝,又不缺乏柔情蜜意,甚至还有一些美妙的信息不动声色地暗示了过去。她的主意事实上已经很明确了,她说的是“如果师兄能够谅解的话,我今晚就失礼了”。这是不是说如果郑松林不“谅解”她就不“失礼”了呢?当然不是。如果郑松林死气白赖,那么她也将继续软硬兼施不断发起柔软的进攻,直到郑松林完全“谅解”为止。
出乎意料的是,郑松林并没有死气白赖,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遗憾和挽留的意思,而是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赵越,别为难了,你去吧。
然后那边就把电话轻轻地挂上了。
嘟嘟嘟的忙音像一条颤动的小河,从赵越的心里凉丝丝地流过。举起双目,王慧如正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看着她,那笑容里隐隐约约地包含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沉默于是出现了。赵越忽然觉得一阵空虚,心里滋生出一种难言的味道。扪心自问,实在是自己没有处理好。之所以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起源不就是因为自己对郑松林有那么一点……那种感觉吗?可是干吗要有那样的感觉呢?王慧如的话没有说错。郑松林并不一定就对你有非分之想。就算有点意思,君子好逑还无可厚非嘛。人家起劲地赞美你是因为你需要赞美,人家做个要拥抱的动作或者表达个亲近的意思,或许只是出于一种礼貌,只是为了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干吗要那么神经过敏?自作多情嘛。长期游刃在PX技术领域并且由PX技术引导进入贸易空间,赵越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奔波忙碌,全都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人际问题,人际决定利益分配。自己在交际场合里一向是有大将风度的,怎么偏偏在今天马失前蹄了?太不应该了。
现在问题倒似乎是简单起来了,以目前形成的局面,也已经不允许赵越回过头来选择了。她不禁在心里为那个上尉感到庆幸,在这一轮拔河里,他以十分的劣势,居然轻而易举地又战胜了强大的对手。
下午四时二十分,赵越进入了包装状态。选择着装在赵越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工程,见什么人穿什么衣服,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衣服,这对一个人的审美品位是一种严峻的检验。服饰的选择恰到好处了,人的自信也就会应运而生。倘若衣服的格调与交际的氛围不融洽,进场便先怯阵三分。穿错了衣服甚至比说错了话还要糟糕。见马老穿什么衣服她是胸有成竹的,学生在恩师面前,当然要庄重得体,但是年轻的女学生在年高的父辈面前也不至于要穿得老气横秋。赵越挑选了一身淡绿色的羊绒套裙,颜色和款式都把握得很好,高贵且不夸张,端庄之外又跳动着新鲜的活力。穿在身上,自我感觉也很好,柔软细腻,隔着薄如蝉翼的内衬,轻轻地摩挲着肌肤,与自己的身体融会出清爽的感觉。至于化妆,对于赵越来说就简单了,对着镜子似乎是不经意描绘几分钟就算完事。她就有这个本事,放下镜子转过脸去,她只会让你觉得她更加漂亮更加光彩照人了,但是却不会让你看出她是化过妆的。对于自己的成色赵越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化妆不是为了掩饰或者夸张自己,而是为了更加真实清晰地表达自己。
焕然一新之后,赵越又将牛仔服装进包里。这是为了见那几个当兵的所作的准备。在那个所谓的马二羊肉馆里,穿着不宜过于华丽,尤其是她想到可能还有几个女军官在场,她就更没有必要显得过于醒目。而那身牛仔服,虽然也是上千元的名牌,但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这身衣服穿在身上,既不轻佻也不扎眼,多少还可以掩饰一下自己形象的优势,将与那里的粗犷豪放的风格浑然一体,从而在心理上减轻军人们尤其是女军人们的压力,使大家能够迅速缩短陌生的距离,水乳交融。
在赵越换装打扮的整个过程中,王慧如始终坐在沙发上冷眼相观,直到赵越拿起电话向总台要车,这才站起身子将那束鲜花放在赵越面前的茶几上,阴阳怪气地说:晚上十一点你还不回来,我们就可以认为你阵亡在拥军的门后了。
赵越停住拨号的手,笑了笑说:用你一句话说,别把人想得那么不上品位嘛。
王慧如也笑了笑,说: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七
车子很快就要定了。
新的意外发生在赵越快进电梯的一瞬间,王慧如风风火火地钻出房间,大呼小叫吆喝赵越接电话。
赵越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疑疑惑惑地回到房间,抄起电话,先是没有动静,喂了几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才出现,劈头就是一句:丫头,你们到北京来也不来看看本官?
