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将身体中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体安放在我的体内,这小东西怎么能发挥如此强大的作用?……谁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
谁也不能。中世纪的科学水平远远没有发展到能够解释遗传的秘密。无论蒙田自己多么伟大,他对自己身体的愤怒和疑问像一片轻轻的羽毛,刚刚落笔就飞出去了,盘旋一圈后归入泥土,腐烂和沉寂。
一直到十九世纪,出生于奥地利的遗传学奠基人孟德尔在他的实验室里通过对豌豆的研究,得到了对于遗传基因的初步认识。23对染色体以密码形式书写的信息,决定了个体的全部生命特征,同时也调节着生命运作的全部过程。
蒙田的父亲把肾结石的信息遗传给了儿子,使蒙田终身遭受腰腹剧痛之苦。
周末艾飞从寄宿学校回来,问了我一个问题:“南非的首都为什么是比勒陀利亚?我一直以为是约翰内斯堡。”
这段日子中国领导人出访南非,他一定从电视里看到了新闻。
我回答:“南非首都分别设在三个城市,没有一个是约翰内斯堡。”
“哪三个城市?”他把筷子头咬在嘴巴里。
“艾飞,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筷子不能衔在嘴巴里,容易捅穿喉咙。”
他把筷子拔出来。“哪三个城市啊?”
“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立法首都开普敦。司法首都布隆方丹。”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不认为这个问题是我能够从容答出的。然后他离开饭桌,奔向他自己的书架,去查阅世界地图册。
艾飞不知道,当我跟他同一天看到了南非总统姆贝基在首都欢迎中国领导人的新闻时,我跟他有了同样的疑问。当晚我就上网查阅南非资料。我确信艾飞回家会问我有关问题。
热爱那些陌生的土地和国度,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充满好奇,这是艾飞从陈清风身上得到的遗传信息。父子两个对地图、地理、地质,对于行走和探险,一样的乐此不疲。
陈清风的另外两个子女没有得到,他只把密码给了艾飞。在他将近五十岁的那年,在北美尼亚加拉瀑布附近的一间旅馆,在巨大的、轰炸机一样的水流声中,他把这个密码植入我的身体,送给了他的儿子。
我曾经在电邮里对陈清风通报了艾飞的这一喜好,那时候艾飞八岁,上二年级。“他已经玩坏了两个地球仪。”我写道,“从前你不知道瓦努阿图、基里巴斯、西萨摩亚这些太平洋岛国的首都,他知道。毕竟这已经是因特网的时代,查阅资料非常方便。”
电邮发出去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个用航空快件发过来的纸箱,打开一看,是一台制造非常精美、看上去也比较牢固的地球仪。艾飞尖叫一声扑上去抱住,随即发现了问题:“妈妈,地球仪上的标识是英文。”
我摸摸他的圆溜溜的脑袋:“你如果记住了这些英文的国名,到你长大了游历世界时,不会在机场的航班屏幕下迷失。”
他点头,老气横秋地:“那倒是。”
然后他又问我:“那个喜欢我的加拿大的伯伯,他是用这个方法鼓励我学英文吗?”
“大概是吧。”
“我知道加拿大的国徽是什么样子:一头狮子举着一片红枫叶。枫树是加拿大的国树吧?那么中国的国树是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中国有“国树”这个说法吗?
儿子越长越大,在他的很多问题面前我感到力不从心。我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胡乱地应付他几句,他能够判断出来我的回答中含了多少水分,他会尖锐地指出:“妈妈你并不确信。”或者将信将疑地:“算了,还是我自己上网查一查吧。”
对于一个成长中的男孩,父亲的教导非常必要。
星期五,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在实验室里指导几个学生做他们的作业,来了两个穿夹克的外地男人。我之所以判断他们是外地人,因为他们都长了差不多的厚嘴唇,凹眼睛,突出的眉骨,和轮廓坚硬的下巴。他们的身上还散发出坐火车旅行的气味:烟、方便面、头发和衣领里的油腻、车厢里金属和塑料制品的陈垢……
敲门之后看到我的一瞬间,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转头,对视一眼,眼神里下意识地进出一种惊惶,一种很特别的不安。这样的眼神也使我判断出来:事情跟艾早有关。
我转身对几个学生:“今天就到这儿吧。”
学生们知道老师有事,一声不响地收拾起书本纸笔,鱼贯出门,留下一桌子的烧杯试管,还有试管里没有用完的五颜六色的粉末。
两人之中顶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惊叹:“你和你的姐姐太像了!我简直……”
我打断他的话:“我们是双胞胎。”
他“哦”了一声。
另外一个,皮肤上留着很多紫红色青春痘的疤痕,眉眼却嫩生生的像个孩子,从胸袋里掏出警官证和一封介绍信:“艾晚女士,我们有一些关于艾早犯罪物证的问题需要调查,请你配合。”
我沉下脸:“没什么可说的。我相信我姐姐不会犯罪。”
他孩子气地龇牙一笑:“所以我们需要调查确证。”
他们用不着我的招待,自己拉了两个鲜黄色的塑料椅子坐下来,那个顶发稀疏的,还自己到饮水机前接一纸杯的凉水,咕咚咕咚一顿牛饮。“你喝吗?”他握着空纸杯,问他的同事。脸上有痘痕的摇一摇头。“那好,”顶发稀疏的说,“我们开始。”
于是,他们像是主人,我成了客人,我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戒备而拘谨地坐着。主客之间开始了艰难的对话。
“先问一句,你们这个化工实验室里的物品,有没有严格的保管措施?”
“你指什么?”
“某些化学药品,比如一种碳与氮的化合物,分子式叫做CN2的。”
“氰化物?”我吃惊地扬起眉毛。
两个人对视一下,仿佛抓到了什么,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兴奋。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很遗憾,我这里的所有实验都跟毒药无关。”
脸上长痘疤的那个站起来:“我可以看一看你这儿的东西吗?”
“请便。”
他走到靠墙的化学物品柜前,弯腰,凑近玻璃门,仔细地看那些瓶瓶罐罐,还拍照。
顶发稀疏的留在座椅上,继续发问:“你的继父……”
“是养父。”我纠正他。
他自嘲地笑起来:“对,是养父。你们这一家子的关系够复杂的。你的养父张根本,知道他死后胃里残留的毒药是什么吗?”
