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钟离笙还是说得保守了,就施仲卿在陵园里那石破天惊的出手一截,何止是一甲子功力啊,恐怕深厚到他们都惊骇的地步。
但施仲卿如今年纪也不算大,连知非之年都够不着,哪来这么深厚的功力啊?
他要么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要么就是有高人传功于他,但不管是哪一种,显然他都不欲令人知晓他的绝世功力,平日里更是装得滴水不漏,若不是今日情势危急,他不得已为了救人出手,恐怕他还会将这个秘密永远藏下去。m.xiumb.com
屋里的氛围愈发微妙诡异,隐隐有种山雨欲来之势,越无咎与钟离笙不由自主地靠近施宣铃,将她一左一右地暗暗护住。
两個少年郎如同林中警觉的山兽般,一人握紧长剑,一人扬起扇骨,目光齐齐盯着梳妆台前那道僵立的背影。
“没有人教我功夫,我无门无派,不过是——”
终于,施仲卿开口了,声音有些沉闷:“不过是我年轻时有些特殊的际遇罢了,世间太多隐士高人,处处皆有卧虎藏龙之辈,我这点本事也不算什么,之所以平日不显露出来,盖因我在朝为官,司尚书一职,也用不着什么武力,没必要彰显人前惹来非议,也请你们将今日之事隐瞒下来,勿要声张。”
顿了顿,施仲卿又接着意味深长道:“你们也不用对我有诸多猜疑,施某一生堂堂正正,这身功夫不会用来伤人,只会用来救人,收起你们手里的武器吧,你们打不过我,我也不会跟你们打……”
那身官袍分明站在梳妆台前,头也未回,却仿佛背后长了双眼睛一样,不仅能看到越无咎与钟离笙严阵以待的架势,甚至还能看穿他们的意图!
这下诡异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有些尴尬了,两个少年郎再度对视一眼,纷纷轻咳了两声后,一个心虚地收了剑,一个心虚地合拢了折扇。
“施伯父哪里的话,是您多想了,您可是宣铃她亲爹,我们又怎会恶意揣度您,在您面前造次呢?”
还是钟离笙脸皮厚,面不改色地给自个儿找着补,施仲卿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多说些什么。
屋中的一番暗流涌动终是翻了过去,施仲卿好一阵找寻后,却是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施宣铃温声道:
“遗书被我收进了一个木匣中,但隔了这么些年,我兴许记错地方了,你阿娘的遗书没有放在这处梳妆台里,我再进里屋找找去,伱们在此稍候片刻,宣铃,你等一等爹,行吗?”
对着施仲卿殷切的目光,施宣铃抿了抿唇,久久没有开口,似乎在判断些什么,施仲卿连忙道:“好孩子,你再信爹一回,爹绝对没有骗你,你阿娘的遗书当真就放在这!”
施宣铃又看了几眼施仲卿,到底轻轻一点头。
待到那身官袍跨进里屋,再也瞧不见后,钟离笙这才将折扇一打,凑到施宣铃与越无咎耳边:“这施大侠不会进去伪造遗书了吧?”
他先前一直戏谑地称呼施仲卿为“施老头”,说他就长了个忧国忧民的史官样,如今见人家露了一手后,立刻极为自觉地将称呼改成了“施大侠”,言语间对施仲卿的态度也恭敬了不少。
越无咎向钟离笙投去了一个鄙夷的眼神,“你这家伙还真是慕强,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谁不崇慕强者啊?大哥,那可是一甲子,不,可是足足几百年的惊人功力啊,你在世上还能见到几个这样的强者?估计我爹来了都最多跟施大侠打个平手,我们在他面前亮兵器,的确是不自量力……”
听钟离笙这样说,越无咎也不禁皱了眉头,思量起来:“其实今日在施家陵园里,他是有所保留的,估计怕误伤到宣铃,我瞧他一直都是收着势在打,否则宣铃根本在他手中走不了那么多招,恐怕他真正的实力还未展现出来,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谁说不是呢?我娘教那丫头的神箭术法威力多大啊,她爹居然挺着胸膛冲上去,在半空中徒手接住了那支箭,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跟没事人似的,这得有多么可怕的功力啊?说不准宣铃能轻易学会那什么万灵召唤术,就是继承了她爹的惊人天赋,毕竟虎父无犬女嘛,老越你说对不对?”
