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许是在仁爱部,但是没有办法确认。
他现在在一间天花板很高、没有窗户的牢房里,四面都是闪闪发光的白瓷砖墙。隐藏的灯冷冷地照着牢房,有低沉而平稳的嗡嗡声传来,也许是与换气设备相关。除了牢门那里,墙壁四周都设有一把板凳或者说是隔板,窄窄的,只够坐下来。正对着门的角落有一个没有木座圈的马桶。每面墙上都安有一个电屏幕。
他感到腹部隐隐作痛。自从被捆起来扔进警车送到这里之后,他的肚子就一直在痛。此外他也饿得发慌。算下来也许有二十四小时没吃过东西了,也可能是三十六小时。他现在不知道他们逮捕他的时候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自从那个时候起,他什么都没有吃过。
他尽可能安静地坐在板凳上,两手交叠搭在膝盖上。他已经学会安静地坐着了。你稍微乱动一下,他们就会在电屏幕那头冲你咆哮。但是想吃东西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最希望得到的就是一块面包。他依稀记得制服的口袋里还有点儿面包屑。甚至很有可能——他这么想,因为他的腿部时不时蹭到一块什么东西——也许就是一块不小的面包皮。最后,想弄个明白的诱惑战胜了恐惧,他悄悄地把一只手伸进了口袋。
“史密斯!”电屏幕上一个声音厉声叫喊,“6079号史密斯!把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
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重新搭在膝盖上。被带到这里之前,他们曾经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那里看起来是一座普通的监狱,或者巡逻警察临时拘禁犯人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起码有几小时吧。可是没有钟,也没有太阳,无法确定时间。那个地方喧闹嘈杂、臭气熏天。他被关进一间牢房,大小跟现在的差不多,但是又脏又臭,里头总是挤着十到十五个人。那些人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罪犯,不过也有几个政治犯。与现在一样,他静静地靠墙坐着,一动不动,被肮脏的身体推来挤去,心中的极度恐惧再加上肚子的疼痛难当令他无暇去注意周围的环境。但他依旧能够发现党员囚犯和普通囚犯在行为举止上有着惊人的差别。党员囚犯都吓破了胆,一声不吭。而普通囚犯毫不在乎。他们对着狱警破口大骂,在个人财物被没收时大声争吵,拼命抢夺,在地板上写各种泄愤的脏话,从衣服的什么地方掏出偷运进来的食物大吃大嚼,就连电屏幕那头的人喝令他们安静时,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骂一通。而另一方面,有几个人似乎与狱警的关系非常亲近,敢称呼他们的绰号,无非希望从他们那里搞来几支香烟。狱警们对这些普通囚犯似乎也比较宽容,哪怕职责所在有时候不得不对他们暴力相向。经常有人在牢房里提起强迫劳动营,也许大部分人最后都会被送到那里去。其实去劳动营也“不赖”,他想,只要你有门路,懂得里头的规矩。那里有走后门、托关系、各种投机倒把,男的出卖男色,女的出卖女色,甚至还有用土豆酿制的私酒。在那里被寄予信任的都是普通囚犯,尤其是流氓歹徒、杀人凶手这一类人,他们算是监狱中的贵族。所有吃苦受累的重活儿都是由政治犯去做。
各种各样的人不断地在牢房里进进出出:毒品贩子、小偷、土匪、黑市奸商、酒鬼、娼妓等。有些酒鬼凶悍强暴,发起酒疯来得好几个囚犯联合起来才能将他制服。有个大概六十岁的大个子老女人被四个狱警拽着四肢架了进来。她的乳房耷拉在胸前,一头浓密的白发因为挣扎而披散下来,她拼命地踢打着,嘴里不停地叫骂。狱警将她想用来踢他们的靴子脱下来,一把将她扔到温斯顿的膝盖上,差点儿将他的股骨撞碎。那个老妇人支撑起上半身朝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操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狱警走开后,她才发现自己坐的不是地方,于是赶紧从温斯顿身上挪开,坐到旁边的板凳上。
“非常抱歉,亲爱的,”她说,“都是因为那群狗杂种,要不,我不会坐到你身上去的。他们不懂怎么对待女士,对不对?”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拍拍胸脯,打了个嗝,“对不起,”她接着说,“我有些难受。”
她俯下身子,哇地吐了一地。
“哎呀,这回舒服多了,”她回头靠着墙壁,闭着眼睛说,“我是说,要是难受,就别忍着,赶紧吐出来。趁它在胃里还未消化的时候赶紧吐出来。”
她恢复精神之后,转过头来看了温斯顿一眼,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她伸出粗大的胳膊搂住温斯顿的肩膀,将他拽到自己身前,一股啤酒和呕吐物混合的气味直扑到他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她问道。
“史密斯。”温斯顿说道。
“史密斯?”那女人说,“有趣。我也叫史密斯。谁知道呢,”她又感慨道,“说不好我就是你母亲。”
很有可能,温斯顿心想。年纪差不多,身形体格也很像,再说,在劳动营待上二十年,人的模样肯定会发生改变。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非常奇怪,普通囚犯很瞧不起党员囚犯,对他们不理不睬。他们称温斯顿这类人是“政犯”,还面带不屑一顾的神情。党员囚犯吓得胆战心惊,不敢与人交谈,尤其不敢跟其他党员说话。只有一段小插曲,有两个女党员头碰头坐在板凳上,在嘈杂的背景声中温斯顿听到她们匆匆交谈了几句,声音很低,听不太清,但依稀提到“一〇一室”。不过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无所知。
他们大概是在两三小时前将他转移到这座监狱的。腹部的隐痛一直没有消退,只是有时和缓一些,有时剧烈一些,他的思绪也随着肉体的疼痛而放松或收敛。肚子疼得厉害时,他的脑海中就只有疼痛的感受,只想吃点儿什么。等到肚子不那么疼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恐惧。有时候他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下场,似乎那情景真的已经发生了,禁不住心怦怦直跳,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好像已经感觉到橡皮警棍击打在他的胳膊肘上,钉着铁掌的皮靴踩在他的小腿上。他似乎看见自己被痛打得跪在地上,用一口被打碎牙的嘴高声告饶。他很少想起朱莉雅,因为他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他爱她,不会出卖她,这只是一个事实,就如同他所知道的算术法则一样。他感觉不到对她的爱,甚至没去想她正遭受着什么。他倒是常常怀着一线希望想起奥布赖恩。奥布赖恩也许得知他被逮捕的消息了。他曾说过,兄弟会从来不搭救会员。不过有剃须刀片,如果真有需要,他们会送剃须刀片进来的。在狱警冲进来之前,他也许只有五秒钟。剃须刀片割破身体,会带来一种冰冷、灼热又麻木的感觉,说不定就连拿着刀片的手指也会被割破,割到骨头。所有的知觉都复苏了,就连因最细微的疼痛而引起的颤抖都会令他蜷缩起来。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用刀片自杀,即便他有机会这么做。可更理所当然的选择是过一刻算一刻吧,能再多活十分钟也好,哪怕明知最后仍难逃酷刑。
有时候他试着数一数牢房的墙上贴着多少块瓷砖。这看起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可是他经常数着数着就不记得数了。他最常想的是自己身处何方、现在是什么时间。有时候他确定外面是大白天,但是下一刻他又笃定外面已经黑了。直觉告诉他,在这样的地方,灯火是永远不会熄灭的。这是个没有黑暗的地方。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奥布赖恩立刻就听出了他话中的含意。仁爱部的整栋大楼都没有窗户。他的牢房也许就在这栋建筑物的中心,也有可能靠着墙边,还有可能是在地下十层,但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层。他想象着这栋大楼的每一处,试图依靠身体的感受来推断自己到底是高高地悬在空中,还是深深地埋在地底。
外面传来皮靴正步走来的声音。铁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军官步履轻捷地走了进来,他身材修长,穿着合体的黑制服,整个人都像擦得锃亮的皮靴那样泛着光。他的脸部线条刚硬,面色苍白,似乎是一具蜡像。他示意门外的狱警将犯人带进来。被押进来的囚犯是诗人安普尔福思。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安普尔福思迟疑着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好像觉得这个房间还有一扇门可以出去一样,接着他又在牢房里来回踱步。他没有注意到温斯顿的存在。他愁苦的眼光盯着温斯顿头上大概一米的墙壁。他没有穿鞋子,又大又脏的脚趾从袜子上的破洞里露出来。看起来他也有好几天没刮胡子。短短的毛茸茸的胡子一直长到颧骨,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粗野蛮横的恶棍,这与他高大孱弱的身躯和神经质的举动极不相称。
温斯顿稍稍振作一下精神。他一定得同安普尔福思说上几句话,哪怕被电屏幕斥骂也在所不惜。说不定安普尔福思就是兄弟会派来送刀片的人。
“安普尔福思。”他叫了一声。
电屏幕居然没有反应。安普尔福思顿住脚,一副受惊的表情。他把目光缓缓地聚集到温斯顿身上。
“啊,史密斯!”他说,“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你为什么进来?”
“老实对你说——”他笨拙地坐在温斯顿对面的板凳上,“只有一个罪名,是不是?”他说。
“那你犯了?”
“很显然是这样。”
他伸出手来,按压着太阳穴,似乎在竭力回忆什么事情。
“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他含糊其词,“我想起一个例子——一个很可能是原因的例子。毋庸置疑,是因为我一时不小心。我们在为吉卜林的诗集定稿。而我在一行诗的韵脚上保留了‘上帝’这个字眼。这实在没办法!”他几乎有点儿愤愤不平,抬起头来看着温斯顿,“这一行可没办法改动。因为押的韵是‘棍子’。你知道我们语言中的所有词汇能够押这个韵的一共只有十二个词吗?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几天,实在想不出别的词。”
说完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变化。之前烦躁愁苦的神色已经消失,现在甚至出现了有些欣喜的神色。他蓬头垢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知识分子的热情,就是书呆子发现一些没有实际用途的事实时的那种表情。
“你有没有想过,”他又开了口,“英语诗歌整个历史的发展都受制于英语缺乏韵脚这个事实?”
不,温斯顿从未想过这一点。而且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像韵脚这样的东西对他而言既不重要,也无法令他提起兴致。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他问道。
安普尔福思显然吃了一惊。“哎呀,我根本没想过这事。他们逮捕了我——大概是两天前——也许是三天前。”他的目光在四面墙上逡巡了一番,似乎想在上面找到一扇窗户,“不管是白天也好,黑夜也罢,在这里,还能有什么分别呢?我想不出来在这里还能算出什么时间。”
他们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几分钟。接着,电屏幕里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大喝,命令他们住嘴。温斯顿立刻安静地坐着,两手交叉搭在膝盖上。安普尔福思块头太大,坐在窄窄的板凳上很不舒服,所以老是挪动身体、改变姿势,两手一会儿搭在这个膝盖上,一会儿又换到那个膝盖上。电屏幕又吆喝一声,命令他静止不动。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二十分钟,一小时——实在难以判断。外面又响起一阵皮靴声。温斯顿的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快了,快了,也许五分钟,也许马上,这些皮靴声很可能就是冲他来的。
门开了。那个面色冷酷的年轻军官又走了进来,手朝安普尔福思轻轻一指。
“一〇一室。”他说。
安普尔福思被夹在狱警中间,茫然而又不安地走了出去。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温斯顿腹部的痛楚越发剧烈。他的思绪一而再再而三地绕着同一条轨道转动,就像一个球一次又一次地掉进同一个槽里。脑海中只有六个念头不停盘旋:肚子痛、面包、鲜血和呼号、奥布赖恩、朱莉雅、剃须刀片。皮靴声又走近了,他的五脏六腑又猛地抽搐一下。门开了,一股浓烈的汗臭味飘进来。帕森斯走了进来,身上穿着卡其布短裤和运动衫。
温斯顿立刻惊得目瞪口呆。
“你也来了!”他说道。
帕森斯看了温斯顿一眼,既不感兴趣,也不感到惊讶,只是一副可怜相。他在牢房里来回走动,不能静下来。每次他伸直那圆乎乎的膝盖时,它们显然在不停哆嗦。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一定要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温斯顿问道。
“思想罪!”帕森斯说,带着明显的哭腔。他说话的腔调表明两种不同的心态,他虽然完全承认自己的罪行,可是又无法相信这个词居然会被用到自己身上。他站在温斯顿面前,急切地向他诉说:“你也认为他们不会枪毙我,对吗,老兄?他们不会枪毙你的,如果你根本没做过什么事情——只是思想上出了点儿问题,而有时候自己也没法控制思想,对吧?我知道他们会给你一个公平申辩的机会。哦,我相信他们会这样做的!他们会清楚我过去都做了些什么,是不是?你也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坏人啊。当然,不怎么聪明罢了,但我办事热心。我竭尽全力为党服务,是不是?我觉得顶多劳改五年就成了,你觉得呢?要不然就是十年?像我这样的人在劳动营也会大有用处。他们不会因为我犯过一次错就把我枪毙吧?”
“你有罪吗?”温斯顿问道。
“我当然有罪!”帕森斯面对着电屏幕,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你不会认为党会冤枉一个好人,对吧?”他的青蛙脸较先前平静多了,甚至现出一种略带虔诚的表情,“思想罪相当可怕,老兄,”他说,“非常阴险,防不胜防。你还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你就被它俘虏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被害的吗?在睡梦中!是的,事实就是这样。你想想看,我几十年来辛辛苦苦地做我分内的事——我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坏思想钻进我脑袋里。可是我居然会说梦话。你知道他们听见我说了些什么吗?”
他压低嗓音,那副表情,活脱脱一个病人为了健康不得不听从医生的命令而骂脏话。
“‘打倒老大哥!’是的,我居然说了这个!有可能我还说了不止一次。老兄,我得告诉你,我非常感激他们及时逮住了我,没让我这问题恶化。你知道我上法庭时要怎么跟他们说吗?我要说:‘谢谢你们,你们及时挽救了我。’”
“是谁揭发你的?”温斯顿问道。
“我的小女儿,”帕森斯回答,语调有些伤感,但也有些自豪,“她通过钥匙孔听到了我的梦话,第二天就向巡逻队报告了。一个才七岁的小姑娘,够聪明伶俐的,是不是?我一点儿都不恨她。相反,我为她感到骄傲。这说明我对她的教育非常正确。”
说完这话,他又像先前那样来回神经质地走动,好几次将目光投向了马桶。然后他突然扯下了裤子。
“对不起,老兄,”他说,“我实在憋不住了。”
他肥大的屁股一下子就坐在马桶上。温斯顿立刻用手遮住脸。
“史密斯!”电屏幕高叫起来,“6079号史密斯!放下你的手!不许遮脸!牢里不许遮脸!”