我点头:“你们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他玩弄着手里的数码录音笔。笔的造型很时尚,黑色,嵌着一些哑光的不锈钢部件,“索尼”牌。我注意到他从开始谈话就打开了机器。如今警察的装备都这么先进了吗?
“一剑封喉,够狠的。”他觑起眼睛看我。
“那不是艾早干的。”
“她已经自首了,有供词在案。”
“肯定不是她干的。”
“那你提出不是的理由。”
“艾早怎么能弄到氰化物?她如果想要杀人,安眠药、过量毒品、大剂量的降压药……这些更符合常理。”
“你说的那些药品,自杀者使用得更多。如果杀人,容易发现。而且弄得不好会引起呕吐,功亏一篑。”他嘴角泛出笑,有点得意。
我觉得脊梁发冷,手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如同猝然间走进零下三十度的冰库。
脸上有痘痕的那个一无所获地回转来,对顶发稀疏的耸了耸肩,失望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次模压成型的简便塑料椅被他压得晃了几晃。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艾早和张根本之间没有怨仇,他们从前是夫妻,离婚之后是合伙人,在生意场上他们珠联璧合。”
顶发稀疏的把右手插进发丛,用劲掳了一把,手指凑近鼻尖,闻了闻气味。大概他也不能容忍自己身上的肮脏。“艾晚女士,你知道的只是他们平常表现出来的一面,至于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恐怕还要等待我们的解秘。”
“过于自负有时候会导致愚蠢。”我忍不住打击了他一下。
“那你等着,我们会有办法结案。”
“我要求见一见艾早。”
“绝对不行。”
“我想要知道真相!”
“我说过了,绝对不行!”
“我一定要见!”
我们剑拔弩张地看着。过了几分钟,大概是我眼里的悲伤和绝望压倒了他,他一声不响地移开眼睛。
晚饭前,我给贾铭打了个电话,问他还来不来,他说不能来了,公司里出了点事,一个橱柜设计师跳槽到别家,把他们的出样图纸都带走了。“现在这些年轻人,怎么都成了喂不熟的狼呢?我给他的年薪不低啊!当年他大学毕业无处可去,是我收留了他啊!”贾铭在电话里对我感叹。我问他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报案,“报什么案?”他反问我。“盗窃啊!”我说,“他窃取了你的商业机密。”
贾铭无奈地笑一声:“这种事,我烦不了。不就是图纸吗?他能画,别人也能画。算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温和绵软,跟他无论如何急不起来。我不知道他的橱柜生意是怎么做下来的。
艾飞刚回到家,作业没做,坐在电脑前上网看几张图片。他惊奇地告诉我:“妈妈,你知道宇宙大爆炸时最初几微秒的温度有多高吗?比太阳还高十万倍!”
我招呼他:“洗手,吃饭。”
他离开电脑,到卫生间洗手,顺便撒了一泡尿。出来时他扎撒着两只没擦干的手,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既然是那么高的温度,就应该毁灭一切,宇宙间不会再有生命。你想想,气温超过六十度,人和动物就要热死了呀。”
他的头发有点长,软软地垂在额前,已经快要遮住眼睛了,该找个时间带他去剪发。他身上的牛仔裤和毛衣也有点短。衣服是陈清风去年寄过来的,黑白交织的毛衣上绣了一只金黄色的北极熊,艾飞很喜欢。主要是他的同学都没有北极熊图案的衣服。从艾飞出生之后,陈清风每年都给他寄一套衣服,同样的款式,同样的商标和图案,不同的尺寸。从两岁到十岁,这些穿旧的衣服能排出一条长长的衣列。父亲用这样的办法,维系了对儿子的思念。
今年的衣服没有来得及寄过来。以后不会再有人寄了,永远不会了。
我抓过一条干毛巾,给艾飞擦手,顺便嗅了嗅他脖子里带奶香的气味,说:“生命是在宇宙冷却之后诞生出来的。”
“可是,高温已经杀死了一切,最初的细胞从哪儿来呢?”
“这个问题可以等你将来去研究,现在请你赶快吃饭。”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坐下来往嘴里扒饭,眼神却仍然是恍惚的。
我跟他商量:“妈妈如果决定跟贾铭叔叔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我无所谓。”他心不在焉。
“不,你是我们家的重要成员,你得表态。”
“那就结吧。”
“可能这事很快。春节之前行吗?”
他在心里默数一下。“离春节还有八十二天。结了婚我们就要搬到贾铭叔叔家住吗?”
“必须。”
“为什么?”
“这房子我要卖掉。”
“为什么?”
“我可能需要用钱。很多的钱。”
“为什么?”他仰起脸,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被我脸上斩钉截铁的神气吓坏了。
我叹口气。“吃饭吧。”我说,“有一些事,如果妈妈不告诉你,你最好不要问。”
他可怜巴巴地:“我会自己考上重点中学。”
他以为我在为他上学筹款。我心里一酸,差点儿落泪。艾飞才十岁,可是在很多方面他过于成熟。
下课的时候,我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号码相当陌生。我把电话打过去。“对不起,刚刚我是在上课。请问哪位?”
“是艾晚吗?我李东。”
深圳的李东。开陆虎车的人。
“你到南京了?”我问他。
“不,我想请你来一趟深圳。艾晚你一定要来,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
他说的是“我们”。“我们”指谁?“我们”发现了什么?
他显得着急,又非常兴奋:“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你一定来一趟。大学里时间自由,你把该上的课调整一下,明天就可以上飞机。”
又是一个专断独行的人。除了贾铭和我爸爸艾忠义,我生活中的那些男人:张根本、陈清风……他们一律地我行我素,把世界划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圆。这些骄傲的人,果敢的人,浪漫甚至是孩子气的人,他们总喜欢掌握生活中的主动,不去理会周围的天塌地陷。
可是我为什么总避不开他们的支配?
