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与你同行>第九章
  特里萨·卡曾斯去世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菲克斯居然活着度过了那一年的圣诞节。你可能认为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吧。事实却是,他还庆祝了接下来两年的圣诞节。刚刚过去的那个感恩节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感恩节。弗兰妮不想离开库马尔,不想缺席今年的节日庆祝,也不愿意带着丈夫和孩子去圣塔莫尼卡过节。圣塔莫尼卡是个让人难过的地方。父亲重病将逝,这几年弗兰妮和卡洛琳根本没有时间关心母亲。

  “也不是只有爸爸一个人需要我们的关心。”想到母亲现在这位丈夫的境况,卡洛琳说。母亲现在是越来越信任卡洛琳了。她对卡洛琳可谓是言听计从,甚至超过了对弗兰妮的信任。在一个人漫漫的人生旅程中,总会有这样令人开心的事情出现:日子过着过着,一切就都有了转机。现在,卡洛琳和母亲的关系真是好得不得了。

  “那我就抛硬币来决定好了,”卡洛琳在电话的另一头说,“你可得相信我哦。”

  “我当然相信你。”弗兰妮答道。在这个世界上,卡洛琳是她最信任的人。

  “要是正面朝上,你就去看望爸爸;要是背面朝上,我就去爸爸那里。”就这么说定了。

  卡洛琳一家住在圣何塞。于是隔着电话,姐妹两人都不说话,只听见硬币在厨房餐桌上转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杜勒斯机场的天气真是太糟糕了,飞机等待降落,在天空中盘旋了四十五分钟之久。终于,载着弗兰妮、库马尔和两个孩子的飞机在雪花纷飞、漆黑沉沉的傍晚着了陆。拉维十四岁了,阿米特比哥哥小两岁,今年十二岁。租好了汽车,两个孩子坐在后排座椅上,耳朵里塞着耳机,脑袋还时不时地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飞机着陆时在结冰的跑道上打滑也好,去往阿灵顿的州际公路上汽车的拥堵也罢,两个孩子完全都不在意。整条州际公路看上去就像是一锅粥,到处都是冰,到处都是车祸。汽车像受了伤的狗一样,拖着腿一瘸一拐地慢慢往郊区的方向挪。远方归来的人急着想要准时赴宴;动身去别处的人,就想着尽快逃离才好。弗兰妮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晚饭就不用等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晚就晚一点,”母亲这样回答她,“太晚了的话,还有洋葱蘸酱可以吃。”拉维喜欢吃咸味的食物,她就总是给他做洋葱蘸酱,阿米特喜欢吃甜食,她就给他做焦糖蛋糕。

  “妈妈好像总是爱吃洋葱蘸酱。”挂断电话,弗兰妮对库马尔说。她开着车一步一停地往前走,库马尔总算回复完了最后一封工作邮件。库马尔在行业巨头马丁和福克斯公司的企业并购部门担任律师一职,主要职责就是为公司客户拟定计划,抵御商业对手的恶意收购。妻子开着汽车在茫茫大雪中缓慢行驶的这段时间里,他都没有闲下来。这样也算公平,要是他们一起回孟买探望他的父母,开车的肯定不是弗兰妮。

  “在我的印象里,你妈妈的确没有吃过什么别的东西,”库马尔一边说,指头还在手机上忙碌个不停,“这正好证明了她真的是个女神。”

  贝弗莉嫁给杰克·戴恩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只是贝弗莉刚刚六十岁,杰克已经快七十了。在库马尔看来,贝弗莉是杰克·戴恩的妻子,是阿林顿地区汽车经销王国的皇后,是个享受着快乐和权利、过着珠光宝气让人艳羡的生活的幸福女人。在他的心里,自己的岳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至于她的过往,她的历史,他都不曾知晓。也就是这个原因,贝弗莉待他犹如亲生儿子。

  杰克·戴恩现在住的这栋房子的从前的主人曾经在宾夕法尼亚州做过四任参议员。这栋高墙大门的豪宅,在圣诞节这样的节日才会打开门。墙边摆放着松树,松树之间点缀着硕大的花环。宽阔的环形车道上停满了汽车。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都亮着灯。高大的圣诞树上,霓虹灯都亮了起来。屋外的积雪映照着窗户的灯光,似乎能够照亮整个世界。坐在车上,他们看到高高的落地窗里,好多人兴高采烈地聚集在一起。从外面看进去,整栋房子就像一个巨大的玩具屋,里面摆满了玩具人偶。

  “他们是在开派对迎接我们的到来吗?”阿米特坐在后座上问。在他们外婆的家里,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房子前面没有留下几个空车位,弗兰妮只能把车停到最里面的一个位置上。然后,大家拿出行李,踏着积雪朝房门走去。

  “圣诞节快乐!”贝弗莉赶忙打开门,迎接他们进来。她上来抱住阿米特,又抱了抱拉维,然后把两个孩子一起搂在怀里。虽然已经七十八岁了,但是贝弗莉看上去比六十五岁的人都年轻。她身材依旧苗条,还是一头的金黄色头发,满是她那个年龄的女人应该有的神情。无论是谁,只要一看到她,就知道这是个美丽漂亮了一辈子的女人。她身后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装饰精美的圣诞树,树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霓虹灯,每个人的手上都端着香槟酒。客厅里那棵大圣诞树从地板一直冲到了天花板,树枝上像是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钻石和蓝宝石。房子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正在弹钢琴。屋里到处都是女人们的欢笑声。

