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漆?”何姒看了许久,终于抬头问向秦鉴。
“阿姒怎么什么都知道?”秦鉴不经意地搅动着瓷罐中的色彩,眼睛里是赞赏,语气里却又带着不满,“我还想多与你说说话呢。”
何姒听着这似真似假的抱怨,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其实我对大漆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从漆树树皮内流出的一种液体。”
“那你如何认出来的。”
“嗯……之前在一些古宅里见过漆器,”何姒迟疑了一下说道,“和金银铜器不同,漆器更温润,更沉稳,也更富有流动感。”
“还有呢?”秦鉴鼓励般看着何姒。
何姒搜肠刮肚,才像背课文般说了一句:“我还知道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和使用漆器的国家。”
“不错嘛,”秦鉴满意地点点头,“百里千刀一斤漆,漆艺本是我国遨游上下五千年的传统文化,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诗经中已有记载,此后源源不断,绵延不绝,发展至明代隆庆年间,我国已有了《髹饰录》。只可惜这项工艺生生不息,更迭变换,却未能融入现代的节奏,逐渐没落,传承至今,髹这个字,倒成了生僻字了。”
“髹饰录?”何姒从未听过,小声重复道。
“是啊,髹即指把漆涂在器物上,髹饰录是一部关于漆器工艺的专著,记录了漆器制造的原理,使用的工具、方法,漆器的分类和装饰手法,算是中国古代大漆工艺集大成者。”
“我们今天会用到髹饰录吗?”
秦鉴看了看铺陈开来的工具,略一沉思才答道:“也算吧,传统漆器从选料、塑胎、髹饰至成品,都要经过几十道、甚至上百道工序,专业性极强,我们做不来,今天要用的是漂漆技法,属于对传统工艺的创新。”
“所以我们今晚到底要做什么呢?”何姒越听越好奇,她看着秦鉴,他只说要做扇子,可台上明明已经放着扇子了。
“漆扇,你可做过?”
“没有,”何姒诚实地摇摇头,然后又指着桌上古朴的颜色和那一汪清水,有些得意地说,“可我大致能猜到怎么做。”
“哦?”秦鉴一挑眉毛,面露好奇之色,伸出一只手做出恭敬谦逊的模样,对何姒说,“请。”
“那我就不客气啦。”何姒说着,站起身,来到装着清水的白瓷缸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又踱步到几盘漆色之前,稍一思索,拿起红色和黑色两种颜色,轻轻倒入清水之中。
大漆不似普通颜料,并不溶于水,而是静静漂浮于清水之上,与何姒判断的一模一样。她成竹在胸地笑了一笑,又拿起装着黄色的瓷罐,小心翼翼地将其点点滴落,打破红黑原有的格局。
一套流程做完,何姒似乎对水面上的情况还不满意,又鼓起腮帮子用力吹起来。红黑在她的努力下开始流动,黄色也在其中流转,三种色彩缠绕交错,并不相容,却彼此相衬,交织出深邃而久远的颜色。
何姒正在努力吹动水面波纹创造花纹,秦鉴却想到了前日清晨两人为口脂除封泥时的场景,那一口气吹得他尘沙满面,忍不住又笑了。
“笑什么?”何姒不解,回过头来,鼓起的腮帮子还没来得及完全复原。
“喏。”秦鉴也不解释,只是弯着眉梢将一根竹签递过去,然后又指了指水面。何姒脸一红,自然是明白了秦鉴的意思。
“小气鬼。”她嘟囔了一声,继续回头沉浸到自己的创作中,只是这次,不再是吹气了,而是用上了竹签。
她在已快成型的颜色中一点一画,不疾不徐,动作娴静,思绪却如泉水涌动,时而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时而顿挫停滞,行文至凝绝。光都洒在她面前波澜不兴的水面上,只余一点落在她轻轻抖动的睫毛上,不多不少,将她清冷的容颜衬了个刚刚好。
不知为何,秦鉴看到自己面前的时光快速倒流回去。
夜色清幽,月色如瀑,眉目清秀的女子披着素色斗篷,端坐于凉亭之中。一双纤细的手莹白如玉,轻轻搭在面前的石桌之上,轻轻握着毛笔。她出神地看着亭前月下的山石修竹,专注而安详,偶尔落下一笔,浓淡相宜,远近相安。山风轻拂,炉火摇曳,少女脸上光影变换,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只有毛笔与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月色中回荡。
秦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住了——他突然意识到,千年前,自己也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可却是以少女手边一枚镜子的身份。
心往下落的瞬间,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把扇子给我。”
何姒面朝水缸头也不回,说了一会却不见身后有反应,转过身又说了一遍:“把扇子递给我。”
“啊。”秦鉴如梦初醒,懵懵懂懂地看向眼前直视着他的女人。
“你走神了。”何姒平静地陈述着,不是疑问也不是责备。
“不知为何,似乎也起了幻境。”秦鉴自嘲一笑,将一把团扇递到何姒手边,又问道,“如何?”
