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与你同行>第三章
  伯特即将和他的新婚妻子贝弗莉完婚。有一天他开车从加州到弗吉尼亚去,路上顺便探访自己的第一任妻子特里萨。特里萨住在托伦斯。他让她考虑考虑,要不要也搬到加州去生活。

  “当然不是说要你和我们一起住,”伯特说,“收拾收拾东西,把房子卖了。这都要花很多时间。你也想一想,为什么我说你回弗吉尼亚去最合适。”

  曾几何时,在她的眼中自己的丈夫是世界上最英俊潇洒的男人。现在看来,他和巴黎圣母院里那些高高悬挂在穹顶上、面目狰狞用来驱鬼降魔的石雕别无两样。这些话她肯定不会直说。他语气的改变表明了他完全能够体会到前妻对自己的看法——她的心情都写在脸上。

  “你看,”伯特说,“最开始你其实压根也没想到要来洛杉矶。搬到这里来完全是因为和我结了婚。要不然还会是什么别的原因?不是我吹牛,肯定是这个原因。既然我们俩人已经这样了,你还住在这里干什么?你完全也可以带着孩子们回到你父母身边,在那里上学,时机成熟后,我再给你找个房子。”

  特里萨怔怔地站在厨房里。不久之前,这个厨房还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她紧了紧睡衣的带子。卡尔上二年级,霍莉刚上幼儿园,珍妮特和艾尔比都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整天只能待在家里。孩子们抱着伯特的腿,荡来荡去,大声地嬉闹着,像是在迪士尼公园骑马一样开心,嘴里还“爸爸,爸爸”叫个不停。他拍着孩子们的脑袋,就好像在敲鼓。那根本不是拍,分明就是打。

  “你为什么要我回弗吉尼亚去?”她明知故问,但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理由。

  “那样更好。”他说着低头去看孩子们头发凌乱的脑袋。

  “父母双方住得近一些对孩子的成长更好?小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能没有父亲?”

  “天哪,特里萨,你本来就是弗吉尼亚人,你的家人都在那里,你回去不也更开心吗?又不是让你搬到夏威夷去。”

  “谢谢你还考虑我的幸福。”

  伯特叹了口气。这个女人简直是在浪费他的时间,她从来都不知道要珍惜他的时间。“大家都要搬过去了,就你一个人犟着不去。”

  特里萨倒了一杯咖啡,也要给伯特倒一杯,被伯特挥了挥手拒绝了。“你有没有去问一问贝弗莉的丈夫,问他要不要也和你们一起去,这对他的女儿们不也更好吗?”特里萨听一个朋友说,伯特急着要和即将完婚的妻子贝弗莉搬到弗吉尼亚去,是因为害怕贝弗莉的前夫会对他下狠手。这个朋友和这两家人都认识,还说贝弗莉的前夫是个警察,要想找个办法把他杀了再制造成事故的假象,并不是什么难事,警察们对这种事情都很在行。

  话没说几句,伯特就气不打一处来。特里萨最擅长惹伯特生气了。而这次生气的结果就是特里萨·卡曾斯终其一生都住在洛杉矶再也没有离开。

  特里萨在洛杉矶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找了一份文员工作。她把两个年龄小一点的孩子放到日托中心,两个大一点的都报了课后辅导课程。伯特那么长时间躲着妻子和别的女人有染,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律师们都帮他藏着掖着,所以大家都觉得过意不去。现在伯特走了,大家都觉得应给特里萨些安慰,于是就让她到这里来上班。没过多久,大家就觉得特里萨应该去上夜校,最好能成为律师们的专职助理。特里萨忙得不可开交,心里还有一股怒气,真可算得上是明珠暗投了。但是没过多久大家就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是个木偶人。

  作为地方副检察长,艾伯特·卡曾斯没挣到多少钱,离婚的时候也就拿不出多少赡养费和给孩子们的生活费。他父母的钱就是他父母的钱,根本不可能算在一起。他要求每年暑假,也就是从上一个学期结束到下一个学期开始的这段时间里拥有孩子们的监护权。法庭认可了他的申请。特里萨据理力争,希望法庭只给予他每次两周的监护权。怎奈伯特自己就是律师,他和双方律师都是好朋友,和法官也是老相识,再加上他的父母出了不少钱以保证法官能维持他们想要的判决。

  听到这个判决,特里萨自然要连哭带咒一番。暗地里再静心一想,整个暑假四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对她来说不亚于一年一度的加勒比度假。她爱自己的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是想到整个夏季不用再扯着嗓子喊破喉咙,不用发火生气攥紧拳头,尤其是女孩子们想上芭蕾舞课,自己却承担不起那高昂的费用,也没有时间每天接来送去,更不用说上班期间为迟到早退所找的各种借口……如此一想,这样的判决也就不是难以承受了。想到那段时间里的星期六早上,艾尔比不会在床上弹来跳去,蹦上蹦下,想象着自己是在上滑雪课,那可真是好极了。再想到自己的儿子艾尔比到时候可能会在伯特二婚妻子的床边窜来窜去,那个女人穿着柔软的丝质带蕾丝黑边需要干洗才行的家居服。艾尔比在她的身边上蹿下跳,也没什么不好。

  最开始那几年,孩子们都还小,旅行必须要有人陪护。有一年是贝弗莉的母亲陪他们坐飞机,还有一年是贝弗莉的妹妹邦妮。在特里萨面前,邦妮总是那么的难堪,一副歉疚的表情,甚至都不敢直视特里萨的眼睛。邦妮嫁给了一个牧师,所以对那些自己无法把控的事情总是充满了歉疚。还有一年是贝弗莉的好朋友沃利斯做了一回女监护人。沃利斯是个高声大嗓门的女人,带着孩子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棉质外套,最喜欢有小孩子围在她的身边。

  “你们好啊,小朋友们,”她对卡曾斯家的这四个孩子说,“飞机上提供的花生要全部吃完,一颗都不能剩。”沃利斯的表情好像是告诉大家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到弗吉尼亚去,要是她和大家不坐在一起的话就太没意思了。这一切沃利斯都做得那么到位,分别的时候,特里萨都忘记了悲伤,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返程时由特里萨家的人负责陪护。有一次是特里萨的妈妈,还有一次是和特里萨关系最好的一位表亲。不管是谁愿意不辞辛苦坐六个小时的飞机陪送孩子们回去,伯特都会负责买好票。

