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珉进门时,余梦鸽正背对着她和尹冬妮说话,声音一如既往地富有感染力,尾音上扬,时刻都像在舞台上演出。尹冬妮捧着脸,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余梦鸽,大眼睛里星芒流转。颜希却在阳台上刷刷地洗衣服,水声开得极大。
听见门响,余梦鸽回过头来,冲上前抱住舒珉,拉着她的手臂晃呀晃的,用非常柔嫩的声音说:“珉珉——人家想死你了。”
说着还作势要往舒珉身上蹭,舒珉微笑着望她:“小余,你瘦了。”
余梦鸽嘟起嘴抱怨:“可不是嘛,我妈妈不知道把我逼得多紧,每天睁开眼就是学学学。”
尹冬妮插嘴道:“小余,你开玩笑的吧?不就是毕业考试吗?以你的水平还要那么卖命啊?朱教授也太低估你的水平了吧。”
余梦鸽的妈妈是舒珉她们系的博导,也是全国鼎鼎有名的音乐家,全国不知道有多少学生挤破头想跟她学专业。余梦鸽的父亲是某个制药集团的老总,家事非常显赫。舒珉他们那一届刚入学,“余梦鸽”三个字就已经成了口口相传的传奇。所以,当余梦鸽拎着拉杆箱站在她们宿舍门口时,宿舍里另外三个人同时有一种大气出不来的感觉。起初,余梦鸽从不在宿舍留宿,都是回自家住,但是随着和室友打交道的深入,她渐渐喜欢上了舒珉和尹冬妮,大二时,她便干脆搬来学校,和她们三个同住。
余梦鸽依然抓着舒珉的手臂晃着:“哪里只是准备大四毕业考试啊?我妈帮我争取到了一个茱莉亚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名额,也就在六月份考试。一考完试,马上就是我的毕业个唱,我爸爸请了很多名人和媒体来看呢,又不是开着玩玩的,哪个不要准备?我可真是要忙晕了。”
“哇!”尹冬妮眼睛扑闪了几下,“我的天啦!茱莉亚!连这个名额你都拿到了啊?我们院只有一个啊!小余,你的命也太好了吧?”
尹冬妮话音刚落,阳台上传来“哗啦”一声泼水声,颜希冷脸从阳台上进来,一下子打断了宿舍里的热络气氛。余梦鸽有些讪讪地说:“颜希……洗衣服呢?”
颜希“嗯”了一声,翻出几个衣架子,又折回阳台。
尹冬妮翻了个白眼,凑上前去:“小余,以后出名了不要忘了咱啊。”
余梦鸽天真一笑,松开舒珉,反握住她的手:“怎么可能啊?”
说着,她朝两人发问:“你们俩怎么打算的?”
尹冬妮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打算,但是同寝的好友发展得这么好,她有些不想被轻视:“茱莉亚音乐学院我就不用想了。我想考中音的研。”
“那你找好上小课的老师了吗?和声、曲式、中西音乐史看得怎么样了?”余梦鸽关切地问。
尹冬妮讪含糊其辞地带过了这个问题。
余梦鸽转而问舒珉:“珉珉,你呢?”
舒珉眸光微微一暗。高雅艺术虽然可以是普通人的享受,但是要把高雅艺术学到极致,一定不会是像她这样家境的人,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变故,也许她是有资格谈理想、谈追求的,然而现在,让她拿什么去追求艺术的极致?
她有才华、有天赋又怎么样?她没有能力像别人那样从大一开始就请名师上小课,没有能力像别人那样开个唱、录专辑、挤进主流世界,更加没有能力妄想高攀国外的顶级学府。这些年来,转烛于贫穷,她的灵气被她挥霍在酒店的大堂里、不入流的剧场演出里以及各色酒吧里,对未来,她早已经不做幻想。Χiυmъ.cοΜ
毕业后,好一些的,她找到个歌剧院打工,低了眉眼做人,数年后,讨得某位领导的喜欢转了正,一辈子也安妥了。不好一些的,去某个歌舞团,到处走穴,走到人老珠黄了,带着走穴赚来的钱找个齐整的人嫁了。再差些,便回涿城找个音乐老师的工作。然而,只怕她所想的那个“再差些”也轮不到她这样的人伸手去够。
想到这里,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被优渥生活滋养得千娇百媚,不食人间烟火的余梦鸽,她正满目期待地看着她。
她,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没有出路,生如浮萍的感觉吧?