赵越吓了一跳——哈,是于副市长。
于副市长是在赵越心目中形象颇佳的一位政府官员,此人四十刚出点头,已是正厅级常务副市长了,正是仕途看好的年龄,因此自我约束特别严格,在H市有冷脸市长之称,用商界的话说就是特别“板正”,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垒。风传他自己曾经发出过“如果说中国只剩下最后一个不受贿的副市长,那肯定就是我于江山”的豪言壮语。但是对此人也有不同评价,有人说他刚愎自用不大谦和,不然早就当市长了。因为业务关系,赵越多次秉承公司老总的旨意,去向于副市长进行“腐蚀”活动,所谓的“腐蚀”就是拿女孩子的笑脸去融化于副市长的冷脸。刚开始的时候于副市长确实刀枪不入,即使是对赵越这样鲜花盛开的美丽笑容也冰冷如常,但是效果还是有的,至少不像训斥那些老总们那样训斥她。当然也不可能因为她的高级气质就给她一些额外的优惠,照样是板板正正,有的呈件批了,有的呈件驳回,该办的办了,不该办的不办。前几次公司没敢明目张胆地表示意思,后来老总去意大利出差,带了一双皮鞋回来,让赵越捎给于副市长。赵越气短心虚地进了于副市长的办公室,把装在公文包里的皮鞋扔在沙发的角落里,却没有勇气提及,只是东拉西扯地磨着于副市长对一项工程表态。于副市长不置可否,她也就不了了之,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没等她走出市政府大门,门卫便把她堵了回去,说于副市长要她再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她当时吓坏了,暗想一定是东窗事发,少不了要挨一顿臭骂。等她重新回到于副市长办公室门口时,于副市长正在打电话,她一听就明白了,于副市长是在同她的老总通话。于副市长对着话筒说:你小子认识我几年啦?哦两年,也不算短了,认识我两年你还来这一套,那你就是狗眼看人喽。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一双皮鞋就打发啦?老子不收便罢,要是开了戒,少说也得收个百儿八十万的,你送得起吗?什么领导?你把老子看成是王宝森了。我知道你们这些王八蛋是怎么想的,你们商界不是有一句话吗,你们不是要把当官的当牲口喂吗,喂饱了好让你们骑在背上是不是?啊,是有人吃这一套,可是姓于的不当你们的牲口。感情?什么感情?你摸着胸口说,老子下台了你还有没有这份感情?老子手里的这支笔不管用了你还送不送?你小子有种你自己来送,我好烟好茶款待你。你敢不敢?
那天赵越第一次见到于副市长说了那么多的话,起先是笑着说的,当然是冷笑。说到后来于副市长就站起来了,一米八十多的身躯像是一座山一样堵在窗前,把话说得咬牙切齿。赵越骇出一身冷汗,心想,于副市长打完电话就该骂她了。不料于副市长扣上电话之后并没有对她怎么样,先点了一根烟,又灌了一口茶,再看了看她,然后才慢悠悠地说:丫头,你把东西忘在这儿了,拿走吧。她当时感到无地自容,嚅嚅地说:我……我……于副市长挥了挥手说:去吧。
自从那次之后,赵越就再也没有去过于副市长的办公室,但是于副市长的形象却像大树一样长在了她的心里。有地位而且不肮脏,有权威而且不污浊,事业有成又两袖清风,那委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男人啊,那是一个风度翩翩而又干干净净的男人,在当今社会里,这样的男人稀若美玉贵重似金。赵越北上之前也听说过于副市长在中央党校进修,但是她没有想到于副市长会亲自打电话来。
于副市长说:丫头,我现在在当学生,被管得好紧啊,一个多月没有喝酒了,馋得很呢。你们也不给我解决点实际困难?
赵越连想也没想,对着话筒欢笑着说:给于副市长解馋,这个客我们请定了……于副市长,您不是在逗我们吧?