  从1971年开始,孩子们就开始自己坐飞机,他们已经不小了。卡尔十二岁,霍莉十岁,他们两人已经能够照顾好八岁的珍妮特和六岁的艾尔比。八岁的珍妮特不怎么需要照顾。倒是艾尔比最麻烦,一刻不得闲,什么都想要。到了机场,特里萨把伯特寄过来的飞机票交给孩子们,然后带着他们上了飞机,孩子们什么行李都没有带。要是有邦妮或者沃利斯看护的话,孩子们是不可能什么都不带的。她想着,缺什么就让伯特去搞定吧。孩子们什么都需要:他得从牙刷和睡衣开始买起,一件一件地置办。她将一封信交给霍莉保管,让她把信转交给伯特,告诉他四个孩子都需要去洗牙。珍妮特长了龋齿。她还把孩子们的接种记录复印了一份一起带过去。还在每一项已经到期的项目旁边做了特别的标记。本来她是可以请假带孩子们去看医生的,但那个医生总是迟到,导致有时她返回办公室的时间比预期要晚好几个小时。卡曾斯的第二任妻子没有工作,不用上班,她应该有大把的时间带孩子们去逛街,去看医生。每次一到打针的时候霍莉准会晕倒,艾尔比总是对护士不友好,还动粗,一说是去医院卡尔就拒绝上车。每次她都要和他较上半天的劲儿。他拿脚勾住车门死活不下车,所以他的上一次疫苗没有接种。到处都找不到珍妮特的疫苗接种记录本,不太确定她是不是也有某次疫苗没有接种。特里萨在信里面把这些都一一写清楚。贝弗莉·卡曾斯不是想鸠占鹊巢、做她孩子的妈妈吗?那就好好做吧。

  飞机上,四个孩子隔着走廊坐着。两个男孩子坐在左边,两个女孩子坐在右边。乘务人员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件小孩子专用的安全防护气囊,只有卡尔一个人拒绝穿上。独自坐飞机,六个小时没有人监管,这让他们兴奋不已。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母亲,孩子们都是一心一意地爱着母亲。即便是到加州之后才出生的那两个最小的孩子,也都认为自己是弗吉尼亚州人。没有一个孩子喜欢加州。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托伦斯的学区房,一点也不喜欢每天早上在街角接他们上学的校车,更不喜欢那个连三十秒都不愿意多等的校车司机。艾尔比每天早上都拖拖拉拉,要是他们晚到三十秒钟,汽车就开走了。不管多么爱孩子,每当他们因为没赶上校车而悻悻地返回时,他们的妈妈有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这让他们很难过。以飞快的速度将孩子送到学校,再去上班,她肯定要迟到。不工作哪能行?光靠孩子父亲给的那点生活费根本不够。她不能因为这几个不负责任的孩子没赶上街角那辆倒霉的校车而失去自己的这份工作。她上去就给了艾尔比一巴掌,其他孩子赶紧把她抱住。艾尔比在车子里放声大哭,那哭声简直就像芥子气泄漏了一样恐怖。孩子们最烦艾尔比了。在飞机上的时候,他把可乐洒得到处都是,还使劲地用脚踢前面的座椅。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错。大家也不喜欢卡尔。他总是把房门的钥匙穿在一根脏兮兮的绳子,挂在脖子上。妈妈要求他每天负责把弟弟妹妹们带回家,再给大家做一些吃的。他才不愿意按照妈妈的要求做。每天他把弟弟妹妹们锁在门外边,一锁就是一两个小时,他自己一个人却躲在家里看电视,落得耳根清净。房子外面有一根软管从车棚的上面穿过,大家就只能躲在那管子下面遮阳。直到孩子们感觉快要活不下去了的时候妈妈才到家。妈妈一回来,他们就七嘴八舌地向她控诉自己的惨况,都撒谎说家庭作业已经做完了。只有霍莉一个人不撒谎,她真的是每次都做完了作业,有时还一个人坐在车棚里将书本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练习印度式冥想。这些都是她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美其名曰“正向强化”。她的学习成绩那么好,大家都烦透了她。慢慢地,她就不怎么说话了,总是很沉默。别的父母要是察觉到孩子的变化一定会问一问老师,或者向儿科医生咨询一番,可惜的是在她的家里谁也没有察觉到她和以前有什么不同。这让珍妮特烦恼不已。

  在飞机上,他们把座椅的靠背往后掰,将椅背压到最低。还告诉乘务员他们想要打牌,想要姜汁汽水。这个既不是加州也不是弗吉尼亚的飞机成了他们的避难所,他们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快乐。毕竟除了加州和弗吉尼亚,长这么大他们还没有去过任何别的地方。

  夏天卡洛琳和弗兰妮来加州度假,菲克斯总会请上一周的假,以便好好地陪一陪孩子们。但是每当伯特的四个孩子一到弗吉尼亚,伯特就会告诉贝弗莉,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工作任务陡然增加了很多。搬到弗吉尼亚之后,伯特没有继续去地方检察院工作,说是地方检察院助理检察官的工作压力太大,转而在阿灵顿的一家地产法律公司上班。很难想象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会在他的孩子抵达的当天赶着立遗嘱。他吩咐妻子乘坐机场的旅行车去接孩子们。看样子,他也没有打算为孩子们在家里准备晚餐。过去,贝弗莉也有去机场接那四个孩子的经历,不同的是,往常她去接的主要是邦妮或沃利斯。反正有人提供机票,她们好心好意地送孩子过来顺便来看望看望她。每次看到她们从飞机上下来,贝弗莉真是高兴得不得了。至于这些孩子,她全然没有留意。她会挽着自己的妈妈或者妹妹,或者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像赶羊一样赶着孩子们去取行李。在过去,去机场接孩子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但这次接机,贝弗莉一个人在廊桥的出口处等着,总觉得那么的别扭。别的旅客都下了飞机,乘务员才将卡曾斯家的四个孩子给领了过来,让她签字确认。四个孩子站一溜,男孩、女孩、女孩、男孩,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难民般的空虚。来到门口边上,女孩子们满是失落地过来和她拥抱,男孩子们躲得远远的,大家一起走着去取行李。艾尔比嘟嘟囔囔地唱着歌,卡尔也一样喃喃不休。谁也不知道他们俩嘴里唱着什么,反正他们两个都躲得那么远,她根本没办法听明白。机场里一片嘈杂,到处都是家人团聚后喜上眉梢的人。自己在想什么呢,她一时有些恍惚。

  站在行李传送带前,盯着行李一件件从眼前滚过。“今年的学业怎么样?成绩好不好?”贝弗莉首先开口问孩子们。只有霍莉一个人回答她的问题。她的阅读得了A+,其他课程都得了A。她又问他们,离开洛杉矶的时候天气怎么样?在飞机上有没有吃东西?坐飞机开不开心?还是只有霍莉一个人回答了她的问题。

  “由于跑道繁忙,我们的飞机延误了半个小时才降落。最后降落在第二十六号跑道上,”她仰着小脸答道,“一路上飞机遇到了顺风,飞行员处理得还不错。”她脑袋后边的辫子有些散开了,看上去不像是用梳子,而像哪个喝醉了酒的人用手指给她梳的头发。

  两个男孩子溜到了对面。隔着三条传送带,她看到卡尔突然站到了传送带上面,又从休斯敦来的那些行李上滚过去。再一眨眼他已经从传送带上跳了下来,以防被走过来的行李搬运工抓到。

  “卡尔!”贝弗莉隔着人群朝他喊。这是在公共场所,也没有隔得太远,她不好意思大喊大叫。她说,“去把你哥哥叫过来!”卡尔回头看了一眼贝弗莉又转过头去,似乎碰巧他的名字和这位女士叫的人的名字一样。珍妮特站在她的身边,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的背包带子看。这样的孩子难道真的没有问题吗?