  “你要开派对怎么没有告诉我们一声啊?”弗兰妮说。

  “我们每年都会办一个平安夜派对啊。”贝弗莉说。她穿着一袭时髦而精致的长裙,脖子上戴着三串珍珠做成的项链,“赶快进来,不要站在门廊里,弄得好像是耶和华的见证人似的。”

  库马尔和弗兰妮把行李拖进屋子,拍了拍肩膀和头发上的落雪。幸好库马尔穿了西服正装。那还是因为走之前,他直接从办公室出发去机场和弗兰妮以及孩子们会合的缘故。但是弗兰妮和两个孩子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刚刚到家的旅客。看到客人们端着的餐碟,两个孩子顾不上那么多,扔下行李赶忙到餐厅去找吃的东西。男孩子就是容易饿。

  “今天又不是平安夜。”弗兰妮说。

  “马修一家要到韦尔市去滑雪过圣诞,我就只能把派对的时间提前。这样让每个人都好安排时间。其实,我决定以后每年的平安夜派对都安排在二十二日好了。”

  “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啊。”

  库马尔侧身吻了吻贝弗莉的面颊。“你看上去真漂亮。”他说,想要换个话题。

  “弗兰妮!”一个体型壮硕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一把抱住弗兰妮,来回摇着她的肩,大声地问候道,“你好吗,我最心爱的妹妹?”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红色犬牙花纹带纽扣的马甲。

  “那是因为卡洛琳没在这里吧,”贝弗莉说,“看你见了卡洛琳怎么说。”

  “卡洛琳给我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啊。”皮特说。

  “要是你在这个假期被人起诉了的话,我很乐意为你服务。”库马尔说。

  皮特转过身看着库马尔,似乎是要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是谁。很快他的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笑容,大概是回忆起了。“对啊,”他对弗兰妮说,“我都忘记了,他也是律师。”xǐυmь.℃òm

  “圣诞节快乐,皮特。”弗兰妮说。这样的夜晚,她真是高兴得快要掉眼泪了,就看她能忍多久不让它们流出来。

  “皮特一家要去纽约看凯蒂。凯蒂生了个小宝宝,”贝弗莉说,“我有没有告诉你,凯蒂生了个宝宝?”

  “到纽约去过圣诞节。”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弗兰妮不禁想起象牙。他的牙齿,看上去就像是缩小之后的象牙。他端着个玻璃杯子,杯子里装着蛋奶酒。“难以想象吧?对你来说当然不奇怪,本来你就是个城市里的女孩子。你现在还是住在芝加哥吗?”

  “让他们先上楼去安顿一下东西吧,”贝弗莉对皮特说,“一会儿就下来。他们一家人刚刚下飞机。”

  这个时候杰克·戴恩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针绣花边的马甲,上边用细细的针脚绣着一只跳跃的雄鹿。以往的杰克是个彪形大汉,身高体阔,十分伟岸。只是现在他看上去并不比妻子高多少。“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是谁啊?”他指着弗兰妮问道。

  贝弗莉一只手挽着丈夫的手臂,“杰克,这就是弗兰妮啊。我的女儿弗兰妮,你不记得了!”

  “她长得很像你。”杰克说。

  “这是库马尔。你还记得他吗?”

  “让他去拎这些包吧,”杰克一边说,一边对着库马尔挥手,“现在就去,把包都拎到楼上去。”

  库马尔微微地笑着,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这笑容是什么含义。他是个有气概的男人,反正孩子们没在跟前,这个场景他们不会亲眼看到。

  “杰克,”弗兰妮一只手放在继父颤抖的手臂上,“库马尔是我的丈夫。”

  库马尔巴不得赶快脱身。他拎着手边的行李准备现在就离开。“好的,先生。”他说着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他居然能拎得动所有的行李。将孩子们的旅行袋挂在胸前,他稳稳地拎着东西往楼上走。

  “从厨房上去。”正当库马尔拎着东西抬脚要上楼梯的时候,杰克又吩咐道。行李多得都快把他压弯了,但是他还是顺从地朝厨房走去。厨房里的楼梯又窄又陡,以前他们家里有仆人的时候,上下楼的时候都是走那里。

  “他还想直接从派对的人群里穿过去,”杰克一边对弗兰妮说,目光还盯着库马尔的背影,“什么时候不看着都不行。”

  “他是我的丈夫,”弗兰妮说。她时不时感到一阵阵窒息,嗓子里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杰克拍了拍她的手背,“告诉我,我们的美女想喝点什么?”

  “算了吧,杰克。”弗兰妮还想着说自己那天的硬币抛得不错。听着硬币“叮咚”一声落在桌子上,听见卡洛琳说她可以去弗吉尼亚过圣诞节,她当时还觉得自己运气真是好。现在,弗兰妮多么想念自己的父亲,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守在行将去世的父亲身边啊。

  “那我去给你拿一杯蛋奶酒。”杰克·戴恩说着转身离开,走到人群里去了。

  “情况更糟糕了,”皮特看着父亲的背影说,“不幸被你遇上了。他的状况越来越糟了。他今天还没有发火吧?”