不久之前李东来过一次南京,还带了他的两个朋友,星期六飞来,星期天再飞走,就为了看看他念念不忘的“南京白局”。我弄不清楚,这些走在生活前面的时尚人士,为什么偏偏对民俗土风的东西发生兴趣?他们蹬上时代飞奔的列车,玩儿命地工作和赚钱,然后再回过头,往从前走,往历史的深处走,用昂贵的代价,去体验古老纯朴的一切。
我记得我在深圳没有给李东留过电话,但是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他把电话打到我们学校,通过校办公室转接到我就职的学院,要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我陪他们去了甘家大院,还有夫子庙,寻访南京的民俗表演。结果未能如愿,两处地方的表演场所都是铁将军把门。人家告诉我们,要逢年过节才组织几场演出“意思意思”,平时这些地方是不会有人的。观众寥寥,赚不到钱,组织者和表演者都意兴阑珊。
听不到南京白局,那就品尝南京小吃吧。在夫子庙“秦淮人家”饭馆,我们点了每人一百块钱的套餐。上来的无非是茴香豆、五香蛋、回卤干、炸臭干、小笼包、煎馄饨、糖芋艿、酒酿赤豆元宵。老面孔,老口味,昂贵的价格,低劣的材料,加上粗陋的烹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跟民俗表演的场所相反,生意红火得频频翻台。我们一致感叹,中华民族是一个味觉崇拜的民族。
晚上我把他们送到了用“携程卡”预订的宾馆。李东说天太晚了,又反过来要送我回家。走在路上,他说,他感觉我有心事,那一次在“五月花”酒吧里看到我孤单单坐着,就有这种猜测。“希望我能够帮上忙。我在深圳有很多朋友。”他诚恳地看着我的眼睛。
也许是秋风宜人的缘故,也许是夜色温柔的缘故,也许是他眼睛里的诚挚认真打动了我,那天晚上我把堵在心里的疑虑一泻千里。我说了艾早和张根本创业的故事,说了他们结婚离婚的波折,说了他们之间奇特又牢不可分的关系。我说,我不相信艾早会杀了张根本,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不合常理,也不符逻辑。
结果就是李东刚刚打来的这个没头没脑的电话,要我立即飞过去。
晚上贾铭过来,我对他说了要去深圳的事。他很警觉:“你不能轻信,外面骗子很多。”
这个心软面善的好好人,遭遇了年轻设计师的背叛后,也开始变得草木皆兵了。我说我没事,我一没有钱,二没有色,骗子能骗走什么?
“对别人也许没什么,对于我,你就是我的全部。”贾铭热辣辣地望着我。
我们匆匆忙忙亲热了一回。贾铭一如既往地笨拙。他不善言词,只知道闷着头做事,还总是怕我抗拒,怕我不舒服、不高兴,小心翼翼,进二退一的,弄得我们彼此都不放松。
过后,我拥着被子坐在床头,看贾铭起床,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先是那件“海螺”牌的灰蓝色全棉衬衣,然后套上米色的休闲长裤,衬衣下摆扎到裤腰里,鳄鱼皮带的金属带扣套进第三个洞眼,弯腰穿袜子,最后拎一拎裤脚,从沙发上拿起“华伦天奴”的外套,胳膊伸进袖子。
“贾铭,这套房子你来不了几回了。”我幽幽地看着他。
他猛然转身,吃惊地用眼神询问我。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台灯的光圈照亮了他的下部:袜子和半截裤腿,上部是幽暗不清的,眉眼尤其模糊,倒衬得眼神有了几分锐利。
“我想把房子卖了。”
“真的?卖了也好。可是,你是急需钱花吗?”
我感觉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窃喜,如果卖了房子,说明我是死心塌地要跟他结婚过日子。我连退路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可能会需要一大笔钱。不,你不用开口,我不会拿你的,你是你,我是我。”
他有点尴尬地站着,好一会儿,说:“行,我尊重你的意思。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我随时都愿意帮你,我会为你做一切。”
“我明白。周末记得接艾飞。”
他又上前,俯下身,在我额前笨拙地印了一个吻。“路上当心。到了深圳就来电话。”
我勉强地笑着,朝他摆一摆手。相处几年,我们还没有在一起过夜的情况。我不习惯听到身边有陌生人的呼吸。半夜醒来,如果摸到旁边陌生的躯体,我也会惊惧。
刚出机场,就看到了停在出站口的漂亮的“陆虎”。李东把半个身体探出车窗,拼命对我挥手:“快上车,这儿不能久停!”
我几乎是奔跑过去,上了车,把提包扔到后座。李东立即启动车钥,发动机轻快地轰鸣,眨眼驶进了机场高速。
“你在电话里说,发现了什么?”
李东得意地笑:“我猜你第一句话就会问这个!我跟自己打了赌。”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型套头衫,肩部和胸围紧绷绷的,块状的肌肉鼓突分明。他的车子里有一股剃须水和高级皮革混合的气味,暖烘烘的,让我感觉到安逸,还有说不清缘由的轻松。
“首先要告诉你,我为你姐姐的事请了一个私人侦探。”
“什么?”我差点儿要从座椅上弹跳起来,胸口被安全带猛地一拉,闷闷地疼。
他腾出一只手,安慰性地在我腿上一拍:“你别紧张,在深圳请私人侦探办事很正常。”
可我还是紧张。我一辈子也没有想到会跟“侦探”这个职业的人打交道。
“你不必见他。”他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观察我的脸色,“我们是单线联系,他只对我一个人负责。”
天哪,还用上了“单线联系”这样的术语。我简直哭笑不得。
然后李东告诉我一件令我吃惊的事:张根本在被杀之前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他患的是一种不治之症:重症肌无力。从诊断出病情到现在,时间超过两年。
“这就是说,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每过一天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你明白吗?”