温斯顿只好将手放下来。帕森斯畅快地排泄了一通。凑巧马桶的冲水开关坏了,牢房里臭气熏天,好几小时臭味都没法散去。
帕森斯被带走了。一些新犯人被带进来,之后又被带走。一个女囚犯要被带到“一〇一室”去。温斯顿注意到,当她听到这个词时脸色突变,浑身发抖。时候到了——如果他是上午被带进来的,那么那会儿就是下午;如果他是下午被带进来,那会儿就该是半夜——牢房里一共有六名犯人,有男有女,全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温斯顿对面是一个没有下巴的男人,牙齿暴突,活脱脱一只温驯的大兔子。他那肥胖的满是斑点的双颊下面明显地突出,很难不令人相信那里储存着一点儿食物。他浅灰色的眼睛怯生生地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与别人目光相交时就立刻转移视线。
门开了,又进来一个犯人,他的样貌不禁令温斯顿心里打了个寒战。他看起来普普通通、毫不起眼,也许是个工程师或者是技术人员之类的人物。但是令人惊骇的是他的面孔出奇地消瘦,完全像个骷髅。因为瘦削,他的眼睛和嘴巴就显得格外大,而且眼睛里似乎怀有一种对某人或者什么事的刻骨的仇恨。
那个人在离温斯顿不远的板凳上坐下来。温斯顿没有再看他一眼,但是那张骷髅一般瘦削、满是痛苦的脸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在他眼前晃动一样。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那个人就要饿死了。牢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在同一时间明白了这一点。板凳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那个没有下巴的人不住地打量着那个骷髅般的人,看一眼后带着歉疚之情移开目光,而后像被吸引一样再看了一眼。他在板凳上坐立不安。最后他站起来,一只手插在制服的口袋里,步履蹒跚地走到“骷髅头”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制服里掏出一片肮脏的面包递给他。
电屏幕上立刻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没有下巴的人吓了一大跳。“骷髅头”立刻慌张地将手背到身后去,似乎要向世界宣告自己不会接受那片面包。
“巴姆斯特德!”那个声音继续咆哮着,“2713号巴姆斯特德!将面包扔到地上去!”
没有下巴的那个人赶紧将面包扔到了地上。
“原地站着,”电屏幕命令道,“朝向门口,不许动!”
没有下巴的人老老实实地站着,他那鼓起的脸颊却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门砰的一声开了。年轻的军官进来后站到一旁,后面跟着进来了一个身材结实、胳膊粗壮的矮个子狱警。他站到没有下巴的人面前。之后,年轻军官示意一下,矮个子狱警就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拳打在那个没有下巴的人的口鼻上。这一击用力极猛,没有下巴的人差点儿飞起来。他的身体滑到了牢房的另一头,停在马桶的底座那里。有一阵子,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污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冒出来。他不自觉地发出低低的呜咽或呻吟。接着他才翻过身去,用双手和膝盖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鲜血和唾液不停地往外冒,断成两截的一排假牙从他嘴里掉下来。
其他犯人全都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双手交叉搭在膝上。没有下巴的人费力地爬回他先前的位置。他的一边脸庞已经显出瘀青。嘴巴肿胀成猩红色的没有形状的肉块,中间有一个黑洞。血水一滴滴淌在他胸前的制服上。他灰色的眼睛依旧不住地打量着其他人的脸,只是现在表情更加惶恐,似乎要看看他受到这样的侮辱时别人会怎样瞧不起他。
门打开了。年轻的军官手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指向“骷髅头”。
“一〇一室。”他说。
温斯顿身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还出现一阵骚动。那个“骷髅头”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合掌求饶。
“同志!首长!”他哀号着,“你不用把我送到那里去啊!我不是都招供了吗?你还想知道什么?我没有什么不愿意说的,没有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会立刻全都招供。你要准备什么供词,我全都签名——什么都行!但千万不要把我送到一〇一室啊!”
“一〇一室。”军官说道。
“骷髅头”的脸色本就惨白,这时变成了一种温斯顿无法相信的颜色。那确凿无疑的是一层绿色,绝对不会错。
“你要怎么对付我都行!”他叫起来,“你们已经饿了我好几个星期。干脆饿死我吧,让我死吧。要不就一枪把我毙了。或者把我吊死好了。要不就给我判个二十五年。你们还要我揭发什么人吗?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我会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你们会怎么折磨他。我有一个妻子,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还不到六岁。你可以把他们全带过来,当着我的面割断他们的喉咙,我会站在这里看着。可是千万不要把我送到一〇一室!”
“一〇一室。”军官说。
“骷髅头”如发疯般狂乱地扫视牢里的其他犯人,好像他可以想出办法从这些人中找出一个当自己的替死鬼。最后他的目光落到那个没有下巴的人被打开花的脸上。他猛地伸出嶙峋的胳膊指向他。
“这个人才是你们要的人,不是我!”他叫道,“你们没听到他挨打之后说了些什么。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把他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你们。他才是反党分子,不是我。”狱警走上前来。“骷髅头”尖声惨叫起来:“你们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他重复道,“电屏幕出了问题。他才是你们想要的。带走他,不要带走我!”
两个魁梧的狱警低下身来抓住他的胳膊,可是就在这时,他突然一个猛子朝前扑倒,抓住板凳的铁腿死不松手。他像野兽一样大声号叫着。狱警上前拽住他,要掰开他的手指,可是他死死抓住不放,力气奇大无比。他们大概花了二十秒拉扯他。其他的犯人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两手交叉搭在膝盖上,直视前方。嗥叫声停了,那个人再也没有力气叫喊,除了牢牢抓紧椅子腿。这时又听见一声凄厉的嗥叫,与原来的不同。原来其中一个狱警用皮靴踢断了他的一根手指。他们将他拖起来。
“一〇一室。”军官说。
“骷髅头”被带了出去,脚步轻飘,摇摇晃晃,耷拉着头,护着自己被踢伤的手,再也没有一丝反抗。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如果“骷髅头”被带走的时候是半夜,那么现在就该是上午了;如果他是上午被带走的,现在就该是下午了。牢房里只剩下温斯顿一个人,他独自待着已经好几小时了。一直在窄条板凳上坐着,疼痛难忍,他只得站起来走动走动,电屏幕倒没有喝止他的这种行为。没有下巴的人丢下的那片面包还在那里。一开始他得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强忍着不去看它,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口渴的感觉比饥饿感更加难忍。嘴唇都粘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恶臭。空气调节机嗡嗡的声音和恒久不变的苍白灯光令他感到眩晕,脑中一片空白。在全身骨头都疼痛不堪的时候,他就站起来,但是几乎又立刻坐了下去,因为头晕晕的,他根本站不稳。但是当肉体的痛苦略微可控时,恐惧又会牢牢盘踞在他的心头。有时,带着那丝逐渐幻灭的希望,他还会想起奥布赖恩与那片刀片。如果给他送吃的来,也许刀片就藏在食物内。有时,他也会神志模糊地想起朱莉雅。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受折磨,很可能比他更加痛苦。这一刻也许她正痛得尖声惨叫。他想:“要是我的痛苦再增加几分就能救下朱莉雅的性命,我愿不愿意这样做?是的,我愿意。”但这只是理智上的决定,因为他知道他应该这样做。但是他心中没有这种感觉。在这个地方,你感受不到任何东西,除了疼痛与对痛苦的预知。此外,当你承受痛苦的时候,你有可能希望增加自己的痛苦吗,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个问题现在根本无法有定论。
皮靴的声音又响起来。门打开了。奥布赖恩走了进来。
温斯顿惊讶地站起来。奥布赖恩的出现令他忘记了一切戒备。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忘记了墙上的电屏幕。
“他们也把你逮住了!”温斯顿惊叫起来。
“他们老早就逮住我了。”奥布赖恩说,口气中略带一丝歉意的嘲讽。他说完,闪到一旁,从他身后闪现出一个胸围粗壮的狱警,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橡皮棍。
“你知道的,温斯顿,”奥布赖恩说,“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早就明白——你一直都明白。”
是的,他现在明白了,他其实一直都明白。但是现在没时间想这个。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狱警手里的那根黑色橡皮棍上了。这东西随时会落到任何地方,头顶上、耳朵边、肩膀、胳膊肘——
胳膊肘!他跪倒在地,用一只手捧着那个挨了一棍的胳膊肘,身体几乎失去知觉,眼前直冒金星。无法想象,实在无法想象一棍下来会令人这么痛苦!金星逐渐消散,他能够看清他们俯视着他。狱警看到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身体,狞笑不已。这一记闷棍起码解答了一个问题。不论什么原因,你绝不会希望增加自己的痛苦。在遭受痛苦的时候,你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停止痛苦。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比肉体受折磨更令人难以承受了。在痛苦面前没有英雄,他徒劳地捧着被打残的左臂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着。
第二章
他躺在类似行军床的什么东西上,只是离地面非常高,并且手脚都被绑住,无法动弹。似乎比往常更强烈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奥布赖恩就站在身边,低头凝视着他。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手里拿着注射器。
睁开双眼后,他也只是缓缓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是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游到这个房间来的,那里像是个深深的海底世界。他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自从被逮捕以来,他就没有见过天光与黑夜。再说,他的记忆也不是连贯的。有时候他的意识彻底停止,就连睡梦中残存的那种意识也没有,经过一段空白期后,意识才重新恢复。但这段空白期到底是几天、几个星期,还是只不过几秒钟,他就无从得知了。
胳膊肘上吃的那一记警棍,只是噩梦的序幕。后来他才明白,那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只不过是开锣戏,是个犯人都必须经历的一种例行公事般的过堂审讯。长长的罪行名单——为敌国刺探军情、从事各种破坏活动,诸如此类——毋庸置疑,这是每个人都得招供的。招供只是例行公事,酷刑才是货真价实的。他被拷打过多少次,每次又被拷打多久,已经全都不记得了。通常都是五六个穿黑制服的人一起毒打他。有时候用拳头,有时候上警棍,有时候拿着铁杆,有时候是用皮靴。许多次,他在地上翻来滚去,像牲畜一样不知廉耻,蜷缩起身体本能地想要躲开拳打脚踢,但一切只是徒劳,只会招致更多的踢踏,落在肋骨、肚子、胳膊肘、小腿、下腹、睾丸和尾骨上。许多次,这酷刑一直持续,没完没了,他甚至觉得,最残酷、最恶劣与最不可原谅的事情,并不是那些狱警无休止的殴打,而是他怎么都无法迫使自己丧失意识。许多次,他的神经紧张到极点,以至于毒打尚未开始,他就大声求饶,只是看到对方的拳头挥起,就足以令他招供任何真实或者捏造的罪行。许多次,他下定决心坚决不招供,除非实在无法忍受,否则一言不发。还有许多次,他软弱地试图妥协,他对自己说:“我会招供的,但不是现在。我一定要坚持下去,直到疼痛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等到他们再踢我两三下,我才会说出他们要我说的话。”有时候他被打得无法站起来,他们就像扔一袋土豆一样把他扔在牢房的石板地上,等他歇息几小时之后再把他拎出去痛打一顿。有时候,恢复时间很长。到底有多久,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他那时要么昏迷不醒,要么已经睡过去了。他记得自己曾被关在一间牢房里,里面有一张木板床,墙上有一个架子,还有锡洗脸盆,送来的食物是热汤和面包,有时候还会有咖啡。他记得中间某段时间,有个脾气暴躁的剃头匠来给他刮胡子、理发,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毫无同情心的人走进来职业性地测了测他的脉搏,验了验他的神经反应,翻了翻他的眼皮,粗糙的大手在他身上摸一番,看看有没有骨头被打断,检查完毕后往他胳膊上扎了一针,让他昏睡过去。
拷打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主要变成了一种威胁,如果他的口供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就会用拷打来恐吓他。讯问他的不再是之前那些穿黑制服的壮汉,而是党内的知识分子,身形矮小肥胖,戴着眼镜,行动异常敏捷。他们轮班讯问他,有时一班得持续——他想,他也无法弄清楚——十或十二小时吧。这些讯问他的人虽然总是让他受到一些折磨,但是他们主要不是打算在肉体上折磨他。他们扇他耳光,拧他的耳朵,揪他的头发,逼他单腿站立,不许撒尿,用刺眼的强光照在他脸上,直照得他眼里流出泪水。这一切做法的目的只是要折辱他,摧毁他争辩与推理的能力。他们最厉害的武器还是疲劳讯问,一小时接一小时无休止地讯问他,要他露出破绽、掉进圈套,歪曲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抓住他的每一句假话和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话,一直逼到他忍不住失声痛哭,部分由于耻辱,部分由于精神过度疲劳。有时候讯问一次,他会哭上五六回。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大声辱骂他,他回答时略有迟疑,他们就扬言要将他交给狱警拷打。但是有时候他们也会突然变个腔调,亲切地叫他同志,用英社和老大哥来打动他,不无伤感地问他是否对党还有半分忠诚,是否希望改正自己犯下的罪行,等等。在接连几小时的疲劳讯问之后,听到这样的温言软语,他就会精神崩溃,禁不住涕泪交加。到了最后,这样的喋喋不休确实比狱警的拳打脚踢更管用,他的精神已经全然垮掉。他拥有了一张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的嘴,一双要他签什么他就签什么的手,所有他们要求的,他悉数照做。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他们想要他招认什么罪行,这样他就能在他们发问之前立刻招认,免得吃尽苦头。他招认的罪名有:暗杀党的领导,散发煽动性的反叛手册,吞没公款,出卖军事情报,以及从事各种各样的阴谋颠覆活动。他招认自己自一九六八年以来就做东亚国政府的间谍。他招认自己笃信宗教,崇拜资本主义,是个沉湎于堕落性趣味的禽兽。他还招认杀掉了自己的老婆,虽然他明白,讯问他的人也同样清楚,他的老婆还好生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招认多年以来一直与戈德斯坦有亲密的联系,是个地下组织的会员,这个组织包括他认识的所有人。招认所有你能够想象得出的东西,将你认识的所有人都牵连进来,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不过,这也不能算是完全冤屈了他。他的确是党的敌人。因为在党的眼中,思想与行为没有什么区别。
他脑海中还存在着另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它们孤立在他的脑海里,无法联系起来,就像浮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一帧帧照片。
他在一间小小的牢房里,可能是黑暗的,也可能很亮堂,因为他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一双眼睛。附近有一个仪器,在缓慢且规律地嘀嗒嘀嗒响着。那双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突然他一跃而起,跳进那双眼睛里,被吞噬了。
他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四周都是钟表形状的仪表,灯光刺眼。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读着仪表。外面传来沉重的皮靴声。门被打开了。那个蜡像般的军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狱警。
“一〇一室。”军官说。
白大褂没有转身,也没有看温斯顿一眼,只是盯着仪表。
他被推到一条宽阔的走廊里,那是一条一公里宽、金光灿烂的走廊,他纵声大笑,扯着嗓子供认自己的罪行。他什么都招了,就连酷刑都无法令他招认的东西也全都招认了。他对着一个已经完全熟悉他生平的人诉说他的一生。与他同行的还有狱卒、询问者、白大褂、奥布赖恩、朱莉雅、查林顿先生,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在走廊里滚过来,高声地哭着笑着。某个潜伏在将来的可怕事情被略了过去,最后没有发生。一切都平安无事了,不会再有折磨,他一生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被摆了出来,获得了谅解与宽恕。
他似乎听到了奥布赖恩的说话声,挣扎着要从木板床上爬起来。在整个讯问的过程中,虽然他从没见到奥布赖恩,但他总觉得奥布赖恩一直在自己旁边,只是看不到他而已。是奥布赖恩在操纵这一切。命令狱警去毒打他的是奥布赖恩,及时制止狱警,不让他们下手太重的也是奥布赖恩。决定温斯顿什么时候该饱受折磨、什么时候该缓和一下、什么时候该吃饭、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该打一针,所有这一切都由奥布赖恩决定。问题由他提出来,也由他暗示该如何答复。他既是拷问者,也是保护人;既是讯问者,也是朋友。有一次——温斯顿不记得是打了麻药昏睡的时候,还是正常入睡之后,又或者是短暂清醒的状态下——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细语:“别担心,温斯顿,现在你在我手上。我已经观察你七年了,现在就是转折点,我要救赎你,我要将你变成完人。”他不确信这是否是奥布赖恩的声音,但这声音曾对他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会面。”在那个梦里,七年前的那个梦里。
讯问是怎样结束的,他完全不记得了。有一段时间他完全处于黑暗之中,接着他就被转移到现在所在的这间牢房,或者说小房间,他的四周逐渐清晰起来。他仰卧着,无法动弹。他身体的每个重要部位都被束缚着,甚至后脑勺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奥布赖恩俯视着他,神色肃穆又悲哀。从他躺着的角度往上看,奥布赖恩的脸看起来粗糙不堪,神情憔悴,眼皮底下尽是褶子,从鼻子到下巴上有好几道皱纹。他比温斯顿想象中老许多,四十八至五十岁。他的手按在一个仪表盘上,上面有一个杠杆,盘面有一圈数字。
“我对你说过,”奥布赖恩说,“如果我们还会见面的话,就是在这里。”
“是的。”温斯顿说。
没有任何警告,奥布赖恩的手略微动了一下,一阵疼痛侵袭温斯顿的全身。这种痛苦非常可怕,因为他看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身体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事情发生,抑或只是电流制造的幻觉。但是他觉得身体被扯得变了形,每个关节都在逐渐脱位。他的额头疼得直冒冷汗,但是最恐惧的还是担心脊骨会不会因此断开。他咬紧牙关,用鼻子呼吸,尽量不发出声响。
“你在害怕,”奥布赖恩看着他的脸说,“你害怕过一会儿什么东西就要断了。你最害怕那是你的脊梁骨。你脑海中几乎能够真真切切地看到脊椎一节一节断开,骨髓一滴一滴流出来。你现在心里想的就是这个,是不是,温斯顿?”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布赖恩将仪表盘上的杠杆调回去。阵痛立刻消失了,就像它到来时那样快。
“现在不过是四十。”奥布赖恩说,“你能够看到,这转盘的数字高达一百。所以请你记好,在我们的整个谈话中,我能随心所欲地随时掌控你的痛苦。如果你对我说谎,或者回答时敷衍搪塞,或者装糊涂显得不符合你的智力水平,你就会痛得大叫出来的,立刻。你明白吗?”
