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白口罩的女子目不转睛、神情凝重,举止之间颇有些战战兢兢,但总算是妥帖的做完了一整套的疫苗接种流程。眼见着伤口血迹渐渐干涸,她微微舒了一口气,抬手就要叫下一个接种者。
但就在这时候,女子身后忽的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她神情微微一动,立刻就恍然大悟,招呼住了就要起身的病人:“老丈,劳烦你……”
女子如此一开口,正在按压胳膊的老者立即也是恍然大悟。他迅速清了清喉咙,运足了丹田的一口中气,沉浑开口:
“焯!”
·
自二十五日疾病控制中心运输来第一批疫苗以后,防疫小组迅速集结人力,已经在紫金山祭坛为上千名高危工作人员完成了疫苗接种。经过数小时的留置观察,除轻微的发烧与淋巴肿胀以外,整体并未出现严重副作用。医学顾问组综合数据做出判断,决定扩大接种范围,尽力在建康城内完成一万剂以上的接种。
如此大的规模,当然就绝非穿越者能够胜任了。于是顾问组反复讨论,最终决定大量启用土著医护人员——鼠疫疫苗的接种流程并不复杂,这些土著已经在日常病例中多次观摩过医疗组的操作,只要稍作培训多多锻炼,应该能够满足要求。用王治在会议上的发言来说,东方大国曾经缺医少药,靠着小学毕业的赤脚医生,不也能够应急么?
从结果上看,土著医护人员的表现是大大超出了顾问们的预期。在长期知识垄断的压迫下,这些土著的确表现得愚昧而又迟钝,对医学常识更是惊人的无知;可一旦挣脱了压迫与约束,这些人表现出来的求知欲望却也浓烈得可怕。他们大概理解不了穿越者口中的杀菌、消毒、副作用,但他们孜孜不倦聚精会神,竟然以惊人的注意力将穿越者的讲解演示一一背诵记忆,硬生生把所有动作都照样复刻了下来。这些人操作虽然僵硬,流程却没有一丁点走样xǐυmь.℃òm
如此一丝不苟的严谨与细致,就是监督的医疗组看了也颇为吃惊。他们甚至在递交的报告里特意提了一笔,感叹这些人非凡的毅力,各种意义上都可敬可畏。这种不计一切的艰苦奋斗,乃至隐隐有上个世纪东方大国的风范。
当然,这种原样照搬的法子固然稳妥,实际执行也相对死板,医疗顾问就专门指出,说土著医护人员会模仿很多不必要的动作,而且蔚然成风。
听到此处,刘恒举手表示不解:“不必要的动作?你们做示范时加了什么动作?”
舒白摇了摇头,果断不接这个锅。
“我们示范时可没有这个问题。”他说:“土著们在接种流程表现得很好,主要是接种之后……”
舒白相当之含蓄的省略了后半句话。但有了前半句的铺垫,在场所有人那都是心领神会、表情微妙。而沐晨脸色瞬间一黑,嘴唇越抿越紧,逐渐已经瘪得像刀片那么薄了。
毕竟都是衡阳王名义上的下属,实在不能当场下领导的记面子。于是王治咳嗽一声,示意医疗组取出了数日以来的流行病学调查的结果,迅速岔开尴尬局面。
这几日医疗组夙兴夜寐,除了治疗病人组织隔离以外,最麻烦的工作就是负责流调。因为建康城中大多目不识丁,外加平民对时间并不敏感,他们多方求证,到现在才勉强做出了一个结果。医学顾问组参照流调统计的惯例,将各个病例发病的时间与地点在地图上一一标明,于是展出之后一目了然,立刻就能看到鼠疫蔓延的趋势。
从数据上判断,张瑶之前的猜测的确是毫无问题——鼠疫最早且最密集的爆发点是在建康城外的长江渡口,摆明是从北岸渡江而来。病菌在渡口处扎根之后,又以每天十几例的速度向建康四周扩散,从采石矶至石头城,从石头城至玄武门,而后——
沐晨皱了皱眉,忽然点一点城外的玄武湖。玄武湖南北两岸都颇有人烟,但疫情的表现却大有差异——北岸的病例密密麻麻,少说有二三十人;而南岸却近乎一片空白,只有零星的几个鼠疫红点。
“南北岸的差异怎么这么大?”沐晨脱口道。
医疗组的顾问有些尴尬。
“这个——还不清楚。”他低声道:“水土和卫生习惯都没有差异,但从环境样本看,南岸的水样和泥土中确实都没有什么被鼠疫杆菌污染的迹象……目前没有分析出什么原因,初步猜测的话,可能和南岸的炼丹房有关系。”
沐晨喔了一声,随即记起玄武湖南岸确实有一个为皇帝合金丹的药房,那个萧绚还在练丹室内当过小白鼠……但古代炼丹也就是折腾折腾重金属,什么时候能炼出这种效力无穷的杀菌剂了?