摇了摇头,舒珉说:“没有什么打算。毕业了就去找工作。”
余梦鸽万分诧异地“啊”了一声:“珉珉,那郭老师会心疼死的,你可是她最喜欢的学生。珉珉,你还是准备考研吧,回头我跟妈妈说,让她免费带你。”
舒珉笑笑说:“朱老师那么忙,我怎么好意思给她添乱?真不用。”
余梦鸽用手支着下巴一想:“那还是出国镀金吧,总之,我们这个专业,学历或是履历,总要有一样发光才行。要不你考德克萨斯基督教大学的研吧,那学校奖学金不错,学费也还好。”
舒珉点了点头,说,好。
余梦鸽的个唱彩排在下午两点,除了颜希因故不能前往,余梦鸽的好友们纷纷表示愿意捧场,一行人在余梦鸽的招待下吃过中午饭,便直奔国音堂音乐厅。
舒珉坐在空旷的大厅里,出神望着舞台中央盛装华服,顾盼生情的余梦鸽,她的全身在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像一个遥远的,明晃晃、白蒙蒙的梦,一个她从小到大都在做的梦。
拜舒珉所赐,林越诤的病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才见好。其间,舒珉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无非是汇报派对进度的,电话里,他的声音总透着丝疲惫,夹杂着低咳。
舒珉心中愧疚,无以言表,只好费心费力地去准备派对。在一个公关公司的帮助下,二十八号那天,一切业已准备妥当。EVA提前代林越诤巡视了一番,不由也对舒珉有几分刮目相看,只见舞池区借鉴百老汇舞台布景创意,声响和灯光的布置非常巧妙,交流区则布置得舒适体贴,创意十足,放眼整个冷餐会现场,金碧辉煌的穹顶上水晶吊灯熠熠生辉,长桌上数不清的铜烛台上准备着纤细的白蜡烛,雪白的桌布上堆满了玫瑰,红酒、美食。
入夜,林越诤提早到了,他本性不是一个活泼的人,所以穿得中规中矩,并没有按照派对要求COS成某位影视剧里的人物。等到他请的嘉宾陆续前来,顿时跌破了他的眼镜,他们有的扮成了加勒比海盗里的船长,有的一袭深V白裙,戴着金色假发扮成玛丽莲梦露。
中国的客人普遍保守,无视派对要求,着奢华正装,两方宾客互不干扰,该玩该闹的玩闹,该谈生意的照旧谈他们的生意、拉他们的关系,倒也自得其乐。
EVA倒是放得开,安了一个假的翘臀,极尽夸张之能事地双方游走,把气氛撩得很热络。
舒珉站在乐声、人声交织出的狂欢海洋里,端着酒杯出神。这时,一个脸上浓墨重彩,化着印第安妆容的法国男孩用带着小舌音的中文跟她搭讪,他问她:“你为什么一个人站着,不高兴吗?笑一笑。”
说着,他朝着舒珉做了一个鬼脸,配着那诡异的妆容,惹得舒珉不禁莞尔。为了迎合今天的主题,舒珉特意打扮了一下,她扮的是《蒂凡尼早餐》里的奥黛丽赫本,一头撒了蓬蓬粉的中长发用白色头巾扎着,身上系着一条雪白的睡袍式长裙,露出单薄挺直的肩膀和漂亮的蝴蝶骨,以及一双笔直莹白的长腿。她越笑越厉害,抬起手挡在脸前,明艳璀璨得让那法国男看得心旌动摇,他凑近舒珉,压低声音,用暧昧的声线说:“宝贝儿,你真美,我叫亨利,你呢?”