“明白。”温斯顿说。
奥布赖恩的态度变得不那么严厉了。他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踱了几步。等到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非常温和,也很有耐心。说话的口吻就像医生、教师或者牧师,旨在解释规劝,而不是惩罚。
“我在为你费神啊,温斯顿,”他说,“是因为你值得我这样做。你非常清楚你的问题出在哪里。这么多年来,你对自己的情况一直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你精神不正常。你的记忆有问题。你记不住真正发生的事情,却说服你自己把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当成真事,牢记在心。幸好这种病是可以治疗的。你从来没有想办法治疗,因为你不愿意。其实,只需要对你的意志力稍做努力即可,但是你连这一点都不愿意做。即便在这一刻,我知道,你还是死死抱住你的病态想法不肯撒手,还以为那是一种了不起的美德。好吧,我们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我问你,现在大洋国在与谁作战?”
“我被逮捕的时候是在与东亚国作战。”
“东亚国。好。大洋国一直在与东亚国作战,是不是?”
温斯顿深吸了一口气。他张开嘴,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仪表盘。
“说实话,温斯顿。你的实话。把你自认为记得的实话都告诉我。”
“我记得在我被捕前一个星期,我们还没有与东亚国打仗。我们还是盟友。那时正在与欧亚国作战。这场战争持续了四年。在此之前——”
奥布赖恩举手止住了他的话。
“我们再举别的例子,”他说,“几年前,你产生了一次最为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个曾经的党员,名叫琼斯、阿伦森和卢瑟福,在对叛国与破坏罪行供认不讳之后被处决,可你坚持认为他们是冤枉的,认为他们并没有犯下那罪行。你以为看到过确凿无误的文档证据,能够证明他们的供词都是假的。你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张照片。你以为你的手里真的曾经握着这样一张照片。就是这个样子的照片。”
奥布赖恩的手指间夹着一张剪报,在温斯顿的眼前停了五秒钟。就是那张照片,毫无疑问,就是那张照片。就是那张照片。是那张琼斯、阿伦森、卢瑟福在纽约参加一次党务会议的照片的另一个复件,那张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见到过,然后就被销毁了。它只在他眼前出现了几秒钟,随即消失了。但是他看到过,真真切切地看到过!他强忍剧痛拼命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连移动一毫米都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一刻他甚至连那个仪表盘都忘记了。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将那张照片重握指间,或者起码再看一眼。
“它是存在的!”他叫起来。
“不。”奥布赖恩说。
他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墙上有个记忆洞。他揭开盖子。那张薄薄的纸片被一股热浪卷走,在看不见的地方被点燃,顷刻间化为灰烬。奥布赖恩转过身来。
“灰飞烟灭,”他说,“已经是无法辨认的灰烬了,尘埃。它根本就不存在。它从来就没存在过。”
“它存在过!它的确存在过!它存在我们的记忆中。我记得!你记得!”
“我不记得。”奥布赖恩说。
温斯顿的心猛地一沉。这就是双重思想。他感到彻底的无望。如果他能够确认奥布赖恩在撒谎,那倒还不要紧。可是,完全有可能,奥布赖恩已然忘却这张照片存在过的事实。如果是这样,他就已经忘记了他否认自己记得那张照片的事情。当然,他也就忘记了曾经否认忘记这一行为本身。你怎么能够确定这只是欺诈的小伎俩呢?或许人的思想真的可以被狂乱调整?这个想法彻底击败了温斯顿。
奥布赖恩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他。他的神色越发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规劝一个资质极佳但误入歧途的孩子。
“党有一句有关控制过去的口号,”他说,“你再念一遍吧。”
“‘谁控制过去,谁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谁就控制过去。’”温斯顿顺从地念了一遍。
“‘谁控制现在,谁就控制过去。’”奥布赖恩一边说,一边赞许地缓缓点头,“温斯顿,那么在你看来,过去有没有真正存在过?”
那种无助感再次笼罩着温斯顿。他扫了一眼仪表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能够让他免于痛苦,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哪个答案才是真实、正确的。
奥布赖恩微微一笑。“看来你根本不懂形而上学,温斯顿,”他说,“直到此刻,你从来都没考虑过所谓‘存在’意味着什么。让我说得更准确一点儿。过去是不是存在于一个具体的空间里?会不会在某个地方——一个有具体物象的世界里持续发展下去?”
“不会。”
“如果过去存在的话,那么它存在于何处呢?”
“文字的记录,所有书写下来的相关记载。”
“嗯,在记录里。那么还有其他地方吗?”
“在头脑中,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嗯,好的。我们,党,控制了全部的记录,我们也控制了所有的记忆。那也就是说,我们控制了过去,不是吗?”
“但是你怎么能控制人类的记忆呢?”温斯顿激动地叫起来,再一次暂时忘记仪表盘的存在,“记忆是自发的,是不受人意志控制的。你们怎么能够控制记忆呢?你们就没能控制我的记忆!”
奥布赖恩的神色立时变得严峻。他将手放在仪表盘上。
“恰恰相反,”他说,“是你自己没有控制你的记忆。这也就是你被带到这里来的原因。你在这里,是因为你不自量力,也不知自律。你不愿意顺从,可那是保持神志健全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你宁愿当一个疯子,做一个人的少数派。温斯顿,只有受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清现实。你以为现实是某种客观的、外在的、独立存在的东西。你以为现实的性质是不证自明的。当你自欺欺人地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你也会以为其他人都跟你一样看到了。但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不可能存在于其他地方。而这个‘头脑’不是指个人的头脑,因为个人的头脑会犯错误,而且很快就要衰亡。现实只存在于党的头脑中,党的头脑是集体的,所以也是不朽的。只要党认为是真理,那就是真理。你不可能用其他办法看到现实,除非借由党的眼睛。温斯顿,这是你必须从头学起的事实。这是一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也是一种意志上的努力。你得先让自己变得谦恭,然后才能变得神志健全、头脑清醒。”
说到这里,奥布赖恩停顿了一下,似乎要让对方深刻地领会他话中的含意。
“你还记得吗,”他接着说,“你在日记中写道:‘所谓自由,即二加二等于四’?”
“记得。”温斯顿说道。
奥布赖恩举起左手,手背对着温斯顿屈起大拇指,伸出四指。
“我举的是几根手指?”
“四根。”
“如果党说不是四根而是五根——那么你说是多少?”
“四根。”
话音未落,温斯顿就感到身上传来一阵难忍的剧痛。仪表盘的指针指向五十五。温斯顿汗如雨下。呼吸空气都会引发痛苦的呻吟,即使咬紧牙关,也无法克制。奥布赖恩盯着他,仍然伸着四指。他按一下仪表盘。这次温斯顿的剧痛减轻了一点儿。
“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
指针指向了六十。
“几根,温斯顿?”
“四根!四根!我能说什么?四根!”
指针肯定又指向更高数字了,但他没有去看。他眼前只有奥布赖恩那张阴沉粗粝的脸孔与伸出的四根手指。这四根手指像擎天柱一样矗立在他眼前,巨大而模糊,好像还在摇晃,但毋庸置疑是四根。
“多少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停下来,停下来!你怎么能够继续下去呢?四根!四根!”
“多少根手指,温斯顿?”
“五根!五根!五根!”
“不,温斯顿,没有用。你在撒谎。你依旧相信是四根。好的,到底是多少?”
“四根!五根!四根!你要我说多少就是多少,只是别再让我受苦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坐了起来,奥布赖恩用手臂环抱着他的肩膀。他应该是昏过去了几秒钟。绑住他身体的电线之类的东西已经松开了。他觉得冷极了,浑身打战,牙齿咯咯作响,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有那么一刻,他像孩子一样依偎在奥布赖恩怀里,奥布赖恩那粗壮的胳膊环绕着他的肩头,让他感到异常舒服。他觉得奥布赖恩是他的保护者,痛楚来自别处,而奥布赖恩会将他从痛楚中解救出来。
“你学起来很慢,温斯顿。”奥布赖恩温和地说。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抽泣着,含混不清地说,“我怎么能看不到眼前的东西呢?二加二等于四啊。”
“有时候的确是四,温斯顿。但有时候是五。有时候是三。有时候会同时是三、四、五。你得再加紧学习。要想做到神志健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奥布赖恩扶着他在床上躺下。温斯顿感到身体又被电线之类的东西绑得紧紧的,不过这时疼痛略微减轻了,他也不再打战了。他只是感到浑身虚脱,寒冷彻骨。奥布赖恩冲着穿白大褂的人点头示意,那人刚才在旁边站着,始终兀立不动。这时他弯下腰来,翻看一下温斯顿的眼皮,摸一摸他的脉搏,听一听他的胸口,在他身上四处敲打一番,然后对着奥布赖恩点点头。
“再来一次。”奥布赖恩说。
那阵痛楚再次吞噬温斯顿。仪表盘上的指针肯定指向七十或者七十五了。这次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奥布赖恩的手指依旧会竖起来,还是四根。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熬过这阵痛楚。他已经不再注意自己是不是哭出声来。疼痛逐渐减退。他睁开眼睛。奥布赖恩又将仪表盘的数字降了回去。
“多少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我想是四根。如果能够的话,我非常希望能够看到五根。我正在努力中。”
“那么你到底希望怎么样:是我要相信你看到了五根,还是你自己真的看到了五根?”
“要真的看到五根。”
“再来一次。”奥布赖恩命令道。
指针上的数字大概升到了八十,或者是九十。温斯顿只能断断续续记起来为什么身体会这么痛。在他紧闭的眼皮后面,一片手指的森林在那里跳舞般不停地移动,时而交织,时而分开,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他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根,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知道想要数清它们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也知道这是因为四与五之间那个神秘的分别。痛楚又减轻了。他睁开眼,发现看到的依旧是刚才的景象,无数的手指,就像移动的森林,朝着左右两边同时移动,互相交错。他又闭上眼睛。
“我现在伸出了几根手指,温斯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要是你再来一次,我肯定会活活痛死的。四根,五根,六根——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
“有点儿长进了。”奥布赖恩说。
一根针刺进了温斯顿的胳膊。他立刻觉得一股令人舒服的暖流传遍了全身。他已将刚才的痛楚忘却了大半。他睁开眼,感激地望着奥布赖恩。看到他那张粗犷、密布皱纹的脸极其丑陋却又十分文雅,他心里泛出一阵酸楚。如果能够动弹的话,他肯定会伸出手去,搭在奥布赖恩的胳膊上。他对奥布赖恩的敬爱之情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强烈过,这不仅仅因为他中止了他的痛楚。他对奥布赖恩先前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奥布赖恩是敌是友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奥布赖恩是个可以与他谈话的人。也许一个人对寻求理解的渴望比被爱的渴望更加强烈。奥布赖恩拼命折磨他,逼得他濒临狂乱,而且他很清楚有好一阵自己的生命会断送在他手上。但是这都不要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朋友关系,他们是可以交心的知己。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们都清楚,将来会有一个地方,他们能够在那里推心置腹。奥布赖恩俯视着他,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似乎表明他也存有同样的想法。奥布赖恩开口时,声调随和闲适,就像在同他话家常。
“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吗,温斯顿?”他问道。
“不知道。不过我猜测应该是在仁爱部吧。”
“那你知道你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吗?”
