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楼外连廊里,两个身在司天监的楚州读书人都颇有特立独行的意思。
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张正言总想着把手伸进江湖里拨乱反正,而两试不中的贾康年却能对朝堂上种种动向分析得鞭辟入里,相同的是,两者不约而同都是从大局入手,似乎不屑于落子于细微处慢慢蓄势。
送走喝了两碗温茶却流了半斤冷汗的云州将军,贾康年也没了再静心读书的兴致,随手拿起一本胡乱翻了两页又合上,笑吟吟看着徐称心不情不愿地给陈无双剥瓜子仁儿,沉吟道:“咱们大周这位元玺皇帝倒是有趣,恐怕连首辅杨公也想不到,他会有这般大手笔。一连十六道圣旨啊,今日保和殿上任何一道恩旨单独拎出来看,都能被崇文坊的读书人咀嚼十天半个月其中深意,狂风骤雨般泼出来,乱拳打死老师傅,京都城得好一阵子才能醒过神来。”
陈无双摊着手去接徐称心剥好的瓜子仁儿,等掌心攒下十数枚就一股脑仰头倒进嘴里,面容还算清秀的小坤道有求于人,当然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腹诽他牛嚼牡丹,下意识瞥向横在年轻观星楼主腿上的焦骨牡丹,又默默添上一句,确实是牛嚼牡丹!
时值正午,小满跟大核桃提着食盒送来几样精致吃食,陈无双招呼几人先吃饭再说别的,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穷酸书生正跟自己的贴心丫鬟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恨声道:“公子爷养在身边十年都不舍得下手摘花,到头来便宜了个惯会花言巧语的!”
大核桃一张俏脸顿时羞得通红,好在她熟知自家这位公子往常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偷眼看向嘿嘿傻笑的张正言,心里反而觉着甜丝丝的。
被陈家老公爷接回司天监后待人愈加温婉有礼的小满让徐小道长洗手吃饭,自己坐在陈无双身侧剥瓜子,两手灵活翻飞,眨眼功夫就在一张干净宣纸上堆出几十枚完整无缺的果仁儿,看得徐称心叹为观止,就这门手艺,她再练半年也比不上。
小满笑意盈盈道:“公子这是舍不得了。妾身瞧着正言先生跟大核桃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
穷酸书生慌忙放下夹了一根凉拌秋葵的筷子,起身郑重道:“正言谢过少夫人赐婚。”
气不打一处来的陈无双冷笑道:“小满不知道你是个属猴的,最会顺着竿往上爬,给三分颜色就敢拿去开染坊。也罢,公子爷不做戏文里棒打鸳鸯的缺德事,小满既然开了口,你想娶我家大核桃也不难,镇国公府打算给她置办一份丰厚嫁妆,你好歹得有能拿得出手的聘礼才行。”
张正言像是早就胸有成竹,认真道:“那是自然。公子放心,我哪能做空手套白狼的事儿?”
大核桃翻了个白眼,你个没良心的说谁是白狼?再说,即便你想空手套白狼,也得有公子爷智计百处的能耐才行,当谁都能在江湖和朝堂两边都做没有本钱的买卖?