舒珉听他语气里有暧昧的暗示,收了笑,淡淡说:“杰奎琳。”
说罢,她将目光瞥向别的地方,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两束光落到她脸上,直觉告诉她那肯定不是烛光或者灯光,下意识地循着那光看过去,原来是林越诤的目光。他姿态端正地站在一张餐桌前和面前的几个男人寒暄,面容平静,虽不时搭话,一双清隽的眼睛却是看向她的。眼神交错,舒珉似乎感觉到什么,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收回目光,静静隔着人群回望他。
那个叫亨利的法国男人很识趣地走开了。
他们二人互望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先笑了,接着,两个人都隔着远远的距离笑了起来。
林越诤撇下面前的人往舒珉这个方向走来,舒珉疑心他要来和自己说话,却见他径直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她回头一看,一看之下,像被什么一脚踢在了心口,闷闷地痛了一下。
只见穿着一袭紫色礼服的关锦华挽着陆城南出现在门口,一时间,很多人都朝他二人涌去。舒珉有意识地不去看陆城南的脸,但是那二人犹如众星拱月,光华耀眼,又引得她不得不去看,她便干脆将目光停驻在关锦华身上。多日不见,她丰腴了些,脸上只淡施粉黛,整个人看着神采奕奕,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EVA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舒珉身旁压低声音说:“那是热力传媒的女老总,身边的是她新捧的一个小白脸。林总的新项目也是和她合作,才顺利拿下来的。”
舒珉的心因“小白脸”这个鄙夷的词揪了一下,转脸去看EVA。EVA的目光只在关锦华身上,美目里有艳羡、嫉妒之意:“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名副其实的第一名媛。媒体上怎么吹得厉害,其实也就是个高中学历的东北村姑。”
这还是舒珉第一次听到关锦华这么隐秘的八卦,不免有些吃惊。
EVA大概喝多了,有些失态,她平日里可能对关锦华多有关注,此刻就忍不住八卦道:“都说成功的女人背后有一堆男人,这女人绝对就是踩着男人上位的典范。我听人说,她出生在东北一个农村,一考进大城市的高中,她就处心积虑地想往上流社会挤。高中刚毕业,她就改了年龄,嫁给市里一个高官的独子,那个高官的儿子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其丑无比,性情又古怪暴躁,一直找不到老婆。但是关锦华居然肯!”
“关锦华刚嫁过去一年就生了个儿子,居然白白胖胖,很健康,她在婆家的地位一下子就上去了。后来她公公调来北京,她也随夫家来了北京,帮着公公里里外外应酬,混得风生水起。不到两年,她就傍上了一个很有背景的老头,抛夫弃子跟了他。即便如此,她和以前的夫家还保持着很好的共利关系。”
“再以后,她就帮着那老头坐江山,管着他名下的热力传媒集团。起初那老头还不相信她,结果等老头病了,她床前床后地伺候,说恶俗点,真的是端屎倒尿,亲力亲为,无所不用其极,博得了老头的信任。前些年,那老头过世了,她和老头的几个儿子腥风血雨好一场恶斗,最后把老头的几个儿子都踢出了局。老头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哪里是她的对手……”
说到这里,EVA啜了口香槟,有些感慨地说:“不得不说,人都有不同的天赋,她的天赋就是傍男人,抓住一切机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现在,她谁也不用傍了——财富与权利巅峰的女人,现在轮到别人傍她了。”
舒珉听得浑身一个寒噤,她觉得关锦华那样的人生是她所不能想象的。
“听说她这个新欢是个唱摇滚的,以前就在酒吧里唱着玩,现在被她一炒,红透了。唱摇滚的嘛,看着都愤世嫉俗,其实都精着呢,年轻时玩酷装漂泊,到头来最次的也都娶个北京女,不费吹灰之力地过上很多人求都求不到的生活。”
说着,她挤出一个笑迎上去,步向那群寒暄的人之中。
舒珉的眼睛顺着EVA的走势看去,恰好对上了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陆城南万没想到此时此地会见到舒珉,表情里闪过一丝慌乱、无措,那慌乱无措一闪即逝,很快,他就恢复了冷静。