“不知道。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我觉得应该有几个月了吧。”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把犯人带到这里来吗?”
“逼他们招供。”
“不,不是这个原因。你再试试看。”
“惩罚他们。”
“不对!”奥布赖恩高声叫起来,他的音调与平时截然不同,脸色虽然严厉,但是掩饰不了他的激动,“不对!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不光是为了逼你们招供,也不光是要惩罚你们。要我说出来为什么带你上这里来吗?是为了给你治病!是为了让你清醒!你明白吗,温斯顿,到我们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被治愈了才离开的?我们对你犯下的那些愚蠢的罪行没有丝毫兴趣。党注意的不是表面行为,思想才是我们最关心的。我们不但消灭敌人,还要改造他们。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奥布赖恩俯身凝视着温斯顿。因为距离很近,温斯顿从下面看过去,觉得他的脸大得惊人,无比丑陋。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兴致勃勃的表情,紧张激动到疯狂的状态。温斯顿的心禁不住猛地下沉。他只想钻到床底下去。他怀疑奥布赖恩冲动之下会再次转动仪表盘。但就在这个时候,奥布赖恩转身走开了。踱了一两步之后,他略微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你首先得明白,在这个地方,不存在烈士和殉道者。你肯定读过历史上关于宗教迫害的资料。在中世纪,天主教进行过大审判。那样的行动注定要失败。因为它的目的是铲除异端邪说,其结果,异端邪说不但没被铲除,反而得以巩固。他们在绞刑架上烧死一个异教徒,就会随之冒出成千上万个异教徒来。为什么?因为宗教法庭公开迫害他们的敌人,在他们还未悔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烧死。或者确切地说,是因为他们不肯悔过。人们死是因为不肯放弃他们真正的信仰。这样一来,自然所有的荣耀都加诸殉道者,所有的罪恶都背负在烧死他们的迫害者头上。到了二十世纪,所谓的极权主义出现了,就好比德国的纳粹党和俄国的共产党。俄国人对异端邪说的迫害远比宗教迫害更加残酷。他们以为从历史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不管怎样,他们至少知道不能再制造殉道者。在公开审判之前,他们就用各种手段摧毁那些人的尊严和意志力。他们严刑拷打,关禁闭,直到将他们都折磨成匍匐在地、摇尾乞怜的可怜虫,要他们供认什么,他们就供认什么,通过指控别人来保全自身,必要的时候也辱骂自己。可是,几年过后,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死去的人都成了烈士、殉道者,他们曾经的尊严扫地都被人遗忘。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又是这样?首先,无论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的供词明显是屈打成招的,是假的。我们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有在这里说出的供词都是真实的。我们会让它们变成真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不会让死者有反抗我们的机会。所以,温斯顿,你必须停止幻想后代会为你平反昭雪。后代人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你在历史洪流中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擦得干干净净。我们会把你化为乌有,让你永远消失。你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登记册上不会有你的名字,活着的人不会记得你。过去没有你,将来也不会有你,你被消灭了。你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温斯顿心中涌起一股怨愤。奥布赖恩突然停下脚步,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这种怨愤。他丑陋的大脸凑上前来,半眯着眼睛。
“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要彻底将你消灭,所以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无足轻重——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费这么大气力来拷问你?你心里这样想的,是不是?”
“是的。”温斯顿说。
奥布赖恩微笑着说:“你是我们这个完美模式上的缺陷,温斯顿。你是一个必须擦去的污点。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我们同过去的迫害者不一样吗?我们对那些口是心非的服从、对卑躬屈膝的驯服是不会满意的。到最后你投降,一定是出于你的自我意愿。我们不会因为异端分子抗拒我们就毁灭他,只要他抗拒一天,我们就让他活一天。我们要改造他,控制他的思想,使他变成另一个人。我们要涤荡他心中的一切邪念和幻觉,将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不是表面上,而是实实在在、全心全意地站到我们这一边。在我们杀死他之前,我们会让他彻底变成我们的人。我们不能容许这世界上存在任何一个错误的思想,不管它多么隐蔽与无力而完全不会惹来麻烦。即便在犯人死的时候,我们也不容许他有任何偏离轨道的思想。中世纪的异教徒在走上火刑架时依旧是异教徒,依旧在大声宣扬异端邪说,并为自己能够为理性牺牲而感到兴奋。哪怕俄国大清洗运动中的受害者也是一样的,这些人走上刑场挨子弹时满脑子都是反叛思想。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要在彻底粉碎那个脑袋之前先将他的头脑清洗干净。以前的专制暴政的戒条是:‘你们不允许怎样。’极权主义的戒条是:‘你必须得怎样。’我们则会说:‘你必须是怎样。’被带进来的人,没有一个敢抵抗我们。每个人的思想都被涤荡干净。就算是你一直相信无辜的那三个可怜的卖国贼——琼斯、阿伦森和卢瑟福——到最后我们也同样完全击垮了他们。我参加了对他们的讯问。我亲眼看见他们的意志力逐渐消退,他们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呜咽着求饶——到最后,他们不再有痛楚或恐惧,有的只是悔悟之心。等到我们的讯问结束后,他们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只剩下空空的躯壳,心中已无任何情感,除了悔意以及对老大哥的敬爱之情。看到他们那样热爱老大哥,实在令人感动。他们恳请尽快被处决,这样他们就能保证思想永远纯正清白了。”
奥布赖恩的声音听起来如梦幻般呓语,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极度兴奋与狂热的神情。温斯顿想,他不是在假装,他不是伪君子,他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坚信不疑。最令温斯顿无法接受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智力低下。他看着那个大块头的粗壮身躯用异常优雅的姿态在自己的视野里走来走去。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奥布赖恩都比他强大许多。任何他曾经想过或者有可能想过的念头,奥布赖恩早就想到过、研究过,并且加以批驳了。他的头脑将温斯顿的头脑完全涵盖了。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奥布赖恩又怎么会疯狂呢?一定是他——温斯顿自己——才是发疯的那个。奥布赖恩停了下来,俯视着他,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
“温斯顿,不要以为你无条件向我们投降就能够挽回自己的一条命。那些误入歧途的人无一幸免。哪怕我们决定让你安度余生,你也无法逃脱我们的掌控。在这里发生的事,将会永远伴随着你。你得先弄明白这一点。我们会彻底打垮你,你将永世不得翻身。即便你活上一千年,也无法从这些事情中恢复过来。你将永远不可能有正常人的情感。你将心如死灰。你将没有能力去爱、去建立友情,你也无法享受生活的乐趣,连欢笑也不能,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好奇心,你缺乏勇气去做任何事,正直也离你远去。你将会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我们要把你完全榨干,然后再用我们将你填满。”
说到这里,奥布赖恩停了下来,冲白大褂示意一下。温斯顿顿时感到有一个很重的仪器塞到他脑后。奥布赖恩就坐在床边,所以他的脸与温斯顿的脸几乎在同一高度。
“三千。”他冲温斯顿头上的白大褂吩咐道。
有两块略有些湿润的软软的垫子贴在温斯顿太阳穴上。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似乎一种痛楚袭来,那是一种新的痛楚。奥布赖恩伸出一只手按在他手上,几乎是很友善地示意他不要担心。
“这次不会有任何痛苦的,”他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就在这时,温斯顿听见一阵猛烈的爆炸声,或者说像是爆炸声,他实在无法确认到底有没有声音传来。无疑出现了一道炫目的强光。温斯顿没有感觉到痛,只觉得很颓废、疲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本来是躺着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突然推到这个位置的。一种没有痛楚的打击一下子将他击倒了。他的脑袋里好像也发生了变化。等到他恢复视觉时,他还记得自己是谁、身在何方、面前凝视着自己的那张脸,但是总觉得好像缺了一大块,就好像脑子被挖掉一块一样。
“一会儿就好了,”奥布赖恩说,“看着我的眼睛。大洋国现在是跟哪个国家打仗?”
温斯顿想了一会儿。他知道大洋国是什么意思,也很清楚自己是大洋国的民众。他也能记起来欧亚国和东亚国,可是对于谁与谁打仗就完全不知道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有打仗这回事。
“我不记得了。”
“大洋国现在在跟东亚国打仗。你记起来了吗?”
“是的。”
“大洋国一直在与东亚国打仗。自从你出生之后,自从建党以来,自从有历史以来,大洋国与东亚国就处于战争状态,一直没有停止,一直是同一场战争。你记起来了吗?”
“是的。”
“十一年前,你编造了一个关于三个被判处死刑的叛国者的故事。你非要说自己看到了一张能够证明他们无辜的纸片。实际上,这张纸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你自己编造出来的,到后来连你自己都相信这是真实发生过的。现在你还能记起来当初编造这个故事时候的情景吧?”
“记得。”
“刚才我把手伸到你面前。你看到五根手指,还记得吗?”
“记得。”
奥布赖恩伸出左手,大拇指藏在手掌心里。
“这里有五根手指,你看到了吗?”
“是的。”
他看到了,刹那间,在他脑海中的景象没有改变之前。他看到了五根手指,没有畸形。紧接着一切又恢复正常,之前那些恐惧、憎恨、迷惑又再次浮现在他心头。但是刚才有片刻时间——他自己也不确定,大概有三十秒钟——是确凿无疑的,奥布赖恩的每一个提示都在填塞他脑海中的那部分空白,将这些变成绝对的真理。二加二可以等于五,也可以等于三,只要有必要,这都是很容易的事。这种感觉在奥布赖恩的手放下之前就消退了,尽管他无法重新体验那一刻,但是他记得,就好比一个人能够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经历,到现在依旧栩栩如生,实际上当时那是另外一个人。
“你现在看清楚了,”奥布赖恩说,“不管怎样,二加二等于五都是可能的。”
“是的。”温斯顿说。
奥布赖恩非常满意地站起来。温斯顿看见左边的那个白大褂打开了一只药剂瓶,将针管插进去抽注射剂。奥布赖恩转过身来面对温斯顿,带着笑容,像往常一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是否还记得在日记中写过,”他说,“不论我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这都无关紧要,因为我是个至少能够理解你并且可以跟你交谈的人?你这话一点儿不假。我很喜欢与你交谈。你的头脑激发了我的兴趣。你的思维与我的相当接近,只不过你精神失常。在我们结束这一次谈话之前,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问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都行?”
“什么问题都行。”奥布赖恩看到温斯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仪表盘,于是补充道,“已经关掉了。你第一个想问的问题是?”
“你们把朱莉雅怎么样了?”
奥布赖恩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她出卖了你,温斯顿。立刻就出卖了你,毫无保留,不假思索。我还没见过这么快就范的人。要是你有机会再次见到她,肯定很难认出她了。她的那些叛逆精神、欺骗性、愚蠢行为以及肮脏的思想——一切都被我们从她体内清除了。她已经脱胎换骨了,完美得符合教科书的要求。”
“你们对她严刑拷打了?”
奥布赖恩对此没有理会。“下一个问题。”他说。
“老大哥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当然存在。党存在,老大哥就存在。他是党的化身。”
“他是像我一样存在吗?”
“你不存在。”奥布赖恩说。
那种无助感再次吞噬了他。他明白,或者能够想象,那些能够证明自己不存在的证据都是什么,但是这些所谓的论据全都是胡扯,都是在玩文字游戏。“你不存在”这个论断本身不包含逻辑上的荒谬吗?但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想到奥布赖恩会用那些无法反驳的疯狂辩证法来驳斥他,他心里就会觉得颓然。
“我觉得我是存在的,”他疲惫不堪,“起码我认识也感受到了我的存在。我出生了,我终将死去。我有手有脚,我占据了宇宙的一定空间。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同时占据我所占据的这个地方。在这个意义上,老大哥是存在的吗?”
“这无关紧要。他存在。”
“老大哥会死去吗?”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死呢?下一个问题。”
“那么兄弟会呢,到底存在吗?”
“这个,温斯顿,你将永远无法知晓。就算等到我们将你处理完毕,决定将你放出去,哪怕你能够活到九十岁,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也无法知晓。只要你活着,这个问题就会成为你脑海中无法解答的谜题。”
温斯顿默默地躺着,胸口的起伏比刚才快了一点儿。他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问题还没问呢。他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可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奥布赖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他的镜片似乎也流露出讥讽的表情。“他知道,”温斯顿突然想到,“他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想到这里,他的话便脱口而出了。
“一〇一室有什么?”
奥布赖恩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用略带嘲讽的冰冷语气回答:“你很清楚一〇一室里有什么,温斯顿。每个人都清楚一〇一室有什么。”
说完他向白大褂举起一根手指。显然谈话已经结束了。针头刺进了温斯顿的胳膊。他几乎立刻陷入昏睡状态。
第三章
“你的改造过程分三步进行,”奥布赖恩说,“学习、理解和接受这三个步骤。现在你该进行第二个步骤了。”
与之前一样,温斯顿还是仰卧在床上。不过最近捆绑他的带子略松一些。膝盖可以略微动一动,脑袋能够自由转动,胳膊肘以下的部位也能够举起来。那个仪表盘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恐怖了。他只要开动脑筋,还是能够避免遭受它的折磨的。只有在他头脑不灵活的时候,奥布赖恩才会拉拉杠杆。有时候他们能够进行一次完整的谈话过程而奥布赖恩不启用仪表盘。他不知道一共谈了多少次话。但是整个过程拖得很长,似乎永无休止——好几个星期,可能——有时候一次谈话与下一次要间隔几天,有时候只间隔一两小时。
“你躺在这里,”奥布赖恩说,“感到非常奇怪——况且你也亲口问过——为什么仁爱部要在你身上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在你还是自由身的时候,你就为本质上基本相同的问题困惑过。你能够看清这个社会是如何运转的,但是你无法理解它的根本动机。你不是还在日记本上写过:‘我知道怎样去做;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在你思考‘为什么’的时候,你开始怀疑自己的神志是否健全。你已经读过那本书,戈德斯坦的书,起码也读了一部分。这本书有没有教给你一些以前你不清楚的事情?”