我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我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李东把车驶进了深圳人民医院的停车场。他先下车,然后绕到左侧,看着我下来,差点儿要伸手扶我。我那时候的状态确实不好,腿发软,脑子里飘浮着一层什么东西,平衡感几乎丧失。李东担心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勉强地做出一个笑意,表示自己正常,“我只是觉得意外。我对这个病不太了解。”
“医生会给你解释。”
李东大概事先跟医生联系过了,有过预约,所以我们没有挂号,直接往楼上走。我的腿仍然是软,上楼梯像踩着棉花,而且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醉汉似的,弄得我自己都难为情。我不得不时常拽李东一把,借助他的力量。李东显而易见地发现了我的尴尬,他走在我的外侧,有意无意地掩护着我的窘态,胳膊还伸出来,随时准备让我搭手。这个时尚的年轻人其实是相当的善解人意。
医院里的空气闻起来软绵绵甜丝丝的,有点像苹果摆放太久快要腐烂的气味。挂号处、批价处、取药处分别排着长龙般的队。愁眉苦脸的病人们四散着坐在墙边塑料椅子上,眼巴巴望着队列里他们的亲属,希望能够快一点结束这个就诊和拿药的过程。小孩子在大人怀里没命地哭,因为病痛,也因为对医院的恐惧。急诊病人过来的时候,带轮子的铁床推得哗啦啦响,护士高举输液瓶跟着狂奔,随同亲属满脸紧张,一次次地被护士推开,又一次次地奔上前去。
医院实在是一个让人心情沉重的地方,小时候我陪着李艳华在护士室值班就有这种感受。而且,每次我闻到酒精和药水味时,会想到我和艾早并排坐在高高的院墙上,偷看对面产房里女人生孩子的情景。那是我们永生难忘的记忆。很多年后,我自己生育的痛楚已经淡漠遗忘,可是那个下午的阳光仍然在我身上留有气味。
医生是个秃顶的小老头儿,带金丝边的眼镜,面孔光溜溜的,脸颊红润异常,让人担心这是不是血压过高造成的异象。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只不过左手的中指似乎有点残疾,始终向掌心勾着,还微微地有点颤抖。
“你们要知道,按理我不应该随便透露病人的病情,这属于隐私。西方社会绝对不允许。”他充分地强调了这份人情。
李东有把握地一笑:“这不是在中国吗?何况你的病人已经去世,这位女士是亲属,她有权利知道一切。”
李东回头看了看我,我心领神会地表示配合,坚定地点一点头。
医生抬手扶着眼镜,做出无奈的样子:“好吧,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的话。”他翻开手边一本厚厚的医学词典。“重症肌无力,对这种病你们了解多少?”
我和李东同时摇头,顺便做出虚心求教的表情。
“简单地说,这是一种神经和肌肉接头部位因乙酰胆硷受体减少而出现传递障碍的免疫性疾病。少数起病急骤并迅速恶化,多数有一个病症迁延的过程。”
“张根本属于哪种?”我探着头,努力要看清那本书上的字。
“少数和多数之间。起病不算太急,但是过程发展很快。”
“快到什么情况?”
医生微仰了头:“我想想——对不起,我手边没有他的病历,说不准他第一次就诊的时间。大概是在两年之前吧。他找我时的主诉是,四肢会在突然之间绵软无力,心慌,严重时曾经在办公室摔倒,躺下来休息一阵又能恢复。如果劳累或者喝酒,这种情况会频频出现。”
“你是立刻诊断出病因的吗?”
“不,这种病并不常见,开始我没有往这方面考虑。后来我发现他眼睑有些下垂,而且有斜视现象,才引起怀疑,给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包括药物试验,电生理检查,胸腺CT检查,还有血清化验。我确诊他是患上了重症肌无力。”
我的手指蜷在掌心里,微微地发抖。我全身都在颤抖,过电一样。
李东靠近了我,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拍。我挺直身体,控制住自己。
“你给他做过积极治疗吗?”
“很多。他不是付不起医疗费用的人,这我知道。可是你们要明白,很多疾病是有着不可逆转性的,治疗不过是尽量延缓这个过程。事实上,因为他不肯放弃工作全日制地休息,他的病情发展比我预想的更快。”
“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他掰着指头:“呼吸微弱,发绀,烦躁,吞咽咳痰困难,语言低微至不能出声,最后呼吸停止。此外,还有呕吐,腹痛,腹泻,瞳孔缩小,多汗,流涎,气管分泌物增多,心率变慢,肌肉震颤、痉挛和紧缩,焦虑,失眠,精神错乱,意识不清,抽搐,昏迷……”
我从指尖开始发冷。开始是手指,然后是脚趾。他说得越多,我的冷感发展得越快,从四肢冻缩到心脏,到耳朵和脑门。我成了一个冰冻的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意识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告辞出门,又一步一步挪到李东的陆虎车上的。
“你行吗?我是说,你一个人呆着……”李东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行。我想一个人呆着。”
“我送你吧。去哪儿?”
我茫然地看着车前飞过去的一只蝴蝶。淡绿色,点缀了黑色和橘色的斑纹,飞得优雅而傲慢。“东湖公园。”我说。
李东没有多嘴,一言不发地开车送我过去。车里除了原先的剃须水和皮革味儿之外,又添上了我们两个从医院里带出来的酒精药水味,层次丰富起来。我看着李东穿黑色套衫的侧影,感谢他用沉默给我腾出了一个人思考的空间。
东湖公园比十年前更加漂亮了。明雅艳丽的小花黄蝉,热情洋溢的红色龙船花,粉色和白色的夹竹桃,大叶紫薇、鸡蛋花、扶桑花……我去过的所有城市,都没有深圳这样花团锦簇,花事纷繁。我在花坛里还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花,伞形的花朵,花冠是浓郁的橙红,边缘镶一圈明艳的金黄,长长的花丝鲜红夺目,探垂在花冠之外,像火箭升天喷出来的一束火焰。我凑近标签看,知道它叫“金凤花”,从拉丁美洲巴西一带移植过来的。
深圳这样的气候,什么花草都能够成活。深圳的人事环境也同样如此,追梦的人,淘金的人,流浪的人,雄心勃勃的人,失恋受伤的人,隐名埋姓的人,谁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块立足之地,从街边发广告做起,某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自己换了人生。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医生的话:张根本在两年之前开始就医,他患上了实际上无法治愈的免疫性疾病……治疗不过是延缓过程……病情发展比医生预想的更快……
艾早知道张根本患病吗?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张根本已经着手了结公司业务,律师纪宏林曾经告诉我,公司早就清盘了,张根本为他的妻子办好了投资移民,孩子同时带到了澳大利亚,张根本甚至给我留下一张银行卡,里面有足够买一套商品房的钱……既然如此,艾早为什么还要杀他?她跟他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居然等不及看到他的自然死亡?