舒珉含着抹淡淡的笑看着他,今时今日的他,再不是那个和她缩在穷街陋巷里的寒酸小子了,白色的阿玛尼很衬他,他身上如同披着光辉。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举杯,对他做了个口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居然这样说。
他垂下眼帘,嘴角抿出一丝苦涩的纹路。
关锦华敏感地捕捉到了舒珉的存在,冷不丁见到舒珉,精明强干如她,反倒不如陆城南淡定,脸色骤然一变——到底是偷过东西的人,见了失主,骨子里还是怕的。
舒珉嘘了口气,转身朝着大厅后门走去。她一向是个宽厚的人,见不得别人不自在,哪怕是别人负了她。
大厅后门直通向一个小花厅,或站或缠,错落有致地种着各色植物,花厅里空气清新,四下里弥散着不知名的花香气,隐隐听得远处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这一切冲淡了厅内衣香鬓影带来的华而不实,她回头望着里面的影影绰绰,悠悠出了一口气。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小舞台上放着一把吉他,她便趁着兴致拿了,在爬满藤蔓的长廊上坐下,扯掉头巾,蹬了鞋,将双腿笔直放着,垂下长长的睫毛,学电影里奥黛丽赫本的样子唱起《moonRiver》。
眼见关锦华取代了他的核心位置,林越诤舒了口气,摁了摁眉心,撇下人群往花厅走去。
穿过一排假山,他遥遥看见舒珉抱着吉他兀自唱着歌,身体随着拨动吉他的手微微起伏,线条单薄瘦弱。他走近些,方才听清她唱的是什么,再看一眼她今天的装束,倒真有几分赫本不谙世事的颓废样子。
唇角不自禁地微微上扬,他静静望着她的侧脸,小半月不见,她的状态和气色都比上次好很多,脸颊丰腴了不少,她仰起的下巴线条柔美,微微有些上翘,安静下来时透着一种楚楚可怜的风致,她的睫毛很长,在眼底下投着一片扇形的阴影。夜色掩映下,她坐在一片暖色光芒里,仿似有一种和缓的光她身上泻下,流进他干涸已久的心里。
喉头微微一动,他默然收回眼神。
过了今晚,他便再无理由见她了,以她的性格,拿了他的钱,自然会躲得远远的,再往后,二人渐行渐远,终成陌路,念及此,他心里仿佛生出了一些东西,那些尖利的东西在心底砥砺着,让他不莫名烦躁。
一曲唱毕,舒珉缓缓低下头,把吉他靠放在身畔的廊柱上,许是那首歌太过静谧的缘故,她有些犯懒,便将左手搭在栏杆上,仰头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吁口气,一扭头就看见不远处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她抬手挡住迎面射来的白光,微眯了眼,这才看见隐在一片阴翳中的,他的脸。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身体下意识地绷了绷。
林越诤信步上前,在她对面坐下:“歌唱得很好。”
舒珉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当他是客套,这种浅吟低唱哪里见实力?
林越诤低头出了会儿神,忽而抬头,很认真地问:“你马上就要进大四了?未来有什么打算。”
舒珉一怔,没想过他会跟她谈起这个。沉默了一阵,她有些艰涩地说:“没什么打算。我,不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
“是没有理想还是不敢有理想?”
五月的天,已经十分燠热,舒珉却被他这句话激得打了个寒战,舒珉避开他犀利的眼神,死死抿住唇。
从六岁那年学音乐到今天,如果说一开始,她是没有选择,那么后来,她确实是拿音乐当一生的信仰来对待的。十六年来,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她从未假想过,如果未来没有音乐会怎么样。
她只是——
“不敢有。”舒珉坦率地脱口而出。
她不敢有理想,艺术的完美,多少带有一点魔意,她不敢放任自己去饲养这个魔,她太知道要养好这个魔,要付出什么代价——鲜活的自我!陆城南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要多决绝孤勇,才敢有理想?她不是没听过某个学姐的传闻,一路靠着潜规则上位,最终对男人产生了生理性厌恶,她不敢想那背后是怎样的龌龊和罪恶,才能让一个人扭曲至此。
但是,如果她敢呢……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林越诤冷不丁开口:“如果我说,我让你敢有理想……你敢要吗?”