“你读过了?”温斯顿问道。
“书就是我写的,或者说,是我参与写作的。你应该很清楚,没有哪一本书是完全依靠个体的力量完成的。”
“那么书上所讲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描写部分都是真实的。但它提到的计划则是胡扯。什么秘密地累积知识——开启民智——最后促使无产者起来造反——推翻党的领导。你不用看完也能想到它会这样说。这一切都是胡扯。无产者永远不会造反,一千年、一百万年都不会。他们做不到。我不用告诉你原因了,你自己早就心中有数。如果你曾幻想过平民暴动、起义,那么你还是趁早死心吧。党是无法推翻的。党的领导会永远持续。你要以此作为你思想的根基。”
他朝温斯顿床前走近一些。“永远!”他重复道,“现在让我们回到‘怎么样’和‘为什么’上面来。你很了解党是怎样维持它的权力的。现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紧握着权力不放。我们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我们需要权力?说吧。”看到温斯顿沉默不语,他便催促道。
温斯顿依旧没有作声,这种沉默持续了一两分钟。他心中非常厌倦、疲累。而奥布赖恩脸上又显露出那种疯子般的狂热。他知道奥布赖恩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党不是因为自身的利益而追求权力的,党只是为了民众的利益。民众都是些软弱无能的可怜虫,不能忍受自由,也不敢面对事实,所以他们必须被更加强大的人统治,对他们进行有计划的欺瞒。人类面临两个选择:幸福或者自由。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幸福比自由好得多。党是弱者永远的监护人,是具有献身精神的一批人,他们作恶是为了美好的终究到来,他们牺牲自己的幸福是为了他人的幸福。温斯顿心想,可怕的是,如果奥布赖恩这样对他说,他一定会相信的。你能从他脸上看出来。奥布赖恩什么都清楚。他比温斯顿清楚一千倍,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民众过着怎样不堪的生活,党用什么手段和谎言使他们安于那种境地。奥布赖恩对这一切完全明白,他也仔细衡量过这些问题,但是他觉得这些全都无足轻重,为了追求最后的目标,不论采取任何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温斯顿想,面对这样一个比你更聪明,平心静气地听完你的观点后依旧固执地坚守他疯狂的信仰的疯子,你又能如何呢?
“你们统治我们也是为了我们的利益,”他软弱地说,“你们认为民众无法进行自我管理,所以——”
他刚开口说话却几乎要大叫起来。一阵剧痛刺穿了他的身体。奥布赖恩将仪表盘的指针调到了三十五。
“真是愚蠢,温斯顿,愚不可及!”奥布赖恩说,“以你的水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蠢话来?”
他又将指针调回来,接着说:
“现在我来明白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是什么。答案是:党追求权力完全是因为它自身。我们对别人的利益没有兴趣。我们只对权力感兴趣。财富、物质享受、长生不老或者幸福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诱惑,权力,我们只对纯粹的权力感兴趣。纯粹的权力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快你就会明白了。我们与以前所有的寡头政治都不同,那就在于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其他所有的寡头政客,哪怕那些跟我们看似相同的人,也都是些懦夫和伪君子。德国的纳粹党与俄国的共产党在方法上与我们非常相似,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承认他们的动机。他们假装,也许他们自己也真的相信,他们夺权是逼不得已,他们掌权的时期不会太长,不久就会出现一个自由平等的天堂。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很明白,没有人夺取政权是为了之后主动放弃。权力不是手段,权力就是目的。建立专政不是为了捍卫革命,而进行革命就是为了建立专政政权。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拷打的目的就是拷打。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现在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像往常一样,奥布赖恩那张疲倦憔悴的面容令温斯顿十分震撼。这张脸看起来坚毅、粗放、残忍,充满了智慧与一种克制的热情,在这张脸面前,他感到如此无助。但这张脸是疲倦的,眼底堆满了褶皱,两颊皮肉松弛。奥布赖恩低下身对着他的脸,特意让他看清自己饱经沧桑的脸。
“你一定在想,”他说,“这张脸这么老又这么疲倦。你在想,我一天到晚大谈权力,但是无法阻止自己身体变老。你难道不明白,温斯顿,个人不过是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在衰老,这正是机体健康的证明。难道把指甲剪掉,你就死了吗?”
说完他又离开床边,在屋里来回踱步,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我们是权力的祭司,”他说,“上帝就是权力。不过目前在你看来,权力只是一个名词。现在你应该对权力的真正含义有一定了解了。你必须明白,第一,权力是集体的。个人只是在他不以个人形式存在的时候才真正拥有权力。你当然知道党的口号:自由即奴役。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句口号可以倒过来说?奴役即自由。一个人如果作为独立存在的自由个体,终将会被打败。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因为每个人都无法逃避死亡,这也是人类最大的失败。可是如果个人能够完全服从集体,如果他能够放弃自我的存在,完全认同党,那么他就是党,他就拥有无边的权力,永垂不朽。你必须明白的第二件事是,所谓权力,就是控制人类的权力。控制人的身体自然是一种权力,但是更重要的是控制思想。对物质的控制——也就是你所说的对外在现实的控制——其实并不重要。我们已经绝对控制了所有的外在物质。”
温斯顿顿时忘记了仪表盘的存在。他激动地想坐起来,但只是徒劳,反倒弄得浑身疼痛。
“但是你们要怎样才能控制物质?”他大声叫起来,“你们连天气都不能控制,你们也不能控制地心引力。还有疾病、痛苦、死亡——”
奥布赖恩摆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们控制了物质,是因为我们控制了思想。现实是什么?现实只存在于人们头脑中。温斯顿,这一切你都会慢慢明白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做不到的。身体隐形、飞上天空——不论什么都能做到。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样飘浮在空中。我之所以不想这么做,是因为党不想我这么做。你应该把那些十九世纪的自然规律通通抛掉。自然规律是由我们来制定的。”
“但是你们并没有制定!你们甚至还没有成为地球的主人!不是还存在欧亚国和东亚国吗?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
“这无足轻重。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们就会将它们全部征服。即便不征服,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可以完全否定它们的存在。大洋国就是整个世界。”
“但是这世界这么渺小,如同一粒尘埃。人类也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助!人类存在的时间有多长?这个地球上有好几百万年都没有人类存在。”
“一派胡言。地球的存在与人类一样长久,根本不可能比人类更久。地球怎么可能比人类长久呢?除非通过人类的意识,否则一切都不存在。”
“但是岩石里尽是灭绝物种的骨骼化石——猛犸、乳齿象和巨大的爬行动物,这些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很久很久就存在于地球上了。”
“你亲眼见过这种化石吗,温斯顿?是的,当然没有。这些都是十九世纪生物学家们杜撰出来的。早在人类出现之前,什么都不存在。在人类灭绝之后——如果有一天人类真会灭绝的话——也不可能有任何事物存在。除了人类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但是宇宙是独立于人类之外的。你看那些星星!有些距离我们一百万光年之远。它们根本就在我们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星星是什么?”奥布赖恩漠然地说,“它们不过是几公里之外的火光。我们当然可以触碰到它们,如果我们愿意。或者,我们也可以将它们完全毁灭。地球是整个宇宙的中心,太阳和星星都围绕地球转动。”
温斯顿又努力挣扎了一下。不过这次他什么也没有说。奥布赖恩似乎感受到了他无言的反抗,又继续说下去:
“当然,为了某些特定目的,这话不尽然。当我们在大海上航行时,或者在预测日食与月食的时候,我们经常假定地球是围绕太阳转动的,或者星星距离我们亿万光年,这样会比较方便。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难道你认为我们不能在天文学领域内使用两种不同的体系吗?星星距离我们近或者远,这都取决于我们的需要。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们无法做到这一点吗?难道你忘了双重思想?”
温斯顿在床上缩了缩身体。不管他说什么,对方迅速的回答就像是给他的一记闷棍。但是他心底很清楚,清楚自己是对的。除了自己意识之外不存在任何事物的信念——是不是一定能够通过什么方法来证明是错误的?这种谬论不是早就被揭露了吗?这种谬论甚至还有一个专有名称,不过他一下子无法想起来。奥布赖恩低头看着温斯顿,嘴角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意。
“我早就说过,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专长。你在搜索的那个词是‘唯我论’。可是你错了。这不是唯我论。如果你非要为它找个名称,可以称它为‘集体唯我论’。不过,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实际上,是完全相反的。这些都扯得太远了。”他又变了种语气,“真正的权力,我们夜以继日为之努力的权力,不在于控制外在事物,而在于控制人。”他顿了一下,又用一种小学老师对可造之才的循循善诱的语气问道,“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完全控制另一个人,温斯顿?”
温斯顿沉思了一下。“通过令他受苦。”他说。
“一点儿没错。通过令他受苦。单是服从远远不够。除非令他受苦,否则你怎么知道他是遵从你的意志还是听从他自己的意志?权力就在于要使人痛苦,使人感到耻辱。权力就是要将人的思想撕得粉碎,然后再按照你需要的模式重新组合起来。那么,你现在开始明白我们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了吧?这种世界,正好与以前老派改革家所构想出来的愚蠢、享乐的乌托邦完全相反。一个充满恐惧、背叛、折磨的世界,一个践踏与被践踏的世界,一个臻于完善却越来越冷酷无情的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界,进步就意味着痛苦的升华。以前所有的文明都爱标榜自己是建立在博爱或公正的基础之上的。我们则建立在仇恨之上。在我们这个世界中,除了恐惧、狂暴、得意、自我贬低之外,人类再不会有别的情感。其他所有的情感都会被我们摧毁。实际上,我们已经将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彻底更改了。我们割断了父母与子女、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联系。丈夫不敢信任妻子,父母与儿女之间互不信任,朋友之间的信任与友谊不再。而且到了将来,根本不存在妻子和朋友这样的定义。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从母亲身边带走,就好比我们将鸡蛋从母鸡的窝中拿走一样。性本能将会被消灭。生殖行为将变成一年一度的手续,就好比每年得重新签发配给证一样。我们会消灭性高潮。我们的神经病学学家已经着手研究这个课题。除了对党的绝对忠诚之外,任何忠诚都不存在。除了对老大哥的爱之外,任何爱都不存在。除了在打败对手的时候,不会在其他时候看到笑容。没有艺术,没有文学,没有科学。当我们无所不能时,科学就无用武之地了。美和丑也没有分别。没有好奇心,也没有生命行进的欢愉。其他所有的乐趣都不复存在。但是始终——不要忘了这个,温斯顿——对权力的迷醉始终存在,而且会越来越沉醉,越来越细腻微妙。时时刻刻,你都能享受到胜利者的快感以及践踏无还手之力的敌人的快感。如果你要构想关于未来的图画,就想象一只皮靴踩踏在一个人脸上吧——永永远远。”
奥布赖恩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等温斯顿发表意见。温斯顿又想缩到床底下去。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心似乎冻结了。奥布赖恩接着说下去:
“你记好了,永远都是这样。那张脸会一直等在那里,等待你去践踏。异端分子、社会公敌,永远都会在那里,你可以不断地打败他们,拼命羞辱他们。你落到我们手中所经历的一切——所有一切都将永远持续下去,而且会变本加厉。侦查、背叛、逮捕、酷刑、处决、失踪,诸如此类的事情永远不会完结。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这也是一个狂欢的世界。党的力量越强大,就越发不能容忍异己。反对的力量越弱,相应的镇压手段就越严酷。戈德斯坦和他的异端邪说将永远存在。每一天,每一刻,他们将被攻击,被诋毁、被取笑、被侮辱、被唾骂,但是他们会永远存在。过去这七年中我与你合演的这部戏将不断重演,一代一代演下去,并且演技越发精纯。异端分子总是会落在我们手里,任由我们摆布,他们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意志消沉,变得寡言鲜耻——最后痛悔交加,匍匐在我们脚下。这就是我们将要面临的世界,温斯顿。这是一个频频迎接胜利、不断凯旋的世界,一个无穷无尽地压迫权力神经的世界。我觉得你已经逐渐明白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了。但是到最后,你不仅会明白它,还会接受它、迎接它,自觉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温斯顿逐渐恢复过来,有气力讲话了。“你们不能这样做!”他气息微弱地说。
“温斯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能创造出一个你刚刚描绘的那种世界。这只是梦想,永远无法实现。”
“为什么?”
“文明是不可能建筑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之上的。这样的文明不可能持久。”
“为什么?”
“它没有生命力。它会土崩瓦解。它会自动灭亡。”
“一派胡言。你觉得仇恨比爱更加消耗人的精力。为什么会这样呢?即便真是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假设我们加速生命衰亡的进度,假设我们让人类未老先衰,不到三十就变成老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还没明白,个人的灭亡算不上灭亡?党永远是不朽的。”
就像刚才那样,奥布赖恩的一席话令温斯顿无言以对。另外,他也担心,要是他坚持己见,奥布赖恩会拧开仪表盘。但是他又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他只好微弱无力地开始回击,不是争辩,也没有什么论据,只是奥布赖恩刚才的这番话令他无比惊恐。
“我不知道你这些话——我也不打算理会了。反正你们终将以失败收场。你们肯定会被打垮的。生活会战胜你们的。”
“我们控制着生活,温斯顿,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还在幻想会有什么叫人性的东西挣脱我们的掌控,会起来反抗我们。但是人性是我们创造的。人能够被随意摆弄、捏造。也许你会重回老路想到无产者或者奴隶,觉得他们会起来推翻我们。彻底忘记这痴心妄想吧。他们是无助的,跟牲口一样。人性就是党。其余的一切都是外在的——微不足道。”
“我不在乎。他们最后将击溃你们。他们迟早会看穿你们的真面目,然后将你们撕得粉碎。”
“你看到什么征兆能证明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或者你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一点?”
“没有。但是我就是相信。我知道你们注定会失败。反正宇宙间会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精神,或者是原则——总之你们是无法征服的。”
“你信上帝吗,温斯顿?”
“不。”
“那么,这种我们无法征服的准则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是人的精神吧。”
“你认为自己是人吗?”
“当然。”
“如果你是人,温斯顿,你也是最后一个。你这种人早就绝迹了,我们是继承者。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孤立无援?你早就身处历史潮流之外,你根本不存在。”他的态度越发严厉,语气也越发咄咄逼人,“你认为你在道德上更胜我们一筹,就因为我们手段残酷,欺瞒诈骗?”
