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山顶,惠子停下来,立在一块岩石上,俯瞰整个城市。从东边看到西边,从眼前看到远方,从天上看到心里——不但看见了陈家鹄,还看见了日本,看见了她的父母亲、哥哥、嫂子、外公、外婆……看着看着,她突然鼻子发酸,眼帘下垂,嘤嘤地抽泣起来。她想起小时候外婆曾对她说过,早晨是不能哭的,哭了一天都会不顺利。她马上闭了嘴,擦干眼泪,继续往前走。为了掩盖刚才哭过,她甚至哼起了欢乐的小曲。但她毕竟哭过了,外婆的话是很灵的。这不,当她下山沿着小径来到水渠边,发现那座老木桥已经塌掉。木桥对面,有几间房屋也已坍塌,裸露出烧黑的木头和板壁。这一定是前天飞机大轰炸造的孽。想到这些飞机是从她祖国飞来的,她又想哭了,但她必须忍住。这个不顺利已经够为难她了,她必须要走回头路,如果再哭,鬼知道还会给她带来什么不顺利。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欢乐的小调,开始一路追赶时间。
其实迟到也没什么关系,惠子的工作很轻松,名义上是王总经理的翻译,其实王总又没什么外事活动,顶多是帮他处理一些外文信函、资料,接待一些外宾投诉或请求什么的。这毕竟不是天天有,大部分时间惠子在办公室里看《红楼梦》、练毛笔字、给陈家鹄写信,包括午间去菜场买菜等,都是私事。王总多半把她想成是萨根的情人,所以也没把她当自己的员工看待。王总想得很简单,等萨根有了新情人后,不在乎她了,他自有办法把她“请”走,他可不想养一个闲人,而且还是个日本人。
这天午后,惠子刚从菜场买菜回来,服务员就给她送来一封信,是家鹄写来的。她没想到,几天前才给家鹄去的信,告诉他萨根叔叔帮她在重庆饭店找了个工作,今天回信就来了,这么快。看来,家鹄工作的地方确实离她不远,说不定比她回家还近呢。这种空间距离的靠近,使她油然产生一种愉悦感。她赶忙拆开信看起来:
亲爱的惠子:
每次收到你的信,我总要失眠。昨晚我又失眠了,深夜三点钟还没有睡着。我听见窗外不时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断断续续,但绝不停息。我的心是多么羡慕那风啊,来去自由,不留痕迹。爱一棵树,一片树叶,即使相隔万里,也要不顾一切用力飞过来,水乳交融,胶漆缠绵,哪怕在疯狂与热烈中化作乌有,也毫无关系。一念及此,我的胸口就像被铁椎狠狠敲打,痛心彻骨!我还不敢触碰它,一触碰,因你的来信而勉强粘合了的伤口就会破裂,就会鲜血横流。惠子,我的惠子啊,我们明明共处一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过天涯,远过海角,远过对面不相逢。这让我如何面对那东京樱花下,纽黑文榆树旁的自己以及那时许下的誓言?我说过,要分分秒秒的向你、陪伴你,分分秒秒的保护你的啊!
你知道吗,我的爱人,在回国的路上,我已经预料到了我们将会面对阻力,不是一个两个,而是重重的、无数的阻力,但我始终坚信,所谓阻力,只会让相爱的人更加相爱。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讲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我那时候想,如果中国这片土地实在难容你我,那我们大不了就做20世纪的梁祝吧。
但现在的状况却让我为难,不得不承受与你暂时分离的悲哀和伤痛,悲哀无已,伤痛欲绝。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心中哪怕有再大的悲哀和伤痛,都会坚持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与尊严,绝不会堕落到耍无赖让他们放我回家跟你团聚那种地步。那样的我,即便回来了,你肯见么?你肯见,我也无颜见你。是的,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都是不值得原谅的。像我这样人可以咬牙流血,那是勋章,但不能撒泼流泪,那是过错——很大很大的过错啊,大到足以使我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已经想好了:在这里,我会放下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怨怼,好好爱惜自己,安心培训,认真做事——因为这才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这才能以最好的方式早日见到你。是的,等到了不久的将来,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不但会送还给你一个身心都与离开时完全一样的爱人,还会附搭赠送一个有所作为的丈夫。你要记住,我在这里用一个男人最大的努力去接近荣耀,绝对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惠子啊,我最亲爱的人,我要用我全部的付出,让所有中国人都因为我而无条件认可你,接受你!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别在什么重庆饭店做事了,回家去,专心给我生儿子。我要你最起码给我生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比我父亲各多一个。哈哈哈,带着他们,我的的儿女们,在大街上漫步,大家纷纷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眼光,送上尊敬的问候,你说,人生至此,复有何求呢?