“将就。”何姒说完又转过身去,全部心神都凝在自己的作品之上。她小心翼翼地将空白的团扇浸入水中,速度很慢,手却很稳,刚刚还浮于水面上的颜色随着何姒的动作逐渐附着到扇面之上,红、黑、黄,流动的生命在这一刻定格成永恒,一半人定,一半天意,似真似幻,独一无二。
“好了。”半晌过后,何姒将染好的扇子利落提起,扇面上的图案已经形成,因着大漆特有的深沉之感和何姒选用的古朴色调,扇面上仿佛有风从旷野吹来,裹挟着大漠落日的余晖,将缠绵的江南夜色一扫而空。
秦鉴觉得精神一振,从何姒手中接过了那柄扇子,用棉线仔细系牢,倒挂在檐下。
“我做的对不对?”何姒拍拍手看着微风中轻摇的劳动成果,说的是问句,却难掩得意之意。
秦鉴自然只剩下了夸奖:“无师自通,灵气逼人。”
“轮到你了。”何姒很满意,回到桌边喝了口茶,托腮看着秦鉴。
“我也要做?”
秦鉴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听话地来到水缸边,扬去浮漆,又加了些清水,然后取出刚刚何姒不曾用过的白色,一挥而下。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初冬的第一场雪,便纷纷扬扬落在了屋中两人眼中。秦鉴想也不想,又取来最后一色青色,照着初雪的影子,用竹签点点挑落。雪融了,山色空蒙,于雪中露出头来,由冬到春,尘世浮华在这空远寂静中渐渐散去。
泼墨造物,水中生花,何姒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明明只是往水中泼洒两次颜料,却也能显出风度翩翩,潇洒自在的模样。她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作画的场景落在秦鉴眼里,同样也是一副穿越了时光而来的精美画卷。
“把扇子给我。”
和刚刚一样的场景,只是此时说话的人变成了秦鉴,迷糊的人则换成了何姒。愣了一会,一把折扇从女子手中传到男人手中,又被缓缓沁入水中,青白花纹顺着水色爬上棉质的扇面,何姒眼中满是期待。
终于,那柄扇子也出了水,被棉线系好,刚好和何姒做的扇子并排悬于檐下。琇書蛧
山雪纷飞如碎玉,寒林映雪画成图。幽深小径无人迹,唯有清风过竹庐。
何姒眨了眨眼睛,指着满目的山中雪景说道:“我要这一把。”
“真巧,我刚想说,我要阿姒的这把大漠孤烟直。”
“大漠孤烟直?”何姒歪着头重新端详了一阵自己做的漆扇,却一点都看不出秦鉴口中的风景,只得把注意力又回到满地的工具上,“为何突然想到带我来做漆扇。”
“今日才吟过的诗,阿姒倒是忘了。”
“什么?”何姒在过载的记忆中搜索许久,只想到了神龟口中那句“吹开红紫还吹落,一种东风两样心”,困惑地问道,“这扇子是东风?”
