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陈家鹄又想,这人的胆子也够大的,难道就不怕我交上去?他想,只要我把它交上去,上面一定会追查,山上就这么十几二十来人,追查起来不会太难的。
他越想越觉得对方胆子真大,大得有点鲁莽。
不知怎么的,他首先怀疑到赵子刚。赵子刚就住他隔壁,他决定去看看,试探一下他。过去看,赵子刚宿舍门敞开,屋里空的。再往外面看,发现赵子刚拎着水桶,正往水井那边走去。
山上没有自来水,所有用水都靠一口井。这会儿,王教员和林容容正在水井边打水洗衣。赵子刚远远看见两人正合力又吃力地打水,跑上去帮她们把水拎上来。
赵子刚拎上水,分别给两人的盆子倒上水,一边笑道:“我建议咱们应该分个工,像这种力气活儿就由我们来做,你们……”
林容容打断他:“像洗衣服这种事,就应该由我们来负责?”
赵子刚说:“是啊。”
林容容说:“不干。王教员,你干吗?你要不干,就让他把水倒了,我们自己来。”
赵子刚拎着水桶,假装要回井,“那我真倒了?”
林容容说:“倒啊,倒,别以为我们拎不上来。”
赵子刚把水桶放下,“听说你今天收到家书了,怎么还跟个小辣椒似的。“
林容容说:“这说明报的不是喜讯呗。”
赵子刚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你家在哪里?”
林容容哼道:“不跟你说,保密。”
赵子刚笑道:“怎么,还没上班就得职业病了?嗳,说真的,给我们写信应该寄到哪里啊?这地方有地址吗?”
林容容说:“你还想寄到这儿?做梦!”
赵子刚说:“不是在问你吗,应该寄到哪里?”
林容容说:“五号院。重庆市166号信箱。”
陈家鹄远远地看着赵子刚跟林容容说说笑笑的,越发觉得他是延安的人。他甚至觉得他有点像老钱,老钱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想起老钱,跟着又想起了他们从武汉来的一路,想起了小狄为救他而牺牲了自己。想到这里,他觉得不能把纸条交上去,他对自己说:你虽然不选择去延安,但延安的同志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是朋友,你不能出卖朋友。只是他不明白,都说现在国共是一家人,亲如兄弟,为什么重庆对延安的人意见这么大?后来想起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经常吵吵闹闹,互相诋毁,又觉得这是正常的。后来,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政治真复杂,政治家都只会把世界复杂化,用斗争解决问题,跟科学家恰好相反。科学家是用智慧解决问题的。
就是这一天,他在心里种下了一个念头,今后要远离任何政党。
同时他告诫自己,以后要少跟赵子刚来往,免得搅出什么麻烦事。
几个小时后,赵子刚是延安人的想法还没有在心里焐热,到了晚上,又冒出新的嫌疑者来了。当时陈家鹄正在水井边冲澡,井水很凉,一桶水哗地浇下来,冷得他跺脚。突然,背后冒出个声音:“这是山泉水,能这样冲澡吗,小心感冒!”把他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那个蒙面人,在黑暗中像个没脸的鬼,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好……”陈家鹄跟他打招呼,声音也有了几分颤抖。
“我怎么可能好呢。”蒙面人冷冷地说,“这水不能冲澡,要出事的。”
“没事。”陈家鹄镇静下来。
“等凉气钻进了你骨头,你就比我还要废物了。”蒙面人说。
“不会的,”陈家鹄说,“我冬天都洗冷水澡,练出来了。嗳,请问您贵姓?”
“问我名字?”蒙面人哼一声,“亏你还是知识分子,我脸都没有了,还要名字干什么?我无名无姓。”
说罢,没有招呼,径直走了,令陈家鹄甚是惊骇。黑暗中,陈家鹄一直放肆地盯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身上冷嗖嗖的,仿佛他一语成谶,凉气已经进了骨头。
就在背影行将被黑暗吞没之际,那只空袖管突然出现在陈家鹄眼里。
他没有右手!
难道是“他”?
如果是他,说明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出于计谋,而是由于被迫。这种可能性有多大?陈家鹄觉得大于赵子刚。虽然这个结论不乏勉强,但陈家鹄找到了自圆其说的证据。陈家鹄想,如果这个人很有计谋就不会这么胆大,采取这么简单甚至是鲁莽的手段,他所以这么胆大,可能是对自己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自己不会揭发他。这么想着,赵子刚的可能性就只能屈居其后了。
五
萨根最近背运,两次来找惠子都没有踩着点,一次是铁将军把守大门,一次是惠子陪老人家出去买菜了,只见着陈父。陈父是不大喜欢洋鬼子的,三两个回合下来,硬邦邦的热情消散殆尽,就侍花弄草去了,让萨根坐立不安,只好告辞。事不过三。这次来之前,萨根想如果再续前缘,不管谁在家,不管如何坐立不安,他都要就地死等,把糟糕的孽缘撑破,使它脱底。为此,他也准备了一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但事后看,正是这个无可挑剔的理由,给他惹了事生了非,进入了黑室的视线。
绝地一搏的决心和雄心结束了背运,今天萨根来,惠子正在楼上练字呢,照着《红楼梦》练毛笔字,抄每一回开始的四句诗。听楼下妈在喊她下楼接客,她准备赶紧下楼来,急忙中不小心把墨水碰翻了,欲速则不达。上次见面,惠子开始给了萨根一定的难堪,事后陈母专门找了个机会对她说,他们陈家虽然不是什么显赫权贵之门,但也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诗礼之家,所以做事一定要有礼有节。特别是对待上门的人,进门就是客,不管含冤有仇,礼遇是面子是无论如何要给的,云云。惠子记在心上,今天有机会贯彻,萨根受到了惠子热情周致的接待,嘴上喊,手上忙,又递烟,又泡茶,反而把一心想带惠子出门的萨根搁下来了。
茶过一巡,陈母提着新烧好的开水壶从厨房出来,看萨根的茶杯半空,遂上前给他续水。萨根谢辞,一边道出真情,“陈先生,陈夫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来是想请惠子去替我办点私事。”什么事?萨根早打好腹稿,“是这样的,下个月是我和太太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她几次来信要我给她买两套中国旗袍,我就想趁这个机会给她买了,了她一个心愿,也是多一份纪念。可……这事还真把我难倒了,几次去商店看了,都下不了手,不知道买什么好,所以想请惠子帮我去参谋参谋,不知方不方便?”
