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葬车到来已是七点多钟,天已彻亮,城市正在苏醒,如同一条慵懒的大虫开始蠕动。
马村主任不愧阅历丰富,他和何志商量:事已至此,该是向组织汇报的时候了。何志完全赞同,但他心里忐忑不安,最终马村主任会成为主要汇报人,不知他会作何发言。
马村主任向雷书记汇报说:昨天我们发放农业补贴款项,至下午一切顺利。但还有部分农户,租住在县城做生意,只有去县城才找得到人。下午,我们到街上发放补贴款,直到吃完晚饭,继续工作。然后,在回家途中,发生交通事故,造成村干部郑红耀同志重伤,迅速在县医院抢救,后来转到省城医院,终因伤势教重,不治身亡。
雷书记正是马村主任他们所在几个村的管片领导,专职纪委书记,实际权限相当于镇里的三号人物。
雷书记大为震惊。但人已死去,他只得联系殡仪馆去人。
一直到现在,我那已经变成遗孀的老婆濒临痴呆,通知家属的事情,也由马村主任代为进行。
殡葬车到达时,我三弟和小妹也随行而来。他们急匆匆的样子,好像要验证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但这一切于我无关。我高高在上,飘忽荡乎。我在自己的世界,看到我的肉体被推到医院大门口旁,被一条白色床单遮盖着面孔。那具身体依然高大,以至于被单短小,一双赤脚露在外面。太阳尚未完全铺开,清晨的凉气阵阵袭来,在这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脚板上,毫无顾忌地亲密接触。
小妹一下车就奔了过去,悲声撕心裂肺:我的大哥啊——
而后我老婆再度悲恸:你个害人的耀子,你不跟我说一句话,你张着嘴……
杨医生也落了泪,刚拉开了一个,又扑上去了另一个。
终于踏上归途,回到县城。
殡仪馆地处城西的偏僻地方,正是通往郑店村的柏油公路旁。车行至岔路口,还未拐弯,前面十数人迎头拦住。
都是郑店湾的村民,其中领头的是我二弟。我二弟上了车,红着眼睛,像一头狼,咬着牙齿说:开到郑店村!
只能到殡仪馆,这是单位的规定。司机解释说,底气明显不是很足。这个小伙子,可能才工作不久,一脸稚气。
你下去,我来开!我二弟开过农用车。他喉咙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牙齿摩擦,然后才迸发出来,让人听着感觉瘆人。
马村主任和何志连声劝阻。我二弟恶狠狠地别过嘴脸,对他俩说:你们的事,回头再来!
司机死活抱着方向盘不撒手。我二弟眼球上的红丝愈加丰富。何志奋不顾身站起喊道: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千万保持冷静,冲动不得啊——
我二弟转身扬臂,眼看着一巴掌向何志落来。马村主任赶紧出手,像护小孩一样,一把将何志抱在怀中。
我二弟咒骂了一声,接着他看到车厢上的钥匙,于是一把抓了过来。
车侧门打开了,装在暗箱里的身体被抬了出来。那具身体僵硬,像一条脱水已久的干鱼,任由摆弄。他的嘴巴依旧张开,仿佛呐喊。可是他神情漠然,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
殡葬车司机像一只玩偶,他措手不及,几乎哭了起来,稚嫩的身材显得愈加瘦弱。
马村主任心急如焚。前年在临近村子,曾有因斗殴导致死亡者的家属,将尸体哄抬着到对方家里,摆放在大堂正中。
不久,来了一台拖拉机。搬上那具身体后,拖拉机徐徐向郑店村方向开去。
大约一刻钟后,一辆警车呼啸而至,也是在前一晚摩托摔车的地点,截住了拖拉机。
镇派出所主管刑侦的彭副所长亲自带队,勒令停车。他说:民政部门有规定,经过殡葬车装运的死者,必须到殡仪馆。
我二弟说:亡者为大!我大哥为政府付出生命,不能成为孤魂野鬼。不是不给彭所长面子,我们是横了心的,认事不认人!天大地大没有死人大,今儿个谁与死人过不去,大家都不好活!
接着,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起来。
砰的一声,彭副所长一巴掌拍在拖拉机上。继而他竖起手指,对我二弟上下点动着,厉声喝道:郑红阳!我彭某人公事公办,历来没给人拿半寸软肋。你来硬的最好,对我口味。我看你的老账也该跟你清算清算了!琇書網
我二弟是一个泥水匠,没什么文化,身上有些张飞李逵的影子。不久前,他在县城建筑工地上,酒后参与了群殴,致残一人,是我出面,彭所长费的言舌,才不至于我二弟关押之苦。
我二弟呆了一呆,声调开始降低下来:也好,就让我陪着我大哥去……
放你娘的……彭所长后半面的话咽了下去。彭副所长老家就在附近,他以雷厉风行闻名,面相凶煞,面对领导也敢怒敢骂,人称“彭阎王”。他这一句半头话,倒是很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人群有了短暂的沉默。有人说:算了,亡魂安息要紧,再加折腾,大家心里更不好受。
恰巧在这时,殡葬车也赶到,何志和马村主任苦口婆心,劝慰多时,大家在心里又退了一步。
我看到我的身体又从拖拉机里,辗转到殡葬车上,然后驶往殡仪馆。我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一个安息之地。
但我知道,这种安息之地只是暂时,我不可能在这个地方落土生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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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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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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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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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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