秦鉴本就带着捉弄之心,知道何姒想偏了,不怀好意地摇摇头说道:“不是这句,是苏辙的感秋扇,团扇经秋似败荷,丹青彷佛旧松萝。”
何姒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仍在风中晃悠的团扇,傻乎乎地往陷阱里跳:“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人情淡薄,世态炎凉了。”
“我才与阿姒表了真心,大半夜不休息赶到千里之外救人,谁知救的竟然是心上人的绯闻男友。”
“什么绯闻男友!”镜轩中的岁月比起外面本就幽长几分,何姒又在温润深邃的传统美学中沉浸了一番,早忘了来这之前的事,如今想起前因后果,邓辰砂的脸一下子杵到眼前,不由有些窘迫。
“我记得阿姒还收了绯闻男友的礼物。”
秦鉴开始将今晚的事一件件梳理起来,何姒听着,想到了被自己随手放进口袋里的印城木塔小模型,衣服突然变得有千斤重。
“似乎还是阿姒主动要的。”
“哪有,是它自己掉到了地上,”何姒知道老朝奉开始瞎掰了,连忙制止他,“恰好合眼缘罢了。”
“是人还是物。”
“当然是物,”何姒说着将那个木质模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塞到秦鉴手上,“送给你。”
“哦?”秦鉴将模型举高了一些,对着灯光转了转,仔细观察了一番才说道,“确实精美,阿姒还是自己留着吧,等我这几日闲下来也做一个,到时候阿姒可以比对比对,到底哪个更合你的心意。”
“当然是你的。”
何姒刚表完忠心,就听秦鉴慢条斯理地问道:“是我的,还是我。”
何姒心漏跳了一拍,她强装镇定拿起矮桌上的茶杯,仿若不经意的一抬眼,看到秦鉴正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认真的表情与之前漫不经心的语气全然不同,连忙又借喝茶低下了头。
一口温热的茶水从舌尖滚落肺腑,才小声说了一个字——“你”。
声音低的仿佛小猫轻声呜咽,却一爪子利落地挠在秦鉴心里,秦鉴忍不住走向何姒两步,低头靠近少女低垂的眉眼,谁知少女也在此刻抬起头来,不闪不避地闯进秦鉴的视线。
清冷了一晚上的气氛突然升温,何姒抿了抿嘴唇,想要主动一回,却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一阵风沙袭来,她皱着眉头往后仰去,重心不稳,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幸亏秦鉴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这才发现不对劲。
秦鉴似乎看不到这阵风沙,而山间空气一向湿润,这风沙也显然不是山间而来。
思虑间,风沙更猛烈了。
何姒反握住秦鉴的手,两人一起朝着沙土袭来的方向看去,黄色的痕迹在不远处收拢,竟是檐下挂着的那面扇子。
“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不愧是阿姒画的扇子。”
“不是大漠孤烟直吗?”
“刚刚还是青烟袅袅,可如今,起风了。”
两人说着,只见一缕细沙从扇面中飘来,连绵起伏,不绝如缕,仿佛那扇子通着丝绸古道,有源源不断的砂砾可以从那头被运送过来。再看,砂砾刚离开扇面时细碎稀疏,只是一条断断续续的丝线,可到了檐下就急剧扩张,打着旋儿往两人身边袭来,越往屋中,气势越发磅礴。何姒忍不住抬起一只胳膊挡在脸前,不一会儿,两人脚下已经是厚厚一层黄沙了。
风更大了,何姒觉得自己仿佛处于沙尘暴中间,即使抬手挡着,她也睁不开眼睛,只能紧闭双眼,借助袖口挡住口鼻,轻微地换着呼吸。她看不到一旁的秦鉴,不过从手心的温度来看,这阵风沙虽然来得蹊跷,暂时却没有危险。而小九已经从屋外飞回了屋内,躲在何姒背后的帽子里不安地跳动了两下。
风停了,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何姒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全然陌生的景象问道:“秦鉴,这是哪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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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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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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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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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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