  环球航空公司洛杉矶至杜勒斯直达航班的行李被旅客们一个一个地领走了。传送带上什么也没有剩下。聚集在传送带前面的人们渐渐散去,她瞥见艾尔比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刀一样的东西刮着地上的口香糖。她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好吧。”她估摸着时间,在心里计算着回阿灵顿的通勤车的时间。“行李是不是没有跟着飞机一起运过来?没关系,只需要到机场的办公室去填个表格就可以了。你们有没有保管好行李单?”她问霍莉。现在她也只能问霍莉一个人。这个女孩子天生让人有好感,霍莉是她唯一的选择。

  “我们没有行李单。”霍莉答道。她的皮肤有些苍白,直直的头发,满脸的雀斑,很像是长袜子皮皮那种让成年人喜欢、但是在其他小孩子看来很滑稽的模样。

  “是不是放到哪里了?你妈妈没有给你们行李单?”

  霍莉又说,“我们没有行李单,我们根本就没有带任何行李。”

  “你们没有带任何行李是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也没有带。”霍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得更加清楚。

  “你是说你们把行李落在洛杉矶了,丢了对不对?”贝弗莉心烦意乱地问。她四下里看,也没有发现卡尔。周围的告示警告旅客不要坐或站在传送带上。

  霍莉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她的继母根本没有留意到。对霍莉来说,她也觉得旅行不带任何行李的确有些奇怪。但是妈妈让她们放心,说父亲就是希望她们不带任何行李,还说父亲会给他们买新的——新衣服、新玩具然后都放在新书包里带回来。有可能他只是忘记告诉贝弗莉他的决定了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带。”她静静地说。

  贝弗莉低头看着她。难怪伯特说她一个人来机场没问题。“什么?”

  本来开口说话已经是十分难受的事情,现在还要再重复一遍自己说的话,真是让人无法原谅。霍莉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然后顺着雀斑流了下来。“我们就是没带任何行李。”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但是她对父亲已经有了很多的不满。更糟糕的是,父亲肯定会对自己的母亲发火,他以前就在电话里说母亲是个永远不知道负责任的人。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位不负责任的妈妈。

  贝弗莉的目光在行李提取处的人群中搜索着,从这一头看到另一头。刚才一起来取行李的人渐渐少了,丈夫前妻的四个孩子有两个没了踪影,另一个正在号啕大哭,还有一个就这么一直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包带子不眨眼,让人不由觉得她肯定是哪里不对劲。“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站半个小时?”贝弗莉压低自己的嗓音。有些事情她还没有搞明白,也就没有生气,待到后来有时间把一切搞明白了,她不由得火冒三丈。

  “我哪知道!”霍莉哭着说,眼睛里满是泪水。贝弗莉撩起霍莉身上穿着的T恤下摆,给她擦了擦鼻子。“不是我的错,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我又没说我们有带行李。”

  珍妮特拉开自己钱包的拉链,从里面找出一张纸巾递给姐姐。

  每年第二次光顾机场总给贝弗莉带来更加糟糕的感觉,但是每次她都期盼下一次能够好一点。将四个继子女在家里安顿好(最开始有妈妈帮忙,后来是妹妹邦妮,再后来是沃利斯,这一次是卡尔。反正在托伦斯的时候他们就是独自在家,更何况阿灵顿比托伦斯要安全得多),然后她还得再开车来机场接自己的两个女儿回家。伯特的四个孩子要在东部的弗吉尼亚住满整个夏天,而自己的两个女儿卡洛琳和弗兰妮只在西边的加州住了短短的两个星期。她们一个跟着菲克斯,一个跟着贝弗莉的妈妈。虽然是短短的两个周,但是和弗吉尼亚相比,两个女孩子都更加喜欢住在加州。她们磨磨蹭蹭地下了飞机,满脸憔悴,似乎一路上都在流眼泪,都有了脱水的迹象。贝弗莉蹲下身来将女儿们搂到怀里,也没有换来一点热情的回应。这么多年以来卡洛琳都想要和父亲一起生活,她一次次地请求,一次次地遭到拒绝。于是她开始暗暗地恨起了自己的妈妈,现在妈妈把她搂在怀里,这份恨意甚至能够穿透她身上的粉红色校服。弗兰妮就站在那里,忍受着来自妈妈的拥抱。她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恨自己的妈妈,但是每次在机场和父亲告别时的不舍和哭泣让她越来越清晰地知道这份恨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贝弗莉吻了吻女儿们的额头。然后还想再吻一下卡洛琳,却被她推开了。“你们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她说。

  回到母亲这里对卡洛琳和弗兰妮来说并不是件开心的事情。她们一点也不开心。就这样别别扭扭的,基廷家的女儿们回到了阿灵顿,也就和她们继父的四个孩子又见面了。

  霍莉对她们很友善。看到两个小姑娘进了门,她跳起来,拍着手欢迎她们。还说想要在客厅里再排演一场歌舞晚会。霍莉穿着卡洛琳的T恤,脖子上戴着一根缎带项链。这些东西要么是褪了色,要么是已经太小了,都是离开前她们在妈妈的吩咐之下放进“友好背包”里的物件。但是霍莉可不是她们想要的“友好大使”。

  卡洛琳的房间稍微大一点,里面有一张上下铺,弗兰妮的房间小一点,里面摆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小床。维系这姐妹两人情感的不是对彼此的爱,也不是相互的亲近关系,而是她们共用的那间狭窄的洗手间。两个人的房间都有一扇门和这间洗手间连接。每年九月到来年五月的这几个月里,两个人共享一间洗手间倒也可以,但是一到七月份,待到卡洛琳和弗兰妮从加州回来,就发现霍莉和珍妮特已经大大方方地在家里进出了。弗兰妮干脆失去了自己的卧室,她的卧室让男孩子们占领了。四个女孩子睡一个房间,两个男孩子睡在隔壁,六个人共用只有电话亭大小的厕所。

  卡洛琳和弗兰妮拖着自己的拖箱上楼去。拖箱拖箱,自然是要拖着走。经过主卧的时候,她们看见主卧的门开着,卡尔斜躺在床上看电视里播放的网球比赛,电视机的音量开得震天响,他那双穿着脏兮兮袜子的脚就放在枕头上。平日里,两个女孩子从来都不准踏进母亲的卧室一步更不要说坐在主卧的床上了,即便是脚不沾床也不可以。进来看电视,要是没有明确的邀请也绝对不被允许。她们两人经过主卧门口的时候,卡尔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霍莉紧紧地跟在她们身后,她们停下脚步的时候三个人撞成一团。“我们四个人开睡衣派对,好不好?就从今天晚上开始练习,我想到了该怎么编舞,你们想不想看啊?”