那头两个少年越说越起劲,沉浸在了武学探讨的世界,以及对施家老爹从头到脚的各番猜测与惊叹中。
这边的施宣铃却是缓缓扫视了一圈屋子,屋中竟还是当年她阿娘在世时的摆设,一丝一毫都没有动过,尤其是那面梳妆镜。
施宣铃记得太深了,她一步步走上前,眼眶一热,对着那面泛黄的镜子,茶色的一双眼眸里竟泛起了泪光。
她当年就是在这面梳妆镜前,最后一次替母亲梳发。
手腕上的铃铛颤动摇晃着,少女纤细的手指徐徐抚上了那镜面,镜中人影隐隐约约,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又听到了多年前那个午后,阿娘在床上招手让她过去,对她柔声说出的那番请求:
“小铃铛,你扶阿娘到那梳妆镜前,替阿娘梳梳头发,再用手沾点唇脂抹到阿娘嘴上,好不好?”
那个午后有点闷热,施宣铃支开窗子,一缕清风吹进了屋中,吹得床头的帘幔都微微扬起,露出了阿娘那张苍白而消瘦的面容。
她缠绵病榻,已在床上躺了许久,难得那日竟然有了一点精神,彼时才九岁的小姑娘满心欢喜,还以为是阿娘的病情有所好转,可年幼的她却忘了,世间还有个词,叫作“回光返照”。
那是她最后一次替阿娘梳发,用的正是阿娘最喜欢的那把绿檀木梳,她一边轻哼着族里的歌谣,一边慢慢地理顺着阿娘的长发。
因为生病的缘故,阿娘原先那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变得枯燥暗淡,梳起来十分费力,小姑娘却极有耐心,小手握着阿娘的长发,一丝一缕地替她理顺。
镜中人苍白憔悴,唇无血色,忽然叹了一声:“小铃铛,阿娘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那时的施宣铃手心一颤,差点握不住梳子,却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盈盈道:“不不不,一点也不难看,阿娘美得像仙女一样!”
“你就会哄阿娘,明明我已病如枯槁,憔悴不堪,哪怕没有生病时,你阿娘也一直不是什么美人,还好你生得像你爹……”
提起施仲卿,镜中人唇边又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连脸上都像有了点血色般,恰如凛冽冬日拂过了一场春风。
“你爹他啊,才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人,他长得俊逸灵秀,皎皎若月,当真宛如仙人一般,他是我在这世间见过最美好的男儿……”
往日里就沉默少言的阿娘,在生病后愈发不怎么爱说话了,这还是她在病后头一回这般兴致勃勃,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可内容竟然是在夸施仲卿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男?
阿娘大约是病糊涂了,施宣铃想到她爹那严肃古板的模样与气质,撇了撇嘴,却到底没去反驳她阿娘,只是继续埋头替她理顺着一头长发。
说不准当年阿娘在青黎大山外救下她爹时,她爹还正值韶华,意气风发,眉头不会成日皱着,也不会一直板着张脸,一副忧国忧民,苦大仇深的样子,或许他那时的确是个美男子也不一定?
施宣铃正在心里各种替母亲圆话时,镜中人却又笑了笑,声音更加缥缈了,似从天边传来一般。
“小铃铛,你快帮阿娘把头发梳好,我要打扮得好看一些,阿娘要去找你爹了,我要去见他一眼,告诉他,这些年我在青黎大山中,没有一日不想着他……”
语气是欣喜的,却不知怎么,又带着一股无名的哀伤,施宣铃下意识道:“爹上午才来过一趟呢,他说晚点还会过来的,阿娘不用着急,晚上就能见到爹了,不是吗?”