电话那边哈哈大笑:我这么大个副市长,还跟你们儿戏吗。我听王慧如说了,今晚本来是郑处长请客,正好今天晚上我们是自由活动,机会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要是我一个人呢,脸皮一厚也就蹭上去了,可是我还有几个同学啊,省外办的刘主任,交通厅的蓝副厅长,黄城地区的温书记,我们都是难兄难弟有福同享的,他们出去打牙祭也都是带上我的。我刚才跟王慧如商量了一下,今晚我请客,但是由威尔斯集团买单。谁让你们都是腰缠万贯呢。我这个穷学生也腐败一下,敲你们一杠子。
赵越立即响应:既然于副市长您赏光,那就不用威尔斯集团买单了,我做东。
呵,那可不行。就让王慧如买单。本官为他们威尔斯集团还是做过一些好事的嘛,给我撑个门面还是有理由的嘛。
这时候王慧如在背后捅了赵越一下:跟于副市长敲定,五点钟以前,我们赶到党校接他们。
八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打完电话,王慧如和赵越便投入到紧张的筹划之中。王慧如说她已经跟郑松林通了话,郑松林对于角色转换完全同意。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然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至于由谁做东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王慧如提出,鉴于今晚出席宴会的人员之多,规格之高,分量之重,晚餐宜在四星级以上饭店进行,消费标准应在人均五百元以上。但赵越却对此提出不同意见。赵越认为,于副市长一拨子人是党政官员,比较注意形象和政策约束,尤其是还有国家机关的局长,彼此不是十分熟悉,这些人坐在一起互相之间往往会有戒备和试探心理。标准如果过高会使他们产生心理压力。再说还有马老,马老是学界权威,太奢侈了会引起他的反感。一上来就把调子定高了,有强加于人之嫌,反而弄巧成拙。因此赵越提出了由浅入深的方案。晚餐不宜定在高级饭店,而在中档偏上一点就行了,譬如在北海渔村、帅府山庄和傣家楼这些地方,乍一听名声不是太震耳,但在里面订上豪华包间,又有特色作为借口,人均消费在二百元左右。数字上看似低了,但是可以在酒水上做点文章。客齐后因势利导发动各路神仙自己找感觉,争取喝XO,实在不行就上极品茅台。至于餐后活动,暂时无法确定,这就要看临场发挥了。相信凭借两位公关高手的手段,能把晚餐的气氛推向高潮,情绪调动起来了,玩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王慧如将两手合在一处,食指顶住眉心想了一阵子,觉得赵越的话有一定的道理,表示同意。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分头落实。王慧如负责调度车辆,联系客人接头方法,赵越则分别给几家饭店老总打电话,详细地咨询饭店设施、服务样式以及菜肴品种特色来源等等。最后将晚餐确定在中天饭店龙虎厅。
赵越是在前往党校的路上才翻然想起上尉的,此时距离下午五时已经不远了。想起上尉之后,赵越所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当然还是往那个原始的电话号码上打。这一次是没有什么含糊的了,只要电话打通了,不管接电话的是上尉本人还是那个小兵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她都要明确而且强硬地通知他们,今天晚上本小姐是绝对去不成了。给予谅解,以后再道歉或者解释,倘若不能谅解,那就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了。如果说在前几轮拔河中上尉屡次侥幸占了上风,那么,当于副市长这个庞然大物出现之后,区区几个当兵的,而且还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当然是不在话下了。在赵越的心里,于副市长的分量沉重如山。这绝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而是重在人格的力量。如果说还要在赵越心里拔河的话,于副市长一个人就能拔动一个团。
眼看快到党校了,赵越在心里已经打好了腹稿,简洁而不乏情感。她相信她能够以真诚争取到上尉的理解和同情。只要过了今晚,她会加倍补偿她给上尉制造的难堪。
可是糟糕的事情偏偏又发生了,赵越一连拨了四次,对方电话不是总机占线,就是分机占线。几个回合下来,赵越已是一身冷汗。
车子就在这会儿工夫绕过颐和园,径奔党校北门而去。远远地,赵越依稀看见于副市长的身影出现在大门西侧传达室门口,一丝绝望顿时从她心里掠过——看来再也没有机会给上尉打电话了,往下她的任务就该是陪同首长们招呼客人们了,那需要左右逢源滴水不漏,那是连一个细节也不能马虎的。至于那些当兵的会怎样失望怎样奚落他们的上尉,她委实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军官先生,实在是对不起了,本小姐今天是要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了。只求你在心里不要把我想得那么糟糕,我确实不是存心要耍弄你们。
车子停下的一瞬间,赵越便恢复了常态,漂亮的脸蛋上立即出现了春风般盎然的美丽笑容,拉开车门向于副市长奔了过去。
于副市长握着赵越的手,神采焕发地笑道:丫头,我们在北京见面,是你的荣幸还是本官的荣幸?