  说是四个女孩子一起跳舞,到最后到场的只有三个人。珍妮特临上场时没有了踪影,做了逃兵。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弗兰妮的小猫咪也不见了踪迹。两个星期之前,每次弗兰妮回家小猫咪都会过来和她打招呼。这只猫咪代表着一种正常状态,但是现在连它也不见了。这么多小孩子,贝弗莉完全被琐事淹没,哪还记得上次看见这只猫是在什么时候?弗兰妮忍不住哽咽地流起了眼泪。看她这个样子贝弗莉只好屋里屋外地找寻起来。在一个放床单被罩的橱柜后边,她看见珍妮特躺在毯子下面轻轻地拍着正在熟睡的小猫咪。

  “不准她碰我的猫!”弗兰妮大声哭着说。贝弗莉探身把猫从珍妮特手边抱起来。珍妮特抓着小猫不想放开,但马上还是松开了手。贝弗莉在房前屋后到处找猫的时候,艾尔比就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重复着小孩子们口中的“脱衣舞音乐”。

  “嘣-嚓-嘣,嘣-嘣-嚓-嘣。”

  贝弗莉停下脚步,“脱衣舞音乐”也停下来,只要她一抬脚,艾尔比就“嘣”一下。这种怪声怪气的腔调,完全不应该出自一个六岁孩子之口。她本不想搭理他,但是没过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了了。她猛地停下脚步,大声地对他喊道“你有完没完!”他盯着她。这孩子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一头凌乱蓬松的头发,胡乱地打着卷,看上去像极了卡通动画中的小动物。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她稳住自己的呼吸,生气地说,“不准再这样了。”她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理性和为人父母的威严。但是当她再一转身,身后又依然传来“嘣-嚓-嘣”的声音,只是比刚才的声调稍微低了一些而已。

  弄死这个孩子算了,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双手忍不住微微地颤抖。她朝楼上自己的卧室走去,只想锁上门关上窗躺下来稍微休息一下。刚到走廊就听见房间里的电视机传来网球撞击球拍和观众欢呼的声音。扶着门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卡尔,我要用卧室!”

  卡尔没有理会,身体一动也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我还没看完。”他答道。那样子似乎她以前从来没看过网球比赛,连球没停下来就意味着比赛还没结束这样的简单道理都不知道一样。

  伯特认为电视对小孩子而言有百弊而无一利,就算没有害处也是在浪费时间,是在制造噪音,而它最大的害处据说是会延迟孩子大脑的发育。过去他始终认为特里萨在让孩子看电视这个方面犯了很大的错误,她让孩子们看了太多的电视。他要她改一改这个不好的做法,可是她根本不听。不仅在教育子女方面她不听他的劝告,在任何方面她都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新家里,他和贝弗莉只在自己的卧室里装了电视机,除非是在一年中的一些特殊时间,这台电视机绝不准孩子们看。此时此刻,贝弗莉只想拔掉电视机的插头,将它扔进房屋中介所谓的“家庭公共房间”里去,因为大家都不会在这样的房间里同时出现。她离开走廊,艾尔比还跟在她身后,总是和她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嘴里念叨着那一成不变的音乐节奏。这些都是他妈妈教的吗?贝弗莉走进女孩子们的房间,霍莉正捧着小说《蝴蝶梦》读着。

  “贝弗莉,你读过《蝴蝶梦》吗?”看到她进来,霍莉仰头问道,脸色惨白惨白的,“丹佛斯太太吓死我了,但是我还是要把这本书读完。要是有机会去曼德利生活我也不介意,不过真有人那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我肯定不会久待。”

  贝弗莉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她想到男孩子们的房间里去躺一会儿,这以前是弗兰妮的房间,但是一开门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让人马上想起臭袜子、脏内裤和头发没洗的味道。

  走下楼,卡洛琳正在厨房里生气,说是要给自己的父亲做一个巧克力蛋糕寄过去,要不然爸爸该没有东西吃了。

  “你爸爸不喜欢在巧克力蛋糕里放坚果。”贝弗莉说。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大概也是想帮她出出主意吧。

  “他吃的!”卡洛琳说着将半袋面粉倒到台子上,“你认识他的时候他不喜欢,可是现在你已经不了解他,对他一无所知了。他现在最喜欢坚果,吃什么都要放一点。”

  艾尔比进到餐厅里,就在厨房门的外边嘟囔着他最爱的音乐。他执拗起来真是让人吃惊。弗兰妮在客厅里陪着她的小猫玩耍,她要给小猫穿上洋娃娃的小衣服,正拿着猫的前爪往衣服袖口里套,一边做还一边安静地流着眼泪,这让贝弗莉觉得到现在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个错误。

  真的是没有地方可去了,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能在此时此刻避开这群孩子。就连放床单被罩的橱柜都被占据了。珍妮特还待在里面,刚才拿走了她手上的猫之后,她就一直躲在柜子里面不肯出来。贝弗莉拿起汽车的钥匙走出房门。关上汽车的门,她仿佛跌进了滚热的水中,车内的空气夹杂着热浪冲击着她的肺。她想起在唐尼市的时候,房子后边的那片露台,那时候她经常抱着弗兰妮坐在露台上,看卡洛琳玩玩具小汽车。四下里橙子树开满了花,花儿压弯了枝头。离婚的时候,为了付孩子的抚养费菲克斯不得已卖掉了那栋房子。何必要让他卖房子呢?现在谁也没机会再坐在弗吉尼亚的那个露台上乘凉了。贝弗莉对蚊虫的叮咬过敏,仅仅走到汽车这段距离她就被蚊子叮了好几下,肿起了一个个包。

  车里的温度少说也有华氏105度。打开发动机,打开空调,关掉收音机,她离开前排的驾驶位,平躺在后排座椅炙热的塑料坐垫上,免得被人看见她在车里面。想一想自己这会儿幸好是在车库里而不是车棚下边,否则估计早已经热得窒息而亡了吧。

  加州的公立学校比弗吉尼亚的天主教会学校晚五天放假,贝弗莉和伯特在送走两个女儿之后得以有五天的时间享受二人世界。一天晚餐过后,他们情不自禁地就在餐厅的地毯上缠绵起来。那个过程并不是很享受。自打贝弗莉搬来弗吉尼亚,体重就一直在下降,尾椎骨和锁骨更加突出了,看上去简直像是解剖学课程上的人体标本。她趴在地毯上,迎接着每一次更加深入的冲击,地毯上的些许烧灼痕迹让他们感到更加刺激,更加充满激情。当他们前胸贴后背地紧紧地拥抱着躺在地毯上看着天花板的时候,伯特告诉她,过去发生的一切不是错误。直到那个时候,贝弗莉才发现头顶上的水晶吊灯上少了五个水晶,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个情况。

  “迄今为止我们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我们两人最终走到一起。”伯特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说。

  “你真是这么想?”贝弗莉问他。

  “我们能有现在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伯特说。

  那天晚上伯特帮她把那张贴在脊椎骨上的止疼帖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她只能趴着睡觉。这就是他们两人的暑假。