他心下纳闷,但知道以现下的证据,医学组也不能做什么靠谱的推测,于是只有微微点头,示意汇报继续。
·
在领导面前一问三不知,医疗组未免有点尴尬。于是顾问匆匆说了几句,把现有的情报介绍完毕,便直接将疫情地图挂在了会议室墙上。而后便由王治起身汇总,做了抗疫数日以来的总结,乃至于下一阶段的展望
总的来说,虽然疫苗尚未生效,但这几天的严格管控已经出现了结果。从昨日开始,他们筛查出来的每日新增病例就在减少;因为逐渐熟悉了中古时代的体质,调整用药后死亡率也有降低的趋势。总体来看,预计不出五日,医疗方面的人力紧张就能稍有缓解,他们可以完全控制住建康城内的局势。
不过,城内的局势已经渐有起色,城外却生出了新的忧虑。虽然建康城内爆发疫情以后,防疫小组已经是第一时间封锁城门严控出入,但郊野茫茫难以控制,还是有病菌被乘隙带出,并在乡间引发了小规模的鼠疫。这几日以来穿越团队的精力都放在城内,对郊外农村是鞭长莫及,只能隔三差五派点医疗队下乡巡诊科普。农民们缺医少药,渐渐便被巫鬼邪术所惑,非但不能治病,反而更被荼毒……
沐晨听到此处,便不由皱眉:“巫鬼邪术,什么巫鬼邪术?”
他回忆了片刻,记得之前借着人工降雨的势头,王治与刘恒已经联手敲打过了建康城记内的道观寺庙,在《宗教条例》的约束下,按理说他们该安分一些才是。
王治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解释。
“这些都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原始信仰。”他缓缓道:“虽然没有城内的和尚道士这么显赫,但在农村确实根深蒂固,难以拔除。所谓五斗米、黄巾军,大半都有这些原始信仰的影子。现在瘟疫泛滥,农村人心惶惶,这些人趁机而起是很正常的……”
沐晨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我们收拾这些人也是很正常的。”他冷声道:“借着瘟疫恰烂钱,缺了八辈子大德的玩意儿……之前没功夫料理他们,现在腾出了手,非得解决干净不可。”
这个表态当然在意料之中。但王治犹豫了片刻,却稍稍做出提醒:这些巫鬼信仰虽然原始低级,还狂洽烂钱,但在乡间经营已久、树大根深,要想压制铲除,是需要注重方式方法的。
沐晨愣了一愣:“注意方式方法?”
王治微微一笑,取出了一份文件,直接递了过来。
·
二十六日的下午,一支小队自建康城东门取道而出,乘马径直奔向了长江岸边。
这几日以来,建康城中瘟疫暴起局势不宁,防疫小组下令封锁了城门,等闲不得出入;隔三差五城门洞开,也是城内的侍卫外出巡逻消息。但现在这马队鱼贯排列,马上的组合却颇为奇怪——前面两个骑士红衣烈烈,倒确实是城中护卫的打扮,身后的马匹一溜小跑,背上却驮着个白衣胖大的和尚,圆圆的脸上满是油汗。
这支怪异的马队沿着江岸疾行数十里,渐渐走了一道极大的堤坝。为首的骑士左右张望一眼,翻身从马匹上一跃而下,朝着空旷的堤坝大声呼喊:
“我等奔波辛苦,诸位却吝惜一见,这是待客的礼数么?”
一声之后,堤坝边的丛林中霎时间有了窸窸窣窣的轻响,二十几个身着黑衣的精壮汉子从荆棘树木后陆续转出,一个个神色诡异,都直勾勾的盯住了堤坝上的三人。
王治倚着马匹,目光一瞬间扫过了来人手持的种种利器。中古时代金属严重匮乏,掌握武器锻造技艺的工匠更是寥寥无几,这些人居然个个舞刀弄枪,无怪乎能在建康城外横行一时,乃至于借着疫情兴风作浪了。
这二十几人鱼贯走上堤坝,行动间渐渐分出了主次。为首的中年男人向前一步,声音就仿佛是干木磨擦。
“你们是城中衡阳王府的人。”他涩声道:“到这里干什么?”