  “你怎么这么问?”贝弗莉淡淡地问。她爱杰克·戴恩,或者说她还爱着当年的那个杰克·戴恩。但是对于他的这些孩子们的心思,她不得不多一份考虑,而这又不是她所愿意做的事。

  “因为他迟早会的。”皮特答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想要找个更合适聊天的人。“马修!”他抬起手,朝自己的弟弟打招呼,“快来看,弗兰妮回来了。”

  马修·戴恩穿着黑色的马甲,脖子上挂着一块金表,表链上还插着些圣诞节特有的装饰。他手里端着一只高脚杯,看上去比其他人更有节日的感觉。在杰克·戴恩家的圣诞节派对上,男士都得穿马甲。弗兰妮倒是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放眼朝屋子里看去,整个风格是那么的统一:女人们穿红色,男人们穿马甲。马修把弗兰妮的两只手放到自己的手里面,吻了吻她的脸颊。“你进门才走了三步远啊。”他用一种庄重的口吻对她说。

  这些兄弟当中,弗兰妮最喜欢马修。其实,马修这个人讨家里每个人的喜欢。“怎么没看到瑞克啊?”她问道,想着要在自己疲于应付之前和家里的三个兄弟都见上一面,然后想好办法上楼去。

  “瑞克有别的事情要处理,”贝弗莉说,“他说来不了了。”

  “他会来的,”马修说,“劳拉·李还有他们家的几个女儿都已经来了。”

  我在圣艾夫斯的时候

  遇到个有七个老婆的男子

  每个老婆带了七个袋子

  每个袋子里装了七只小猫

  弗兰妮忍不住想起这首儿时的童谣。戴恩家的几个儿子她都了解,现在个个都是五十多岁了。只是他们的那些妻子和前妻们着实让她迷糊,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他们的孩子也自然按年龄分成两拨,一拨已经长大成人结了婚,另一拨却都还是孩子。工具、小猫、袋子和妻子,到底各自有几个?(这是童谣中的一句)。在戴恩家的那些人的眼里,她可能是妹妹,可能是表亲,也有人认为她是谁的女儿,更有人称呼她为姑妈。住在纽约的凯蒂·戴恩生了个孩子?她真的搞不清到底谁和谁是一家人:认识这些人,和他们有交集,都是因为自己母亲的这一桩婚姻。杰克·戴恩的第一任妻子叫佩吉。佩吉去世都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是杰克·戴恩家每一年的圣诞节派对还是会邀请佩吉·戴恩的姐妹和她们的丈夫,她姐妹们的孩子,以及孩子的配偶和子女都会来参加。这些都是最珍贵的客人!每年的派对上,佩吉的姐妹们都会被邀请站在以前只有佩吉才能站的位置上,一边谈论着这一年的不同,一边吃着贝弗莉亲手制作的开胃小薄饼——换了新的沙发,客厅重新粉刷了,壁炉上边的墙壁上居然画了几只小鸟——怎么能这样呢,简直是对佩吉记忆的亵渎。家里的一切变化,在这些姐妹们看来都完全不能忍受。

  客人们都晓得贝弗莉的女儿到了。认识她的都想要过来和她打招呼,不认识的也都知道了她的一些故事。马修侧身在她的耳朵边说,“快跑,赶快上楼去。”

  弗兰妮匆匆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母亲,“我马上就下来,”说着穿过厨房往楼上走去。厨房里有两个黑人男子,正在往银色的碟子里装火腿面包。他们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穿着马甲,打着领带。旁边还有一位男士正在从那个装有鸡尾酒调味料的雕花大碗里夹出一些煮过的虾,放到一个大盘子里。弗兰妮从厨房里经过的时候,他们没有抬头,依然专心于自己手上的事情。估计是看到了,只是装作没有看见。她从厨房后边的楼梯上到每次她和库马尔住的那个房间。戴恩家的儿子们都住在城里,每个孩子都有一套漂亮的大房子。所以,即便是圣诞节这里也不愁没有地方睡觉。杰克·戴恩退休之后将自己的汽车经销帝国一分为三。马修负责代理丰田,皮特负责斯巴鲁,瑞克负责大众。瑞克这个人又懒又刻薄,经常抱怨自己的父亲不公平,居然让马修接管丰田。当然是丰田车最热卖啊。丰田的那款普锐斯,最让他眼红。

  弗兰妮轻轻地推开门,屋子里没有开灯,自己的丈夫平躺在床上。他的外套和领带已经挂在衣橱里了,鞋子放在床头边。库马尔是个爱整齐的人,当年还在法学院的时候,他就那样的一丝不苟。她脱掉外套取下围巾,放在身边的地毯上,再蹲下身体脱掉脚上的雪地靴。

  “我真应该为我自己感到羞愧,”他闭着眼睛,轻声地说,双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也为你感到不好意思。”

  “谢谢你。”她说着也爬到床上,躺在丈夫的身边。

  他用手臂环绕着她,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头发,“要是别的两口子的话,现在一定会趁机做个爱吧。”

  弗兰妮笑了,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要是不害怕孩子们随时闯进来的话,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们这种跨种族结婚的两口子,不被岳父拿着枪打死就好了。”

  “真是对不起啊。”弗兰妮说。

  “你妈妈也是可怜。我觉得你的妈妈也很可怜啊。”

  弗兰妮叹了口气,“我知道。”

  “你还是赶快下去吧,”他说,“我反正是没胆量和你一起下去了,但是你真的应该赶快下去。”

  “我知道。”她说。

  “待会儿让孩子们给我拿点吃的上来就可以了,怎么样?”

  弗兰妮闭上眼睛,在他的胸口上点了点头。

  要是让库马尔决定的话,他们一定会在感恩节之前就到斐济去,一直到新年将近的时候再回来。在那里,他们在海里和鱼儿一起游泳,一起躺在沙滩上吃木瓜。要是不想再去斐济了,就去巴厘岛或者去悉尼,或者是任何阳光明媚、有大海有沙滩的地方都可以。

  “孩子们上学怎么办?”弗兰妮总是这样问他。

  “一年当中在家里给他们辅导六个星期,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有什么困难吗?更何况并没有六个周。不要忘记刨去那些本应该放假的周末和节日。”

  “那工作呢?”