赵越说:当然是丫头的荣幸。
于副市长说:我看我们两个都很高兴,而且是真高兴。说明你这个市民当得不赖,我这个副市长当得也不赖。不过本官今天可要勒索你们了,给我们弄顿酒喝喝。
然后张开双臂,一只手拉着赵越,另一只手引导向前,一一介绍刘厅长蓝副局长温书记等人。再然后众人就谈笑风生地上了车。
赵越在为首长们关上车门之后,理所当然要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就座。按照她特有的姿势,是先将上体坐进去,然后再轻移双腿优美到位。就在实施这一行动的过程中,她的手机非常不合时宜地响了。这一瞬间,赵越愣了一下,但立即就涌上一个惊喜的预感。她的脑海快速地处理了一串数据,面带难色地回头看了看于副市长,说:对不起各位首长,我先处理一个小事。
于副市长打趣道:看样子需要回避。我们无处躲藏,你下去打吧。时间还早,用不着太着急,悄悄话尽管说够。
赵越并不解释,只是赧颜一笑,便轻盈地飘出汽车。
电话果然是上尉打来的。上尉说,我一直在外面,不知道赵小姐另有安排。刚才通信员才跟我说,他软硬兼施还是把赵小姐拉过来了,我觉得有点强人所难了,我已经批评了他。
赵越的心里顿时一阵感动。这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心想这个当兵的,还真是能够善解人意呢。便说:你也不要批评他,我很感谢你们对我的盛情。
上尉说:盛情谈不上。我们当兵的待人真诚倒是真的。不过这样也好,听说你最终还是决定跟我们这些大兵共进晚餐,我们还是很受鼓舞的。但愿不要耽搁了你的重要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能到?
赵越心里一沉,坏了,他们还是在等她呢,这可怎么办啊?愣怔片刻才硬着头皮说:都怪我安排得不周密,你们好心好意请我吃饭,我却一再反复,弄得大家心里不痛快……请你原谅我,我又遇到了事,我……
赵越实在有点说不出口了。
电话那边也突然寂静一片。赵越揣摩上尉可能会发火,她希望他发火。可是没有。她听见上尉似乎是牙疼般地哼了一声,又过了几秒钟之后,才传过来低沉的问询:赵小姐你是说你还是不能来?
赵越没有回答。
电话那边完全明白了,一阵咯咯吱吱的绞线声过后,浑厚的男中音才热乎乎地扑了过来:好吧,赵小姐你先拣要紧的事情办吧。来不了就不要勉强了。我们只好下次请你了。
压在赵越心头的一座大山轰然倒塌,轻松的感觉像是春风一样掠过紧张了一个下午的心扉,她心里一热,很有情感地说:可是,你已经安排了……我让你难堪了,实在是对不起你……
没关系,我会跟我的战友解释的。订过的饭我们还照样消灭,我代表你多喝一杯酒就是了。
赵越突然想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坏菜,你说过要请你们政委出席,你请他了吗?
电话那边传来嘣的一声脆响,略有停顿之后才似乎明白过来:哦,你说的是那档子事啊。哪有什么政委,我手下倒是有个郑伟,郑州的郑,伟大的伟。就是跟你通电话的那个兵。怎么样,他够难对付的了吧?今晚我就要代表你收拾他一顿。
赵越这才又放了一次心,苦笑着说:不,那是一个挺可爱的小家伙,你可不能收拾他。你们这些人都给我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都太让我……说真的,我倒是真的很想跟你们在一起。请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上尉说:我相信。我们以后总是可以见面的嘛。朋友就是朋友,远隔万里也是朋友。这样吧,赵小姐,我们就这么定了。这一次就免了,下次到北京来,请你一定先打我个招呼,咱们的羊肉早晚还得涮一次。挂电话吧。
赵越无语,眼眶里忽然一阵潮热。
赵小姐,别惦记我们了,咱们分头行动吧。你在听吗?