舒珉的脑中一阵轰响,全身血液仿佛有一瞬的凝固,她不傻的,她懂林越诤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他明显没有在开玩笑,像他这样一个人,如果他让她“敢”,那她就一定会有“敢”的资本。
舒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装傻,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尽管这一刻,舒珉的大脑处于放空状态,但是她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林越诤眼中一闪即逝的异样神情,那神情像是在自嘲,又像是无奈,继而又像有了期待。舒珉屏住呼吸,只盯着他看,他的眼神不再回避,眼帘一抬,看定了她,眸色深沉,竟没有半分情绪,叫舒珉生出了一种错觉,以为他刚才什么都没说。可是他明明又是一种等待的姿态。
舒珉仿佛听见耳边有时钟走字儿的“嗒”“嗒”声,且越走越快,一股气堵在了嗓子眼里,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儿来。
就在这时,林越诤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他做了个手势,转身朝前方僻静处走去。
舒珉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胸口大力起伏了几下,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手心里竟全是汗。她不想放任自己深思刚才的事情,套了鞋子,起身就往回走,不料刚迈出几步,就见一道高挑的紫色身影冷冷地立在甬道上。
舒珉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花厅里的咖啡桌前,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关锦华一手搭着椅子背,闲闲地跷起二郎腿,眯起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了舒珉一会儿。
那种眼神让舒珉想起了蛇,滑腻冰凉,让人不寒而栗。
好一会儿,她嘴角旋出点笑意:“相请不如偶遇,我最近刚好想找你聊聊。”
“你说。”舒珉语气冷淡。
舒珉曾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跟这个女人坐着聊天,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从乍见之下到现在,短短一分钟里,她对她丝毫没有愤怒的情绪,反倒是有些畏惧。是一种正常人,对非正常人的畏惧。听过EVA的那一番话,这个女人对舒珉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打败的女魔头。
她不再恨她,是不是说明,她也已经不再那么爱陆城南了?
联想到这个,舒珉有一霎的释然。
“城南的新专辑听了吗?卖得很火。他还真是块璞玉,稍微一打磨就成器。”关锦华身子往后一倾,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头发,青丝如水般蜿蜒而下,有几绺诱惑地散在她半裸的酥胸前,“六月份我会在北京给他开一场演唱会,要是反响好,我会安排他在上海、广州、武汉连开十二场大演唱会。北京的演唱会,欢迎你去捧场,我给你留VIP座位。”
舒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关锦华笑了笑,抬手托住下巴:“你看看,他现在正过着他想要的生活,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舒珉有些不耐地打断她:“不好意思,我有点忙,先告辞——”
关锦华身子往后一仰:“舒珉,我不希望下次我用别的方式请你谈话。”
舒珉坐回椅子里:“你到底想说什么?”
关锦华抱胸含笑看着她:“我最近忽然有点良心发现,觉得抢走了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却没有给你任何补偿,有点不地道。”
舒珉气急反笑:“所以呢?”
“所以我决定补偿你。”关锦华好整以暇地说。
舒珉抿唇,看向一旁不说话。
“我给你联系了美国的克利夫兰音乐学院,你下个月去参加一次考试,不用等到大四毕业就可以去那边,所有的学习费用包括生活费用,我这边一力提供,你想读多久都可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永远不要回来,彻底消失。”
舒珉觉得自从遇到了关锦华,她的人生就充满了各种狗血桥段,她强忍着胸腔里的热血沸腾,冷冷说:“谢谢你的好意了,我不稀罕。我就喜欢北京,哪儿都不去。”
关锦华用手撑住额头,默了好一阵子,很无奈地说:“你说为什么有的人怎么养都养不熟?无论你为他做什么,哪怕是掏心掏肺,他也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舒珉,我不能再让你留在北京了。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喝醉酒的时候抱着我喊你的名字,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说没有你写不出任何作品,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忽然蹲在香奈儿的橱窗下泣不成声,说你以前的梦想是攒钱买橱窗里那双白色高跟鞋。”
舒珉眼睛一热:“够了,我不想听这些。像你们这样的人,驯养宠物的手段一定比我们这些人厉害,你可以多找几个贵妇,一边搓麻一边交流心得,我真帮不了你的。”
舒珉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也能这样刻薄。
关锦华肩膀微微一抖,再抬起眼睛时,里面居然蓄了点泪光:“你以为我拿他当什么?宠物?野味?你错了,我要跟他结婚,还要跟他生孩子。”
舒珉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倏地起身:“你疯了。”
关锦华一把擒住舒珉的手腕,含着泪光的眼睛里透出刻毒的光:“我已经在准备当高龄产妇了,这几个月来,我停了美容针,戒了一切不良嗜好,就等着他点头和我结婚,然后生孩子。你知道我这个年龄生孩子有多危险吗?可是我不怕!我以前一直觉得爱情、婚姻、家庭对我这样的女人来说完全不重要,可是遇到城南后,我愿意拿一切去换人生的完整。我自信我有能力得到我想要的,只要你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
舒珉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掰掉她的手指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也不是你的,我帮不了你。我的人生被你改变了一次,我不想再被你改变第二次。关小姐,真的不是什么人都会围着你意愿转的。”
舒珉转身的一瞬,身后传来关锦华冷厉的声音:“舒珉,不要逼我用别的方式让你消失。我只是不想让他恨我,也算是为宝宝积阴德。但是你非要逼我,我绝对可以让你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舒珉僵在了原地,脊背上升起一股极阴冷的寒意,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正绕着她的四肢游弋。
身后的人恢复了笃定,指尖一下一下地叩着椅子扶手,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让我送你去哪里?克利夫兰还是地狱?”
