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药铺里,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抚了一下长袍下摆,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手十分稳定,不紧不慢地拿一个垫子给客人垫在手腕上,然后轻轻伸出手指,准确地切脉。显然他不仅卖药材,还能坐堂开方。
就在这时,堂门外陆续走过了几个急匆匆的人影。在这宁静得有点死气沉沉的小城,平素大伙儿都是比较悠闲的,看起来似乎出了甚么事。
中年人先看了一眼门外的石板地,十分干燥、毫无下雨的迹象。
“客官稍等。”中年人客气地说了一声,动作迅速地站起来,走到了门口。他转头一望,只见几个身穿黑袍仗剑的汉子、疾步向这边走来!
中年人脸色一变,向另一边看了一眼,街道另一头也有几个黑袍汉子疾步而行!街上的零星行人,纷纷慌张地躲避急走。
那些黑泡汉子似乎忽然发现了张望的中年人,立刻开始奔跑!
中年人立刻抽身退回大堂内。还坐在那里伸着手臂的客官问道:“怎么了?”中年人没有理会,马上往里面跑。大门也来不及关了,因为铺面的大门时木板拼镶的,开合都十分麻烦。
他径直冲进铺面后的院子,走到一道小门前,打开木门,探头一看,外面也有疾行的黑袍人!他立刻重新把木门闩上了,退回院子里,左右看了一眼,围墙外面、正是后门外的巷子;唯有两侧的厢房外墙后面,通往另一条路。
中年人只得奔进了旁边一间厢房,反手又将厢房关上。
院子里已传来妇人的说话声。
中年人瞪大了眼睛,回顾周围、看见了墙上的一扇窗户。那窗户正如李白“抬头望明月”能看到的小窗,又小又高。中年人急忙拉起一把椅子到墙边,他的动作粗|暴而慌张,顿时“叮叮哐哐……”把家具磕碰得直响。
他从椅子上往窗户口爬,但是很快上身便卡在了那里!
“啊……”中年人拼命往外挤,叫了一声,脸都憋红了。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被人捉住了!一个声音冷冷道:“下来罢,吉水县这么小一个城,马上就关城门了,你跑了又能跑哪去?”
中年人被人从窗户上拽了下来,然后被按在了他垫脚的椅子上。
“马公?”刚才说话的年轻汉子忽然问道。
中年人的脸色顿时死灰、仿佛暗自叹了一口气,人也完全不挣扎了。
年轻汉子找来了一条凳子坐下来。此时厢房内外,已经有好几条黑袍汉子来了。坐在凳子上的年轻汉子道:“我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你本来的名字应该叫肖继恩罢?”
中年人不语。
刚进来的几个汉子拿来了绳子,先把中年人绑了。张盛又挥了一下手,大伙儿便抱拳默默退出,关上了木门。外面依稀传来了一阵说话声,那些汉子似乎在询问院子的其他人。
张盛沉吟片刻,说道:“你干了些甚么,自己招罢。案子查到了这个地步,痛快招了省得麻烦、避免弄得到处都是血!”
“我正是肖继恩。”中年人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
张盛点了点头。
肖继恩竟然冷笑了一声:“有甚么好招的?无非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而已。”
张盛愣了一下,缓缓说道:“恐怕不止伏尸二人,怎么也得流血漂橹、死个万儿八千罢?”锦衣卫指挥使张盛的一口话,必定还是读了点书的人,能接上肖继恩的典故。
肖继恩看了张盛一眼,神情非常怪异,说不出是痛苦绝望、还是极度的愤恨。
张盛又道:“好在今上并非嗜杀之人。若你不是主谋,只要招出主谋,肖家或许不用诛灭九族。”
肖继恩不再说话了,犹自想着甚么。
张盛道:“宦官王寅曾是‘马公’的义子、当然认识马公;你不招也没有用,逮回京师就辨认出来了。本将奉旨,就地刑讯。你若不招,本将就在这里用刑了!”
肖继恩仍旧沉默。
张盛点了点头,起身道:“那我先拿你妻女动手,弟兄们辛劳多日,也该犒赏一番;然后再虐|杀你儿子,最后再办你。”
肖继恩的眼睛直颤,终于开口道:“你们还是官军吗?”
张盛面无表情道:“你说哩?对待你这等丧心病狂、谋害君父、不忠不孝之恶人,有人会觉得本将过分吗?恶人自当恶人治!”
过了一会儿,肖继恩说道:“燕王也不过是谋君篡位之人,我忠于建文皇帝、为君父复仇,谈不上不忠不孝。”
张盛冷笑道:“你算老几,有资格评断先帝?”
