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棠等一份羞辱。
而陈淮汜,已经站到了她的跟前。
两个人,只隔着一张长案。
殿内烛光燃燃,她坐着,而他站着,整个人高高大大,只消影子就能将她整个笼罩了。
听闻他幼年时,故乡屡下大雨,水漫河道,终冲破堤坝,农田房屋都被淹没。后疫病流行,老祖父只能带着他离开家乡北上投亲,跟着流民一路颠沛流离,一老一少,不堪辛劳终是病倒了一个。年幼的他无钱无粮,便自卖为奴换来银两照顾了老祖父半个多月。
祖父死后,他被各路的人牙子倒卖,最后被转卖到她的长公主府上。
容嬷嬷后来说,这孩子落到她手里,经她调养了好久,才养成寻常人模样。
初见时,少年已是高高瘦瘦。
赵棠想象不到,他不像寻常人的模样该是什么样子。
她幼时曾与先帝私访过一些遭旱遭涝的灾区,百姓失所无饮食,若官府不及作为,饿者食死尸人肉树皮黄泥,尚有力气者背井离乡,路上人皆枯瘦麻木,形容狼狈。此为百姓苦,饿殍无数,一切人间惨像都会发生。
而他活着。
过了这些年,他长得越发高。
已是成年男子,内敛稳重,脱胎换骨。
**
赵棠没有等到迎面而来的茶水,因为他把杯子放在长案之上。
他说:“殿下,喝过这杯茶,此事就定了。”
寻常人喝酒赔罪,她只要喝掉这杯茶。
赵棠一想,又觉不对。
他说定了?定的哪件事?
“调职之事?”
“不然呢?”
“你还想要江莲?”
赵棠微挑眉,满脸疑问。因为被毯子捂着,她满头汗。
秋风无孔不入,陈淮汜往大门的方向站了站:“那不要了。”
又不要了?赵棠只好点头:“记住你说的话,以后也莫要讨他了。”
“那琴师看来甚得殿下之心,这随风散,你曾听他弹过几次?”
随风散随风散!
原来如此!
世人都有相较之心,他们都是在年龄相仿时弹过这一曲,自然要争个高低好歹。
她居然现在才琢磨出来。
赵棠微抬起下颚,看向那临光处的高大男子,才慢慢道:“我幼时曾听一少年弹随风散,一宴一曲成名,实乃当之无愧。”
能令闻者垂泪,可琴师却不流。
其实琴曲无谓高低。只是再有后来者,再次听此曲,也不再是当时宴,当年人,当初心境了。
赵棠这番话,并不是在回答他的问。
只是陈淮汜听完,倒是没再说江莲了。他示意她喝茶。
赵棠却是一愣,他这么放着,要她怎么喝?
“你帮我叫夏竹进来。”
她是要人喂的。
看着座上的长公主,陈淮汜却没有按她吩咐给叫人,而是道:“殿下的手不是能稍稍动吗?你不自己喝?”
他竟注意到了。
的确,每次夏竹在一边伺候她,赵棠都会格外留心她的动作。
她回忆着过去控制手的感觉,但迄今为止,也不过是堪堪能抬手,还是难以自如。
而且长案离她有些距离。
赵棠想着,她要拿到那茶杯,起码要往前稍倾上半身。胳膊还要能抬过去,手指拿稳了杯子,她必须自己举到唇边的位置喝。
与常人而言,最是简单轻易的动作。
与她却很难。
可陈淮汜不给她叫夏竹,她只能自己来。
她用力攥手,以拳抵椅,借助座椅的力,试图让身体一点点往前挪。
她能挪动!