  这个时候库马尔会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然后只能垂下他那黑黑的睫毛。“这么精彩的事情想一想总可以吧。”他说。

  库马尔第一任妻子的名字叫萨普娜。她生下阿米特四天后就去世了,当时正是那一年的“珍珠港事件纪念日”假期。今年阿米特已经十二岁了。所以,要想记起她去世有多少年了,问一问阿米特的年龄就知道了。萨普娜比库马尔年轻十岁。

  “比我多十年的仁慈,”每年到了萨普娜的生日的时候,库马尔都会这么讲,“比我多十年的宽恕。”这话真没错。也许她的生活也和别人的一样复杂,但是她总是那样的愉快和开心,让人觉得她一点也不复杂,一点也不难应付。“人在幸福的时候不要犯傻。”她以前总是喜欢这样告诫自己。她对自己的丈夫,对自己的两个孩子真是一心一意地爱,甚至对能够逃离北边的密歇根来到芝加哥,她也是满心欢喜。生活虽然忙碌,天气又总是很冷,但是谁也不否认,他们的日子过得真不错。顺顺利利地,她生下了第二个孩子。那一天,四个人都在家里。拉维只有两岁零六个月,正在午睡。萨普娜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她看着库马尔说,“真是太奇怪了。”然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验尸官给出的结论是,萨普娜患有遗传性心脏异常,也就是先天性QT间期延长综合征[1]。她的症状那么严重,但是在生下拉维之后居然没有去世,这真是让医生们都大吃一惊。这种情况也的确有过,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中曾一次次错过了死神的袭扰。经过检验,医生还发现萨普娜的母亲和姐姐也都患有这个病。

  “对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而言,”弗兰妮说,“最要人命的东西往往早就已经在身体里生了根。”

  萨普娜去世将近有一年的时间了。有一天在帕尔玛大厦的酒吧间,弗兰妮来到库马尔的桌子前,问他想要喝点什么。

  “天哪,”他盯着她,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不是早就没在这里上班了吗?”

  这不是库马尔吗?她心里想。她怎么可能忘记库马尔?“偶尔来上上班,也就是在周末的时候才来,”弗兰妮答道,弯腰吻了吻他的额头,“现在我在芝加哥大学的法律图书馆上班,但是薪水太低了,所以才来这里做兼职。关键是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库马尔正在等一个客户,准备带着客户一起去吃晚餐。

  “我给你一份工作吧,”他说,“现在就答应你。你星期一就来上班。我给你提供的这份工作比你这两份工作加起来挣得都多。”

  弗兰妮笑了。库马尔还是老样子。“做什么呢?”

  “尽职调查,”他补充道,“你帮我整理并购方的财务记录就行了。”

  “我法学院可是没毕业。”

  “我当然知道你上了多久的法学院。主要是我需要有一个能够完全信得过的人来帮我。这就算是面试了。怎么样,我已经同意聘用你了。”

  一个穿着褐色西装的高个子黑人男子朝库马尔走过来。库马尔站起来和他打招呼。“这是我们的新同事,”库马尔指着弗兰妮对那个人说,“弗兰妮·基廷。你是不是还是这个名字?”

  “是的,弗兰妮·基廷。”她说着和那位男士握了握手。

  后来,库马尔告诉她,当时他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他要和弗兰妮结婚,其他的一切难事都好办。其实年轻的时候,他就爱着她——如果说他们住在一个房子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察觉到这份感情的话,她后来离开了,跟了里昂·博森,他才意识到这些。既然她现在还是单身,就更没有理由不爱她了。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萨普娜去世之后,她的父母就来到密西根帮忙照看拉维和阿米特。一年过去了,他们还依然和库马尔住在一起。在工作和孩子之间,在自己的生活和无尽的悲伤之间,他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是如此的痛苦难熬。他是个聪明人,马上想到可以聘请弗兰妮为自己工作,而不是立即和她约会。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和她约会,他要和她结婚。如果弗兰妮能到自己的公司来上班的话,那么他们每天都有机会见面。这样一来,他们肯定能在电梯里或者是在交换文件的时候见上一面,就能够自然而然地走进彼此的世界。在还没有确信是否能够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余生托付给她之前,他已经很自信地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得不能更好的主意。

  一切就这么定了,他心里说,一边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弗兰妮,和她互道“晚安”。一切就这么定了。

  酒吧里来来回回还是播放着那几首音乐,还是当年的那盘磁带吧,或者有可能这盘磁带的风格和当年的那些非常相像。想一想当年这些背景音乐是多么让自己难受啊。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可笑。现在音乐根本就进不了她的耳朵。库马尔和他的客户离开了,她将他的名片揣进围裙的口袋里。忽然,她又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艾拉·菲兹杰拉德的歌声了。歌声似乎就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总有一些人,我拼命想要忘记。

  是否你也有这么一个人,请问一问你自己?