镜中人没有说话,屋中静了许久,才响起幽幽一叹:“是啊,不用急,迟早都能见到的,都能见到的……”
阿娘似乎很疲惫,声音也低了下去,如同梦呓般:“很快就能见到我的阿丑了,他会等我的,他一直在等我,我晓得的……”
阿丑?
施宣铃也被母亲弄迷糊了,不才说爹是个大美男吗?怎么又变成阿丑了?
算了不管了,她继续埋头认真地替母亲梳着发,终于,她将那最后一缕长发也彻底理顺,挽成了蝶族女子最常见的一个发髻。
总算大功告成,施宣铃抬起头,兴奋不已:“阿娘,我帮你把头发梳好了,你快看看美不美?”
可惜,阿娘的脑袋微微垂下,双眸紧闭,像是累得睡着了,喊了好几声她也没有回应。
施宣铃怔了怔,也不再去吵她,只是又打开了口脂盒子,轻轻抹了一点在阿娘嘴上,那苍白的双唇一下有了颜色,多了许多生气。
这样才好看嘛,施宣铃满意地拍拍手,铃铛声清脆响起,她凑到阿娘跟前自言自语道:
“阿娘,你一定很累了,那你好好地睡上一觉吧,等爹晚点过来了,我就会叫你醒来的,你头发也梳好了,唇脂也抹上了,美得跟个仙女一样,我把你打扮得可好看了,不信你到时问问爹,好不好?”
熟睡中的母亲自然不会给她任何回应,施宣铃也不在意,只是又搬了个小木凳过来,坐在母亲脚边,乖巧地趴在她膝盖上,一边哼着族里的歌谣,一边时不时同阿娘念叨几句。
日头渐渐落下,累了她就从袖中摸出一颗花蜜糖来,一边含着糖,一边盯着窗外的夕阳,慢慢的,她也伏在母亲膝上睡着了。
施仲卿是傍晚时分才过来的,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却冷不丁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爹,你来得好晚啊,阿娘都等得睡着了,她让我给她梳好头发,涂好唇脂,说要给你看一看,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阿娘都睡得很熟了,怎么也叫不醒来了,咱们都别去吵她了吧,你不如明日再来看她吧,明日再来吧……”
翻来覆去的念叨中,带着许多极力隐藏的情绪,小姑娘不停不停地说着,平静得甚至过了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好似不去承认就不会有离别,她是那样坚持着心中所想,却又是那样……自欺欺人。
直到施仲卿伸手至梳妆镜前,颤巍巍地探了鼻息后,他是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那团单薄瘦弱的小小身影搂入了怀中。
“宣铃,你阿娘去了……别怕,爹会好好照顾你一世的,你还有爹在,不要紧的,你别怕,爹会护着你的,一定会护着你……”
外头惊雷炸响,竟是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瞬间映亮了梳妆镜前女子苍白的遗容。
这一刻,一直强撑着的小姑娘终于再也骗不了自己,心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掉了,她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外头暴雨倾盆,屋里的泪水也要将小小的少女给淹没了,那串从青黎大山中出来的小铃铛,再也无法清脆灵动地回荡在母亲耳边了。
这就是施宣铃对那一夜全部的记忆了,悲伤中还带着一股雨天木头潮湿的气息,她后来搬去阁楼上独自居住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半夜爬起,独自对着梳妆镜自言自语,想在镜中看见阿娘那张熟悉的面容。
旁人见了这一幕只怕会吓得屁滚尿流,可施宣铃才不怕什么鬼啊魂啊的,那可是她的阿娘啊。
世间每一个令人惧怕的鬼,却也在同时,是另外一些人朝思暮想的亲人。
她现在闭上眼睛,甚至都还能想起那个午后,替母亲梳发时,闻到那把绿檀木梳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淡香。
只可惜,母亲的遗骸不见了,连同那把绿檀木梳也不知所踪。
施宣铃正暗自伤神时,屋中却忽然响起一声:“找到了,宣铃,你阿娘留下来的遗书,爹终于找到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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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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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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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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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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