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皮来报长公主回来时,王通正举着他那只有一条腿的西洋小眼镜儿,在灯烛下看账本。
闻言,他放下那只小眼镜儿,将本子放好,便往长公主那里去。
刚走到半路,他就跟迎面而来的春月碰上了。
春月穿着一身青绿色侍女裙,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画嫦娥奔月的宫灯,脸上带笑:“大总管来的正好,殿下正要找您安排事……”
殿下出去一趟,带回来三个人。
有两个是王通认识的,却都不是魏峥。
太后娘娘都薨逝了,之前魏峥打的板子也没地说理去。总归殿下醒了,王通以为她见了魏峥,就会把他安排回府里。
没想到她从城外府邸回来,跟着回的也不是魏峥。
是王通认识的两个谋士,年岁相当,三十七八的裴尚跟叶屏。
另一个,名江莲,是少年琴奴。
这人王通没印象,只觉得名字女气,可听得是个少年,又是个琴奴,他这一颗心就七上八下。
赵棠并未在寝殿,她在外殿。
外殿是殿下以往见客议事之所。多少年,那中间的位置都是空的,只有下人日日复年年地擦洗。
站在门口,王通一眼看到的就是长公主。
出去一趟回来,她毫无疲惫之态,与裴尚叶屏二人相谈甚欢。他听着,似乎是在讨论南地适合种什么高产的粮食瓜果。
他们都是坐着,独那江莲,是站在角落里。
身旁是一根朱红色圆柱。
一身白衣长衫,后边背着一架包地极扎实的古琴,身量高且瘦,挺地很直。
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老熟人。
端起袖子揉了揉眼,王通叹气,觉得自己看账本看花了眼。
身影身形再是像,也不会是那个人。
过去多少年,人都变了。
王通又将目光移向赵棠,殿内烛光柔和,她正凝神静听。
不知过了多久,赵棠才看到他。
内侍们其实都比寻常男子高大些,只是他们都弓背弯腰,将自己给尽力压低。
外面那么黑,他也不提灯笼。赵棠叫他:“怎么不报进来?”
王通抚了抚衣角边儿,才抬步进去:“奴婢瞧殿下与两位先生说得正酣时,想在外面多听一会儿。”
走到殿中,他见过长公主,又跟裴尚叶屏见礼。
裴尚跟叶屏两人一文一武,自幼时就是好友。早年投入长公主府,也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这些年,他们在城外开荒地,盖了两间屋,又是种田又是养鹅……
王通很少出城,论起来也许久没见过他二位,三人是好一通行礼。
这三人在客气说话,赵棠看向边上的江莲。
他站在那根粗圆柱子旁,倒是衬地更瘦长了。那琴包地那么严实,像紧紧憋着一般。
到底年轻,看着说笑客气的三人,脸上掩不住的好奇与打量。
似是意识到赵棠的视线,江莲向她看来,恭敬着微微含笑。
进城时,他们三个坐的另外一辆马车。
自江莲说情愿跟她回城后,赵棠就没有多注意他。
这次出去,带他回来,还挺意外。
这少年倒是喜欢笑,眉眼流转。
赵棠不想去深琢磨。
看着好看,心情愉悦,就行了。
这三人话歇了,时间也不早,赵棠便令王通将他们在府里安排妥当。
外院含外殿。外殿以外还有很多院子跟小花园跟仓库马房等等,各有安排。王通会识人,大体知道他们住哪里合适,也让他们舒服。
四人下去后,殿内就剩下春月跟夏竹。
说了这许久,夏竹才有机会喂赵棠喝水。她的唇色淡淡的,喝了热水,才又渐渐鲜红起来。
殿下嘴角沾了水,夏竹便拿帕子,小心将那水意给拈去。
夏竹仔细伺候着,春月便说起王通让她转达的话:“陛下今儿下朝过来,说提过看奏折之事,摄政王大人也应下了。”
奏折又不是一本几本,再说殿下也没法拿着看……实在是不太方便,春月拿不准:“殿下不好去摄政王大人那里,是让那位大人过来?”
总有一人要动的,赵棠道:“当然。”
想到那个人,夏竹将手帕收进袖子里,若无其事般:“既如此,殿下,恐怕得在府里安排个地方看折子了。”
安排个地方?赵棠道:“这里就很好,你们贴身照顾我许久,这两日就与王通一块做主,务必整理地舒服。”
外殿适合见客,夏竹点头,外殿倒是比内院的殿室好。
这里的大殿是以长公主为尊,就是这里最中间最上边的位置。非常适合听人汇报。
转念一想,夏竹又很快就萎靡下去。
若是以前,根本不会出现个摄政王,也不会有人与长公主平起平坐。
现在,摄政王是王,在朝中几年,手段了得。
长公主,离朝已久。
夏竹甚至觉得长公主不适合看折子,先帝就是看折子看多了,累地驾崩的。
若是只听汇报,摄政王愿不愿是一说,他会不会糊弄长公主又是一说。
夏竹操碎了一颗心,越想越不得劲。
她默默站在边上,不知道一旁的春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殿下吩咐她们做事呢,她怎么不晓得答应?