艾早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傻事啊!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手捧着一小盆不知道从哪儿买到手的浅黄色的蝴蝶花,眼睛盯着盛开的花朵,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脚步重了会抖落了花瓣。他的妈妈微笑地跟在后面,一手拎着孩子脱下的外衣,一手抓着一袋打开的食物,薯片或是膨化玉米条。母子两人的身上洒满阳光,脸上洋溢着对花草植物的敬惜,神圣,还有爱怜。
我想到了九四年春节,在东湖边上的小小插曲。那是除夕的下午,按照当地人的习惯,我们三个人逛东湖公园里的花市,为他们明年的发迹寻吉利,讨彩头。
我和艾早东张西望地走在张根本前面。深圳的花市实在让我目不暇接,那么多的盆花,鲜切花,无土栽培的花,转基因的花,跨节气、跨地域、跨越东西和南北地球的花,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让我们两个人的嘴巴里不住声地发出惊叹。我们恨不能浑身上下长满眼睛,也恨不能浑身上下长满鼻子。实际上我们根本无法辨别什么样的香味来自什么样的花种。我们走进花市就看醉了也闻醉了。艾早手里已经捧了一大把淡粉色的百合,此刻又盯住了花摊上的最后一束紫灰色玫瑰。摊主操着难懂的广东普通话,热情万分地招揽生意:“小姐啊,这是名贵的罗马尼亚玫瑰啊,花市上没有第二个人有我这个颜色,你好买啊。”
我转身去看落在后面的张根本,他已经挑好了两盆半人多高的金橘,正在往盆沿上裹红纸,叫摊主帮他搬到车上。我问艾早,广东人为什么都喜欢买金橘过年?艾早说她也弄不太清楚,大吉大利的意思吧?反正家家都要有一盆,就像我们小时候家家都要往桌上放一盘代表“步步高升”的云片糕一样。
艾早选了一大抱罗马尼亚玫瑰,付了钱,把百合转移到了我手上,自己抱着玫瑰,意犹未尽地招呼我打回转。玫瑰真的是漂亮,那样优雅又略带忧郁的紫灰色,干净得一尘不染,孤傲得与世隔离,盯住它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屏息静气。我担心花市上人头攒动,会把过于娇嫩的花朵碰坏,一个劲地提醒艾早注意。艾早就把花束高高地举起来,那一抱美丽和芳香便飘浮在众人的头顶之上,梦一样地微笑和移动。
谁也没有料到,一个莽撞的小男孩在人群里寻找他妈妈时,像一发出膛炮弹,嘭地扎到了艾早身上。艾早猝不及防,连连后退几步,被人群一挤,又反弹到旁边摆放花桶的木头架子边。艾早手撑着木架没有跌倒,但是她手里的玫瑰在几个人的头上身上洒下了小小一阵花雨,花瓣掉落得干干净净。
艾早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手里剩下的光秃秃的玫瑰花枝。她回头寻找那个肇事的鲁莽男孩,孩子却已经鱼一样游到了别处。
“算了,”我说,“玫瑰就是这样的,花瓣一碰就掉。”
“今天是过年。”艾早强调。
“相信深圳人的彩头。我们是外地人。”
“为什么偏偏是我?你觉得会应在什么事情上?”
我把手里的粉色百合塞到她怀里:“拿着!百年好合,有这个还不够吗?”
艾早皱着眉头,看看怀里的花,又看看我,有一点不知所措。
张根本挤过来找我们,听说了事情的原委,笑嘻嘻揽住艾早:“多大的事情啊!小晚还在旁边看着呢,高兴点儿!”
“张根本,我估计我们两个人过不长久。花瓣和花枝要分开。”艾早的神情异常严肃。
张根本同样严肃起来,一字一句:“艾早,你能不能不说这些?”
然后我们三个人上车回家,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直到晚饭后张根本拿出鞭炮,招呼我们到外面去放,大家才重新嘻嘻哈哈高兴起来。
两年之后,艾早在南京,在我现在居住的这个两居室教师住房里,情绪低落地告诉我,她跟张根本离婚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这个老流氓!”我像个笨重的皮球一样蹦起来,愤怒异常。
艾早对我的反应哭笑不得,她说艾晚你不要这样,你不能激动也不能蹦来蹦去,你已经身怀六甲,很快就能当妈妈了。
艾早说到“妈妈”这个字眼的时候,吐气如兰,面露神往,眼睛里飘着一层柔软的飞絮。她无比羡慕我能有当母亲的幸福,哪怕我是未婚而孕,哪怕我无论如何不肯对她透露孩子父亲的情况。
不,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不是张根本主动抛弃艾早,是艾早坚持要跟张根本离婚。那一年,一九九六年,他们在深圳创立的公司进入良性循环,资本已经超过一千万,今后还将有更多的利润更大的增值,张根本需要有个儿子来继承这笔庞大的资产。他嘴里没有说过,可是他的眼神,他的叹息,他的夜不能寐,都清楚地表明了他心里的愿望。
“艾晚你知道的,他年纪不小了,这个事情再不解决,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儿子了。我没必要这么自私,对不对?我谈不上爱他,可我跟他没有冤仇,应该放他一条生路。”
艾早坐在我的对面,嘴角带着一丝苦笑。她穿着从香港中环名品店买来的昂贵的西服,腰身的裁剪把她整个人勾勒得挺拔精干,又透出商界女强人的知性优雅。跟她相比,怀孕使得我身材臃肿,头发蓬乱,面生暗疮,一副邋邋遢遢不事修整的傻样。
我问了她一个非常唐突的问题,我说:“艾早,你后悔跟那个实习医生的事吗?”