随着移动的动作,盖在膝盖小腹上的那件红狐狸毛毯也渐渐垂落在地。
赵棠一直好穿男式衣裳,结合女款衣裙的柔美,改地贴合身形,亦方便骑马坐卧。每逢长公主府开宴后,皇城中总会流行长公主当日的穿着。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月华色绣蝶锦袍,款式略宽松,所以她这般动作,倒不会尴尬,反而小心翼翼。
只是身子过去了,她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大起,不能够着那个杯子。
屡试几次,还是不行。
赵棠微抬头看向陈淮汜,却见他还是站在那里。
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她。
没有想帮她,没有嘲笑,亦没有怜悯可怜她。
只是淡淡的,仿佛看一人做寻常事。
这样就够了。
赵棠又转向看那个杯子,一咬牙。
她最后借用座椅的力,整个人径直摔坐在那红艳艳的狐狸毛毯上。
内殿本就铺着地毯,这狐狸毛毯亦厚实,所以赵棠就只感觉痛,却不是痛地不可忍受。
陈淮汜眼看着她,顺着那张红色毛毯,在地上坐着。
她直着上半身,一点点靠近了长案。
这个高度与她的手而言,太高了。
赵棠并不强求,她只是用力挺着上半身,调用肩膀跟下巴的方向,凑近了那个茶杯……
茶杯渐渐地歪倒,她两瓣唇抿着杯沿,慢慢地饮。
府上的姜糖茶都是特制的,味道很冲,祛寒效果却极好。
一杯茶尽,杯子也骨碌碌从长案滚落到地,停在陈淮汜的脚边。
那穿着月华锦袍的女子,半靠在暗沉的漆红长案上,红白相间,白中还有三两只展翅的蝶。
赵棠红唇湿润润,还沾着茶水,正对他笑:“我喝完了,你说话要算数。”
弄了这许久才喝完这杯茶,赵棠脸上脖颈上都是汗。两鬓的发丝都濡湿了,紧紧沾着她的脸颊两边。琇書蛧
看着这微红的脸,满溢着欢喜的乌色眼眸,她笑意盎然,充满不灭的生机。
陈淮汜俯身将地上的杯子捡起,走近了,他才蹲身下来,用力按着她的肩头。
他手劲很大,赵棠正诧异着,却感觉触碰的地方,有一股源源的热意。
她本就热,他的手居然还发热。
赵棠欲躲到一旁,可陈淮汜似乎知她所想:“别动。”
随即,赵棠感觉周身都似热起来,或许又是错觉,突然又冷。
就这么冷热交错着,她身上的汗好像也渐渐消失了。
到最后,没有汗水的黏腻后,她感觉挺舒爽。赵棠好奇:“陈大人拜的哪位名师,学的什么功法秘籍?”
他竟还有祛汗蒸衣裳的本事。
正兴致满满想要知道,却见陈淮汜瞥了她一眼,浇她冷水:“你学不来。”
“有条件……难道得是男子?从小练起的童男子?”
那瞬,赵棠瞅着他下颚仿佛一紧。
这话题莫名地不对劲,有调戏之嫌。赵棠只好略加描补,解释道:“以前的话本,似乎就这么写……”
话本的东西,当然不能是真的。
可是他也不否认。
想来是觉得她不可理喻,不好与她说吧。
又听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殿下日理万机,还有时间看话本。”
“只看过一次。”
这还是宫学时,大公主赵嫄私藏在课上偷看的书。后来被老师张培元发现,他当众翻开念了几页,边念边点评。
赵嫄既羞又恼,她当时起身抢夺。张培元居然没护住,那本书被赵嫄撕了。
正好有几页就落到赵棠的书案上,她攥成一团偷偷收到袖子里,回去看完就烧了。
那几页的话本,赵棠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上面就有一个如陈淮汜的男子墨色插画。
一男子练就神功,负糟糠妻的故事。
回想起来,无论是里头的故事还是对话,其实都有些意思。
正这么想着,肩膀的重量一去,她感觉轻松很多。
却听陈淮汜道:“殿下不妨再抬抬手。”
抬手又能如何?赵棠就按他说的动手。
她这段时间都没有重重抬起来过,所以没怎么控制力道,只是用了最大的力。陈淮汜又是半蹲着,她的手就拍到陈淮汜的一侧肩上。
赵棠怔怔地盯着自己搭在男子肩上的手,这手不像是她的,可也只能是她的。
她能用手了!
她另一只手,也按着那个力气,抬起直接拍到他的另一侧肩上。
陈淮汜被她突如其来,受了这么重重的两击,身子倒是稳地没动,只能低头看她。
却见这裕华长公主笑得跟个孩子一样。
她深深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左脸颊隐隐能看到一只小梨涡。
若不是没有这昏迷的七年,她也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尚未及笄。
现在她两手都搭着他,其实两人靠地很近。她坐在地毯之上,仿似揽着他一般。
只是她没有别样的心思,只顾自己欢喜。
陈淮汜由着她笑,将视线看向旁边的长案。
长案是跟座椅一样的漆红,刚刚赵棠就是趴在这里,喝完了茶杯里的茶。
那时她好强又微微地得意。
虽然不能用手,但她一样能喝到他的茶,让他答应她的要求。
在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她过去的影子。
曾经被世人都知晓的千娇百宠,不识愁滋味,活力满满,精力充沛的小姑娘。
那是原来的裕华长公主。
而不是无力地,恹恹地,漠然地坐在那里审折子,被人折去翅膀的不能动弹的貌美女郎。
正是此刻,过去跟现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她真的长大了。
欢喜过后,赵棠发现自己上半身都能动,只是下半身依旧不能控制。
她就看向陈淮汜。
这功法,效用才有一半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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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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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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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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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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