舒珉的胸口泛起一股尖锐的疼痛,她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然而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什么抽走,双腿里有一种滞重感,压得她膝盖发软。脚步最终还是停了——
克利夫兰还是地狱,她的人生竟由不得她选?
肩膀颤了两下,眼泪刷地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一个从容不迫的男声悠悠响起:“关小姐,你准备把我女朋友送去哪里?”
声音低沉温和,仿佛朋友间再正常不过的谈笑往来。
话音刚落,一只有力的手贴着舒珉的腰身,将她紧紧揽在臂弯里,另一只手飞快地抹去舒珉脸上的泪水,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与他一起并肩而立。
舒珉红着眼睛,仰脸望着林越诤,他勾下头,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关小姐刚才说,要送你去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温柔的气息掠过她耳后的发丝,激得舒珉耳后生出一丝战栗的麻痒。舒珉松开紧咬的牙关,声音有些发抖:“克利夫兰……”
林越诤神色自若地说:“哦,一流的音乐学府。不过她的唱法是意大利流派,我打算送她去佛罗伦萨音乐学院。关小姐的美意,我心领了。”
关锦华瞳孔缩了缩,噙笑打量二人一番,望向林越诤:“新欢?”
林越诤揽紧舒珉,淡淡一笑,未置一词。姿态上却已将一切说明。
大家都是聪明人,便也不再纠缠,寒暄几句后,林越诤便带着舒珉告辞转身。刚一回头,就见着白色爱马仕衬衣的陆城南僵僵地站在一排射灯下,整个人笼在流转的光影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见半分生气儿。
林越诤经过他时,步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路过一个摆设,带着舒珉一径出了花厅,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砰”的合上了满室衣香鬓影。
林越诤发动车子,问也不问地就往舒珉学校的方向开去。
舒珉纹丝不动地坐在车后座,目光投向后视镜里的林越诤,他的眼睛心无旁骛地目视着前方,眉却蹙着,像是在烦躁着什么。
舒珉望着他,时而觉得这人很熟悉,时而又觉得他很陌生。在今夜之前,她一直对他怀有一种隐秘的情愫,她觉得她像是佛经里说的,漂于海上的盲龟,而他则是她巧遇的浮木,她死死地抱着这块救生木,却在她安下心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那块木头自己动了。那种恐惧,较于浮荡在茫茫大海里尤甚。她只希望他今晚最好都不要再说话,赶紧把她送回学校。
车在舒珉学校大门不远处靠边停了,舒珉伸手去拉车门,然而刚一拉,她发现车门竟是锁着的。舒珉又拉了两下,见林越诤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她有点急了,先前那种恐惧感又加重了,她有些失态地拍了拍车门:“开门。”
林越诤透过后视镜看她,脸上再没有之前的那种烦躁神色,像是刚掂量清了什么问题,一派笃定。
就在舒珉情绪快要失控的一瞬,他忽然开口:“舒珉,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他的话就像忽然降下来的一场暴雨,一下子将舒珉心里嚣舞的尘埃打得服帖了下去。
舒珉停下手上的动作,安静坐着,既然已经摊牌了,那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什么问题。”她问。
林越诤忽然转头盯住她,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般砸在她心上:“跟我在一起吧。”
耳边“轰”的一响,舒珉疑心自己要失聪。
周遭死一般的凝寂。
舒珉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却连一个字也迸不出来,怔怔看着他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他说在一起,可是这三个字未免来得太过迅疾、太过匪夷所思,以致她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心动,而是怀疑,怀疑是否哪里出了问题。
在她的爱情观里,“在一起”是一种高于“我爱你”的郑重承诺,而不是这样随随便便地从一个只谋面几次的陌生男人嘴里说出来。她甚至因为这句话怀疑面前的男人是个轻佻的人,可是对面的双眼里,分明是爱她已极的神气。
那样的目光,她从未见过,她以为自己看错,定神再看去,他的眼里像有无数复杂的情愫在涌动,却被什么克制着。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脑子里是翻江倒海一般的乱。
她从未对他生过一丝一毫的妄想。让她妄想林越诤爱她,妄想有天他会像电影主角那样捧着花和戒指跪在她脚下?不,不,她脑子还没有秀逗,更加没那个闲情逸致在脑子里编制这些狗血玛丽苏的剧情。