她把头低着,很久都没有说话。再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是红的。“干吗再提从前呢?人必须要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负责吗?人在迈出关键一步的时候,不可能预测到很久之后的结果。人在那个时候是瞎子、聋子,器官全部遮蔽,只剩下心里开着的一扇窗口,那窗口只对着一个人,那个我想要的人。”
“这就对了。”我说,“你不能再生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我走过去,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我腹部。我们一样,我心里的窗口同样只对着一个人,一个我爱着的人。摸摸他,摸摸这个踢腿蹬脚的孩子,感受他的存在。他也应该是你的,艾早,他有一半的生命要归属于你。无论晚年你的遭遇如何,他都会关心你,孝敬你,侍奉你。
“艾晚你怎么啦?”她吃惊地伸手摸摸我的脸。她还没有明白一切,也许永远都不能明白。
我的秘密。关在我心里就行了,用不着说出来伤害别人。
那一次我们见面,是因为艾早要赶到南京跟我会合,然后带上我一起回青阳。
艾好死了。青阳的神童,天才,科大少年班的学生,我们最亲爱的弟弟,在精神病院吞咽下过量的手纸,胃胀而死。
之前的一段日子,医院护士发现艾好总是撕书往嘴巴里填。精神病院里有个很小的阅览室,有几份报纸,几份《读者文摘》、《家庭》、《电影画报》,还有一百来册图书。艾好经常趁人不注意时潜进阅览室,把杂志和书页撕下来,一片一片地塞进嘴巴,嚼食饼干一样,吃得怡然陶醉。护士汇报给管床的医生,医生下令不让艾好接近阅览室,杜绝他手边得到有字的纸片。结果艾好在一天夜里,所有人熟睡时,偷偷爬起来跑到卫生间,坐在抽水马桶上,把用剩的半筒“洁云”牌卫生纸吃了,把水箱上面备着的没有开封的一整筒卫生纸也吃了。凌晨他腹胀如鼓,一个人从床上滚到地上,牛一样地喘息、哀嚎、吐出白沫,尔后又吐出血沫。精神病院的院长打“120”急救电话,把他送到青阳人民医院急诊室,要开刀取物。来不及了,艾好的胃动脉破裂,出血而死。
已经是青阳运输公司老总的赵三虎亲自开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赶到南京,接我和艾早。他小心翼翼看着我们的神色,劝慰说:“想开了,这个结局也不出意料。总不能指望一个精神病人活到七老八十无疾而终。最起码我李姨和艾叔是超脱了。”
“超脱个屁!”艾早恶狠狠地骂他,“艾好是我爸妈的希望荣耀心肝宝贝你不知道啊?”
“可是……”赵三虎很不服气,“这么多年不是你拿钱给他治病让他住院吗?”
“我愿意!我不想他死,我想要好吃好喝供养他一辈子!”艾早几乎有一点歇斯底里。
赵三虎就小心开车,再不说话。他从小习惯了艾早对他蛮横无理撒娇发痴。如果他的母亲艾早的胡妈活着,老人家同样不会允许三虎对艾早有一点违抗。
车到青阳,先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殡仪馆停尸房。艾好还睡在巨大的冰盒子里,等着跟我和艾早见最后一面。
艾早警告我:“小妈妈,我哭可以,你不许哭。你要哭我替你哭。”
我说:“好,我让你哭。”
可是棺盖揭开来,我一眼看见了艾好青白的、肿胀的、有着圆圆的鼻头和肥嘟嘟嘴唇的那张胖脸时,我忍不住地失声大哭。我好像又看见了艾好八岁时站在台上一边拎裤子一边表演“珠心算”的样子,看见他抱着一本书蜷在藤椅上的痴迷快乐,看见他面对生人时不停舔着嘴唇的叫人怜惜的憨态。我哭得腿脚都抽了筋,直到三虎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把我抱出停尸房。
“艾晚,你真的不能这样哭,会伤胎气。”三虎自己已经做了父亲,所以他可以稍稍地威胁我一下。
我抽噎,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的弟弟没有了!我从此再没有弟弟了!”
三虎眼圈一红,自己跟着抹起了泪花。
自从张根本以十万元的价钱把艾家酱园卖给了一个离城回乡的老干部,带着艾早远飞海南,以这笔款子为本,开始了他们艰难甚至是惊险的打拼生涯,我父母一气之下把小偏院也卖了,价钱却三文不值两文。老俩口搬到了县中分配给我妈妈的一套单元房子里。我妈妈一辈子教书,临近退休,应该享受到国家的这点福利。
房子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的朝南,但是前面的楼层挡住了阳光,所以基本上还是阴面。小的一间朝北,旁边是一间厨房。两米宽的过道里放张吃饭桌,人少时勉强可以对付。过道尽头的厕所,不到两平方米,浴缸自然是放不下,装了个喷淋龙头,接上热水器,冲澡就在地上站着,完了把积水刷进地漏。
这些都算是小事,关键是房子在六楼,我妈妈站了一辈子讲台,老来得了静脉曲张,两条腿鼓鼓胀胀像小蛇盘缠,上下楼就比较困难。一般情况下,买菜倒垃圾这些琐事必须由我爸爸承担。我爸爸是艾家酱园的少爷出身,从小在外读书,结婚后又请了胡妈,之后是艾早长大成了主要劳力,他没有做家务的经验和习惯,对集邮的痴迷倒是一日甚过一日,老两口在家里便常常为家事发生龃龉,生活变得日渐破碎和失意。
那个年代青阳还没有建设商品房,除了少量祖屋之外,住房一律属于单位分配,所以艾早即便有心拿出钱来为父母改善条件,也无房可买。
再说我妈妈李素清好歹算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向来以清高面目示人,她不屑地对我哼着鼻子:“艾早能有什么钱?她的钱还不是张根本的钱?是张根本的钱,我一个子儿都不要!饿死不吃嗟来之食,这点儿骨气我有。”
这样一来,李素清就只能静脉曲张着猫在六楼上,艾忠义就只能笨拙地爬上爬下买菜倒垃圾提油背炭。李素清一点儿都没有觉得享受到改革开放的好,相反,她怀念五六十年代的纯朴和简单。
艾好的死对我妈妈打击很大,我和艾早从殡仪馆出来赶到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是白多黑少。从前她常常是以满头青丝傲人的,总体说来她比她的同事们年轻:皮肤红润饱满,脸颊不见老人斑,眼角有皱纹,但是眼皮没有耷拉,嘴巴也没有皱缩成一只风干桃子,脖颈尤其光洁挺拔。而此刻打开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半老妇人,发丝蓬乱,眼泡肿胀,脸部肌肉的走向全部呈向下姿态,仿佛一夜之间被地球引力拉扯得不成样子,嘴巴也无可奈何地瘪缩进去,变得尖刻、庸常和琐碎。wWW.ΧìǔΜЬ.CǒΜ
我爸爸也同样如此,他的眼神浑浊,鼻尖发红,若有若无的挂着一滴清鼻涕,鼻毛也探出鼻孔,从未有过的邋遢和落魄。他抬手拿手帕擤鼻涕时,我发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哆嗦。
“艾早,艾晚,我的两个儿子都没有长命啊!”我妈妈以这句话开场,坐在她的床上,放声长嚎。
我爸爸、艾早、我,我们三个人都陪着她痛哭。我们抱在一起,哭得涕泪横流,哭得窗台外的麻雀都不知就里地扑棱棱飞走,哭得厕所里的水管发出呜呜的尖叫和轰鸣。
最后还是我妈妈出来收场,她随手扯过床上的一块枕巾擦擦眼睛和鼻子,嗡声说:“好了,哭哭就拉倒了,艾好这样也是迟早的事,艾晚是孕妇,别动了胎气。”
我妈妈对艾家的第三代还是在意的。艾好死了,艾早不能生育,传宗接代的事情只能是我。后来她跟艾早挤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我听到她问艾早,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不肯名正言顺地结婚生育?她伤感地说:“艾早,我知道你们姐妹从小就要好,她不肯把实话告诉我,总该对你说吧?她总要有个人说一说吧?”