还好春月应了,赵棠也没有多注意夏竹。
正准备回寝殿,外边有内侍传话:“殿下,陈大人府上派人过来,问殿下今日可要看折子?”
看折子,都什么时辰了?夏竹觉得奇怪。
春月却是想着,还好这位大人没有直接拿着奏折上门,应该是知晓长公主刚回来,所以才派人礼貌问问。
毕竟今天才在朝上答应了,他总得做事。
在外面一天,赵棠便没心思看折子,就说:“你让他转达,今日不便,请陈大人明早下朝再过来。”
内侍得了话,不待上头说好,应声就走。
春月忙道:“等等,你走那么快作甚?殿下还没说完呢。”
内侍走了没几步,得令赶紧回来继续听。
其实她已经说完了。赵棠想了想,慢吞吞只好道:“今儿拿回来两车柿子,都给各府分些……也给陈大人一筐。”
说好了,她又补充一句:“就这样,你走吧。”
各府就是比较亲近的亲朋。两车自然是不够分的,这几日城外的府邸会继续运进来。
等那内侍走地不见影了,夏竹怨怼般看了她一眼,春月才醒过神来。
那时似乎不该开口叫住人。
……可叫都叫了。
况且殿下跟陈大人交好,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这事,春月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
今夜快三更的时候,凌医女才过来。
夏竹是被内侍叫醒的,是她该在寝殿当值,她却睡着了。
急急披着衣服将凌医女迎进来,夏竹都有些佩服她了:“医女在太医署太辛苦了。若是你想,便将你要到长公主府上,起码不必这样深夜劳累……”
凌医女却脚步一顿。
她长得高,身影就一大团。
夏竹意识到,她这是说错了。若是有这个心,凌医女早就应了。怕人多想,夏竹忙低声补救道:“怪我又说多,你别往心里去……”
凌医女摆手,夏竹猜测是没事的意思,不由松气。不好再与她多说,夏竹将凌医女先带到长公主帐前。
夏竹轻手轻脚打开帐子,发现赵棠还没睡。
不待她说什么,凌医女已经跨步上床,将开口的帐子拉地密实。
被关在帐子外面的夏竹微愣。wWW.ΧìǔΜЬ.CǒΜ
赵棠其实已经睡过一回,听到外面隐隐有说话声,知道是凌医女过来,她就彻底清醒。
蹲坐在角落里的医女,还是静悄无声。
乌漆麻黑的帐中,赵棠感觉一道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
凌医女在看什么?赵棠很好奇,却也没问,照旧道:“劳烦你了。”
今晚凌医女的手很冰冷,想来是太晚了,她没来得及提前做什么。
不多时,赵棠又半垂着眉眼,大汗淋漓。
在那只冰冷的手轻易将她翻过来,面朝着床榻时,赵棠又忍不住低呼出声。
可赵棠不求饶,也不发话让人轻些。她以为凌医女有自己的节奏,她记着自己长公主的身份,不能去影响她。
下一瞬,凌医女却放松了手劲。
动作一慢,其他感官就开始冒头。她的手还是那么粗,太医署对她而言,也算是经历了……赵棠半陷在长枕的脸微微抬起,道:“别担心,只管用劲就是。”
她不晓得自己的声音多好听。
在赵棠感觉里,凌医女是听话的,冰冷的手按在她的后背上,极有技巧……
什么都听不到闻不到亦听不到,只有痛……赵棠忍不住时,就用力咬住那条长枕。
等赵棠再次陷入昏睡,已差不多四更了。
夏竹打开帐子,看到浑身汗湿的赵棠,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凌医女,麻烦您再搭把手,将殿下抱进浴桶?”
累着出这么多汗,简单擦擦身子是不行的。
偏偏外头现在只有个小侍女,夏竹怕两人的劲不够,将殿下给磕着碰着。
现在去叫嬷嬷们过来,时间久了,又担心殿下会受凉。
不如让凌医女先搭把手,将殿下先泡在暖水浴桶中,她在旁看着,小侍女去叫人……
总归凌医女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夏竹留意着赵棠,倒是没看到凌医女有一瞬的僵硬。
夜深了,只有外面偶尔一两只蛐蛐寂静叫着。
凌医女即时调整过来,弯腰将陷在被褥里的人抱起。
过了段时间,赵棠似乎又沉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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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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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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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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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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