说话之间,堤坝上哐当响动,四周举起了无数的刀剑兵器。霎时间便是刀光剑影。
按着下乡巡逻队的调查,这支在堤坝四周活动的巫蛊团伙乃是五斗米道孙恩余党,骨子里就写着杀官造反的基因,如此剑拔弩张自在情理之中。外加被巫鬼邪术沾染后愈发暴戾,就是当场火并也不奇怪。
这些汉子各个都是亡命之徒,持械挥舞时杀气毕露,躲在几人身后的胖大和尚霎时间就是脸色发白。王治对着刀剑微微一笑,神色却颇为平和。
“尊驾器宇如此不凡,想必就是罗志之罗尊者了吧?”他柔声道:“尊驾不必忧虑,我们此行并记无他意,不过是衡阳王殿下心慕玄理,要我与这位瓦官寺的惠玄大师游历四郊,遍寻能人异士,共同辨析法理罢了……”
说罢他双手平摊,示意自己并没有带任何武器。中年男人仔细凝视片刻,终于缓缓抬手,示意身后的教徒收回武器。而后四处丛林中哗啦啦之声大起,竟接二连三的钻出了上百个人来。
这些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材,但一出丛林便当即下跪,朝着黑衣男子拼命磕头。王治不动神色扫视一圈,唇边笑意却愈发真切:
“现下疫气横行,到处都是风声鹤唳。不知道阁下辛苦召集这么些人来,又是在堤坝上做些什么呢?“
那姓罗的使者哼了一声,似乎是觉着王治态度软和,勉强开口说了两句:
“瘟疫四起,正是为了得罪疫鬼的缘故。这些都是新归附的信众,正是带着他们祭祀魔劫水神,安抚疫鬼……”
听到这话,王治嘴角微微一抽,下意识便想到了巡逻队报告中那种惨无人道的“祭祀”;当然他自控极佳,瞬间就恢复平静,浑若无事发生。但另一边惠玄大师扶着马背勉强站直,那可就是从光头到脚跟都在发抖了——惠玄大师熟知典籍,一听就猜出了这“魔劫”的来历:魔劫是南朝音译,归根究这不就是经书中所谓的水神摩羯罗么?
这个舞刀弄枪的反贼居然是借着经书水神造势,惠玄大师刹那间只觉两眼发黑,脑子里只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悲愤痛恨。他心中念了一千遍一万遍消灾解厄经,却听王治王属官笑意盈盈,语气轻快:
“魔劫?那不是身毒的水神么?——那可真是巧了,前几日王府里恰恰颁布了一份条例,通行建康城内上下,各个寺庙道观,无不谨遵。不知这魔劫水神,又是否在条例之外?”
说罢他微微转头。惠玄大师已是满头大汗战战兢兢,但多年交往朝贵终究磨砺了本事,眼见王治目光扫来,他毫不犹豫,立刻合掌宣号:
“这位府君所言不差。我等已将条例上禀世尊,世尊欣然悦纳,断无异议……”
惠玄宝相庄严,掷地有声,言下之意却再明显不过——世尊都断无异议,经中一个小小水神,又何敢不从?
纵使是杀官叛乱反贼出身,听到这和尚面不改色的“上禀世尊”、“欣然悦纳”数字,那姓罗的巫蛊头子一时间都是目瞪口呆、作声不得。不过到底是心狠手辣见过世面的人物,他懵逼数秒之后,终于还是反应了过来。
“什么条例,我没有听过。”他面无表情:“若真有这个东西,水神自会赐我法旨。“
这摆明是在蔑视衡阳王的权威了。但罗志之丝毫没有惧意——眼前三人手无寸铁,他弹指就能灭掉。就算衡阳王日后报复,只要自己避开建康,对方又能如何?!
果然,王治并没有翻脸,他甚至笑了笑。
“现在要请水神法旨,未免是太慢了。”王治慢腾腾道:“不如阁下直接去问问水神吧。”
罗志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空中砰一声大响,他身不由己向后一翻,直接便飞出堤坝翻滚而下,在水中咕咚泛起了一大片血色!
这一下变起突然,片刻之后四周的教徒才终于反应过来,当下一声呐喊,纷纷拔出了兵器,四面朝他们扑来。王治抬头四处扫视,神色浑然不变,竟然还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魔羯啰是佛门经书里的水神,怎么这些人就丝毫没有学会佛经不嗔不怒的道理呢?”他转过头去,语气记幽幽:“也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也只有佛法广大,能稍作度化了……“
听到这几句半颠不颠的疯话,惠玄大师险些没嚎啕哭出来——原本他冒险出寺随从,不过是表示瓦官寺对清剿巫蛊妖邪的绝对支持而已;万没料到遇人不淑,随行的居然是这样的疯批!而今四面八方刀刃相向,他就是舌绽莲花能说得顽石点头,那法理说得再精深入微,那又怎么在这二十几把刀剑前面施展?!
惠玄心下绝望,几乎已经要念诵临终度化的经文。却见王治摇了摇头,大步走到马匹身后,一把扯下了马背上盖着的红布。却见红布下黝黑锃亮,竟然是六个长长突起的铁管。
惠玄一眼瞥见了这怪异的造像,刹那间大为惊愕,就连记忆大半的经文也抛之脑后了:
“这,这,这——”
王治缓缓抚摸铁管,唇角含笑、神色庄重,却一字一句念诵出了赞颂的偈子:
“正所谓——
南无加特林尊者,大慈大悲开花/弹,一发入魂现西天,普渡众生皆诵赞。
善哉!”
()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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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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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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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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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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