  躺在母亲家的房子里。黑暗中,弗兰妮努力地想象着要是萨普娜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生活该是什么样子。可能有一天,她会和库马尔再次相见。邂逅的地点也许是在书店。他们相互打个招呼,互道一声“你好”,然后就匆匆走开。她是绝对不会想要和他结婚,她更不想做他孩子的母亲。如果萨普娜也还活着,贝弗莉也没有和菲克斯离婚,她就不会认识杰克·戴恩这个人,自然也就不认识戴恩家那一帮异父异母的兄弟。自己现在也就不会来弗吉尼亚参加这个圣诞节派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菲克斯的人生中也就不会有马乔里出现。菲克斯也就没有福分享受马乔里对他一往情深的爱。那么,可能伯特和特里萨会一辈子不离不弃。这样的话,五十多年以后,他就会提醒特里萨及时去看医生。那样的话,她当时就不会去世。卡尔也有可能不会在去伯特父母家牲畜棚的路上被深草丛中的蜜蜂蜇到脖子。他可能会继续活很多年,但是谁又知道哪里还有一只蜜蜂在等着他呢?要是卡尔还活着的话,艾尔比就不会去放火,也就不会被送到弗吉尼亚和父亲一起生活。甚至,他可能再也不会到弗吉尼亚来了,因为伯特本来就住在加利福尼亚。躺在丈夫身边,弗兰妮想象着那些过往,想象着要是很多事情没有发生,一切又会是怎么样?要是没有伯特这个人,弗兰妮应该也不会去上法学院。她应该会选择学习文学,然后拿个文学硕士的学位。这么一来,她也就自然不会遇到库马尔,也不会有机会在芝加哥帕尔玛大厦的酒吧里做服务员,当然没有机会在那里遇见里昂·博森。好多年以前,里昂·博森就坐在那里,和她聊着天,谈论着她的那双鞋子。那里是弗兰妮人生开始的地方。她弯下腰,给他点上一支烟。无论怎么说,要真是那样的话,可能既有收获,也有损失。但是,一想到自己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遇到里昂·博森,她依然觉得难以忍受。

  库马尔的呼吸声逐渐低沉缓慢下来,她轻轻地站起来,摸索着从箱子里找出裙子和鞋子,在黑暗中换好。

  再次从厨房后边的楼梯下来,弗兰妮看见母亲一个人正在餐桌边收拾摆放在碟子里的那些花式小蛋糕。

  “不是有人会帮你做的吗?”弗兰妮说。

  母亲抬起头,疲惫地对她笑了笑,“我是想要躲避一会儿。”

  弗兰妮点点头,然后在她的身边坐下。

  “乍一看,开个派对是件好事情,”贝弗莉说,“但是每次开派对的时候,我都会问我自己‘为什么要开派对’。”

  隔壁房间传来客人们兴高采烈的笑声,这笑声因为蛋奶酒和香槟的缘故格外的爽朗和高亢。弹钢琴的人正在弹奏一首快节奏的曲子,可能是爵士乐版本的《圣诞十二天》那首歌。至于说是不是那首曲子,弗兰妮也不太确定。十二天,她想,我宁愿不活了也不想要那五个金戒指。

  贝弗莉总算把盒子里所有的小块方形蛋糕都拿出来摆好了。粉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各种颜色分开摆放,每一块的上面还点缀上了花瓣形的奶油。“瑞克最后还是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摆好的四方形变成菱形,“现在正在那边喝酒。马修说他会来的。”

  “我也没办法把他们都弄在一起,”贝弗莉说,“单独某一个人的时候还算好,但是真的要想把他们都聚在一起,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大忙人似的。每个人对未来都信心满满:这个说要给杰克买个什么,那个说要怎样装修一下这栋房子。他们都不知道圣诞节的派对上应该谈论一些什么样的话题才合适。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总是爱问我。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啊?”

  弗兰妮拿起一个淡黄色的小蛋糕,一口就吃掉了。蛋糕的颜色很像是一只刚刚孵出壳的小鸡。蛋糕的样子很好看,味道却只能算是一般般。“没有,”她说,“什么计划都没有。”

  贝弗莉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洋溢着最纯粹的爱。“我只想我自己的两个女儿好就可以了,”她说,“你和你的姐姐。我一心只想着你们俩,别人的孩子想也是白想。”

  要是母亲没有这幅美丽的面庞,估计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吧。但是,长得好看并不是她的错,责怪她又有什么意义。“我出去一下。”弗兰妮说着站起身。

  贝弗莉低头看着桌子上的小蛋糕。“这些还是按颜色分开好看一些,”她说着用手将所有的蛋糕都一点一点地推到桌子上,“这样看上去好多了。”

  弗兰妮找到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正在地下室里看一部叫作《黑客帝国》的电影。画面被他们调成小小的一块。

  “这可是限制级的电影啊。”她说。

  孩子们抬头看着她。“是有些暴力的情节,”拉维说,“没有性爱镜头。”“现在是圣诞节。”阿米特满是期待地对她说。弗兰妮站在两个孩子的身后,看着画面上的那个黑衣人跳起来躲过迎面飞来的子弹,然后又转身弹了回来。如果这个电影会让他们做噩梦的话,现在才制止已经太晚了。

  “妈妈,你看过这部电影吗?”阿米特问道。

  弗兰妮摇了摇头,“太可怕了,我不敢看。”

  “你要是害怕的话,”她的这个小儿子说,“我今天晚上和你一起睡。”

  “要是现在不让我们看了,”拉维说,“我们就会老想着后边会发生什么。”

  弗兰妮又看了一会儿。看来她不看这电影是对的,对她来说,这电影真是太骇人了。“你们的爸爸睡着了,”她说,“一会儿你们给他端点吃的上去,他还没有吃晚饭,好不好?”