啊,每次提笔之前,都觉得有千言万语,可每次写着写着又才惊醒,语言只不是一个可恶的、削弱我对你那浓到化不开的思念的陷阱。看似迷人,其实危机重重。今天就写到这里吧,希望我这封薄薄的书信能够满载着我对你无限的爱意,住进你的心里去。虽彼此相隔两地,却温暖如未曾分离。
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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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心里突然感到一种痛,感到她和家鹄的心痛在了一起。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呢?每次收到家鹄的信,她都会如饥似渴地读,反复读,读得心潮澎湃,痴痴迷迷,思绪万千,魂萦梦绕……她老是想他们过去的事,想他们在一起时的耳鬓厮磨,恩爱缠绵,放大、加深了独守空房的孤独和相思。她几乎已经形成习惯,每次看信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抱着陈家鹄的枕头,把头亲亲地贴着它,一边看一边使劲地咬着枕头,吸着陈家鹄留下的仿佛依稀尚存的气息。
还在谈恋爱的时候,惠子就发觉自己特别爱闻家鹄的体味,一种夹杂着烟草味和男人气的气味。陈家鹄临别那个晚上抽剩的六个烟头,惠子至今都没丢,用烟壳装着,放在枕头下。这样枕头上的烟味经久不息,每次抱着它,她都能如愿以偿闻到一股暖人的气味,仿佛爱人依然在身边。每每闻着这缕暖身温心的气息,惠子总是对着茫茫暗夜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家鹄,家鹄,我亲爱的家鹄……”心驰神往,如梦似幻。有时她还会咬着枕头发狠地想:等他哪天回来了,我一定要紧紧地抱着他,绝不再失去。
但是此刻连枕头都抱不到,办公室里哪有枕头嘛。失去了枕头,这信看得好没有形式感,好没有情趣、滋味,有点囫囵吞枣的感觉。好在家鹄又留了一串密电码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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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你又跟我耍什么流氓了。惠子抓起铅笔,甜蜜地投入到破译密电码的过程中去,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四个……已经熟能生巧,很快密电码被解开了,是这样一句话:
惠子,我心里有了一个人,不过放心,是个男的,哈哈哈。
这个“男的”,陈家鹄是指海塞斯,他相信惠子肯定不明白。
萨根突然鬼头鬼脑地溜进来,“在干什么呢,这么认真。”冷不丁地说,把惠子吓了一大跳,从椅子上弹起来,啊啊地叫,“是你,萨根叔叔,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惠子偷偷将信塞进抽屉,一边起身请萨根坐。
“不坐了,”萨根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走吧。”
“可我在上班。”
“我刚从你们老总那儿过来,他知道我找你有事。”萨根拿起惠子的包,递给她,“走吧,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可是你做梦都想去的。”
萨根今天像新郎官一样,一身新西装,面颊刮着干干净净,胡子修得整整齐齐,白净的脸蛋里透出一种红润——他正为今天要干的大事兴奋着呢,或许也有点紧张。他要干什么?带惠子去看她夫君的保密单位。地址就在手上,是真是假,他要去看一看,验一验。他对汪女郎并无疑窦,可万一邮局那个老色鬼骗了她呢?先去看一看再说吧,这么大的事可别出差错。要去,单独去哪有让惠子陪着去好?那样的话即使有个三长两短,有惠子顶着,他沾不上事的,正如汪女郎去邮局他要设计让陈家燕作陪一样。萨根做事其实很谨慎的,只是用人不慎,居然信任一个妓女。可以预期,如果汪女郎都照萨根说的去做,事情可能会出现转机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汪女郎已经被捕鼠夹牢牢地夹住了。
几分钟后萨根开着车,带着惠子,往西郊方向驶去。
车子是雪佛兰双排越野车,收音机里是美国之音的节目,播放着当时美国最流行的爵士乐。萨根一路都在跟惠子说笑,显得亢奋,殷勤,快乐,他那酷似东方人的脸庞上,始终挂着得意的春风,阳光,笑容,和满脸疑惑的惠子恰成对比。好几次惠子想开口问萨根到底要带她去哪里,但约翰·哈蒙德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实在是太狂野太喧嚣,吵得她心慌意乱,几次话到嘴边都被打压下去。惠子想关掉收音机,却又不知开关在哪里。
萨根看她手悬在空中,“你想干吗?”