这是多简单的事嘛,而且是成人之美的事,何乐不为?陈父爽快答应:“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去吧,惠子,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陈母也附和,“对,惠子,你老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好,跟你萨根叔叔去走走,顺便也可以给自己看看衣服,天快凉下来了,你也该置备一点换季衣服了。”说着要上楼去给惠子拿钱,却被萨根拦住了,“夫人,不必了,我身上带着钱呢。”xiumb.com
就走了。
去哪里?
重庆饭店。
醉翁之意不在酒,萨根哪是给夫人买旗袍,他是要探听陈家鹄的下落。所以重庆饭店是不二的选择,这儿是萨根的第二个家,熟悉。人在熟悉的环境里身体放松,思维也会敏捷,手气也会变好。这里,一楼买东西,上楼喝咖啡,自然转场,不牵强,不刻意,惠子不会有其他想法。这不,就是这样,萨根带着惠子在楼下商店里转一圈,随便选了两件旗袍,给惠子倒是购了一大堆,穿的、吃的、用的,都有,让惠子既歉疚又感动。这时请惠子上楼去“喝一杯”,顺理成章,不会旁斜枝出。
音乐潺潺,香气飘飘。两人坐在窗边,一边透过玻璃窗看着街景,一边品呷着咖啡。战时的重庆街头,虽然人来人往,但所有人都步履匆匆,行色里透出一种紧张和不安,甚至还有人不时地把手挡在额头上,抬头去望天空,不知是厌烦太阳的毒辣,还是担心鬼子的飞机突然凌空。
一切都是经心预备好的,不会马上打问,也不会迟迟不问。合适的时机,萨根会以合适的方式切入主题。这不,萨根出动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窗外收回目光,对惠子说:“嗳,惠子,你的博士先生为什么不愿见我?该不是你给他说了什么吧,他讨厌我?”
惠子放下咖啡杯子,笑道:“没有,怎么会嘛。”
萨根盯着她,假装生气,“怎么不会?你看,我都登门几次了,他一直避而不见。其实,我……怎么说呢,我也是站在你父亲的立场才那样说的。”
“我知道。”
“所以他不该生我的气。”
“没有,他没有生你的气,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干吗不见我?”
“他不是不见,而是……”惠子迟疑了一下,“他没在家。”
“嘿嘿,嘿嘿,”萨根头摇得像拨浪鼓,“去一次见不着叫不凑巧,两次也可以勉强这么说,可我已经去了三次,总不会次次都不凑巧吧?你是学数学的,有这样的概率吗?”
惠子笑,“你就是再来三次也照样见不着他。”
萨根将身子倾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你们……闹矛盾了?”
惠子摇头,幽幽地说:“没有,他出去工作了。”
萨根来劲了,像浑水摸鱼,摸到了鱼尾巴,但更要小心,切忌冲动,下手太快。此时一定要沉住气,不妨以退为攻,来个大包围。“那好啊,你们刚回来他就找到了工作,好事啊。你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到处都是失业的人,有个工作不容易啊。好,你定个时间,我请你们吃饭,庆贺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好事要庆贺啊。”
惠子脸上顿即泛起一种难言的苦衷与郁闷,“好是好,可是……他这个工作啊……其实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鱼儿蒙头了,该收拢包围圈了。“怎么?”萨根盯着惠子,“他没在重庆?”
惠子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包围圈可以继续缩小。萨根用手指着她,不满地说:“你看看,又在搪塞我了。狗有狗窝,猫有猫道,鸟有鸟巢,都有去处,哪有他工作了还没个地方的。”
惠子很诚实地望着萨根,“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搪塞也好,作假也罢,只有深挖下去才能见分晓。“你总不会说,他双臂一擎飞天了,连个通信地址也没有?”
终于撞到南墙。惠子直言:“通信地址倒是有。”
好!分晓就在眼前。萨根一拍手,“那不就行了,有了地址哪有找不到地方的。是什么地址呀?”
惠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出陈家鹄的通信地址:重庆市166号信箱。
犹如石头砸进池塘,扑通一声,萨根心里顿时迸溅起无数惊喜的水花。他凭感觉就知道,这166号信箱,肯定是个重要的神秘的单位,不然为什么不用街牌号,而要用信箱?可能就是黑室!一举双得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种好事像小提琴的琴弦上飞出小鸟,你不耸肩缩脖练个几年哪能行,嘴上没毛的黑明威肯定不行,自以为是的冯警长也不行。这是鸿门宴,走钢丝,惊险和精彩都在脚跟手掌上。
萨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评价是:心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
大功告成,撤!急急忙忙将惠子送回家,又急急忙忙赶回大使馆,萨根躲在自己的寝室里,给少老大打去电话,汇报了他今天的重大收获。激动之下,他竟忘了两人之间的雇佣关系,拿出美国人惯有的架势和语气,颐指气使地说:“你马上让冯警长去查一下,看看这个166号信箱究竟在哪里,是个什么单位。我估计这肯定是个秘密机构,说不定就是我们正在找的中国黑室!”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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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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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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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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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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