但是平心而论,她又是有妄想的,她妄想要在他心里占一个不亲不疏,独特的小位置。那天,当她站在他办公室门口,选择守着他那一刻起,她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小妄想,当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当她需要有人像一道光那样出现在她生活里时,他出现了,所以,她能报答他的,就是让他看到,她在那里,一直会在那里。
她知道他是孤独冷清的,她揣着一颗极虔诚的心,只求能在他生命里发一点极微弱的光,假使他不相信这世界有永恒,但至少有一天,当他回头发现这一小簇光时,心头总会有一点暖和。
不知道过了多久,舒珉打破了沉默,声音干哑地说了两个字:“我不。”
林越诤望向她的目光一黯,定了定,他缓缓说:“不要急着答复……”
舒珉唇上泛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她淡淡说:“我不会考虑。你也看到了,我的处境已经这样了,我但凡不傻,就应该欢天喜地地投入你怀里,求得你的保护。可是我不,爱情不应该是这样。林越诤,我看不清你的心,更加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没有勇气再去相信一个男人的承诺,更没有力气去跟上一个随时可能丢下我的男人的脚步。那种整个世界轰然坍塌的绝望,我已经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说到这里,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地抖了起来,一颗心骤然紧缩成团,这么久以来的屈辱与疼痛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眼泪忽然涌泄而出。
林越诤抿了抿唇,盯着她足足有十几秒,抬手握住她的颤抖的肩,她抖得越厉害,他便握得更紧。他一言不发地拭着她面庞上的泪水,眉心不自觉蹙成怜惜的纹路。但他仍然残忍——
“还是那句话,不要急着答复我,再考虑一下。”收回手,林越诤打开车锁,用有些压抑的声音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你实在是太累了。”
舒珉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收回眼神,一言不发地下车,投入清冷的夜里。
林越诤将车停在一片废墟里。在北京,要找到一个像样的废墟不容易,所以他下了车,坐在车头,望着渐已深沉的夜出神。
身畔放着一包烟,他不喜欢抽烟,但是压力过大的时候,偶尔也会吸一支,所以车里总备得有。他自顾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将那口烟闷进腔子里,再徐徐吐出来。一口气吐完,他心底那股郁闷却没有散去,于是,他将手上的烟丢在地上,取一支新的点上,吸一口便丢在地上碾灭,再点一支,再丢,再碾灭,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思,等到他看见一地烟蒂时,也只能不知所谓地一笑。
有人曾跟他说,爱情不过是荷尔蒙的过剩分泌,等到激情消退,爱情就只剩下了空壳,林越诤深以为然。他觉得人成长到一定阶段,就会失去爱的能力,比如,他看见舒珉沉在泥淖里,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拉她,他想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最后他找到了那个理由——他爱她。
他竟然还是爱她。
明明是那样无望的关系,他用了十年倥偬时光,竟都未曾掐灭这个妄想。他一向自诩自己是个清寡的人,面对任何诱惑,他都能恪守自己,永远走在正确的轨道上,但是舒珉的出现搅乱了这一切,他成了一个控制不住欲望的人——他原不该招惹她的!
返身回车里前,他想,也许爱情也是一种病,长久不医,是会病入膏肓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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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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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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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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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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