  卡曾斯家的孩子和基廷家的孩子也着实让人称奇:他们不恨对方,彼此之间也没有作为一家人的忠诚和信任。卡曾斯家的四个孩子相互之间不喜欢待在一起,基廷家的两个孩子被分开来也不是不可以。四个女孩子讨厌挤在一起住,但也没有相互埋怨。两个男孩子本来就总是对什么都怒气冲冲,也不介意生活中又多了两个女孩子。六个孩子只在一件事情上有共识——讨厌父母——这让他们能够最低程度地不去相互讨厌。他们对父母不仅是讨厌,还有恨。

  这样的现实,只对弗兰妮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她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爱。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她和妈妈的关系都是那么的亲密。她们会在放学的午后躺着一起打个盹,相互搂着,以至于都能够做相同的梦。早晨弗兰妮经常坐在厕所马桶盖上看着妈妈化妆;晚上她就坐在同样的地方,妈妈泡在浴缸里,她们母女俩说着话聊着天。弗兰妮相信自己不仅是妈妈最喜爱的女儿,更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钟爱的人。只有到了夏天的时候,妈妈似乎才没有把她和其他几个孩子区别对待。妈妈受不了艾尔比的时候会将所有的孩子都赶到门外去,所有的孩子,包括弗兰妮。到外边去吃冰激凌,到外边去吃西瓜。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不再相信她能在厨房的桌子边上好好地吃东西了。这真让人受不了,不仅对别的孩子这样,对弗兰妮也是如此。大概只有艾尔比一个人在吃冰激凌的时候不能保证不掉到地毯上,其实别的几个孩子都能做得挺好。出去就出去吧。他们跑出门去,重重地甩上门,然后跑到街上,跑过滚烫的人行道,活像一群流浪的野狗。

  整个夏天,卡曾斯家的四个孩子对贝弗莉没有什么怨言,让他们不满的是他们自己的父亲。要是有机会见到父亲,他们一定会当面将这种不满说出来。霍莉和卡尔没有明确地说贝弗莉的做法是不可以原谅的(珍妮特什么话也不说,至于艾尔比,谁又会理睬艾尔比呢),倒是对卡洛琳和弗兰妮而言,妈妈的做法真是让她们惊呆了。不像是平时晚上做好了饭菜都装到盘子里放在桌子上,弗兰妮让他们按照身高站成一排,端着盘子排队走到锅边来取食物。夏天里,他们不再是文明世界里的孩子,而是生活在孤儿院里的奥列弗·特维斯特[1]。

  七月的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伯特把大家都召集到客厅里,说第二天一早要带大家到安娜湖去游玩。他还告诉大家他请了两天假陪大家,他已经在汽车旅馆订好了三个房间。星期天早上开车去夏洛茨维尔看望他的父母,然后再回来。“大家都放个假,一切都准备好了。”

  孩子们眨着眼睛,模模糊糊地觉得明天大概会和过去的这些日子不一样。贝弗莉也眨着眼睛,因为在这之前伯特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件事。她一直想要伯特看着自己的眼睛,但是伯特就是不愿意和她对视。汽车旅馆、湖边、餐馆里用餐还要去拜访伯特的父母。伯特的父母养着好几匹马,农庄里有池塘,还有一个黑皮肤的厨师,名字叫欧内斯特,去年夏天她还教孩子们怎么做馅饼。孩子们要是愿意和两位老人说话,倒是件蛮有趣的事情,可是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他们说话,老人们就觉得很无趣。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热得像是蒸笼,鸟儿都不作声,以便保持体力。伯特吩咐孩子们上车,大家知道也并非随便上车那么简单。孩子们在房子前面的车道上站成一圈,为谁和艾尔比坐在一起好好争辩了一番,并等着公布最终结果。前排座位专门留给父母坐,尽管在平日里,卡洛琳和弗兰妮往往是和妈妈坐在一起的,但是现在也要和大家挤在旅行车的第二排、第三排甚至最后一排的座位里。最后,他们按照年龄或者性别依次坐好,这就意味着要么是卡尔,要么是珍妮特不得不和艾尔比坐在一起。有时也可能是弗兰妮,但从来不会是卡洛琳和霍莉。艾尔比总是情绪很高涨地哼唱着“墙头放了九十九瓶酒”这首歌,就这么来回地数着数字——五十七瓶酒、七十八瓶酒、四瓶酒、一百○四瓶酒,没完没了地唱着。行驶在州际公路上,珍妮特肯定不可避免地会呕吐,但她总是默默地忍着。没过多久,艾尔比肯定会说自己晕车了,还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没办法,伯特只好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每到一个出口处,艾尔比就问是不是该在这里开出去。“还没到吗?”他总是这样问,然后自己又笑了起来,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所以没有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

  正当大家在路边挤来挤去的时候,伯特拎着一个鞋盒子大小的帆布包出来了,他没带多少东西。“卡尔,”他说,“你去和你弟弟坐在一起。”

  “上次我就和他坐在一起。”卡尔回答道。是不是有过这么回事儿,没人知道,“上次”是指什么时候呢?上次坐车?上次出去旅行?其实他们压根儿没有一起旅行过。

  “那这次也和他一起坐。”伯特把包扔进后备厢,然后关上车门。

  卡尔往四周看了看。艾尔比正在用手指戳前边的女孩子们,吓得她们大声地尖叫。在卡尔脑子里,他的四个妹妹也没什么不同:他自己的两个妹妹,还有两个异父异母的妹妹,真的很难决定到底找谁来替自己受罪。抬眼看贝弗莉,她今天穿着带条纹的紫色T恤,长长的卷发,梳得非常时髦,还带着一副大大的墨镜,看上去像个电影明星。“让她来吧。”他对父亲说。

  伯特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子,又看了一眼妻子,“让她做什么?”

  “让她来和艾尔比一起坐,让她坐到后边来。”

  伯特甩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听上去挺响,但没有实实在在地打,只是擦着他的脑袋扇过去。卡尔踉跄了一下往后倒,装作被打得很重的样子。学校里的惩罚可比这重多了。能让贝弗莉皱一皱眉头,受这点小惩罚也算值得。有那么一秒钟,她都没有搞明白,伯特到底站在谁那一边。要真是坐在后排,估计这一路到安娜湖,还没到达目的地,她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吧。伯特说自己受不了这孩子的混账话,催着大家赶紧上车。上车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贝弗莉心里涌上些许苦涩。

  一路上,伯特开着窗户,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旁边是滚滚的群山,他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三个小时之后,一家人到达了阿罗黑德餐厅。大家一个个下车排好队,卡尔排第一,卡洛琳第二,霍莉第三。

  “我们可不是他妈的‘特拉普家的歌手’。”卡尔小声说。

  弗兰妮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他刚才骂人了,那可不得了。“你不能说脏话。”她说。伯特可以说脏话,虽然那也不对,但是孩子们不能说脏话。她很肯定自己的理解,即便是在暑假期间,弗兰妮也依然是一名“圣心好少女”。