  被允许看完电影,两个孩子都很开心。他们连忙点了点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他我们看这电影的事情啊。”

  从地下室出来,弗兰妮在各个房间里绕了一圈,发现客人中的好多人她都不认识。毕竟高中之后她就离开了阿灵顿。戴恩三个儿子的妻子都想和她聊聊天,但是她们三个人却都不愿意凑在一起。三位女人当中她最喜欢的那一位也是她最不喜欢的;而就算是三个女人里面她最不喜欢的,也不妨见个面打个招呼。其实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最有趣的事情是她和这三个女人中关系最不好的那一位的记忆,也是她和所有妇女交往的记忆中最糟糕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客人们都还没有打算离开的时候,弗兰妮独自一个人走出房门,来到门廊里。她发现自己的手提包居然还躺在雨伞旁边的地面上。肯定是刚才进门放行李的时候掉在那里的。二话没说,她捡起地上的手提包,拎着出了门。

  她还以为派对会是两天后的事情,最关键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带红色的裙子来。她带了一件深蓝色天鹅绒的长袖裙子。即便这样,这裙子依然无法抵御户外的寒冷,而且她的鞋子也不适合踩雪。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家都知道她回来了,现在开溜,如果有人问起来,“弗兰妮到哪里去了?”他们肯定会说,“应该是在厨房吧。我刚才还看到她了。”

  房子前面的汽车上都覆盖上了一层积雪。她连租的那辆车是什么颜色都记不太起来了,反正当时租的时候,她也没有细看。只记得是一辆城市越野车。现在,这里停的都是城市越野车。就像是房子里面的男人都得穿马甲一样,难道每位客人都要开城市越野车才行吗?从一长排轿车跟前走过,她估摸着自己的车应该就在附近了,于是摁了一下汽车的自动钥匙。她左边的一辆车“哔”一声响,然后亮了灯。用手抹了抹车窗上的积雪,她坐进车里。打开暖风,她给伯特打了个电话。

  “我想现在去你那里坐一会儿,不会太晚吧?”虽然心里很乱,但是她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

  伯特习惯睡得很晚。过去,她总是建议他十点之后不要打电话。“太好了!”他马上回答道,好像一直在等她的电话似的,“下雪天开车,要小心一点。”

  伯特还是住在当年和贝弗莉一起生活时的那栋房子里。在那栋房子里,她和卡洛琳度过了自己的高中时光。卡洛琳离开之后,艾尔比过来和大家一起生活。这里离贝弗莉和杰克·戴恩的家不算远,也就是五英里的样子。但是,在阿灵顿这个地方,这个距离足以让不想再相见的人一辈子都碰不上面。

  到达的时候,伯特正披着大衣站在前廊里等她,身后的门敞开着。伯特一样上了年纪,只是衰老的程度没有那么严重,或者说苍老的方式不一样而已。他从暗处走过来,门廊上的灯照在他的头顶上,弗兰妮觉得伯特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圣诞节的小精灵来了。”他说着把她搂到怀里。

  “我应该早一点给你打电话,”弗兰妮说,“应该不能更晚了吧。”

  伯特并没有邀请她进屋,也没有让她现在就走。他只是站在那里,把弗兰妮搂在怀中。多少年前,他参加过她的施洗派对,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姑娘。“不管多晚对我都是一样的重要。”他说。

  “哎呀,”她说,“我快冻死了。”进了屋,她径直脱掉鞋子。

  “跟你打完电话我就在客厅的壁炉里生了火。火还没有烧旺,应该已经有点热乎劲儿了。”

  弗兰妮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这个房子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十三岁了。买这栋房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房子里有这么一个客厅,客厅里有一个石头砌成的大壁炉,壁炉里生火的地方大到放得下女巫的锅。另外坐在炉子边就能看到屋外的风景,看得见外边的游泳池。那个时候在她眼中,这房子简直就是一座皇宫。伯特没什么理由一个人住这么大一栋房子,这对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的他来说真是太大了。但是在那天晚上,弗兰妮却对他坚持住在这栋房子里心存感激。要不然,她哪有机会再回到自己以前的家?

  “我给你倒点喝的吧。”他说。

  “喝点茶就可以了,”她说,“我待会儿还要开车。”她索性站在壁炉的炉台上,只穿着袜子,感受石头传来的温暖。上高中那会儿,如果天气太冷,她和艾尔比经常会在晚上的时候偷偷地溜下楼,打开壁炉的烟道口,躲在壁炉前抽烟。他们两个人弯着腰,脸朝着烟道口,用手扇着风,好让吐出来的烟能全部进到烟道里去。有的时候,他们还会喝掉那瓶伯特没有喝完的杜松子酒。怕被大人发现,就直接把空酒瓶扔到垃圾桶里。也不知道是父母们从来没有发现酒柜里少了酒,还是说其实他们早已经发现了,只是谁也没有说而已。

  “干杯,弗兰妮,圣诞节快乐!”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怎么每个人都告诉我说已经到了圣诞节了呢?”

  “酒吧女服务员的杜松子酒和奎宁水。”

  弗兰妮看着他。“酒吧女服务员的。”她假装严厉地说。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经常和伯特玩“派对上的调酒师”这个游戏。要是客人已经喝醉了,她就要给客人倒一杯加了冰的奎宁水,然后再在上面加一点点杜松子酒,不要搅拌。客人喝到第一口的时候,会觉得酒劲很浓,玩游戏的时候伯特告诉她,就是这第一口最关键。有了这浓烈的第一口,后边是什么味道,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要是没把握好的话,那可就糟糕了。”

  “我妈应该很喜欢这个。”以前用这个小伎俩很容易就可以见到伯特。每次贝弗莉原谅伯特的时候,她总是搞不懂为什么弗兰妮和卡洛琳也能那么快地原谅他。

  “你妈妈现在还好吧?”伯特问。他把酒杯递给弗兰妮。哦,这第一口真是过瘾——绝对是最纯的杜松子酒——调得恰到好处。

  “还是老样子。”弗兰妮答道。

  伯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那就好啊。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期待,她过得好就好。听说杰克·戴恩状况不太好了。一旦要照顾病人,日子就会不好过。一想到你妈妈要经历这些事情,我就难过。”

  “每个人迟早都得经历这些,谁又逃得脱?”