陈无双哼哼两声,懒得追问究竟,张正言在河阳城那座栽种着枇杷树的院子,卖了也不值几个像样的银子,如今更是心安理得吃在司天监、住在司天监,摇着司天监的折扇勾搭司天监的丫鬟,比拐走了小核桃的大寒还面目可憎。
小满言语间促成一桩婚事很是开心,转头又问向另一个读书人,“听说康年先生也未婚配,府上除了大小核桃,其余也有几个样貌秀丽又知书达理的丫鬟,先生要是不嫌弃她们出身卑微了些,有能看得上眼的尽管直说,小满愿意给先生保个媒。”
这一次陈无双的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不等贾康年回话就摆手笑道:”别听小满瞎说,贾先生以后会是名震十四州的儒将,跟张正言走的不是一条路子。我瞧着,昨天来府上的那位明妍公主倒是跟先生很相配,一者重文、一者重武,取长补短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贾康年哑然失笑,吃相规规矩矩。
陈无双只提了一句就点到为止,随意吃了几口停下筷子,喝了杯茶漱口,借着贾康年先前的话头往下说:“我在新皇登基大礼上辞了武英阁大学士的封赏,元玺皇帝转头就把这个官衔给了兵部尚书卫成靖,然后在十四州都督之上增设四位从二品的兵马节度使,公子爷不会下棋,却也觉得这一步能称得上妙手,啧啧,一石至少二鸟,不知道是谁出的阴损主意。”
贾康年点点头,“对卫大人来说这是明升暗降不假,可好歹还得了正一品大学士的实惠,二皇子殿下可就要憋气了,按理说新皇登基应该给他一个亲王的封号,没想到不仅只字不提,还让个太监压在他中州都督的头上。我猜,如果他再找不到法子出京回凉州的话,不用多久,再下去三五个月就得憋出心病来。”
张正言哗啦一声抖开折扇,“听刚才那位前来投诚示好的董将军讲解过一番,我倒认为十六道圣旨里最有意思的,是赐爵咱家四爷,这可是开了大周一千三百余年未有的先例,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的陈家再添一个爵位,虽说是个放在京都城里并不如何显眼的伯爵,但辅正两个字的封号嘛,意味悠长啊。”
陈无双突然嘿笑一声。
想来,官居礼部右侍郎的四师叔是不敢学他一样,在保和殿上肆无忌惮地说一句“陈某没空”拒辞不受,甚至连婉言谢绝的举动都不会有,不是陈家血脉的观星楼主可以遵从陈伯庸“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遗言,但陈家上一代兄弟四人,起码在明面上还都要秉持一个忠字,这是祖宗教诲,不可违背。
贾康年咂摸着嘴道:“正不正且两说,重在前面一个辅字。”m.xiumb.com
陈无双撇了撇嘴,“江湖上才有正邪之分,朝堂上只讲忠奸。”
聪明人在一起说话总是能省去很多挺费口舌的麻烦,不仅董三思在提及受封为武泰阁大学士的郭奉平时蜻蜓点水一句话带过,此时连廊里的三个人也都没有说起他,元玺皇帝那道有关于郭奉平的圣旨用意再明显不过,是想用正一品大学士的位子夺了天策大将军的兵权。
这一手谈不上如何高明,但是很有效。
元玺皇帝是想用恩赏逼迫郭奉平不得不回京接旨,一旦他奉旨回京就任两殿四阁大学士之一,皇家就再也不会养虎为患、给他执掌兵权的机会,余生安安稳稳老死在京城里落个主明臣贤的名声;可他如果敢抗旨不尊的话,这就不是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辞能搪塞过去的了,放着正一品大学士的殊荣不要,抓着兵权不放手,不是有心造反还能是什么?
到时候天下读书人就会有公论,天家李姓对他仁至义尽,而郭奉平是跟谢逸尘一样罔顾皇恩浩荡的贼子小人,自古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即便郭奉平掉回头来反攻京畿大获全胜,那些梗着脖子比御史还硬气三分的史官也不饶他。
陈无双一粒一粒吃着小满亲手剥的瓜子仁,叹了口气道:“我是瞎子,没了玉龙卫的司天监也成了瞎子,不知道现在北境和南疆到底是什么形势,先前听说鹰潭山孙澄音一人挡住了数千妖族,这时候想来雍州城是攥在黑铁山崖手里了,急也急不来,我得等着本月十九的大朝会以后再动身。贾先生不妨猜猜看,下一个登门拜访的会是谁?”
贾康年默然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公子想要自创一门剑法?”