我……在听。
放电话吧。
可是……我真的……
赵小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应该是互相理解的。请你也相信我是真诚的。我先挂了。
赵越仍然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耳畔出现忙音。在她的感觉中,大约有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忙音还是没有出现,她已经难以确定对方是否挂线了,这才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九
轿车在中天饭店的门口停下了,此时王慧如早已恭候在大厅里,蝴蝶一样迎出门外。随着于副市长一行的到来,郑松林和钱副局长也从车场出现了,一番介绍寒暄之后,鱼贯进入大厅。
人数基本上是原计划的,只有德高望重的马老因为临时原因缺了一席。
大厅里金碧辉煌,室内有园,廊回花香,灯泉辉映。于副市长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左顾右盼,上楼之前突然停住脚步,扭过头去问王慧如:王老三,看来你今天真是要让我们腐败一次啊?
王慧如笑容可掬地说:吃了虎胆我也不敢拉首长们下水啊。薄酒一瓮,小菜几碟,给首长们打打牙祭而已。
于副市长哈哈一笑:你这个滑头,我看你这个薄酒不薄小菜不小。据本官所知,中天饭店人均最低消费是二百五,今天来的都是厅处以上的级别,你总不能让我们都当半吊子吧,不当半吊子,标准往上走一点就是三百。我们八个人加司机,三九两千七,再加酒水,当然也是高档酒水喽。没有四千块你王老三结不掉账。我可是跟你有言在先的,我们几个当学生的埋头背了半个月的书吃了半个月的食堂,今天出来就是为了吃肉喝酒解解馋,你搞个花架子华而不实吃不过瘾不说,当着国家机关的钱局长郑处长的面如此奢侈,你是在影响本官的进步哦。
王慧如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仍然明眸荡漾地说:于副市长啊,你看老百姓难当吧,咱们请的既有父母官,还有京官,重要的是还有父母官的同学。咱们就算是小字辈的孝敬父母,总不能到街头吃大排档吧?
于副市长假装糊涂地问:为什么不能吃大排档?你问问我这几个当官的学友,我们星期天凑份子润肚子,哪一次超过了二百元?你再问钱局长,他们下基层什么时候敢进三星级饭店?
富富态态的钱副局长连忙接茬儿:是啊是啊,都是自己人,真的不用摆谱。其实就是凑个气氛老同志新朋友喝点酒聊聊天,这里消费是高了。
于副市长笑哈哈地看着王慧如说:吃了这顿饭,有人写我的匿名信我可是饶不了你。
然后把大手一挥:我看这样,咱们转场,王慧如你准备五百元,我们就到对面的川菜馆,大鱼大肉,再来几瓶二锅头,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反正我们刚刚考完试,索性放松一下。不过王老三你得给我弄精制二锅头,普通的本官不喝。
说完又左右顾盼:各位大人同意于某的方案否?
众口一词均表示没有意见。
形势于是急转直下。一帮子党政企又跟着于副市长挪动屁股,大义凛然地跨过马路,在对面的川菜馆二楼迅速地排定了座次。按照郑松林的提议,男女穿插,王慧如挨着于副市长坐,赵越当然就挨着钱副局长坐。众人又一致推举级别最高的于副市长坐在首席。于副市长简单地推辞了一下,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了下去。不过,坐下去之后又站起来,伸手把自己面前象征一号位置的孔雀口杯换到了钱副局长的面前,说:哪里是头座?首都的官员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席台。
这个动作做得既巧妙又得体,给了钱副局长一个灿烂的面子。大家都很愉快,因为房间昏暗和破旧带来的压抑情绪很快就得到了改善。
于副市长说:王老三你不要有那么多花花点子,我们今天来的都是梁山好汉,当然不是造反的好汉,我们是喝酒的好汉,今天除了喝酒,其他一概免谈。
于副市长的几个同学也都响应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今晚放松地喝顿酒。
钱副局长刚进来的时候笑得比较勉强,但因座位排得比较理想,笑容也渐渐生动起来了,乐呵呵地说:老于这是对我特殊照顾了,左有市长,右有市花,我钱某占尽了天地风光,今晚是要畅饮一番。
因为简单,所以就迅速,几碟凉菜很快就上来了,当然都是很家常的普通菜。经过于副市长的战前动员,大家的情绪空前高涨。
只有赵越偏偏这阵子工夫上了心事,终于轻松地坐下去之后,尽管她的脸上依然笑容嫣然,可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竟让上尉又钻了出来。有几个问题在此时势不可当地烦恼着她,上尉他们现在开始了么?上尉是怎样向他的朋友解释自己的爽约呢?他的朋友们在心里又是怎样地看待那个未曾谋面的赵小姐呢?她似乎能够看得见那些清贫而又认真的军人们,他们可能正在遥远的附近谈论着她,他们一定会主动地安慰上尉,而这种安慰也一定是以对她的不屑和鄙视作为铺垫的。很难说他们在心里已经把她想象成什么人了。可以肯定,她已经伤害了他们。
一阵强烈的负疚感从她的心中最温柔的地方滋生出来,并向她的宽广的情感世界里无限蔓延,这种感觉像清澈的河水,冲洗了覆盖在心灵上空的各种包装,那种叫做真诚的情愫脱颖而出冉冉升起。哦,真诚,在繁华和富足的重重包围之中,真诚显得尤其重要。
可是不容她多想,这边的活动已经正式开始了。于副市长端起了酒杯,满面春风地准备致词,却在突然间又停住了:咦,丫头,怎么脸色不对?