我躺在北屋的床上,用毛巾蒙住脸,再一次咬住牙流了泪。反正眼睛是红的,我不怕她们看出什么不对来。
因为我们姐妹难得凑在一起回家,老两口虽然悲哀,还是提前准备了不少菜。有一锅汪着厚厚黄油的清炖老母鸡汤,一碗梅干菜烧肉,清蒸翘嘴白鱼,炒雪菜毛豆,青蒜芋艿,最后是一盘煎豆腐烧青菜。我妈妈不停地为我夹菜,劝我多吃。“你的肚子不显大,是不是胎儿发育不太好?有没有定期去医院检查?胎动次数多吗?胎心音正常不正常?”
我一一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胎儿发育挺好,肚子不显大是因为羊水少;已经在省妇幼保健医院建立了围产期档案;胎动平均每小时五次;胎心音非常有力,医院说十有八九是男孩。
听说可能是男孩,我妈妈的眉毛立刻扬上去了。可能她想到了艾好和艾多,觉得总算又有个男孩子投胎到了艾家,聊补悲哀。
“这孩子,他会跟谁姓?他父亲姓什么?”我妈妈探过头,紧张又严肃地试探我。
“当然跟我姓。他会姓艾。名字我也想好了,叫艾飞。”
我爸爸哆哆嗦嗦地举起酒杯:“喝酒喝酒!除了艾晚,你们两个都喝一杯!”
我妈妈二话不说,端起满满一杯白酒,仰脖灌了下去。她的眼角和脸颊立刻泛出微红,连眼睛都变得水汪汪的,春情荡漾的样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多看。
当然,不可避免地,他们最后问到了艾早离婚的事情。我妈妈咬牙切齿地说,艾早离婚离得对,张根本坏事做尽,到老了活该是孤家寡人。艾早不愿意我妈这么说张根本,纠正道,她离婚的意图恰恰相反,是为了成全张根本,让他今生今世还能有一个自己的儿子。她的这句话让我妈目瞪口呆,老人家的嘴巴顷刻间又皱缩成一只瘪桃。
“艾早,说来说去,你居然是向着这个人?你还盼他有个儿子做继承人?”
“为什么不呢?”艾早用湿毛巾擦去沾在袖口的一点汤汁,神色平静,“属于他的东西,他应该拿走。离婚我没有损失,我们平分了公司股份,我还是董事、总经理。”
我妈妈用劲地把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撑着桌沿,和我爸爸面面相觑。他们担忧艾早是不是和艾好一样,精神上出了问题。
我必须见到艾早,向她问个明白。分手这么多年,她不可能杀了张根本。退一万步说,即便她心怀怨恨,也不会去杀一个垂死的人。
我从东湖公园出门,打车去了福田区公安分局。我记得律师纪宏林说过,艾早的事情是在福田分局立案的。
值班警察客气地拦住我:“证件。介绍信。”
我掏出身份证、教师证。我在大学任教,从南京来。我想去看守所见一个人。我没有介绍信。
“对不起,你只能去信访接待室。地点在……”他说了一串地名。
他很年轻。虽然穿着能够吓唬人的警服,可我看出来他脸上的稚气。他有多大了?十九?二十?他家里有人因为莫名其妙的杀人罪而被关进看守所吗?
我不想去信访接待室。那都是哄弄老百姓的地方。你有什么冤情?你的家人有什么冤情?好吧,写个材料,把你写的东西留下来,我们会酌情处理,有结果的时候会通知你。结果怎么样呢?石沉大海。最多给你一封打印的信:此事正在审理中。不,我不要去那种糊弄人的地方。
“我们这里是公安机关,闲人不可以随便出入。”小警察看我的模样不像盲流,不肯让我进门,可是也没有恶声呵斥。如果我穿得破烂些,头发蓬乱些,面色焦黄愁苦些,眼神畏缩胆怯些,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
一辆蓝白两色的摩托风驰电掣开过来,进门甚至都没有减速。摩托在台阶下嘎地一声刹住,骑摩托的人跳下车,掀开头盔。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个去南京找过我的发顶稀疏的男人。
“哎!”我大声喊,“哎!”
小警察制止我:“请不要这样,你会因为扰乱办公秩序被拘留的。”
“我认识那个人!”我急切地说,“你帮我叫住他!我认识他!”