  几个孩子当中,卡尔年龄最大,个子也最高。他把右手放在弗兰妮的头上,然后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拧她的耳朵。不像拧他自己亲妹妹们的耳朵那样,拧弗兰妮的耳朵时,他会控制好力道。

  卡洛琳是女孩子里面年龄最大的,由她来决定晚上谁和谁睡一个房间。吃晚餐的时候,她宣布要和霍莉同住一个间房,于是弗兰妮只能和珍妮特一间房。正好,弗兰妮喜欢和珍妮特一起住。让她和霍莉一起也可以,反正只要不和卡洛琳睡一起就行,要不然半夜她非被她憋死不可。两个男孩子同住一间房,他们一人一张床。七点左右他们的父母就开始打哈欠,不耐烦起来,这表示说他们已经累坏了,该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明天早上醒来还有好多有趣的事情要做。

  第二天一早醒来,孩子们在女孩子们的房门上发现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你们自己去咖啡厅吃早餐,记在账上就行了。不要敲我们的门。”看着是妈妈的笔迹,但是连“妈妈”这两个字都没写,更没有“爱你们的”类似字样的落款。便签上根本就没有落款。这更进一步表明,父母想要过他们的二人世界。

  汽车旅馆的那一长溜房间的蓝色房门都紧闭着,窗帘也都没有打开。房间外边停放的汽车上面沾满了露水,也可能是昨晚下过雨。女孩子们出了房间往右转,来敲卡尔房间的门。卡尔把门打开一条小缝,门锁的防盗链还没打开,他用一只眼睛往外面看。“我们要去吃早餐,”霍莉说,“你们去不去呀?”

  卡尔关上门,取下防盗链,把门打开。在他身后,艾尔比正坐在自己的床上看漫画书,两只脚有节奏地踢着地上的毯子。每当女孩子们想要抱怨她们四个人睡在一个房间,抱怨两个人要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她们就想起了卡尔。卡尔要和艾尔比睡在一个房间里。在家里的时候卡尔就和艾尔比共用一个房间,可能他早已经习惯了,但是谁又知道呢?

  “一起去吧。”卡尔说。

  卡尔长得像极了他的父亲。黄褐色的皮肤,黄褐色的头发。尤其是到了夏天,他整个人和头发都呈现出金色的光泽。也只有卡尔和父亲一样长着蓝色的眼睛,其他三个孩子的眼睛是黑色的。这是随了他们的母亲。艾尔比长了一脸的雀斑,和霍莉有些相像,但是他没有霍莉那么好的判断能力,这抹去了他们两人长相上的相似性。四个孩子都长得瘦瘦弱弱的,珍妮特尤其瘦弱。大家想起她的时候不是想到她那俊秀的小脸或者那顺滑而有光泽的头发,而是她那骨瘦如柴、像是门把手一样的手肘和膝盖。六个孩子站在一起,看上去不像是来自同一个家庭,更像是被随机安排来参加日间夏令营的成员。就算他们当中有血缘关系的站在一起,也让人一眼看不出相互之间的关系。

  “他们肯定会睡到中午才起床。”霍莉是在说他们的父母,她一边说一边用叉子把鸡蛋摆成一个圆形。

  “就算他们起床了,过一会儿又会说要去休息一会儿,打个盹。”卡洛琳接着说。事实就是那样,他们的父母一打盹就像是发了烧的婴儿。其他的孩子都赞成地点点头。卡尔坐在靠近窗户的座位上,没有理会大家,而是盯着外边的马路。艾尔比用手掌使劲地挤压着装有番茄酱的瓶子,想要把它挤到自己的面包片上。

  “天哪,”卡尔说着抢过瓶子,“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坐着,不要弄得这么恶心不行吗?”

  “看呐。”艾尔比一边说一边拿起自己的面包,举到嘴巴边上,番茄酱滴得到处都是。

  珍妮特用两根手指夹起自己盘子里的面包,再用餐刀将表面的硬壳刮掉。

  “我才懒得坐在这里等他们一天。”卡洛琳说。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弗兰妮问,看上去真的没什么可做了。汽车旅馆会不会有些棋牌游戏,比如说扑克牌之类的?即便有,现在也太早了些。清晨七点多钟,太阳光穿过餐厅窗户的玻璃照在孩子们面前的桌子上。桌子镀上了一层银色,像一份份请柬摆在他们面前的银色托盘里。这真是个游泳的好日子。

  “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要去湖边玩,那我们就到湖边去吧。”卡洛琳揣度着自己妹妹的心思,可能还真猜对了几分。她在衣服下面穿了游泳衣,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做了同样的准备。比起其他几个孩子,卡洛琳的情绪最为激动,听声音就能察觉到她的愤怒。当然,卡尔比其他所有人都愤怒,只是他展示愤怒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罢了。

  珍妮特的目光从面包片上抬了起来。“那就去吧。”她说。这是自从离开阿灵顿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如此大家就这么决定了。等父母起床有什么意思呢?和父母外出的时候,孩子们一般会被分成两组:大孩子一组,包括卡尔、卡洛琳和霍莉,小孩子一组,包括珍妮特、弗兰妮和艾尔比。大孩子们可以自由行动,可以在深水区游泳,可以不穿救生衣,也可以离开大人的视线独自去远足,还可以自己决定中餐吃什么。小孩子们却被管得死死的,吃东西也没有任何自由选择的权利。他们还太小了,信任当然无从谈起。话不多说,六个孩子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机会。

  在收银台,他们又买了六瓶可乐,外加十二根单独包装的巧克力棒,一起记在早餐的账单上,这些东西应该够撑到吃中餐那个时候。

  “去湖边有多远?”霍莉问那位正在给他们记账的女服务员。

  “大概两英里,可能不到。需要重新开车回到九十八号公路才行。”

  “那要是步行呢?”

  服务员的目光在孩子们的脸上停留了一分钟。这么多小孩,都差不多大小。弗兰妮和珍妮特只相差三十八天。“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正在洗漱,”卡洛琳答道,一副不耐烦的语气,“他们想让我们一起走着去,说是一种探险,所以请告诉我们具体怎么去吧。”

  她这么熟练地说谎,其他孩子都崇拜地看着她。那位服务员从餐盘里拿出一张盘垫纸,翻过来。“要是不行的话,可以抄这条近路。”说着她在纸的一边画了一个四边形,代表大家现在所在的旅馆(用字母“P”来代替),然后在另一边画了一个圈,代表湖(用字母“L”来代替)。在湖和旅馆之间,再画上断断续续的线条,表示该走的路线。

  走过停车场,卡尔在每一辆旅行车的门把手上都拉了一下。弗兰妮问他想从车上得到什么东西?他说,“好东西。关你什么事儿?”他拢起手挡着眼睛朝车子里面看,希望能发现想要的东西。

  “要是你真的想要什么东西话,我能把窗户打开。”卡洛琳说。

  “骗子。”卡尔根本不相信,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真的可以,”说着她指着珍妮特,“你去衣柜里拿一个衣架来。”