惠子脱口而出:“把收音机关了吧。”
萨根关掉收音机:“怎么,你不喜欢这音乐?”
惠子说:“太吵了。”wWW.ΧìǔΜЬ.CǒΜ
萨根问:“知道这是谁的音乐吗?约翰·哈蒙德的。”
“谁不知道,”惠子说,“我们听过他的音乐会。”
“你们?你和谁?”
“我先生。”
“陈家鹄?”
“嗯。”
“他也不喜欢他吗?”
“不,我们都喜欢他。”
“那你干吗要关掉收音机。”
“因为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所以,你没心情听?”
“是,现在告诉我吧。”
“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问吧。”
“你现在最想见的人是谁。”
“当然是他。”
“陈家鹄?”
“是。”
“我就带你去见他。”
“你骗人!”惠子根本不相信,“你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哪里。”
“我怎么不能知道,还记得你曾告诉过我他的通信地址吗?”
“那只有一个信箱,没有地址。”
“邮局是干什么的,托人去邮局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这倒是个说法,但惠子并不相信。惠子想,就算邮局能打听到,他凭什么要去打听,我又没有托过他,他一定是逗我的。想到萨根以前爱跟她开玩笑,惠子更加坚信这是又一个玩笑而已。
后来有一点点相信,是因为萨根越来越有板有眼了。萨根很狡猾的,他怕被人看到他的车留下后患,到了被服厂附近停了车,要走过去,理由是什么郊外空气好,想走一走。其实是他要交代惠子一些事情,比如到时该怎么去问人,被人问时又该怎么答。他还给自己新冠了一个身份,是惠子在重庆饭店的同事,云云。说得很认真,有点不像开玩笑了。但惠子还是半信半疑。直到半个小时后,惠子看见自己的照片和陈家鹄的衣服一起在那寝室里摆着时,才真正地完全地确信无疑。
六
老孙这两天主要精力都扑在被服厂,一心一意给萨根做“套子”。大轰炸给他腾出了两天时间,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把准备工作做细做实,大门口设岗哨、竖木牌,墙上写标语,屋顶挂国旗,老虎窗架机枪。诸如此类,无不给人一种军事重地的感觉。说实话,事先不敢肯定萨根一定会亲自来,更无法算到他会带惠子一起来,所以在做陈家鹄假寝室时老孙心里是做好“劳而无功”的思想准备的。他想,做总是没有坏处的,最多也就是一番徒劳,但要不做那就定然毫无胜算,所以宁愿白做也不能不做。等做好了,他又想,到时一定要把萨根引去看看陈家鹄的寝室。他已经想好两个引诱的方案,最后用哪一个则将根据具体情况再定。
没想到,萨根不但主动来了,居然还带了惠子来,这简直太好了!当老孙从门卫室的窗户里远远看见萨根身边的人竟然是惠子时,不禁暗暗感叹:天道酬勤。他感激这种相逢,此时此地与惠子相逢。他毫无必要地放下了窗帘,仿佛还在百米开外的惠子或者萨根已经在窥视他。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门,不放心地再次叮嘱正在站岗的小林,要怎么怎么,不要怎么怎么,都是老调重弹。
小林背后,即门卫室前,横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来访人员的登记本。这是老孙今天的岗位,为了显得更真实,他决定暂时脱岗,先猫在门卫室里,假装在睡懒觉,等小林喊他后再出来。他强迫自己躺在床上,心里默默地数着惠子和萨根的步子,计算着他们到达的时间。
哦,终于到了——他听到小林在冲他们喊:
“嗨,站住,干什么你们?”
“你好,”是惠子的声音,“请问这儿是不是……那个166号信箱?”
“是,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人。”
“谁?”
“陈家鹄。”
“你是谁?”
“她是他妻子。”是萨根的声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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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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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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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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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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