小警察看看我,又回头看看发顶稀疏的男人。那人夹着头盔,已经在上台阶。
“王队!有人找你!”小警察试探着喊了一声。
发顶稀疏的男人转过身,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我。他的眼睛随即眯缝起来,被太阳光刺住了一样。
我把私人侦探调查出来的情况告诉了他,就在分局门口车来车往的大路边。他仍然穿着去南京那天穿的夹克,褐黄色,领口、袖口和下摆是针织的松紧边,前胸有一片近似圆形的油渍。右侧的口袋处磨损得较厉害,有几处已经掉线,不知道是否主人经常要从这个口袋里掏出手铐或者类似东西的缘故。左侧口袋看上去新一点,但是里面白色的口袋布翻了出来,狗舌头一样耷拉在外面,彰示着主人的不拘小节。
我记得从前张根本在公安局工作的时候不是这样,他讲究衣着,开摩托总是戴雪白的手套,皮鞋也要经常打磨上光。他器宇轩昂进出艾家酱园大门时,一定会把大檐帽扶正,把不小心塞进鞋帮里的裤腿拎出来,抖得笔直。
“你是说,张根本已经病入膏盲?他迟早会死?”发顶稀疏的男人又抬起一只手,插进脑后的发丛中。他好像喜欢这个动作。
“也许一年,也许半年。说不定只剩几个月。”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把手停留在脑袋后面,嘴角浮着一抹讽刺的笑,“你姐姐艾早杀了他,这是事实,是她本人自首的供状。你不可能为她翻案。”
“我想见到她。见到她我就会弄清楚怎么回事。我们两个人从小就无话不谈,她会告诉我一切。”
“这不行,犯罪嫌疑人在宣判服刑之前,不可以跟家属见面。”
“求求你,这非常重要……”
“办不到。我没有这个权利。”他用劲地把手从发丛里拔出来,放下。
“你可以去看守所打个招呼。甚至你可以陪同在旁边……”
“不,绝无可能。”
他的神色冰冷。我忽然在他脸上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有注意的细节:他虽然发顶稀疏,可是胡茬非常浓密。浓黑而粗硬,青森森一片,显得冷酷,粗暴,决绝。
纪宏林律师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到达饭店,他放下公文包、手机、车钥匙,拉开我对面的椅子,落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大厅对面墙上的时钟,几乎分秒不差。
“其实,我们有事可以在办公室谈……”他看着我翻开菜单点菜,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撕开一包湿纸巾,擦手。
“我想要请你一次。”我强调了句中的“想”字。
他没有再提异议,一声不响地看我点菜。
我决定要小小地挥霍一回,表达我的诚意。我对他有事相求。我点了一人一盅六百六十元的鱼翅羹,一条清蒸石斑鱼,一份现场烹制的日本进口小牛肉,还有小青龙,蚝油生菜,榴莲酥,一瓶法国葡萄酒。他坚决不让我要那瓶葡萄酒,说他要开车,下午还要出庭办案,我只好改成了鲜榨橙汁。
“艾晚,”他说,“请你先说明事由,否则这顿饭我很难消受。”
我盯住他的眼睛。他也同样地盯住我。我意识到我们彼此都是实在的人,我可以信赖他,对他说实话。
我打开手提包,取出上次来深圳时他替张根本交给我的那张银行卡。
“纪律师,这张卡上的钱,我没有动用过,现在我想用它来救我的姐姐,艾早。”
他愣了一瞬间,张嘴要问我话。我抬手拦住他。
“不好意思,请你做这件事也许会亵渎了你,但是我除此没有办法。我只有一个姐姐,我得救她出来。这张卡上的钱,你可以随便用,交际也好,交易也好,不必跟我报账。我知道你们律师总会有关系,总会有办法。中国有句老话,功到自然成。如果钱还不够,我已经准备好了出卖我在南京的住房。”
他仍然死盯住我看,脸上暂时没有表情。但是我明白他心里在思想,在活动,或者说,在权衡一种利益的轻重。
我把我知道的张根本患病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当然我没有透露私人侦探的事,我想他也许对这事会反感,会认为我对他缺少信任。
他终于轻叹一口气,用中指把银行卡推还到我面前:“你可能是真不懂法律,所以我不能责怪你。但是我得说,你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艾早投毒杀人是事实,哪怕这个人气息奄奄明天就会死。人只要有心跳有呼吸,他就是生命,任何人无权以任何形式中止别人的生命。我没法做到你要求的,也不想这么做。”
我转过脸,不想让他看见我眼中的泪水。
他想了一下,撕开另一包纸巾,展开,递到我手上。“请你放心,我会尽一个律师的责任,在法庭上陈述一切,恳请他们做全面考虑。我可能不会做无罪辩诉,但是我希望尽可能地避免判艾早死刑。这恐怕是惟一能做到的了。”
“死刑”这个词如此沉重,像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来一样,让我凉透心肺。我憎恨他说这个词的时候脸上的平静,他轻轻收拢嘴唇,吐出这个词的拼音,就如同我们平常说“喝水”或者“睡觉”那样正常。
这些冷血的律师!职业已经把他们铸成了坚固刻板的机器,恐怕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为生活中的眼泪和哀求动容。
侍者开始上菜了,昂贵的鱼翅羹在小如茶杯的酒精炉上噗噗翻泡,飘出海鲜食物特有的腥气。我忽然反胃,想吐。我吃进去的将会是艾早在狱中长长的岁月,这么多年她心中不为人知的悲苦。我无法容忍这种享受。
李东开着他的陆虎车,最后在福田区公安局看守所门外找到了我。当时我就像个傻瓜,像个智障的女人,或者是求告无门的村妇,木然地、一脸蠢相地坐在一堆烂石头上。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不会像戏台上拦轿告状的情节一样,有一个警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喝退左右,弯腰扶起我,问我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冤屈。不,那是戏文里编出来的故事,现实生活里我不相信会有这事,黑脸包公和清官海瑞身上有没有过,我都存疑。
李东用劲拉起我,把我带到车上。“艾晚,你别傻了,你在门外坐上一年都见不到艾早。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不可能,可我坐在这儿,就觉得离艾早近一点儿。”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一把抓住李东的手,“你认不认识那种通灵者?”
“什么?”
“通灵的人。用碗、水、筷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让我跟亡者对话。”
他惊讶地望着我:“可是艾早并没有死!”
“我们之间隔着遥不可测的距离,这跟生死相隔是一回事。”
李东觉得不可思议:“你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我叹了一口气:“因为我对自己失望。我仅仅是想见一见艾早,就见她一面,结果还是不能办到。”
“人在很多事情面前无能为力。”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所以我失望。”
他坐在车座上,眼睛看着前方看守所的大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出一句话:“艾晚,也许我有办法。”
“别开玩笑,我没有心情。”
“真的,我想到一个办法,我们可以试试。”
“是什么?”
“想办法弄一张假的律师证。跟某个事务所的女律师商量好,用她的名字,贴你的照片。然后,你以艾晚的身份写一份委托书,写给假冒的你,委托办理案件,你就可以持律师证堂而皇之进到看守所,见艾早。注意,只能一次。”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可是,之前我已经委托了纪律师。”
“可以双重委托,这没有问题。多花点钱而已。在现在的中国,只要你敢想,还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到。”
我呆呆地望着李东,心跳加速,马达轰鸣一样,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地震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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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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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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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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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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