赵越吃了一惊,紧急换上笑容:没有哇,我挺好的。
唔,不对头。在车上我就看你忧心忡忡的,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王慧如赶紧圆场说:她可能有点晕车。
于副市长狐疑地看了看赵越,反而更加认真了:不会吧,你们常年陆海空地东奔西颠都不晕,就接我老于一趟就晕啦?你可别硬撑着,要是不舒服,就先下去休息。
赵越站起身子说:于副市长,我真的没什么,只是跟这么多首长在一起,有点拘谨。
于副市长愈发不相信了,索性放下酒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说:丫头,别撒谎,于某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肯定你有心事。从实招来。不然的话,思想上的问题不解决了,本官喝酒不香。
赵越没想到于副市长会这样认真,看来的确是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想了想,头皮一硬,就把接受上尉之约的事情和盘坦白了。
于副市长听完之后问:这个上尉你们交往很深么?
王慧如一杠子插进来说:他们是一面之交。这丫头吃多了撑的开了一个玩笑,那当兵的就当真了。
于副市长半晌没说话,再说话语气就重了:丫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这是拿信用当儿戏嘛。我们H市还是双拥模范城呢,不能给解放军留下不守信用的坏印象。况且你们不是很深的交往,这种事就更是做不得。解放军很讲信用,再说他们举行个活动也不容易。他们如此重看你,是你的荣幸。你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盛情。现在还不到六点钟,我建议你还是赶快过去。
赵越还没有来得及接茬儿,一边的王慧如便急眼了:于副市长,这就没有必要了。咱们的父母官就不说了,还有您的同学各位首长,还有钱局长。您不是说过,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嘛。赵越还是应该留下来陪首长。
客人们都不好表态。郑松林怔怔地看着赵越一言不发,钱副局长虽然仍然脸上堆笑,却笑得不大自然。
于副市长左顾右盼,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王老三你是找霉倒啊,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周末聚在一起喝酒,要她个丫头片子陪什么陪?要是人家没有事,当然欢迎一起热闹。但是那边有几个子弟兵平白无故地被耍了一次,我这个当父母官的于心何忍啦?不要再说了,丫头你听我的,赶快去。
小小的包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赵越也拿不定主意了。她真的非常感激于副市长的体贴,但是如此一来她更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
于副市长见赵越满脸踌躇,又笑哈哈地左右看了看说:诸位领导,你们说,没有这丫头在场,我们就完不成喝酒任务?荒唐嘛。然后拍了拍桌子说:小赵,现在我命令你站起来,拎起你的东西,向右转,目标门口,齐步走。
这一瞬间赵越的眼泪差点儿没有涌出来,终于顺从地站起身子,表情十分复杂地向各位领导点头致礼,泪眼含笑地说:感谢各位首长,于副市长硬赶我走,我只好失陪了。
大家纷纷站起来,表示理解,有的说没关系,有的说应该应该。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就这样又被重新解决了一次。
走出川菜馆,赵越翻腕看了看手表,将近六点了。此时天色也暗了下来,昏黄的城市沟壑流淌着彩色的溪流。她作出计划,她要先打一辆的士快速穿过城区,在上尉指定的那个公共汽车站附近下车,剩下的七百米留着步行。那时候他们也许还没有开始或者刚刚开始不久,最初一段时间里,他们的主要话题无疑就是她。当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呢?抑或是愕然,抑或是惊喜,也许还会出现尴尬的局面。但结局一定是愉快的。
她在心里笑了,并且伸手截住了一辆红色的捷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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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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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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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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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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