年轻观星楼主愣了一愣,起身搓了搓手,面朝平静潭水苦笑道:“无中生有,委实是难呐。”
贾康年深以为然,感同身受道:“不瞒公子,康年两试不中就早断了凭着科举入仕的念头,没来司天监之前,总觉着不能辜负了半生读过的圣贤书,琢磨集百家所长或许能著称一本为后世所称颂的文章,可每次真到了下笔的时候,肚子里的墨水就好像褪了颜色,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才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
陈无双轻轻挑眉。
世间万事道理相通,经林秋堂点拨以后的陈无双确实有跟贾康年同样的想法,也有同样的感受,身兼四门江湖艳羡的顶尖御剑术在这时候好像成了累赘,陈无双只想了半个时辰就决定先从尝试着草创一套剑法入手,逐步鸿渐于陆、由易及难,或许等踏足五境、对自身剑意有了更深刻理解,就能摸索着创一门御剑术出来。
说到底,世间万千修士所修习的御剑术,都是前人创出来的。
可惜每次陈无双在识海里默默推演剑法招式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想到宁退之留在凉州骤雨庄的那四百二十七幅图画,勉强想出来个一招半式,细揣摩也都拘泥于其中一式剑法的影子。
“行路难呐。”
贾康年伸手拿起那柄焦骨牡丹,推出三寸剑身端详几眼,笑道:“康年不通剑法,却以为修士练剑跟书生读经是一个道理,无非讲求一个熟能生巧、巧又生精。当年太医令楚大人高中探花郎辞官不做,弃笔修剑时堪称一日进境千里,我猜他是把书里读出来的道理不知不觉用在了练剑上。公子正好能反其道而行之,先舍了剑去精研圣贤教诲,或许同样能有裨益。别的也不必多看,就那本五千字的《春秋》就够了,读出个微言大义来最好,读不出来也没什么损失。”
陈无双肩头一耸,没想到毫无半点真气修为的贾康年,竟能提出跟十一品剑修林秋堂如出一辙的建议。
说完这些,贾康年话锋一转,笑道:“我至今没进过朝堂,但公子刚才问的倒可以试着猜一猜。先是明妍公主、再是董三思,这两人严格来说都不算朝堂中人,那么下一位登门拜见镇国公爷的,十有八九也不会是保和殿上穿紫佩玉之辈。不知从江州来的那位宁王殿下,如今车驾到了哪里,如果他被天子亲军挡在护城河外的话,今日下午第一个登门的,多半会是国子监祭酒颜大人。”
陈无双转回身来,颇感意外道:“嗯?”
贾康年弯腰将焦骨牡丹放在原处,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公子回府前,京都城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着来瞻仰老公爷遗容以示哀悼,除了携正妻从旁门进来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萧静岚之外,就只有首辅杨公和祭酒大人如愿以偿,其余都被三爷拒之门外。听说首辅杨公在司天监门外有意替公子扬名,得知谢逸尘被一剑斩杀,那位颜老夫子大声喝彩,义正严词道今后哪个读书人再敢说公子一句不是,他先不饶。”
陈无双缓缓吐出一口气,摇头轻声道:“可惜。”
贾康年一时之间猜不到他在惋惜什么,倒是小满立刻就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他在是可惜早知道那位祭酒大人有这般作为,不如饶了谢萧萧那没了卵蛋的兔儿爷一命,投桃报李做个人情也好。
“上次出京以前,钱兴先是把他的得意弟子扔进茅坑里,又带人在崇文坊掰了一百七十六个读书人的门牙,祭酒大人真来,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见他。”
贾康年正色咳嗽一声,“一定要见!”
张正言也跟着点头附和,“确实要见。”
陈无双苦笑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收了颜老头的好处?正言兄急着准备聘礼不假,那老头可不一定能拿出多少银子来,最多送几本古书,咱们司天监可不差这个。”
贾康年早就习惯了他这种说着说着正经事就插科打诨的性子,见怪不怪道:“祭酒大人不是要给我和张兄送好处,而是来给公子送好处,听说公子以前有一句口头禅,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陈无双哂笑一声,“那老头能给我送什么好处来?”
贾康年转头跟张正言对视一眼,见后者退后一步示意他来说更合适,正色道:“公子干净利落一剑斩了谢逸尘的脑袋,天下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就算初步得了民心拥护,所以景祯皇帝临终前才不得不留下遗诏,让你承袭镇国公爵位。康年力劝公子此行去雍州而不是南疆,也是存了让好不容易得来的民心更加稳固的心思,漠北妖族毕竟是天下公敌,有老公爷死战不退在前,公子只要去了就好比踩在老公爷肩膀上摘桃子,百姓们或许分不清朝堂上谁忠谁奸,但总能分得清哪个是口若悬河满嘴空谈、哪个是真真正正为苍生谋利。”
连一知半解的徐称心都连连点头,荒唐行径罄竹难书的陈无双能得民心,确实是“好不容易”。
顿了一顿,贾康年继续下猛药道:“公子不必太看重江湖上的名头。想要成大事,有了民心算是前提基础,公子就算眼下有了谢逸尘那近五十万雄兵在手,也还缺天下读书人的鼎力声援。祭酒大人能送来的好处,就在于此!”
年轻观星楼主霍然动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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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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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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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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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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