“是的,我觉得我更胜一筹。”
奥布赖恩什么都没有说。另外两个声音冒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温斯顿才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那是他加入兄弟会的那天晚上与奥布赖恩谈话的录音。他听到自己回答愿意说谎、盗窃、伪造、谋杀、分发毒品、逼良为娼、散布性病、朝孩子的脸上泼硫酸……奥布赖恩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似乎觉得播放这段录音有些多余。接着他按了开关,声音立刻停止了。
“起来吧。”他说。
绑带松开了,温斯顿翻身下床,有些摇摇晃晃地站立着。
“你是最后一个人,”奥布赖恩说,“你是人类精神的监护者。好好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脱掉衣服。”
温斯顿将束住制服的一根绳子解开。制服本来有拉链,但是早就被取走。他不记得自己被捕之后有没有脱光衣服。制服里头是一些肮脏、破烂、有些泛黄的破布片,依稀能够看出内衣裤的形状。他将这些都脱下来扔在地上时,发现屋子另一头有三面镜子。他走了过去,还没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嘴里不禁发出惊叫声。
“走过去,”奥布赖恩说,“站在两面镜子中间,这样你连侧面都能看清了。”
他刚刚停下来,是因为他彻底被吓到了。他看见一个佝偻着背、面如死灰、形容枯槁的怪物向他走过来。这个怪物的样子十分骇人,不仅仅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怪物就是自己。他又往镜子前走近点儿。这个怪物因为佝偻着背,所以显得脑袋向前突出。这张脸是一个绝望的死囚的脸,额头突出,头顶光秃秃的,鹰钩鼻尖尖的,两颊枯瘦嶙峋,只剩一双警觉的眼睛。脸上堆着层层叠叠的皱纹,嘴巴深陷。这张脸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但是外形的变化比内心的变化更加惊人。这张脸上所表达的感情与他内心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他的头顶有一半是光秃秃的,起先他以为自己头发也泛白了,后来发现泛白的是他的头皮。除了双手和脸上一圈之外,他身上已经暗沉一片,污浊不堪。这些污秽下面还遍布着红色的创口和疤痕,脚踝上静脉曲张处已经红肿溃烂,周围的皮肤一片片剥落。但是最吓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身体,形销骨立,胸口只剩下根根分明的肋骨,如同骷髅一般,大腿干瘦如柴,还不及膝盖粗。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奥布赖恩让他看自己的侧影了。他的脊背弯曲得吓人。肩头前耸,胸膛深陷,细瘦如皮包骨般的脖子似乎因为无法承受脑袋的重荷而对折起来。如果不是他自己,他一定会猜测这个怪物已经满六十岁,患有不治之症。
“有时候你会觉得,”奥布赖恩说,“我的脸——一个核心党党员的脸——看起来衰老憔悴。可是看到你自己的脸,你又怎么想?”
他一把抓住温斯顿的肩膀,将他扳过来面对着自己。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他说,“看看你满身的污垢,看看你脚趾缝里的污垢,看看你腿上流脓的伤口。你知道自己已经臭得像一只山羊吗?不过也许你根本闻不到。看看你现在的这副样子。你看到了吗?我的大拇指和食指交握的圈儿都比你的胳膊粗。我能够轻易掐断你的脖子,就像折断一根胡萝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你知道自从你落到我们手中之后,你的体重下降了二十五公斤吗?你的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掉。看看!”他伸手揪温斯顿的头,就掉下一把头发来,“张开嘴巴。还剩九、十、十一颗牙齿。你来的时候一共有多少颗?剩下的这几颗也会很快掉光的。看这里。”
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温斯顿感到上腭一阵剧痛。奥布赖恩已经将那颗本就松动的门牙连根拔了下来,随手扔到地上。
“你已经在腐烂了。”他说,“你身体的各部位都在溃烂。你是什么?不过是一副臭皮囊罢了。现在转过身来,再看看镜子。你看到那个跟你面对面的东西了吗?那就是最后的一个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现在穿上你的衣服吧。”
温斯顿动作迟缓、僵硬地穿上衣服。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羸弱到这种地步。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落在这里的时光一定比他想象的更长。他将这身破烂的衣服裹在身上之后,想到自己被折磨的身体,不禁悲从中来。在还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坐在床边的一把小板凳上放声大哭起来。他很清楚自己的举动非常难看,肮脏的破烂裹着一把瘦骨头在刺眼的灯光下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但是他实在无法克制。奥布赖恩走过来,几乎可以说是非常仁慈地搂着他的肩膀。
“事情不会永远这样的,”他说,“你可以避免它发生,无论你何时做出决定。所有的一切都在于你自己。”
“都是你们干的好事,”温斯顿抽泣着说,“是你们把我弄成了这副模样。”
“不,温斯顿,一切都是你自己招致的。你在刚开始与党作对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并且接受这个结果了。第一步就包含了后来所有的一切。没有什么事情是你那时没有预见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我们打败了你,温斯顿。我们已经彻底摧毁了你。你现在已经看过你的身体了,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你的精神也与你的身体一样。我不觉得你心中还有多少自尊。你被人拳打脚踢、棍棒鞭打、侮辱折磨,你疼痛不堪,叫痛、求饶,在你自己的血泊和呕吐物中翻滚。你哭叫着苦苦哀求、摇尾乞怜,将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出卖了,说出了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你能想出一件自己还未做过的堕落事情吗?”
温斯顿的哭泣声已经停止了,但是泪水依旧沿着面颊滚落下来。他抬头望着奥布赖恩。
“我没有背叛朱莉雅。”他说。
奥布赖恩低头看着他,若有所思:“是的,你没有背叛朱莉雅。这一点的确是真的。”
对奥布赖恩的无比敬重之情,再次涌上温斯顿的心头,这种奇特的感情似乎无法被任何事物摧毁。他想,多聪明,多明白事理啊。奥布赖恩从来都会明白他所说的话。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说,他早就背叛朱莉雅了。是的,在严刑拷打之下,还有什么是能够隐瞒的呢?他所知的关于朱莉雅的一切,全都事无巨细地招认了:她的习惯、性格、过去的生活;每次他和朱莉雅幽会时的详细情形,两人说过什么话,到黑市上买的那些东西,他们通奸的细节,他们偶尔谈论的反党计划——所有这一切。不过,按照他和朱莉雅对“背叛”这个词的定义来说,他的确没有背叛她。他没有停止爱她,他对她的感情没有丝毫变化。奥布赖恩非常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用他做任何解释。
“告诉我,”他说,“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枪毙我?”
“估计要过一段时间,”奥布赖恩说,“你的问题很难处理。不过不用失望。每个人迟早都会痊愈。到最后我们就会枪毙你。”
第四章
温斯顿的整体状况好多了。他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强壮,如果能够区分这一日与下一日的话。
小屋内白色的灯光和空气调节机的嗡嗡声像之前那样令人难受,但这还是他监禁之后待过的最好的地方。木板床上面有床垫,还有枕头,床边有一把小板凳。他们还给他洗了一次澡,隔一阵还能让他在室内用锡盆擦手、洗脸、擦身体。送来的水居然还是温的。他们甚至还给他配了一身新的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制服。他那处患静脉曲张的创口还被敷上了药。剩下的那几颗坏牙尽数被拔掉,镶上了满口的假牙。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个星期,或者好几个月。如果他有兴趣计算时间的话,现在能够计算了,因为他们好像是定时给他送食物进来的。他估算,大概每二十四小时内会送进来三顿饭,不过他也分不清送饭来的时间是白天还是晚上。饭菜十分丰盛,隔三顿就会有肉菜。有次还给他送来了一包香烟。他没有火柴,不过送饭来的那个沉默不语的狱警给他点上烟了。这么长时间没碰香烟了,他第一口抽的时候差点儿恶心得想吐,但依旧吸了进去。此后每顿饭抽半支,这样一盒烟抽了很久。
他们给了他一块书写用的石板,角上还拴着半截铅笔。一开始他根本没有动。醒着的时候,他也是混沌麻木的。他经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等待下一餐的到来,有时候真的睡过去了,有时候昏昏沉沉,懒得睁开眼。他已经习惯在强光的照射下睡觉了,除了梦更加连贯之外,其他的好像与之前并无太大分别。这段时间他做了很多梦,而且多半是甜蜜的梦。他梦见自己在黄金乡,或者与母亲、朱莉雅、奥布赖恩一起坐在阳光照耀下的一大片废墟中——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坐在阳光下,聊着家常话。他醒着的时候所想的大多也是梦中的情形。没有了令他疼痛的刺激,他的思考能力似乎也随之丧失了。他不是觉得厌倦,他只是不想说话或者做别的事。只要让他一人待着,没有毒打,没有讯问,不缺吃,不缺喝,身体保持干净,这就足够了。
逐渐地,他睡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是他依旧不想下床。他只想静静地躺着,感觉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复原。有时候他会在这里摸一摸那里捏一捏,弄清楚自己身上的肌肉是不是真的开始变结实,紧实的皮肤是不是幻觉。最后他真的是确信而不再怀疑自己长胖了,因为大腿绝对比膝盖粗了。此后,他开始每天做运动,不过一开始并不情愿。一段时间过后,他能够走三公里左右的路程了,当然都是以在牢房里踱步来丈量的。他佝偻的肩膀也变直了些。他尝试做一些较为复杂的锻炼,但令他震惊与羞愧的是,很多动作他已经无法做到。譬如,他只能走,不能跑,不能把小板凳举过一只手的高度,无法单腿站立。他蹲下去之后,很难站起来,大腿和小腿会钻心地痛。他尝试着做俯卧撑,但是根本不行,他甚至无法把自己撑起一厘米。几天后——确切地说是几顿饭之后——他能够撑起来了。后来他能够一口气做六个俯卧撑。自此以后,他开始为自己的身体感到骄傲,他相信自己的脸也同身体一样在恢复。只是偶尔在摸到头顶光秃秃的地方时,他才想起那个在镜子里盯着他的满脸皱纹的怪物。
他的思想也逐渐活跃起来。他坐在木板床上,背靠着墙,将写字板搁在膝头,打算重新进行自我教育。
他已经投降了,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事实上,他想起来,早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很久,他就已经做好投降的准备了。自从他踏进仁爱部的那一刻起——是的,甚至在他和朱莉雅一起惊慌失措地站着,听候电屏幕上冷酷的命令时——他就已经清楚认识到,想要反抗党的权力是一件多么徒劳、多么可笑的事。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七年来,思想警察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像盯着显微镜下的甲虫一样。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们全都认真记录在册。他在日记本上放了一粒灰尘,自以为很谨慎,可是他们也在看完日记之后小心地将灰尘放回原处。他们放录音带给他听,他们拿照片给他看。有些是他跟朱莉雅在一起时的照片。是的,甚至……他根本无法与党抗衡。此外,党是绝对正确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永远不朽的集体的头脑怎么会错呢?你又能用什么外在标准去衡量它的判断正确与否?神志清醒与否只是统计学上的概念。只要你学会按照他们的思维模式去思考就行了。只是——
他感觉指缝间的铅笔很粗,很难驾驭。他开始将头脑中浮现的事物写出来。他先用大写字母笨拙地写下了这几个字:
自由即奴役
接着他又不假思索地在下面写道:
二加二等于五
之后他下意识地顿了一下。他的大脑似乎要逃避某些东西,不能集中思考。他知道接下来该写一句什么话,可是突然间又想不起来了。不过他只能凭借逻辑推理推导出来,而不是自发涌现。他写下这句:
权力即上帝
他全盘接受了。历史能够被篡改。但是历史从来没有被篡改过。大洋国正在与东亚国交战。大洋国一直在与东亚国交战。琼斯、阿伦森、卢瑟福这三个人都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们是罪有应得。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证明他们无辜的照片。这照片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他想起记忆中与之相反的事情,但是他脑海中的记忆都是不可靠的,是自我欺骗的产物。你看看,这一切多么轻而易举!只要你投降,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就好比一个总是逆水游泳的人,不论怎样挣扎,都会被水流往后冲,但是一旦你决定掉转方向,你就能顺流而下,轻松自如了。除了你自己的态度之外,没有什么发生了改变,那些注定要发生的事情,一样会发生。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反对党。每一件事情现在都变得非常容易,除了——
什么事情都可能是真的。所谓的自然规律都是荒诞不经的。地心引力也是一派胡言。“如果我愿意,”奥布赖恩说过,“我能够像肥皂泡一样飘浮在空中。”温斯顿想明白了。“如果奥布赖恩真的认为他自己已经离开地面飘浮在空中,而且我也认为我看到奥布赖恩飘浮起来,那么这件事就算是真的了。”突然,就好比一只深埋于海底的沉船浮出水面一样,有一个念头从温斯顿脑海中浮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这不过是幻觉而已。”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了。显而易见,这种想法是极其荒谬的。因为它假定存在一个思想之外的“客观世界”,有“客观存在”的事情在那里发生。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世界呢?除了通过我们的头脑,我们对别的东西还有认知吗?任何事情都在我们的头脑中发生。任何在我们头脑中发生的事情,就是真的发生了。
他轻而易举地将这个突现的谬论驳倒了,而且没有受到这个谬论的引诱去相信它。不过他还是觉得不应该浮现这样的谬论。自己的大脑里应该有一个预警设置,只要出现了危险的思想,大脑就应该一片空白。这种过程是自动自发的,新话里称之为“罪止”。
他开始练习“罪止”。他向自己提出许多命题——“党说地球是扁平一块”,或者“党说冰比水更重”——然后努力训练不看到或者不想到与这些命题相矛盾的地方。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仅需要极强的推理能力,你还得能够随机应变。可是就像“二加二等于五”这样的算术命题他都已经无法驾驭了。这就需要脑筋转动得特别灵活,一方面要能够驾驭逻辑上最微妙的逻辑轨迹,一方面又要对逻辑上最明显的错误视而不见。总之,在这个过程中,愚蠢和聪明同样重要,也同样难以达到。
在这段时间里,他大脑中的另一部分一直在琢磨他们什么时候会枪毙他。“一切都在于你自己。”奥布赖恩这样说过。但是他很清楚,面对着必将来临的死期,他甚至没有办法使之早些到来。也许就在十分钟之后,也许会在十年以后。他们很可能就这样将他单独禁闭几年;很可能将他送进劳动营中;很可能先把他放出来一阵子,就像他们有时做的那样。更有可能的是,在他被枪毙之前,逮捕、讯问、毒打这出戏会完完整整地重来一遍。唯一能够肯定的事情就是,你无法事先得知自己的死期。以往的惯例是——一个从未言明的惯例,你知道事实如此,虽然未曾听说过——他们会从背后向你开枪,总是朝你脑后,事先毫无预警,当你在走廊上从一间牢房走到另一间牢房的时候。
有一天——但是“一天”不是个准确的表达,因为很可能当时是大半夜,所以准确地说是有一次——他突然堕入一种奇怪而又幸福的幻境。他在走廊上走着,等待着后面发来的子弹。他很清楚这颗子弹即将到来。一切都已被解决、被消除、被调和了。不再有怀疑,不再有争论,不再感到痛苦,也不再感到恐惧。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强壮,健康如昔。他走路的步伐很矫捷,心情很愉悦,感觉像在温暖的阳光下行走。他已经不在仁爱部狭窄的白色走廊里了,他走在一条阳光灿烂的宽广的大道上,足有一公里宽,兴奋得像刚嗑了药一样。他又走到了黄金乡,沿着那片被兔子啃噬的旧牧场中的小径往前走。脚下是软软的矮草,脸上感受着温暖和煦的阳光。草坪的边缘是一片榆树林,枝叶在微风中轻轻舒展,远处有一个小池塘,鲮鱼在柳树掩映下的水塘里自由自在地游弋。
他突然惊醒了,强烈的恐怖包裹着他。后背全是汗。他听见自己在高叫:
“朱莉雅!朱莉雅!朱莉雅,我的爱人!朱莉雅!”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这幻觉十分强烈。她似乎不光在他身边,还在他的体内,好像她穿透了他的皮肤。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爱越发深厚,甚至超过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很清楚,她依旧活着,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的救助。
他躺在床上,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就在这一瞬间暴露出来的弱点会给他增加多少年的折磨啊?