“天下人尽皆知。”肖继恩道。
张盛道:“那你写下来,究竟是哪些人‘人尽皆知’?!”
肖继恩竟然被一个武将说得一语顿塞。
“我正是‘马公’,你们叫王寅来认便是……”肖继恩终于又开口说话了,“事到如今,落入你们之手,我没甚么不能说的。”
张盛见状,立刻从包袱里拿出准备好的纸笔,从一个陶瓷小瓶里倒出磨好的墨汁。
肖继恩沉吟道:“我可以痛快招供。但有个条件,将来能不能直接杀我家眷,勿要侮辱折|磨他们?”
张盛想了想点头道:“本将答应你。”
肖继恩皱眉问道:“如何信你?”
张盛指着纸面道:“刚才的话记下来了,要你看了之后签字画押的。”
张盛提着笔在半空中,看着肖继恩、默默地等待着。肖继恩也沉默着,一副沉思的模样,好像正在回忆着往事。
……光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建文初年。
肖继恩记得那时春暖花开,京师繁华而安宁。m.χIùmЬ.CǒM
他在京师的药材生意,做得非常红火,一切都很美满。当时的举人王艮,实际是肖继恩血缘上的亲大哥(肖继恩本是王艮的弟弟,从小抱养给了世交的肖家),自然多般关照。
该避开的市舶抽税、货物进出城池关隘的钱,在官府那里弄点明目周旋一下之后、都省下了;肖继恩的药材成本比别家都低。
那时王艮虽然是个举人,仍在举业读书准备科考。但王艮早已拜了帝师黄子澄为恩师,前程一片光明;王家人随便在有司衙门打声招呼,几乎都是管用的。同行不敢对付肖继恩,甚至径直送钱入伙他的商帮,他的生意越做越大。
建文帝朱允炆以太祖皇帝的皇储身份、名正言顺继位,虽然很快就有人私下传言朝廷要削藩;但当时肖继恩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反正他也不是皇亲贵胄)。一切都很安稳,洪武朝的结束、“建文”的文治即将开始,天下似乎要进入太平盛世了。
肖继恩想想当时,真是美妙而安心的日子,完全没料到偌大的世间、会即将发生那么剧|烈的变故!
接着形势很快便急转直下,大明朝廷进入了战备状态,四处调兵遣将,数以十万的将士不断渡江北伐!战乱在世人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很快白热化,市面上到处都在谈论平燕战争的消息。
建文二年,王艮高中榜眼!
王艮在那段时间与肖继恩谈论了很多国家大事。终于有一天,肖继恩着个区区药材商竟然被皇帝召见、去了东暖阁!
当时东暖阁里连宦官也没有一个。除了皇帝、以及被召见的肖继恩,还有四个大臣:黄子澄、景清、王艮、国丈马全。
君臣之间谈了一些玄虚难懂的话之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黄子澄大致说了一些话:原先在北面的一些重要奸谍是国丈马全在管,但是最近两年来,朝廷的奸细办事频频失手,陆续有人被查获抓|捕;皇帝的心腹们,认为马全的身份太高、目标太显眼,可能已经被燕王府奸谍盯上了,所以朝廷在北方的奸细才会经常被查获!
而锦衣卫更是千疮百孔,很多皇亲勋贵在里面任职,在皇室内部的战争中、那些人忠奸难辨。
所以朝廷需要一个很不显眼、不容易被盯上的人,又要信得过、有才干的人,来接手“马公”的差事。
于是黄子澄向天子举荐了王艮的弟弟肖继恩!王艮是黄子澄的人、又是天子门生,乃是可信任之人;肖继恩是王艮的亲弟弟,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且他的身份还相当隐蔽,世人根本不知道肖继恩与王艮的关系。
黄子澄还说了一番肖继恩虽无功名、却办事沉稳十分聪明凝练的话。
天子向肖继恩许诺:待“平燕之战”获胜,必破格提拔肖继恩,封爵赏官不在话下,问他愿不愿意效忠朝廷。
肖继恩当时盘算了一番:他做商人虽然赚了不少钱,但与官身勋贵的光宗耀祖子孙膜拜相比,简直不算甚么!而且他在冬暖阁已经知道了一些密事,还敢当面拒绝天下的好意?
于是肖继恩几乎没怎么犹豫,马上就答应了。
他当然也没料到,那一天正是连绵不绝的噩梦开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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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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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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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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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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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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