  她没有说谎。她的父亲这个暑假刚刚教过她怎么弄。上周末在爷爷奶奶家,乔·迈克叔叔把钥匙锁在邦妮阿姨的车子里了。她爸爸就是用一个衣架把车门打开,省了请开锁匠来开门的十二美元。两个女孩子对此都非常感兴趣,菲克斯就让她们自己试着做,还说知道怎么打开车门也好。

  “人们经常以为是要往上拉,其实正好相反,要往下摁才行。”菲克斯对大家说。

  卡洛琳使劲将衣架掰直,这要费很大的力气。

  “你就是在浪费时间。”卡尔说。

  “浪费谁的时间呢?”霍莉问道,“你要是着急的话,就先走好了。”她很好奇。事实上就连卡尔对此也充满了兴趣。

  艾尔比绕着车子走了一个大圈,一边走一边扭着屁股,伴着嘴里“嘣-嚓-嘣-嚓”的节奏。

  “别吵了,”卡尔对他说,“你要是把爸爸吵醒了,他非拧断你的脖子不可。”这么一说,倒让大家注意到这车是停在谁的门口了,于是都安静了下来。

  卡洛琳伸出食指往回拨动车窗玻璃下面的橡胶密封圈,然后将掰直的衣架塞了进去。孩子们都围过来一探究竟。这个门锁可能和以前的不一样,卡洛琳有些担心。这是一辆奥尔兹莫比尔牌汽车,而邦妮阿姨的好像是一辆道奇。她抿着嘴顶着舌头,将衣架伸到门锁下方大概十英寸的地方。她的父亲把这个地方叫作“最佳击球点”,然后感受着门锁的构造和机理。她忍住没有往上拉。就是那个突起,她循着爸爸教给她的技巧使劲直着往下按。

  门锁弹开了。

  这真是几个女孩子们的胜利,她们忍住没有欢呼出声来。卡洛琳将衣架抽出来,然后打开车门,动作娴熟的似乎是再正常不过一样。就连艾尔比都跑过来搂着她的腰。“你把车子打开了!”他压低声音,说话的神情活脱脱就是电影里歹徒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说着她把衣架送给他,算是今天早上的纪念品。艾尔比立刻跑到其他汽车边上,也想把它塞进车窗玻璃,然后打开车门。哦,卡洛琳真想去用汽车旅馆的电话给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刚才成功了。

  卡尔从弟弟手上接过衣架,认真地研究了一番这个充满潜力的物件。“你也教教我吧。”不知道他到底是指卡洛琳,还是指衣架。

  “只有警察才能这么做,”弗兰妮说,“还有警察的孩子也可以。其他的人要是这么做的话,就是犯罪。”

  “那我就当罪犯好了。”卡尔回答道。他钻进汽车的驾驶位,打开仪表板上的储物箱,里面有一把枪,还有小半瓶杜松子酒,酒封依然还在。他把这些都拿了出来。

  他们当中只有卡尔一个人知道车里有把枪。那是前些天去购物的时候,贝弗莉进商店买东西,他在储物箱里翻来翻去发现的。这也说明有时候到处看看很有必要。看到车上有把枪,大家都不觉得吃惊,让包括卡尔在内的所有人都吃惊的是,伯特居然没有把枪带走。大家猜想,伯特估计还有一把枪,现在就放在旅馆的房间里。伯特随身带着枪,公文包里有一把,床头柜里有一把,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还有一把。他总是找借口说以前自己让好多人进了监狱,现在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还说作为男人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人,为此绝对不能让仇人占了上风。事实上,真正的原因只是他这个人爱枪如命。

  真正吸引大家的是那小半瓶杜松子酒。父母们经常喝酒,没喝完的却不喜欢拿走。大家从来没在汽车里看到过酒,现在看到了都觉得很特别。

  “这可不能拿走。”霍莉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着父母的房门。她大概既指那把枪也指那半瓶酒。

  “以防发生了什么无法预测的事情。”卡尔说着将枪放进一个棕色的纸袋里,再把纸袋子和刚买的糖果和饮料放在一起。珍妮特从装食物的袋子里拿出几块巧克力,连同可乐一起放到她的手提袋里。她把酒瓶拿过来,轻轻地将酒封撕开。她撕得很轻很小心,最后酒封撕下来时依然完好无缺。她把这个酒封放到自己装硬币的钱包里,将酒还给了哥哥。大家出发,朝着湖的方向走去,卡洛琳负责保管地图。

  天气比大家想象的要热,但是比起昨天和前天却凉爽了许多。天空泛着白色,让人觉得乏味而压抑。霍莉挠着手臂,抱怨蚊子太烦人。她和继母一样,对蚊子过敏。沿着女服务员给他们指的路往前走。一路上杂草丛生,高过了他们的腰,和艾尔比差不多高。草丛深处黄色的花儿开得正盛。“能看到湖了吗?”艾尔比问。今天,贝弗莉给他准备了蓝白相间带条纹的T恤,现在T恤上沾了好多番茄酱,他的两只手也黏答答的。

  “闭嘴。”卡尔对他说,然后平平地伸出手。孩子们像士兵一样齐刷刷地停住了脚步。“向后转。”大家听从他的口令都往后转了身。

  “那栋建筑是哪里?”他指着街道对面的房子问弟弟。

  “那是我们住的旅馆。”艾尔比答道。

  “她说从旅馆到湖边有多远?”

  四下里一片寂静,可以听到远处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草丛中,蝗虫紧缩着翅膀,鸟儿在头顶上歌唱。“两英里,或者不到两英里。”弗兰妮答道。她知道不是在问她,但还是忍不住抢着回答。就这么站着,让人很不舒服,干硬的杂草戳着她的小腿。周围不见有任何路可以走。

  卡尔指着弟弟。艾尔比长得一点也不像父亲,真是太有意思了。“艾尔比?”

  “两英里远。”艾尔比回答说。他用手砍着四周的杂草,又伸开双臂,一张一合的像是一把大剪刀。

  “那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到,我当然看不到湖在哪里。”卡尔抬脚继续往前走,其他人也赶紧跟上。这片草地的面积要比远看时宽很多。没过多久,汽车旅馆已经看不到了。四周除了杂草,什么也没有,头顶上是蔚蓝如洗的天空。好几个孩子都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在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快到了吧?”艾尔比问。

  “闭嘴吧。”霍莉说。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蚱蜢跳过来,弹到了她的衣服上,吓得她大声地尖叫起来。弗兰妮和珍妮特往左靠了靠,两个人弯着腰一步步地往前走,低到大家都快看不到她们俩了。她们贴得那么近,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珍妮特微笑地看着弗兰妮,然后两个人又“噌”地一下站直身体。

  “快到了吧?”艾尔比并拢双脚想往前跳。可是杂草长得太密,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回头看着哥哥,问道,“快到了吧?”