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就能听到牢房外传来的皮靴声。他们不会任由你狂叫而对你无所作为的。如果说以前他们还不知道,那么现在再清楚不过了,他打破了与他们的协议。他只是表面上对党服从,但是内心对党依旧仇视。以前,在他顺从的表面下隐藏着异端的思想。现在,他又往后倒退了一步,虽然思想上完全听命于党,但是他希望保留内心的如常。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但是他宁愿犯错。他们会明白的——起码奥布赖恩能够看出来。这一声愚蠢的呼喊将所有的心事都暴露了。
他将不得不从头再来一遍。那也许又是好几年。他伸手摸摸脸,想要熟悉一下这个新面容。两颊有深深的皱纹,颧骨高耸,鼻子扁平。自从上次照镜子之后,他们还给他镶了一副假牙。当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面容时,想保持莫测的表情不是件易事。他终于明白,如果你想保守一个秘密,你必须不让自己知道这个秘密。你必须时时知道秘密就在那里,但是不到必要的时刻,你不能让它以任何可以被冠以名称的形式出现在你的意识中。从今以后,他不仅思想上要正确,感觉上也要正确,做梦也得正确。而且在这段时间内,他得始终紧锁他对党的仇恨之心,把它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但是又与其他部分毫无关联,好似一个囊包。
总有一天他们会枪毙他的。虽然你不知道这件事什么时候会发生,但是在事发之前几秒钟总可以预料到。总是从背后开枪,总是当你在走廊上走动的时候开枪,前后不过十秒钟。在这十秒钟内,你的内心世界将会完全发生变化。突然间,不着一字,不停一步,脸上的表情也一丝不变——突然间,伪装的面具砰然落地,而后砰的一声,内心隐藏的仇恨就会爆发。这仇恨如同一团火焰将他吞噬。几乎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子弹出膛,他的脑袋被打得开花。这颗子弹来得太迟了,或者说是太早了。他们还来不及控制他,他的脑袋就被爆开了。异端思想没有被惩罚,没有悔改,永远在他们的控制之外。这样的做法,就相当于在他们完美无缺的制度中打穿了一个大洞。在死的时候依旧仇恨他们,这就是真正的自由。
他闭上双眼。这比接受思想训练更加困难。你得自己糟践自己,自己摧毁自己。你得完全忍受,投入最肮脏污秽处。而最肮脏污秽、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呢?他想到老大哥。那张巨大的脸(因为常在招贴画上见到,他总觉得这脸起码有一米宽),浓密的黑胡须,如影随形的眼睛,又不自觉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究竟如何?
过道里传来沉重的皮靴声。铁门砰地打开了。奥布赖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神色冷漠的年轻军官和穿黑制服的狱警。
“站起来,”奥布赖恩说,“到我这里来。”
温斯顿站到了他面前。奥布赖恩的双手狠命地抓着他的双肩,紧紧盯着他。
“你心中还有欺瞒我的想法,”他说,“这实在太愚蠢。挺直腰板。看着我的脸。”
他停顿一下,然后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你的确有一些进步。思想方面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不过感情上你毫无进展。告诉我,温斯顿——记住,不许说谎,你知道你是无法欺骗我的——告诉我,你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如何?”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现在到你受训的最后阶段了。你得爱老大哥。单是服从远远不够,你得爱他。”
他把温斯顿轻轻推向狱警那个方向。
“一〇一室。”他说。
第五章
在他被监禁的每一个阶段,他都知道,或者似乎知道自己身处仁爱部的哪一个地方,也许是因为空气压力的差异。狱警对他严刑拷打的那间牢房应该位于地下。奥布赖恩讯问他的那间牢房位置很高,靠近屋顶。现在这间牢房则深深地隐在地下。
这个房间很大,比他之前待过的牢房都要大。但他对周围的环境不是特别留心,他只能看到面前有两张铺着绿呢桌布的小桌子。一张离他一两米远,另一张更远些,靠近门边了。他被紧紧地绑在一把椅子上,无法动弹,就连脑袋也无法偏移一下。后脑勺好像卡在了一个软垫子里,迫使他只能直视前方。
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后来,门开了,奥布赖恩走了进来。
“你曾经问过我,”奥布赖恩说,“你问一〇一室里有什么。我告诉过你,其实你知道答案是什么。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答案。一〇一室里有全天下最可怕的东西。”
门又开了。一个狱警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用铁丝做成的笼子或筐子之类的东西。他将那东西放在靠门的那张桌子上。奥布赖恩站在温斯顿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他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
“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奥布赖恩说,“对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可能是被活埋,可能是被火烧,也可能是被溺死,或者被钉死在柱子上,也可能是其他各种各样致命的死法。可是在某些情况下,最可怕的东西却是一些微不足道、不足以致命的东西。”
他的身子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让温斯顿看清楚桌上摆着的东西。这是一只长方形的铁笼子,顶上有一个可以拎着的把手。笼子的前面挂着一块布,跟击剑所用的面罩类似,凹面向外。尽管这个笼子距他有三四米远,但是他能够看清里面分了上下两层,每一层都有些小动物。是老鼠。
“对你来说,”奥布赖恩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老鼠。”
一看到那个笼子,温斯顿周身立刻笼罩在一种早就预见过的恐惧中,那是种他无法言明的恐惧。现在他终于明白铁笼子前面那个像面罩一样的东西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他吓得无法自控。
“你不能这样做!”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你不能,你不能!这不可能!”
“你还记得吗,”奥布赖恩说,“那些时常发生在你梦里的惊慌失措的时刻?你的面前是一堵黑墙,身边有震耳的轰隆声传来。墙后面有种十分可怕的东西。其实你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你没有勇气面对。墙的后面就是老鼠。”
“奥布赖恩!”温斯顿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你明知道这种手段是不必要的。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奥布赖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等到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又变回那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对着温斯顿身后那些看不见的观众说话。
“就其本身,”他说,“痛楚并不足够。有的人能够忍受极剧烈的痛苦,哪怕是痛死也能顶得住。但对每个人而言,总有一些他无法忍受的事情——有些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与勇敢或懦弱无关。要是你从高处落下的时候伸手抓住一根救命的绳子,这算不得懦弱。要是你从深水里探出头来,深吸一口气,这也算不得懦弱。这只是无法被摧毁的本能。老鼠也一样。对你来说,老鼠是无法忍受的东西。它们是一种你无法抗拒的压力,即使你希望自己能抗拒。所以在老鼠的压力下,我们要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要我做什么?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怎么去做?”
奥布赖恩拎起铁笼,小心翼翼地放到离温斯顿较近的桌子上。温斯顿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血液在往上涌。他觉得自己坐在无尽的孤寂之中,好像身处旷野,广袤无垠的沙漠在阳光下延伸到天际,各种声音从遥远的四面八方向他奔涌而来。实际上,鼠笼与他的距离还不到两米。这些老鼠体格健硕,毛发呈棕色,鼠须坚硬,正是性格最凶悍残暴的时候。
“老鼠,”奥布赖恩依旧对着那群看不见的观众说,“是啮齿动物,但也是食肉动物。这一点你肯定很清楚。你肯定也听说过市里贫民区发生过的事情。在一些街道,妈妈不敢单独把孩子留在家里,哪怕只有五分钟,老鼠就会倾巢而动,瞬间将孩子啃得只剩一把骨头。其实老鼠不单啃咬婴儿,它们也咬病人和快死的人。它们有惊人的智力,能够分辨出谁毫无还手之力。”
铁笼里传出一阵吱吱声。温斯顿却觉得那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原来笼子里的老鼠开始了撕扯,它们想要穿过隔层拼个你死我活。温斯顿听到一个绝望的声音,但那似乎不是自己发出来的,而是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
奥布赖恩拎起铁笼,在什么地方按了一下,只听见咔嗒一声。温斯顿拼命挣扎,想要挣开椅子逃走。可是无济于事。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被牢牢固定,包括头在内,不能动弹分毫。奥布赖恩将铁笼移得更近一点儿,现在距离温斯顿不到一米了。
“我已经按了第一个操纵杆,”奥布赖恩说,“这个笼子的构造你应该清楚。面罩正好牢牢套住你的头,不留一丝缝隙。我按第二个操纵杆,笼子的门就会拉起。这些饿昏了的小东西就会如利箭般蹿出来。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老鼠蹦蹿?它们会直射到你脸上,一口咬住,再不放松。有时候它们会先咬眼睛。有时候它们会咬脸颊,然后再咬舌头。”
铁笼子又近了一些,就快碰到脸了。温斯顿听见一连串尖叫,好像就在他头上响起。但是他极力克制,不要慌张。想办法,想办法,哪怕半秒钟——想出办法是唯一的希望。突然,老鼠身上的霉臭味扑鼻而来,他觉得五脏六腑翻涌,差点儿就要晕过去。眼前一片漆黑。刹那间,他丧失了理智,变成一头狂叫的野兽。然而他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有一个办法,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能够救自己。他必须拉来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身体,安插在他和老鼠之间。
面罩的大小正好把他和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这个时候,铁笼子距离他的脸只有一两巴掌远。这些老鼠知道猎物在即。其中一只激动地上蹿下跳,另一只老得多的用后腿直立起来,粉红的前爪抓住铁丝,鼻子不住地四下里嗅着。温斯顿能够看到它的胡须和牙齿。刚才那种暗黑的恐惧瞬间又淹没了他。他眼前昏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中国古代常用的一种刑罚。”奥布赖恩平静地说道。
面罩套在他头上,铁丝碰到了他的面颊。接着——不,那不是解脱,那是唯一的希望,小小的一线希望。太迟了,也许太迟了。这时他突然醒悟了,在这个世界上,他能够将自己的惩罚转嫁过去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的身体能够插在他和老鼠之间。他狂叫起来,一遍又一遍。
“咬朱莉雅!咬朱莉雅!别咬我!朱莉雅!怎样咬她都行!把她的脸都吃掉,啃掉她的骨头。不要咬我!咬朱莉雅!别咬我!”