  “我是不是应该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她,看她过得怎么样?”

  噢,伯特,弗兰妮心里想。算了吧。“你最近还好吧?”她问,“过得怎么样?”

  伯特又给自己调了一杯酒,这一次是先加杜松子酒,再在上面倒上奎宁水,然后轻轻地搅一搅,做法正好和刚才给她的那一杯相反。端着酒,他走过来坐到沙发上。“人老了,我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他说,“经常到处走走看看。你要是明天给我打电话,准找不到人。”

  弗兰妮拿着拨火棍把几截原木往里面捅了捅,让火烧得更旺一些。“明天你准备去哪里?”

  “布鲁克林。”他回答。弗兰妮转过身看着他,手上还拿着拨火棍,脸上满满的都是笑容。“珍妮特邀请我去她那里过圣诞节。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宾馆还挺不错。我以前去看他们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那可太好了,”弗兰妮说着站起身走到伯特的沙发边,“真为你高兴啊。”

  “过去一两年我和他们的关系好了很多。我还给霍莉写过电子邮件。她邀请我去瑞士,去她生活的地方,去她生活的那个公社看看。我说要是去的话,我就和她在巴黎见面。对我和她来说,去巴黎是个折中的好地方。谁不喜欢巴黎呢?当年我和特里萨就是在那里过的蜜月。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五十五年前?是时候回去看看了。”他停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特里萨去世的时候你在场,对不对?我记得是珍妮特告诉我说你当时在场。”

  “我和卡洛琳把她送到医院。我爸爸也一起去了。”

  “哦,谢谢你们。”

  弗兰妮耸了耸肩,“总不能就那样看着不管啊。”

  “你爸爸怎么样,他还好吧?”

  说到父亲,弗兰妮摇了摇头。“伯特现在还好吧?”,菲克斯也时常这么问。“我要是告诉你说他估计活不过这个新年,到时候你肯定会说我胡说。”

  “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爸爸的确了不起。”弗兰妮回应道。她不由想起了他床头放着的那把手枪,想起那次她是如何拒绝了父亲的请求。不仅如此,她做得更过分。她直接把枪送到圣塔莫尼卡的警察局,连子弹一起交给了警察。

  “我还要再加一点杜松子酒。”伯特说。

  “给我也加一点。”弗兰妮说着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了他。她当然没有喝醉,自然能够察觉出杯子里已经寡淡无味了。

  “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没有喝多少。”伯特说着往房间另一侧的吧台走去。

  “慢点。”

  “我记得在你的施洗礼之后见过你爸爸几次,”伯特说,“应该是在法院里见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那里。也有可能以前我经常见到他,只是没有留意而已。但是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他径直朝我走过来,和我握手,感谢我能去参加那个派对。‘非常感谢你能来参加弗兰妮的派对’,我记得他就是那样说的。”他把酒杯还给弗兰妮。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伯特。”

  “是啊,”伯特说,“但是现在一想起他我就感到不安心啊,他病得那么厉害。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爸爸的事情。”

  “你和艾尔比联系过吗?”她问道,想要换个话题。这个问题她其实可以直接问艾尔比,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问过。她和艾尔比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谈论伯特。即便是很多年以前,当他们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候,他们都从来不谈论伯特。

  “我和他不怎么联系。偶尔我们也想联系一下对方,但总是没有什么进展。艾尔比和他妈妈很亲,这个你也知道。这也难怪——女孩子亲爸爸,男孩子亲妈妈。我猜他还没有从我和他妈妈离婚这件事情里走出来。”在伯特看来,过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别人也应该和他有一样的理解才好。

  “你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呢?特里萨去世了,他这一年过得肯定不容易。”弗兰妮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到来年的自己。

  “等到圣诞节的时候我再跟他联系,”他说,“到那时我已经在珍妮特那里了。”弗兰妮想告诉他加州比这里晚三个小时,现在给儿子打电话也没什么不可以。她想告诉他,要打就现在打,何必要再等几天。很显然,伯特并不是很想和艾尔比联系。她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让他不开心。端起酒杯,她分两口喝下杯子里的酒,感受着奎宁水的甘冽。杯子里就只剩下冰块和酸橙。“多么希望今天晚上可以住在这里啊。”弗兰妮说,心里也真有这么一分意思。多想到楼上以前自己住的那个房间去,躺在原来的那个床上,好好睡一觉啊。可是谁又知道,自己以前的那个房间是否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呢?

  伯特点了点头,“是啊。真高兴你能来看我。这真让我感动。”

  “你明天坐几点钟的飞机?”

  “很早的那一班,”她说,“早点走就能避开交通拥堵。”

  弗兰妮站起身来和继父拥抱告别。“祝你圣诞节快乐。”她说。

  “也祝你节日快乐,”伯特说着退后了一步,看着弗兰妮噙着泪水的双眼,“开车小心点。要不然你妈妈非杀了我不可。”

  想着现在伯特还是以贝弗莉会不会原谅他作为衡量事情的标准,弗兰妮禁不住暗暗发笑。和他吻别后,她走到门口穿上鞋子,重新走入风雪中。屋里,伯特关掉了灯。她在门廊里站了一会儿,任凭雪花飞落在自己天鹅绒的长裙上。她又想起找不到艾尔比的那天晚上的故事。伯特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工作,母亲在厨房里学习法语。晚饭过后已经好一会儿了,外面下着雪。那时的雪就和现在的雪一样,飘飘洒洒,下个不停。房子里安静极了。弗兰妮很好奇艾尔比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一般情况下,他应该会在这个时候到她的房间里来做家庭作业。或者也不做作业,就是到她的房间里来聊天。而她就躺在床上读着《返乡》这本小说,为大学英语考试做准备。当然,他也不是每天晚上都会过来。但是就算他不过来,她也能听见他在做什么,要么是看电视,要么是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她屏住呼吸想要听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最后索性放下书本,出去一探究竟。卧室没有,厕所没有,休息室里也没有,更不会在客厅里。因为他几乎从来不去客厅。房子里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她只好到厨房里去问母亲。