  卡尔停下脚步,“我送你回去算了。”他回头看了看,他们走过的地方杂草倒伏,留下了一条小路。

  “到哪里了?”艾尔比又问。

  “到弗吉尼亚了,”卡尔拖着疲惫的成年人才有的腔调说,“闭嘴吧。”

  “我想要背着那把枪。”艾尔比央求道。

  “要是有冰水该多好啊。”卡洛琳说道,像极了她父亲的神情。

  “卡尔背着一把枪,”艾尔比唱起了歌,在这片空旷的原野上,他的突然高声唱歌,显得很突兀,“卡尔背着一把枪!”

  再次停下来,卡尔将棕色的袋子往肩上推了推。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只燕子,箭一样飞过他们的头顶。艾尔比唱个不停。珍妮特从手提袋中拿出一瓶可乐。

  “现在就喝太早了,”霍莉对她说,今年她参加了女童子军,读了一些关于生存技巧的手册,“要留到最后才行。”

  珍妮特没理她,“啪”的一声打开了可乐。看到她喝,大家都觉得自己渴了,反正到了湖边还能买到可乐。

  “卡尔背着一把枪。”艾尔比还在唱,只是兴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高了。

  霍莉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干净极了,连一朵云都没有,阳光无处可藏。“要是有嘀嗒糖该多好啊。”她说。

  卡尔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他伸手从裤子的后面口袋中拿出一个三张邮票大小的塑料盒子。盒子里放着抗过敏的苯海拉明药片,这是来之前妈妈给他的。大家将杂草压平,就地坐下。卡洛琳将那个棕色的袋子打开,郑重其事地把手枪拿出来放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将可乐分给大家。卡尔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他给每个人分了两片粉红色的药片。“不给你算了,”他对艾尔比说,“你今天把我给烦死了。”

  但是艾尔比就是伸着手,怎么也不放下。卡尔最后还是给了他两粒药片。

  “我就要这个。”霍莉说着将那两片药片放到嘴边,又取回来,用大拇指摩挲着药片。她从袋子里拿出那小半瓶酒,像喝可乐一样吞了一口。杜松子酒的威力让她大吃一惊。一瞬间,她只想把喝进去的酒赶快吐出去,但还是紧紧地抿着嘴唇忍住了。她把酒瓶递给妹妹,然后仰面躺在草地上。“现在走到湖边我也不介意了。”霍莉说。

  珍妮特喝了一口杜松子酒,马上咳嗽起来。她侧过身,将自己手上的药片都给了艾尔比,“我的也给你算了。”

  艾尔比盯着自己手掌上多出来的两粒药片,现在他有四片了。这四颗药片在明亮的阳光的照射下,在周围枯黄杂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鲜艳。“为什么?”他满是狐疑地问道。

  珍妮特耸了耸肩,“我一吃嘀嗒糖就肚子痛。”这有可能是真的。珍妮特吃什么都肚子疼,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那么瘦。

  弗兰妮很好奇地看着卡洛琳,想搞明白她是怎么将药片藏到手掌里面的,还故意喝了一口可乐,好像是要咽下药片一样。卡洛琳做事经常给人一种信得过的感觉。弗兰妮还发现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吞下那些酒,她在将酒瓶竖起来的时候嘴巴都没有张开。当酒瓶传到弗兰妮手上的时候,她决定来个折中的做法——喝下酒,捏着药片。杜松子酒的威力惊人。顺着咽下去的酒,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流到肚子里,最后在两腿之间郁结。这刺激是那么的明亮,那么的火热,让她的身体一下子清醒了起来。她又满满地喝了一口,才把酒瓶递给艾尔比。几个孩子里面,艾尔比喝得最多。

  大家不介意等等再走,反正等待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旷野里,酷热难当,只有可乐还依然冰凉。在草地上躺一会儿,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听着艾尔比喋喋不休的歌声,也是件十分惬意的事。终于,大家又准备出发。卡尔坐起身来,将自己的空可乐瓶摆放在艾尔比的腿边。

  “你在乱扔垃圾。”弗兰妮说。

  “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带走,”他说,“我们待会儿回来的时候带他回去。”

  吞了四粒药片,还喝了那么多的杜松子酒,顶着炎炎的烈日,艾尔比沉沉地睡着了。于是,大家都把自己的空可乐瓶放在艾尔比的腿边。卡尔从霍莉和两位异父异母的妹妹手上收回分给她们的药片,再放回到那个小盒子里,塞进自己的口袋。在太阳的照射下,巧克力棒开始融化,手枪也被晒得发烫。他们将东西一股脑儿收起来,朝着湖的方向走去。

  终于到了湖边,五个孩子都游到了比平时更远的地方才回头。这要是有父母陪伴,游这么远是不可能的。弗兰妮和珍妮特到处寻找洞穴。在湖边的树丛里她们碰到两个垂钓的男士,他们教她们怎么才能钓到鱼。卡尔从湖边的鱼饵商店里偷了一包鱼饵。反正没被人看见,所以包在纸里面的手枪也就没有派上用场。卡洛琳和霍莉爬上高高的岩石,从上面跳进水中。这样一遍一遍地爬上跳下,直到累得游不动爬不动了为止。每个人都被太阳晒黑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有带毛巾,大家就这样和衣躺在草地上。等太阳晒干泳衣再走太麻烦,于是他们就这样湿着衣服往回走。

  他们回来的正是时候,艾尔比已经醒了。他正坐在可乐罐中间发愣,努力忍着不哭出声。没有问其他人去了哪里,也没有问自己身在何处,看见大家走过来,他站起身就跟着大家往前走。他现在也被晒得变了颜色。下午两点钟,待他们结束了万分精彩的上午时光回到汽车旅馆,还穿着半干不湿的游泳衣在各自的房间里看电视的时候,他们的父母才来敲门,满脸的歉意和愧疚。父母们肯定是太累了,他们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睡到现在才起床。他们说要带孩子们去吃比萨,还要带他们去看电影。孩子们湿漉漉的游泳衣、太阳晒过之后黝黑的脸以及蚊子叮咬之后的肿包,他们似乎都没有留意。卡曾斯家的孩子和基廷家的孩子都微笑着接受了他们的歉意。他们做了梦寐以求的事情,度过了无比美妙的一天,最关键是父母居然不知道这一切曾经发生过。wWW.ΧìǔΜЬ.CǒΜ

  这一年暑假的剩余时光里还发生了很多这样的事情。以后的每年暑假,他们六个人都在一起度过。在一起的日子,并不是每天都充满了乐趣,但是谁也不否认,在一起他们做了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都是那么的有意义。幸运的是,这些事情居然一次都没被父母发现。

  [1]奥列佛·特维斯特,《奥列佛·特维斯特》(一译《奥列佛尔,1838》)即《雾都孤儿》。《雾都孤儿》被称为第一部现代小说,奥利弗也是莎士比亚之后人们最熟悉的文学形象之一。狄更斯塑造的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对维多利亚时期伦敦市井生活的生动描绘使《雾都孤儿》一出版就在英国和美国拥有了大量读者。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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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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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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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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