他向后倒了下去,跌入了无尽的深渊,远离老鼠。他的身体依旧被绑在椅子上,但是他连同椅子一起穿过地板掉了下去,穿过仁爱部的大楼,穿过地层,穿过海洋,穿过大气层,掉进了太空,掉进了星际之间——远远地,远远地,远离老鼠。他已经在亿万光年以外,但是奥布赖恩始终站在他身边。他的脸颊依旧感受着冰冷的铁丝。但是从包裹着他的一片漆黑之中,他听见了咔嗒一声,他知道笼门关上了,再也不会打开。
第六章
栗树咖啡馆里几乎空无一人。一缕阳光穿透窗玻璃斜射进来,照在堆满灰尘的桌面上,泛着淡淡的黄光。现在是十五点,顾客稀少的时候。电屏幕里传出细微的音乐。
温斯顿坐在他通常坐的那个角落里,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空杯子,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墙上贴着的那张大脸。“老大哥正看着你”,下面的文字如是说。没等他开口,服务员便过来帮他把空杯子斟满胜利牌杜松子酒,又从另一个瓶子里倒出几滴液体,摇了摇。那是丁香味的糖精,栗树咖啡馆的特色。
温斯顿静静听着电屏幕的声音。虽然现在在放音乐,但是随时有可能被和平部切换成特别新闻简报。非洲前线最近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他成天为此忐忑不安。欧亚国的一支大军(大洋国在与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与欧亚国打仗)迅速南移,速度之快令人震惊。午间报道时虽然没说明任何地点,但是很可能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刚果海岸。这样布拉柴维尔和利奥波德维尔都岌岌可危。不用看地图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照目前情势发展下去,大洋国不仅会丧失中非,而且将会第一次使本国领土遭受威胁。
一种强烈的情感,并不是恐惧,大概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在他心中升腾起来,而后又消退了。他再也不想去理会战争的事情了。自从被释放,他对任何事情都无法集中片刻的精神。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与以往一样,酒一下肚,他就感觉到一阵哆嗦,还有几分恶心想吐的感觉。这东西实在令人难受。丁香油和糖精的味道已经够令人恶心了,但是还不能盖过杜松子酒的油味。最令人难受的是,杜松子酒的味道会一直萦绕在他身旁,经久不散,使他觉得自己会与那味道密不可分地融合在一起,那是——wWW.ΧìǔΜЬ.CǒΜ
他从未曾指明那是什么,即便在脑海中,只要有可能,他就绝不去想那东西。他隐隐会想起它们曾经在他面前上蹿下跳,散发着刺鼻的霉臭味。杜松子酒往上翻涌,他张开青紫的嘴唇打了个嗝。自从获释以来,他的体重一直在增加,脸色也恢复到以前的颜色——甚至比以前更红润。他脸上的轮廓变得粗重许多,鼻子和脸颊上的皮肤泛出红色,就连头顶光秃秃的那块也泛着红光。未等他招呼,服务员就主动将棋盘和当天的《泰晤士报》送到他面前,还特意翻到刊登棋艺栏的那一版。看到温斯顿的酒杯空了,又为他倒满。不需要吩咐,他们清楚他的习惯。棋盘总是在等着他,常坐的角落的这个位置也为他留着,即便屋子里客如云集,但是这张桌子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没有人愿意被看到与他坐得太近。他从来没有算过到底喝下了几杯酒。服务员偶尔会送给他一张脏字条,上面记着他的消费记录,但是他总觉得他们算少了。不过,如果算多了,他也毫不在意。现在他有足够的金钱。他甚至还有了一份工作,一个挂职的闲差,比以前那份工作的收入要高许多。
电屏幕上的音乐中断,有人开口发言。温斯顿抬头倾听。这次不是来自前线的公报,而是富部的一条简报。上个季度第十个三年计划中,鞋带产量超额完成百分之九十八。
他看了一眼报纸上的棋谱,就将象棋依样摆开。这是个棘手的残局,两个马相克。“白子进两步,将死对方。”温斯顿抬头看一眼老大哥的画像。白子总是能够将黑子将死,他内心有一种模糊不清的神秘意识。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例外,这是久已安排好的棋局。自开辟鸿蒙以来,所有的棋谱中都是白子将死黑子。这是不是意味着,善终将战胜恶?他又看了一眼。那张巨大的脸也看着他,充满了沉着的力量。白子总会赢。
电屏幕上的声音顿了顿,然后换用极其严肃的口气宣告:“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新闻。十五点三十分!这是最重要的新闻。注意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音乐声再次响起。
温斯顿心中忽然一动。一定是前线传来的新闻。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坏消息。这一天时间,他都会想到大洋国在非洲遭受重创。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忍不住激动一下。他似乎真的看到欧亚国的军队像蚂蚁一样蜂拥而来,穿过从未突破的边界防线,直朝非洲的南端拥去。能不能从侧翼包抄他们呢?西非海岸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拈起白子走了一步,这一步非常正确。他看到黑压压的蚂蚁大军向南奔涌,另外一支军队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他们后面,切断他们的海陆交通。他觉得通过主观愿望就可以让另外这支大军存在。但是行动必须迅速。如果欧亚国控制了整个非洲,如果他们已经将好望角的机场和潜艇基地都占领,大洋国就会被分成两部分。这样将会招致某些后果:战败、瓦解、世界被重新瓜分,党可能会就此毁灭!他深吸一口气。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在他内心交织,或者说不是复杂的,而是层层杂糅的感情,只是分不清最隐蔽的那一层是什么。
斗争的情绪已经平息。他又将白子挪回原处,不过现在他依旧无法集中精力钻研棋谱。他禁不住胡思乱想。他几乎是不自觉地用手指在桌面的灰尘上涂写:
2+2=
“他们不可能钻进你的头脑里。”朱莉雅这样说过。但是他们能够。“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将会永远伴随你。”奥布赖恩说。这话所言非虚。你所做的一些事情,你的行为,永远都无法挽回。你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已经被掐死、灼伤、腐蚀,再也无法复原。
释放之后他见过她,还与她说过话。这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他本能地知道,现在他的任何行为已经不会再引起他们的兴趣和注意了。如果他或者朱莉雅还愿意的话,他们还能安排下一次会面。那一次相遇极其偶然。相遇的地点是公园,时间正是三月,那天天气极恶劣,冰冷刺骨,地面冻成一块铁板,草地枯死,见不到一丝新绿。几株番红花探出地面,但是被寒风吹折刮跑了。他正急匆匆地往前赶,眼睛被风刮得流眼泪,手也冻僵了。突然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他看见了朱莉雅。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她变了,却很难形容。他们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不过最后他转过身来尾随着她,但是并不热切。他知道毫无危险,没有人会再对他有任何兴趣。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草丛中穿来穿去,似乎要摆脱他,但是后来发现无法摆脱,就让他走到自己身边。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到一处掉光树叶的灌木丛中,那个灌木丛既无法阻挡寒风,也无法避开行人。他们就在那里停下脚步。这一天委实寒冷。狂风呼啸着拍打在灌木丛的枯枝上,将已经显脏的番红花刮得无影无踪。他搂住了朱莉雅的腰。
这里没有电屏幕,但是多半有隐藏的话筒。况且,他们大白天站在这里,过往行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这无关紧要,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就势躺倒做那件事。不过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恐惧,肌肉僵硬。对于他的搂抱,她也毫无反应。她甚至没想到要挣脱。温斯顿现在注意到她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的脸枯瘦,还添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前额一直延伸到太阳穴,有一半被头发遮住了。不过所谓的不一样还不是指这些。是的,她的腰肢比以前粗了许多,而最令他惊讶的是,异常僵硬。他记起来有一次,火箭弹爆炸之后,他帮忙把一具尸体从废墟里拖出来。他很惊讶,那具尸体非常沉重,而且无比僵硬,不像是人体,倒像是石块,难以移动。现在她的身体也令他想起当时的感觉。他不禁想到,她的皮肤一定也不如以前那样细腻光滑。
他没想过去吻她,他俩什么话都没说。等到他们再往回走,穿过草地的时候,她才正眼看他。只是短暂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他不知道这种厌恶是因为过往的种种,还是因为看到他浮肿的脸和被风刮得不停流泪的眼睛。他们在两把铁椅子上坐了下来,肩并肩,但并没有靠得很近。他看到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她笨重的鞋子往前挪动一下,踩断一根小树枝。他注意到她的脚似乎也比以前宽多了。
“我背叛了你。”她坦率地说。
“我背叛了你。”他说。
她又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满是厌恶之情。
“有时候,”她接着说下去,“他们用一些东西威胁你,那些你无法忍受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于是,你会说:‘别这样对我,去折磨别人去,折磨某某去吧。’事后,也许你假装这只是你的缓兵之计,只是让他们暂时住手,其实你心里并不真的想那样。但这是自欺欺人。当时,你是真的想那样的。你觉得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保全自己,你十分愿意用那个办法来救自己。你真的希望那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你才不在乎他们遭受的痛苦呢。所有你关心的,只是你自己。”
“所有你关心的,只是你自己。”他跟着附和一句。
“从那以后,你对那个人的感觉就不再和以前一样了。”
“是的,”他说,“你的感情就不再和以前一样了。”
似乎没有别的什么可说的了。刺骨的寒风把他们单薄的制服刮得紧贴在身上。两个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况且天气太冷,没法坐下去。她说要赶地铁之类的话,于是起身离开。
“我们下次再见。”他说。
“好的,”她说,“我们下次再见。”
他犹疑不定地在她后面尾随了一阵,两人距离约半步路。他们再也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刻意要甩掉他,但是步速恰好让他没法跟她并排走。他本来打算把她送到地铁站门口的,但是突然觉得在这样刺骨的风中跟着毫无意义,况且身体也受不了。他一时间想着不如转身走掉,回到栗树咖啡馆去,那个地方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他有如此大的魔力。他无比怀念角落里那张专属他的桌子,还有报纸、棋盘和不住续杯的杜松子酒。何况那里肯定非常暖和。正在这时,也不全是意外,一群人把他和她分开。他犹豫不决地追了几步,随后又放慢步子,掉头朝相反方向走了。走了五十多米远的时候,他回过头来。路上行人不多,但是已经辨不出她的身影。周围那十几个匆匆忙忙向前赶的行人中,也许有一个就是她。也许因为她身体发胖、变得僵硬,所以他再也无法辨认出她的背影。
“当时,”她刚才说,“你是真想那样的。”他当时的确是想那样的。他不仅仅只是那样说而已,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如此。他希望是把她,而不是他自己,拿去喂——
电屏幕飘来的音乐突然变换了曲调。里面是一种沙哑的带有嘲讽意味的曲调,靡靡之音。接着——也许并没发生,也许这只是一种对声音的幻想——有一个声音传来:
在栗树阴蔽下,
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
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一个服务员经过,看到他的杯子空了,又替他满上。
他端起酒杯,闻了一下。这东西一口比一口难喝,但是现在已经成了他所沉溺的东西了。这是他的生,是他的死,是他的重生。他每夜靠着杜松子酒进入沉醉昏睡的状态,每天清晨再借助杜松子酒醒过来。他很少在十一点前醒过来,醒来的时候眼皮粘在一起,口中干渴,背痛难忍,似乎脊梁骨已经被折断。如果不是床头放着前一天晚上剩下的杜松子酒和茶杯,他不相信自己还能够挣扎着爬起来。中午的几小时,他都呆呆地坐在那里,将杜松子酒放在一边,听着电屏幕。从十五点直到打烊,他是栗树咖啡馆的常客。再没有人理会他在做什么,也没有哨子催促他,电屏幕再也没有呵斥过他。有时候,一星期一两次,他会到真理部一间积满灰尘、被人遗忘的办公室里干点儿活儿,如果这也能被称为工作的话。上头命他加入一个小组委员会下属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上一级那个小组委员会隶属于另一个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是负责处理第十一版《新话词典》编纂的各种琐碎事务的诸多委员会之一。他们要赶写一份所谓的中期报告,但是到底要报告些什么东西,他毫无头绪。听说这份报告要讨论有关标点符号的问题,具体来说是讨论逗号应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这个小组委员会除他之外,还有四名委员,具体情况与他相似。他们经常郑重其事地坐下来开会,却又立即散会。大家都坦言,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事情。有时候他们的确郑重其事地坐下来,认真地做会议纪要,起草备忘录,不过这备忘录从来没有完成过。因为他们对于要讨论的具体内容没有统一的认识,起先是讨论,后来演变成复杂深奥的争辩,论辩越来越深奥,他们会因为某些定义争吵不休,将话题扯到毫不相干的地方,最后会升级到互相谩骂、恐吓,扬言要请示上级。可是突然,他们又颓然了,围着桌子呆呆地坐下来,看着对方,眼神空洞。
电屏幕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温斯顿再次抬起头来。公报!哦,不,实际上只不过是在调换音乐节目。他拿出一幅非洲地图放在眼前。军队调动都用示意图标注出来:一支黑色的箭头径直南下,一支白色的箭头横向东进,切断第一个箭头的尾巴。他抬头看一眼画像上那张不动声色的巨大的脸,似乎要求证自己脑海中的地图没错。有没有可能第二个箭头根本不存在?
他的兴致顿时大减。他又喝了一口杜松子酒,拈起白子的马,试探着走了一步。将军。不过这一步显然失算了,因为——
突然,一件旧事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眼前。他看见一个被烛光照亮的房间,一张用白色床罩罩着的大床,看到自己,当时九、十岁,坐在地板上,兴致勃勃地摇着骰子,放声大笑。母亲坐在他对面,也是满脸笑容。
这大约是她失踪前一个月的事。也许当时两人的紧张情绪缓和了,他忘却了腹中的饥饿,暂时恢复了对她的依恋之情。对于那一天的事情他记忆犹新,那天下着倾盆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大股泻下,屋里光线太暗,没法看书。两个孩子被困在黑暗逼仄的屋子里,烦闷不堪。温斯顿哭闹起来,吵吵嚷嚷要吃的,在屋子里翻腾、摔东西,对着护壁板使劲儿发泄不满,直到隔壁的邻居实在无法忍受,狠命敲墙表示抗议。而他的小妹妹也是哭个不停。到最后,他母亲没了办法,只好说:“你别闹,乖乖的。要是你乖,我就去给你买玩具,很好玩儿的玩具——你肯定会喜欢。”说完她就顶着暴雨出门了,走到附近一家还开着的小杂货铺里,给他买了一个用纸板盒装的“蛇梯棋”的玩具。到现在他依旧记得被雨淋湿而发潮的硬纸板的味道。这东西看起来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硬纸板破了,木头做的骰子刻得很粗糙,表面凸凹不平,掷在地上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朝上。温斯顿瞥了一眼,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母亲赶紧点上一支蜡烛,母子两人坐在地上开始掷骰子。他看到那些小蛇拼命往梯子上爬,可是下一次手气不好,掷出的骰子又让它们倒退回来,几乎回到原点,这令他非常兴奋,高声笑着,叫喊着。他们玩了八局,输赢对半。小妹妹年纪太小,弄不懂这个游戏,靠着枕垫看着,看见他们笑,她也跟着笑。他们一家三口整整一个下午都非常快活,就像他幼年时那样。
他将这幅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这个画面不过是幻象。最近他时常会被这些幻象烦扰。不过,只要你明白它们都是幻象,那就不要紧了。有的事情的确发生过,但是有的没有。他又将注意力转向了棋盘,拈起白色的马。他刚拈起,那枚棋子立刻就掉在棋盘上。啪的一声令他猛然一惊,似乎被针刺了一下。
电屏幕传来刺耳的喇叭声。前线的公报!胜利!凡是在发表公报前鸣喇叭就说明这是胜利的消息。栗树咖啡馆里一片沸腾,似乎有一阵电流通过,就连服务员也禁不住竖着耳朵倾听。
喇叭声引发了极狂热的喧哗。电屏幕开始播报,广播员的声音极度兴奋、急促,但是一开始就被外面的欢呼声盖过了。这消息魔术般地瞬间传遍了整条大街。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消息,战况进展的确如他所料:大洋国派出一支秘密舰队,从后面突袭敌军,切断了他们的后路——白色的箭头将黑色箭头的尾巴切断了。人声鼎沸中,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温斯顿的耳朵里:“伟大的战略部署——巧妙的配合——彻底歼灭——俘虏敌军五十万——土崩瓦解——控制整个非洲——战争结束近在眼前——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温斯顿的两条腿一直在桌子底下痉挛。他依旧坐在椅子上,但是他的心跟随外面的民众一起,欣喜若狂地拼命奔跑着、叫喊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老大哥。这个掌控世界的巨人!这块将亚洲黄种人击打得溃不成军的巨石!在十分钟之前——是的,也就十分钟——他心中意志仍不坚定,他在思考前方战事的时候还心存疑虑,想着究竟是胜还是负。哈,不只是大洋国击溃了欧亚国的军队!这消息也降伏了他的心魔。自从踏入仁爱部的那一天起,他已经发生了不少变化,但是直到现在,必不可少的脱胎换骨的变化才真正发生。
电屏幕的声音依旧在报告这次战争的相关消息,俘虏了多少战犯,夺取了多少战利品,敌人的各种残酷暴行,等等,但外面的欢呼声逐渐减弱。服务员们也各就各位。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瓶杜松子酒。温斯顿坐在那里,沉浸在幸福的白日梦中,都没注意到他的酒杯又被斟满。他再也不会跑,也不会叫喊了。他又回到了仁爱部,所有的罪行都得到了党的宽恕,他的灵魂洁白如雪。公开审判的时候,他招供了一切,所有人都被他指控。他走在铺着白色瓷砖的走廊里,幸福而快乐,就像走在阳光下,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跟随着他。一颗等待良久的子弹终于射穿了他的头。
他抬头看一眼那张巨大的脸。花了四十年,他现在终于明白隐藏在那黑色胡须后面的笑容到底有着怎样的含义。哦,那残酷且毫无必要的误会!哦,你这个冥顽不化、背离老大哥慈爱怀抱的流亡者!两滴带着杜松子酒味道的泪水划过鼻梁两侧。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斗争已经结束。他终于战胜了自己。他热爱老大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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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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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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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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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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