  “艾尔比到哪里去了?”弗兰妮问道。

  母亲摇摇头,说了一些不知所云的单词。她母亲从来都没有学会法语的口语表达。

  “你要是知道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她的漂亮妈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从书本上抬起头,看了她一两秒钟,然后点了点头。“好的。”她说。

  弗兰妮自然不会去敲伯特的门问他知不知道艾尔比到哪里去了,也不会推开书房的门看一看艾尔比是不是正和他在一起。这样的想法甚至根本就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

  转身走出后门,她身上还穿着校服:格子裙,半筒袜,马鞍鞋,上身穿一件运动衫,外面罩着件白色的外衣。母亲也没有嘱咐她穿件厚衣服,甚至都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弗兰妮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出后门,她的妈妈早就沉浸在法语的不规则动词的变化里了。

  她到车库里去看了看,艾尔比没有在那里。绕着房子走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于是她一直往街上走。沿着一个方向,走了两栋房子,又沿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三栋房子。她希望能查看一下地面上的自行车车辙,但是大雪覆盖住了一切,来去两个方向都只有她自己的脚印。那一年,她还只是个孩子,头发渐渐地湿了,她不免开始担心起来。但在心里她依然相信自己能够找到他。她决定回去穿件厚衣服再出来接着找,便转身往通往自家车库的车道上走去。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他。艾尔比的脑袋从正门外面的黄杨木灌木丛里露出来。他裹着一个红色的睡袋,目光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积雪。“艾尔比?”她喊道,“你在那里干吗呀?”

  “太冷了。”艾尔比说。

  “可不是嘛。赶快进屋去吧。”穿过柔软的积雪覆盖着的草坪,她一直走到他藏身的地方。

  “我个子太高了。”他说。

  街道上的路灯映照着飞舞的雪花,呈现出迷人的淡黄色光环,四下里一片漆黑。“谁知道你会在这里呀。”

  “看得到的,”他说,“我的个子真是太高了。”

  “你怎么能一直待在外边呀。”弗兰妮冻得直打抖。她真是不知道自己刚才出门的时候怎么就忘了穿大衣。

  “我就是可以。”他说。他的声音很轻很弱,就像是那四下里纷飞的雪花。

  往前迈一步,弗兰妮也挤进黄杨树丛中间,想要把他给拉起来。艾尔比比现在比她都要高,只是身形很瘦削。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绝对不会动手和她打架。进到树丛中,她才意识到为什么他会躲在这么个地方。待在这里,外边的人看不进来,但是里面的人却可以把外边看得清清楚楚。向外延伸出来的屋檐让他们的大半个身体都不会落上雪。那么近距离地和他待在树丛中,她闻到一股浓浓的大麻气味。弗兰妮和艾尔比有过一起喝酒的经历,也经常躲在一起抽烟,但是要说到吸食大麻,以前确实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这一天之后,就和以往有了不同。

  “让我也进来吧。”她说。

  艾尔比抬起一只手臂,眼睛依然盯着地上的积雪。她挨着他坐下来。睡袋里面填满了细细的绒毛,两个孩子挤在一起,感觉真是暖和极了。就这样一起坐在屋檐下,两个人的后背顶着房子的墙壁,他们的面前是一排高高的树篱笆。就这样静静地,他们看着雪花从高高的天空中飘落、飘落,直到最后,他们觉得自己就快要变成雪花中的一朵了。

  “我的脚早就没有知觉了。”他说。

  他们手挽着手努力地站起来。前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他们只好沿着房子前面的行车道往屋后面的厨房走去,身后拖着那个睡袋。弗兰妮的妈妈已经离开了厨房,但是伯特的书房里灯光还依然亮着。

  “我说吧,你不管多么兴奋都不会有人知道。”弗兰妮说。也不知怎么了,她的这句话一下子让艾尔比彻底放松下来。他坐在地板上,将睡袋拉过来,套在自己的头上,放声地大笑起来。弗兰妮拿了些燕麦片放到桌子上,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

  用手拍了拍落在肩膀上的雪,弗兰妮抬脚朝自己租用的那辆汽车走去。下雪的那个夜晚里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利奥。本来是想一股脑儿都讲给他听,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讲到那里她却收住了嘴。现在,又是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保守这份秘密的原因。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她还会再次想起那个只属于她和艾尔比的故事。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些记忆仅仅留给自己。

  [1]QT间期延长综合征(QTprolongationsyndrome)指具有心电图上QT间期延长、室性心律失常、晕厥和猝死的一组综合征,可能伴有先天性耳聋。本症不少具有家族性,其伴有耳聋者由贾(Jervell)和兰-尼(Lange-Nielsen)首先描述,故又称贾兰综合征;不伴耳聋者又称瓦-罗(Ward-Romano)综合征。有家族性者呈常染色体隐性遗传。但近年来认为本病有可能是一种慢性病毒感染或某种非感染性变性(主要为中毒),而不单是遗传性疾病。此种慢性病毒感染可由母亲传给子女或在同胞兄妹中传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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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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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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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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